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塔克马身上紧紧裹着件大衣,正从军营那头的拱桥向这边走来。他拄着自己的象牙柄手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把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的。当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从看到了他,立刻走上前去打招呼:“您好吗,塔克马先生?”

“啊,是奥蒂莉呀!你好啊,你这是也要到你母亲那儿去吗?”

“是的——”

“早上刚刚下雨来着,我当时还怕自己去不成,不过后来我还是决定出门,阿代勒因为这事儿抱怨了好一阵子……但你看,现在已经没事啦,雨都停了……”

“雨现在是停了,可看天色,一会儿保不准又要下雨,而且您还没带伞,塔克马先生。”

“嗯,不过你也知道的,孩子,我讨厌打伞,我出门从来都不带伞……你想想,走路时头上顶个屋顶得有多难受呢!”

奥蒂莉回以微笑,她知道,塔克马先生没法一手拿拐杖,还一手撑着伞。不过,她还是说:“嗯,不过万一下雨呢?要不我送您过去吗吧?或者,帮您叫辆马车?”

“天呐,孩子,我觉得马车比伞更可怕。”

她知道,车子的颠簸一定也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反正我什么马车都不坐,除非是那种黑色的四轮大马车。哎,好吧,孩子,既然你担心下雨,那就送我吧……我还是很乐意接受的。来吧,在我的头上举着你的小屋顶。还有,把手臂给我扶一下。”

她搀着他,而他把她的手臂当成了拐杖。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又僵又直的身子走得有些东倒西歪,看上去步履蹒跚,显得更加老态龙钟。

“怎么不说话啊,孩子!”

“我吗……塔克马先生?”

“嗯。”

“您总是洞悉一切。”

“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嗯,可能我是有点儿担心……我们到了。”

她拉了拉德克斯夫人家的门铃。老安娜在屋子里听到了,飞快地跑来开门。

“让我喘口气儿,安娜,”老人说道,“先歇会,拿着我的大衣。我想,先歇息片刻……在客厅里就行。”

“屋子里有点凉,”老安娜说,“我马上去把客厅里的火生起来。女主人从不下楼,但客厅里常常会有人待着,更何况,勒洛夫斯医生又非常怕冷……”

“可别太早生火,可别太早生火,”老人不满地抱怨着,“火苗对于我们老人来说就是魔鬼……”

他疲倦地瘫坐在起居室里,两只手搭在象牙柄手杖上。安娜适时地退下,让他们两人在一起坐一会儿。

“过来,孩子,你刚说到哪儿了?担心什么?”

“是有点儿……我现在觉得很孤单……明天就是婚礼了。”

“哦,哦,对。明天,明天是洛和埃莉的婚礼,嗯,他们会很幸福的。”

“希望如此,我确信……但是我……”

“怎么了?”

“我以后肯定会整天闷闷不乐。”

“好啦,孩子,别这么消沉嘛。”

“我的身边还有谁?在这里,我身边马上一个孩子都没有了。我有时在想,要不要去英格兰呢。约翰和休在那儿,而且,玛丽也快从东印度回来了。”

“是的,孩子,人一旦老了,就会越来越孤单。瞧瞧我,埃莉也要结婚了,我身边除了阿代勒再没其他的人了。我很庆幸,至少我还能出来走走。有空的话常来看看你妈妈,还有,还有你们,和勒洛夫斯医生。但是,如果哪天我需要帮助了,谁还会第一时间来帮我呢?……你呀,还年轻着呢。”

“我?你说我年轻……”

“是的,孩子,你不年轻吗?”

“塔克马先生,我已经60了!”

“你60岁了?你真的60岁了?孩子,你刚刚是告诉我,你已经60岁了吗?”

老人使劲地动脑算着,似乎想从混沌的记忆里找出什么线索来。然后,他继续说道,“不,你一定是弄错了。你不可能60岁。”

“真的,没骗您,塔克马先生,我真的已经60了。”

“哦,莉切,我的孩子,你真的……有……那么老了!”他再一次动脑筋回忆着,试图接受这个事实。然后,他闭上眼睛:

“60了。”他小声咕哝着,“六十多,六十多年了……”

“不,是60岁整,不多不少。”

“是的,是的,60岁整!天呐,孩子,你真的六十了?我还以为你最多四五十岁……我之前一定是在做梦,老头子做了一梦!六十!六十年多年前的事儿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您刚才是有什么疑惑吗?”

