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在3点左右独自一人出了门。他不喜欢外出的时候有人跟着,尽管他希望有人能把他送回家,但是他从来不这么要求。阿代勒姑姑向窗外望去,看着他转过木板房,走过拱桥。他只需要走到拿骚兰街就可以到达德克斯夫人家。他瘦弱挺直的身板和不便弯曲的腿支撑他走过这段路程。他穿着一件纽扣一直扣到喉咙的外套,虽然拄着一根笨重的象牙柄拐杖,每走一步都要仔细思量,但他看上去根本没有那么老。这段短距离的散步其实是一种锻炼和放松,可以说,对于他如今紧绷的神经来说是极大的锻炼和放松。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一点,他不得不谨慎对待每一步。但是,他倔强笔直地走着,似乎一点儿也不费劲,而且还认真研究自己在建筑物底楼窗玻璃上的影子。在街上,他没有遇到一个像他这么老的行人。他按响门铃后,年迈的安娜匆忙起身,猫咪从她的衬裙上斜斜滑下,一人一猫同时走向前门。

“是老先生,我想。”

然后,安娜把猫咪赶回了厨房,以免老先生被绊倒。她把老先生引入屋内,和他聊了几句天气,问候了他的身体状况。塔克马老先生在大厅里脱下了外套,对他来说,让外套从肩上滑到女佣手中,需要一些特殊技巧。他脱得非常缓慢,之前的步行让他有些累了,脱下外套的这段时间,他的呼吸恢复了平稳,现在他完全可以在拐杖的帮助下走上楼梯,只需要上一层楼就可以了。“我们还得留着这根拐杖,安娜。”他会这样说,是因为德克斯夫人如今根本不到底楼的房间来。

她在等他。

他几乎每天都来。如果他不来,阿代勒姑姑或埃莉便会登门告知。因此,她坐在高背椅中,等着他。她坐在窗边向外看去,欣赏着索菲亚兰街上的别墅花园。

虽然他向奥蒂莉的致礼含含糊糊,但是他的轻声细语却是真诚的:

“奥蒂莉?……外面风很大……你最近一直在咳嗽……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知道……我很好,很好,就像你看到的……”

他又说了几句友善的贴心话,然后在另一扇窗户边的扶手椅上直直地坐了下去。安娜直到这时才帮他脱下帽子。他把手放在拐杖上,手上还套着宽大的、皱巴巴的光面小山羊皮手套。

“大消息后我就没见过你。”德克斯夫人说。

“孩子们很快就会来看你……”

他们都沉默了,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在这狭小的客厅里,他们各自守着一扇窗户,就这样安静地面对面坐着。一丝微光透过深红色的棱纹平布窗帘和奶油色的花边帆布百叶窗,照射在老夫人身上,沿着半圆形窗框垂挂的深红色丝绒短幔挡住了窗外的风。她没有动,只是抬起瘦弱的、带着黑手套的手让塔克马握了一下。现在,他们都坐着,像是在等什么,而且非常高兴能够一起等待……老夫人97岁了,她知道她所等待的一定会在百岁生日前到来……在这个隐蔽在窗帘中的角落里,微弱的光线和阴暗的壁纸衬得她的脸庞宛如白色的瓷器,而皱纹就是瓷器上的裂纹。在这样的暗处,她仍然畏缩着,保持着过去不轻易展示自己受损容颜的习惯。她的假发又黑又亮,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花边小帽,宽大的黑裙自然稀松地垂在她脆弱纤细的身体周围,把她整个儿地包裹在了柔软羊绒形成的一成不变的褶皱中,让人无法清楚地看见或辨认出她,只能根据黑色的衣物来猜测。除了脸庞,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也都没有生气,只有枯瘦的手指在膝上不停地颤抖,像是黑手套中有许多又尖又细的发光小棍;她的手腕上戴着羊毛护腕。她笔直地坐在高背椅中,靠一只硬垫支撑着,仿佛坐在宝座上一般。她的脚下还有一只垫子。她从来不把脚伸出来示人,因为它们由于痛风而有些变形了。她身旁的小桌上放着多年未动的钩针织物,还有一些报纸。就在刚才,一个上了年纪的女陪护正在给她读报,塔克马先生到后,女陪护便退了出去。这间小客厅布置得整齐简洁,唯一的装饰品是摆放在各处的带框照片。房中的家具光泽非常好,又黑又亮,沙发和椅子是深红色的,玻璃橱内放着几件闪闪发光的瓷器,几扇紧闭的折叠门将客厅和卧室隔开。老夫人只在这两间房内活动,连吃饭都是在椅子上简单解决的。

