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逃离音乐室后,西蒙在那里呆了起码有半个小时,努力平息自己沸腾的激情,让燃烧的血液冷却。他拉直衣服,用手理 理头发,沉思着下一步。“安娜贝尔,”他喃喃道,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苦恼和困惑。被一个女人搞到如此境地买在令人气恼。他一直是个出名的狡猾、训练有素的谈判好手,现在却向她提出了最笨拙的建议,并且被断然拒绝。活该如此。他不该在她还没有承认需要他的时候就试图让她开价钱。可是对她和霍奇汉姆是否有一腿的怀疑……霍奇汉姆,所有男人里面偏偏是他,这让西蒙嫉妒得发狂,让他把平素的技巧全都抛在了脑后。

回想起吻她和抚摸她温暖、柔软而光滑的肌肤的感觉,西蒙感到体内的激情又一次奔涌而出。以他的经验,他本以为他对各种可以想像得到的感官享受都了如指掌。可他现在才认识到,和安娜贝尔上床会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这不仅牵涉到他的身体,也涉及他的情感……那么惊人的情感,他还无法让自己去面对它。

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已经变得危险——不仅对她是这样,对他亦是如此。显然西蒙需要对此多加思索。不过眼下,他的脑子不太好使。

他小声骂了一句,离开了音乐室,一边把黑色丝绸领结扶正。他四肢紧绷着,迈着小步,感觉自己像个掠夺者一样情绪激昂地走向舞厅。想到马上要开始又一个社交之夜几乎让他发疯。他对冗长的宴会耐心本来就不多——他不是那种可以懒散地聊上几个小时,并且享受无所事事的男人。他本来早就离开了,要不是因为安娜贝尔也在石字庄园的话。

他沉思着走进舞厅,扫视了一下人群,马上就发现了安娜贝尔,她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和肯达尔勋爵在一起。肯达尔对她的公开迷恋一目了然,他喜悦的眼神里流露出他的兴趣。安娜贝尔显得很克制,红着脸,好像不敢迎视肯达尔爱慕的目光。她几乎不说话,双手紧紧交叉放在膝上安坐着。西蒙眯起了眼注视着她。讽刺的是,现在安娜贝尔热情减退感觉不确定时,肯达尔对她的好感却终于生根了。如果安娜贝尔真的得手能支配他的话,肯达尔日后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妻子并非看上去那样羞怯天真。她是个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女人,一个无疑野心勃勃的女人,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肯达尔永远也不可能掌握她。他对安娜贝尔来说太绅士了——过于温和节制,太有知识了,却是不对路的知识。安娜贝尔永远不会尊重他,也不会欣赏他的优点。她最后会鄙视他的个性,那本该是她仰慕的……而肯达尔会被安娜贝尔的个性吓退,而那本是西蒙所欣赏享受的。

西蒙的目光从他俩身上移开,走到屋子另一头,韦斯特克里夫和几个朋友正在那儿交谈。伯爵朝他转过身,低声说:“过得愉快吗?”

“不是特别愉快。”西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焦躁地环顾着舞厅,“我在汉普夏郡已经呆得够久了——得回伦敦去了,看看厂里怎么样。”

“那么佩顿小姐呢?”他轻声发问。

西蒙考虑了一会儿。“我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会等待,看看她追求肯达尔的结果如何。”他疑问地扬起眉看着韦斯特克里夫。

伯爵点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一大早。”西蒙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韦斯特克里夫揶揄地微笑。“局面自会明朗。”他淡淡地说,“去伦敦吧,脑子清楚的时候再回来。”

安娜贝尔无法甩掉像冰层一样笼罩着她的忧郁。她夜里难以入睡,面对楼下丰盛的早餐也难以下咽。肯达尔以为她倦怠的面容和静默寡言是因为病还没好透,于是不断对她表示同情和安慰,直到她被烦得恨不得远远躲开。朋友们的好意也同样让她心烦,安娜贝尔头一次对她们兴高采烈的玩笑提不起精神。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寡寡郁欢的,发现是从奥莉维亚小姐那儿听说西蒙·亨特已经离开石字庄园之后。

“亨特先生已经到伦敦办事去了。”奥莉维亚轻快地说,“这种聚会他从来呆不长——奇怪的是他这次没有走得更早。不过那还很难说,要知道……”

有人问亨特先生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奥莉维亚小姐微笑着摇摇头。“噢,亨特总是来去无踪,像汤姆猫一样。他的离去总是很突然,他好像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告别。”

