提要:花朵。晶体的溶解。只要。
听说,有百年才开一次的花。为什么就没有千年、万年开一次的花呢?我们之所以至今还不知道,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千年一次”今天才到来的缘故。
我欣喜若狂地跑到楼下值班员那里。只见四周围千年的蓓蕾悄然无声地迅速绽开,竞相开放的是:扶手椅,套鞋,金色号牌,电灯泡,睫毛长长的黑眼睛,楼梯雕花玻璃立柱,失落在楼梯上的头巾,值班员的小桌,Ю俯在小桌上的那张长满花斑、呈现柔和棕红色的脸颊。一切都是异样的、新奇的、多情的、粉红的、滋润的。
Ю接过我手中的粉红色票券,从她头顶上看过去,玻璃墙外边,一轮明月挂在无形的树枝上——那月亮是淡蓝色的,还散发出清香。我兴冲冲地指点着说:
“月亮,您明白吗?”
Ю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票券上的号码,而我又看到她那个熟悉的、迷人的、坚守贞洁的动作:展平两膝之间的裙褶。
“亲爱的,您看上去不正常,是一种病态,因为不正常和患病是一码事。您在糟踏您自己。这话谁也不会对您说,谁也不会的。”
这个“谁”当然就是票券上的号码I-330。美丽动人的Ю!您当然是对的。我丧失了理智,我被病魔缠身,我的病叫作“心灵”,我是一个细菌。然而,开花就不是一种疾病吗?蓓蕾绽开时就不疼吗?您是否认为精子是一种最可怕的细菌呢?
我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I-330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我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抱住她的双腿,头抵在她的膝盖上,我们两人都默默不语。鸦雀无声,听得见脉搏在跳动……我仿佛变成了结晶体,在她——I-330的身上渐渐融化着。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些从空间上限制我的、似经打磨而成的棱角,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我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在她的膝间,在她的身上融化。我变得越来越小,而与此同时却又逐渐增宽,增大,越来越辽阔无际。因为她不是她,而是宇宙。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我和我床边这把充满欢乐的扶手椅——我们结成了一个整体。古屋门前那个挂着甜美微笑的老太太,绿色长城外面的莽莽密林,像老太太打着瞌睡似的、黑得银白的瓦砾,那扇远在天边刚刚砰的一声关上的门——这些依然留存在我心里,依然与我同在,它们在听着我的脉搏,在和我一起度过这美好的时光……
我荒唐可笑地、颠三倒四地、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试图对她说明我是个晶体,因此我心里装着一扇门,因此我感到扶手椅是幸福的。可是让人听起来如堕五里雾中,我只好把话打住,羞愧难当:就凭我——竟然如此……
“可爱的I-330,原谅我吧!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尽说蠢话……”
“你凭什么认为愚蠢就不好呢?如果我们对待人类的愚蠢,也像对待智慧那样,千百年如一日地去精心培养教育它,也许早就把它培养成某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了呢。”
“是的……”(我觉得她的话是对的——她的话现在怎能不对呢?)
“正是为了你的愚蠢——为了昨天你在散步时的所作所为,我才更爱你,爱得更深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为什么一直不来,为什么一直送来票券,为什么要逼着我……”
“也许是我要考验考验你吧。也许是我要弄清楚,你是否会去做我想要做的一切——你是否完全属于我。”
“是的,我完全属于你。”
她双手捧起我的脸——我的全身,把我的头抬高,说:“那么您所说的‘每一个正直号民的义务’又怎么解释呢?啊?”
她露出一口甜甜的、尖尖的、白白的牙齿——她在笑。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的她,真像一只蜜蜂——她身上既有刺,又有蜜。
是啊,义务……我在心里默默地翻看着最近写的几篇笔记。的确,没有一处提到我其实有义务如何如何……
我沉默不语,只是忘情地笑着(看上去一定很蠢)。我看着她的瞳孔,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每个瞳孔里都看到了我自己:只有一毫米大的小不点儿的我,关在这两个小不点儿的温馨牢房里。接着又是——两只蜜蜂——嘴唇,花开时甜蜜的疼痛……
我们号民每人心里都装着一个无形的节拍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因此我们无需看表就知道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可是这时候我心里的节拍器停了,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惊慌之中从枕头下面抓起装有钟表的号牌……
感谢造福主,还有二十分钟!但是,这些短得可笑的分分秒秒,跑得像秃尾巴兔子那么快,而我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她说。我把我的一切都讲给她听:О-90的信,我使她怀上孩子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不知为什么还谈了我童年时代的事:数学老师噼里啪啦,——1,还有我第一次参加全民一致节的情形——那天我哭得很伤心,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却在统一服上发现了一块墨水渍。
I-330抬起了头,用胳膊肘撑着坐在那里。她嘴角下方两道长而深的纹路和两道吊起的黑眉毛,恰好组成一个X。
“也许到了那一天……”她欲言又止,眉毛的颜色更浓重了。她拉起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说:“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吧,你会永远记住我吧?”
“你为什么问起这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I,我亲爱的?”
I-330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已经绕开了我,越过了我,注视着远方。我突然听见风仿佛在用巨大的翅膀拍打着玻璃(当然风是一直在刮着的,只是我这会儿才听见),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绿色长城上空那些叫得刺耳的飞鸟。
I-330甩了甩头,好像在抖落什么。她再一次与我全身接触片刻,就像飞车在着陆前弹跳着瞬间触到地面一样。
“好啦,把我的长筒袜递给我!快!”
长筒袜就扔在我的桌子上,就在打开的193页手稿上。我在慌乱中把手稿碰落到地上,散得七零八落,怎么也无法按顺序把它理好。最糟糕的是,即使理好了,也不会真的条理分明了——那些沟沟坎坎、坑坑洼洼,那些未知数依然会留下来。
“这样我受不了,”我说,“就说现在吧,你在这儿,就在我的身旁,可是总觉得好像是在古代那种不透明的墙外,我隔着墙听得见窸窣声、说话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知道墙外边是什么。这样我受不了。你说话总是吞吞吐吐。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那次在古屋时我去的是什么地方,那些地下长廊是什么,那个医生又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I-330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慢慢地,深深地进入我的眼睛里。
“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是的,我想知道。我应当知道。”
“你敢跟我去任何地方,并且跟到底吗?无论我带你去哪儿,你都不怕吗?”
“是的,去任何地方我都不怕!”
“很好。我答应你,等节日一过,只要……哦,对了,我总是忘记问你,你们的‘一体号’怎么样,快了吧?”
“不,你把话说完,‘只要’什么?你又来了不是?‘只要’什么呀?”
她走到了门口才说:“你自己会看到的……”
只剩下我一个人。她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气味,那气味很像长城外边一种甜甜的、干干的黄色花粉,还有就是深印在我脑海里的那些钩形的问号。它们很像古人用来钓鱼的鱼钩(见于史前博物馆)。
……为什么她突然问起“一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