暮夏的阳光是金色的,风儿欢快地从索非亚兰街的花园中卷起初黄的叶子。

“那儿景色不错。”德克斯夫人说,就像她过去经常说的那样,她稍稍动了动戴着手套的手,做个了僵硬的指示动作。

她长期沙哑的声音带着克里奥尔口音,听起来比纯正的荷兰语更温柔、更甜美。现在,她正看向窗外,眼里有了一种东方式的温柔,和她白瓷般的脸庞十分相称,眼睛的颜色也变深了。她并不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象,但她知道街对面有花有树,这对于视力模糊的她来说,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对面的花园里有漂亮的紫苑。”塔克马说。

“是的。”德克斯夫人赞同,虽然看不见,但现在她知道了那儿有紫苑。

她对他非常了解。她隐瞒了自己耳背的事实,听不清时,她从来不问他说了什么,而是扬起紧闭的薄唇笑一笑或是动一动头作为回答。

停顿了片刻,当两人都向各自的窗外望去时,她说:

“昨天我见到奥蒂莉了。”

老先生有些迷惑:

“奥蒂莉?”他问。

“莉切……我的女儿……”

“哦,是这样!你昨天看到莉切了……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你自己……”

“她哭了。”

“为什么?”

“因为洛要结婚了。”

“她会很孤单的,可怜的莉切。但是斯泰恩是个好人……真遗憾……我喜欢斯泰恩……”

“我们所有人都很孤单。”德克斯夫人说,她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仿佛在追悔那充满了鬼魅阴影的过去。

“并不是所有人,奥蒂莉,”塔克马说,“你和我就拥有彼此,我们一直相互拥有……洛结婚后,我们的孩子就无依无靠了,连丈夫也没有。”

“嘘!”老夫人笔直羸弱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中恐惧地颤抖了一下。

“这儿没有人,我们可以放心说。”

“是的,没人……”

“你觉得这儿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现在没有……有时候……”

“怎么?”

“有时候……你知道……我觉得有!”

“这儿没人。”

“是的,没人。”

“那你为什么害怕?”

“害怕?我害怕了吗?我还害怕什么呢?我都这么老了……太老了……已经不会害怕了……即便他可能就站在那儿。”

“奥蒂莉!”

“嘘!”

“这儿没人。”

“是的。”

“你……你最近看到过他?”

“没,没有……好几个月没看到过了,可能……好多年都没看到过了,好多年……但是过去很多很多年里,我确实看见过他……你从没看到过他?”

“没有。”

“但是……你能听到他说话?”

“是的,我……我听到过……以前我的听力很好,一直很敏锐……那是幻听……我经常听到他的声音,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个了……我们都很老很老了,奥蒂莉,他现在一定已经原谅我们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活到这把年纪。我们已经平安无事地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很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什么打扰过我们,他一定已经原谅我们了……现在我们都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

“是的,死亡很快就会到来。我能感觉到。”

但是塔克马友善地说:“你,奥蒂莉?你会活到一百岁!”他的声音努力表现得爽朗夸张,随后撕裂成了尖锐的高调。

“我活不到一百岁。”老夫人说。“不,今年冬天我就会死。”

“今年冬天?”

“是的,我能预见到。我正等着呢,但是我很害怕。”

“怕死?”

“不是怕死,而是怕……他!”

“你认为……你会再次见到他?”

“是的。我相信上帝,相信灵魂之交,相信来世,相信赎罪。”

“我不相信有来世赎罪,因为我们这辈子承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奥蒂莉!”

老先生几乎在恳求了。

“但是我们没受到惩罚。”她说。

“我们的痛苦就是惩罚。”

“还不够!我相信,我死后,他,他会指控我的。”

“奥蒂莉,我们已经平静地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不得不承受内心的煎熬,但是这已经够了,上帝会认为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了,不要害怕死亡。”

“如果我曾经见过他脸上有温和、原谅的表情,我就不会害怕了。但我总是看到他瞪着我……哦,那双眼睛!”

“别说了,奥蒂莉!”

“我坐在这儿时,他就会站在那儿看着我,就在橱子边的角落里。我躺在床上时,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镜子里,盯着我,很多很多年了……也许这是幻觉,但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变老的。我已经没有泪水了,我再也不会用力拧自己的双手,我也不走动了,除了从这把椅子挪到床上。我没有感到不安,也没有恐惧……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至于那个保姆……”

“马·波滕?”

“是的……我很多年都没有她的消息了。她是唯一知情的外人。估计她已经死了,我想。”

“勒洛夫斯知道。”老先生非常温柔地说。

“是的,他知道。但是……”

“哦,他一直保持沉默!”