“什么时候?”他被惊了一下,突然问道。

“就刚刚。”

“刚刚?”

“当您以为……我才40岁的时候。”

“你说什么?”

“您以为我是40岁的时候!”

“哦,是的,是的……我能听见,我耳朵没那么差,我的耳朵一直都很好,非常好……太好了……”

“他一定是在神游了,”奥蒂莉·斯泰恩心想,“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所以你已经60岁了,孩子!”老人的声音平复了很多,“是的,我猜你一定是……你看,我们这些行将入土的老人啊,总觉得你们永远都是孩子。当然,不是小孩子,是年轻的晚辈,觉得你们永远都年轻着呢……啊……没想到你们也会变老!”

“哦,是的,我也已经老了!以后的日子不多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沮丧到了极点。

“可怜的姑娘!”老塔克马说,“但你不该老跟波夫吵架……哦,不是,我是想说,和查威利。”

“您是说斯泰恩吧。”

“哦,是的,我是说斯泰恩,当然了。”

“我真受不了他了。”

“可是你们以前相处得很好啊。”

“嗯,对,只是当一个人沉浸在爱河中时……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是的,你们以前相处得多好啊!”老人坚持己见,“所以,婚礼是明天对吗?”

“是的,明天。”

“我去不了了。非常抱歉,但是……”

“是的,您去的话太辛苦了……不过他们马上会过来看望外婆。”

“真好,真是懂事儿的孩子啊。”

“不过他们的婚礼可能有点儿太过平淡了。”奥蒂莉说,“他们俩太闷了,喜欢安静,就连婚礼这么大的事也不热闹点儿——他们甚至拒绝在教堂结婚。”

“是的,但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老人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愿在教堂结婚,但是他们自己肯定清楚自己的选择。”

“埃莉甚至都没有准备婚纱,这也太奇怪了……埃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不可能不看中这些呀!反正要是我,可不愿意就那样结婚,特别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婚礼。可是话说回来,没准儿就像洛说的,这些繁文缛节到底又有什么用呢?亲朋好友们其实也不在乎这些东西,而且,搞这些还得花大笔大笔的钱。”

“埃莉可以得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老绅士也很困惑,“一场婚宴、一个舞会或是任何其他的……但她拒绝了。”

“是啊,两个人还都商量好了这么办。”

“是啊,那些都是他们自己的安排。”老人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道。

“塔克马先生……”奥蒂莉支支吾吾道。

“怎么了,孩子?”

“有件事我想问您,但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孩子?你想要什么吗?”

“不,也不全是,不过……”

“怎么了,孩子?……是钱的问题吗?”

奥蒂莉使劲儿地吸了一下鼻子,“我一点儿也不想找您要钱!这太丢人了……请您千万别告诉洛我求过您。但是,您看,坦白地说,我刚刚给休寄去了一笔钱。而现在,现在我几乎身无分文了……要不是您一直对我这么好,我是绝对不敢开口求您的。但是您也知道的,您总是这么宠我……是的,我知道,在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如果,您不觉得这个请求让您很反感……可不可以……”

“你需要多少,孩子?”

奥蒂莉瞥了一眼门口,以防隔墙有耳:“只要300荷兰盾……”

“哦,没问题,孩子,当然可以。明天来找我拿好吗?明天晚上,婚礼结束后……以后你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问我要,知道吗?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随便什么时候你想都可以。”

“您真是对我太好了!”

“我一直很都很宠你,因为我一直非常喜欢你的母亲……所以,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考虑清楚了,千万不要……”

“不要什么,塔克马先生?”

老人的话头突然变得有些迟疑:“不要做……不要做鲁莽的事……”

“您想说什么?”

“六十年,六十年前……”

他开始喃喃自语,好像又一次睡着了。他就那样笔直地坐着,睡着了,双手搭在象牙柄手杖上。她有些害怕,悄无声息地跑到门口,打开门,小声喊道:

“安娜……安娜……”

“怎么了,夫人?”

“快过来……看看……塔克马先生好像睡着了……我们最好陪着他等他醒来,是吧?”

“哦,可怜的灵魂!”佣人说道,声音里满是同情。

“他不会是……”奥蒂莉的声音都变了调,像是个受惊的孩子。

安娜安慰般地摇了摇头。老人僵直地坐着,在椅子上睡着了,双手还握着手杖。

两个女人于是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