“他……几乎是……同谋……”

“奥蒂莉,你必须心平气和地想这件事。我们已经这么老了,你必须冷静地想这件事,就像我一样……你总是太喜欢幻想……”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在恳求,和往常的空洞友善完全不同。

“是那件事之后我才变得喜欢幻想的。不,我永远都没法冷静地想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我害怕见人,然后我害怕自己,我觉得我会发疯……现在,现在我快死了……我害怕上帝!”

“奥蒂莉!”

“这痛苦太长,太长,太长了……哦,上帝,会不会这辈子还不够?”

“奥蒂莉,我们不会活到这么大年纪,你……和我……还有勒洛夫斯,如果上帝……和他没有原谅我们的话。”

“那么他为什么经常……出现,就站在那儿!哦,他经常站在那儿!他面无血色,用那双阴暗、凹陷的眼睛瞪着我,就像两把燃烧的匕首,就像那样!”

她用两只细长的、枯枝似的食指直直地指向前方。

“我……我很冷静,奥蒂莉。如果我们以后,我们死后要受惩罚,那我们必须承受。如果我们承受了……我们就会得到宽恕。”

“我希望我是天主教徒。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要成为天主教徒。泰蕾兹皈依天主教,是个明智的决定……哦,为什么我现在见不到她了?我还会再和她见面吗?我希望会,希望会……如果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就去做忏悔……”

“天主教对这样的事情不会宽恕。”

“不会吗?我以为……我以为神父会宽恕任何事……在你死前洗净你的灵魂。神父至少会安慰我,给我希望!我们的宗教是冰冷的。我没法对牧师说这件事。”

“不,不,当然不能!”

“我本可以和神父说的。他会让我做一辈子的忏悔,这样我的痛苦就会减轻。现在,这件事总是在这儿,压在我的胸口上。我这么老了。我坐着的时候会想到它,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想到它。但是,我不能走路,不能散步了,我不能边走边想这件事,不能在运动中忘掉自己……”

“奥蒂莉,你今天为什么要对这件事纠缠不放?有时我们几个月、几年都不会提起它。那样的日子,我们过得非常平静……为什么你今天突然要纠缠这件事?”

“我开始想这件事,是因为洛和埃莉要结婚了。”

“他们会幸福的。”

“但这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违反自然的罪过?”

“不,奥蒂莉,想一想……”

“他们是……”

“他们是表兄妹。他们自己不知道,但这并不是违反自然的罪过!”

“确实。”

“他们是表兄妹。”

“是的,他们是表兄妹。”

“奥蒂莉是我的女儿,她的儿子是我的外孙。埃莉的父亲……”

“怎么?”

“想一想,奥蒂莉,埃莉的父亲,我的儿子,是莉切的兄弟。他们的孩子是第一代表兄妹。”

“是的。”

“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表兄妹。莉切一直都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和你儿子是亲兄妹。”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表兄妹可以自由结合。”

“是的,但那样做并不明智……并不明智,因为他们可能有孩子,因为血缘,因为……因为所有的一切。”

“因为什么,奥蒂莉?”

“他们继承了我们的过去,继承了那件恐怖的事,继承了我们的罪恶,继承了对我们罪行的惩罚。”

“你夸大其词了,奥蒂莉,不,他们没有继承这么多。”

“他们继承了一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看到他站在那儿,会听到他的声音,就在他们将要居住的新房子里……如果埃莉和洛能找到各自的幸福……和有着不同血缘的人、不同的灵魂结合,那样是最好的……他们永远都不会得到平凡的幸福。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的孩子会……”

“别说了,奥蒂莉,别说了!”

“罪犯……”

“奥蒂莉,求求你别说了!哦,别说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那么多年了,一直都风平浪静。你看,奥蒂莉,我们都这么老了。上帝让我们活到这么老了。我们已经受到了惩罚。哦,我们别再说这个了,再也别说了!让我们静静地、静静地等着,承受我们死后将会发生的一切吧,因为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是的,让我们静静地等着。”

“让我们等着。死神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就会到来,不论是你还是我。”

他的声音像是在哀求,眼睛由于恐惧而闪烁着泪光。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中,放在膝头的手指在黑裙深深的褶皱间剧烈地颤抖。但是,一阵瞌睡降临到了两人身上。他们不寻常的话语中透出的异常清醒和焦虑不安,就像是外界的暗示一样,似乎只能暂时刺激到他们衰老的灵魂。现在,他们都昏昏欲睡,变得老态龙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盯着各自的窗户,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前门的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