亨特没和安娜贝尔说一声就走了,这让安娜贝尔感觉被遗弃了似的,焦虑不已。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噢,可怕的一晚!——不断在她脑海里重现。经过音乐室里的一幕后,她失去了方向,思绪完全被亨特占据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她一直垂着眼,免得不小心看到他,她还暗暗祈祷他不要走近她。幸好他一直保持着距离,有肯达尔勋爵与她如影随形。肯达尔整个晚上都在和她谈论她既不理解也毫无兴趣的话题。她随便附和几句,不怎么热心地微笑着作为对他的鼓励。她本该为肯达尔对她的关注欣喜若狂,可实际上,她只希望他能走开。

她在早餐时抑郁的样子反而更让肯达尔受吸引。莉莲·鲍曼以为她的温顺是演出来的,偷偷地在她耳边说:“干得好,安娜贝尔。他完全在你手心里了。”

安娜贝尔借口需要休息,从餐桌告退,在宅子里独自漫步,直到来到那间蓝色的起居室。那张棋桌诱惑着她,她慢慢走近,想着女仆会不会已经把棋子装进盒子,或者已经有人动过了棋盘。没有,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变化。西蒙.亨特已经移动了一枚小卒作为防卫,这样她既可以加强自己的防线,也可以向他的皇后发起进攻。这步棋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本以为他会更强硬,更有进攻性。她研究着棋盘,努力理解他的战略。他这步棋是出于犹豫,还是随意?或者是否隐藏着她没看到的意图?

安娜贝尔的手伸向自己的一颗棋,犹豫着,又把手缩了回来。这只是场游戏,她告诉自己。她每走一步都太过当真了,好像有什么大奖悬着一样。尽管如此,她再次伸出手前还是重新斟酌了一番自己的决定。她把自己的皇后向前挪,吃掉了小卒,棋子相碰的时候,象牙和玛瑙发出清脆的声音,让她满足地颤栗了一下,她把小卒攥在手心里,感受着它的分量,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棋盘旁。

一个礼拜过去了,安娜贝尔发现自己在棋桌旁的那一刻是唯一让她高兴的时刻。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不高兴,也不伤心,甚至对未来也不再忧心忡忡。她只是麻木着,她的感觉和情感全都变得迟钝,她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对什么产生热情了。这种冷静超然的感觉是如此彻底,她有时会感觉自己站在自己外面,看着一个机械似的玩偶每天行尸走肉一般度日。

肯达尔勋爵越来越频繁地与安娜贝尔做伴……他们在舞会一起跳舞,在音乐晚会上并肩而坐,在花园里一起散步,菲莉帕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肯达尔亲切、可敬,并且文雅迷人。他那么宽容,事实上,安娜贝尔开始想,她们最后给他设圈套时,他可能也不会对被迫娶一个他无意间容忍接纳的女孩过于反感。他最终会习惯,而且,作为一个懂哲学的男人,他总会找到方法接受这局面的。

至于霍奇汉姆,显然菲莉帕成功地把他挡在一边不让他接近安娜贝尔。菲莉帕甚至还说服他不要把他们的秘密透露给肯达尔勋爵,尽管她对此不愿详谈。考虑到这会对母亲造成多么持续的伤害,安娜贝尔试着说起离开石字庄园的念头。然而,菲莉帕不愿听。“我会搞定霍奇汉姆的,”她坚决地说,“你只要继续和肯达尔勋爵交往。大家都能看出来肯达尔被你迷住了。”

要是安娜贝尔能够忘记音乐室壁凹的那一幕就好了……她无比清晰地梦到这一幕,并在痛苦中醒来,床单缠在腿边,浑身火热。她老想着西蒙·亨特,记起他的气息、他的温暖,还有他撩人的吻……他优雅的晚礼服下坚实的身体,这深深困扰着她。

尽管壁花们答应要对自己的浪漫历险毫无保留地互相倾吐,安娜贝尔还是无法向她们任何一个倾诉。和亨特发生的一切太暧昧太私密了,不适合被对男人懂得还没她多的热心朋友审问。而且就算她设法向她们解释这种体验,她知道她们也不会明白的。没有言语能形容这种勾魂的亲密,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比困惑。

她究竟是怎么会对一个自己一贯鄙视的男人有这种感觉的呢?她两年来一直害怕在社交场合遇见他——她觉得他是所能想像得到的最令人不快的伴儿。而现在……现在……

抛开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一天,安娜贝尔又来到了马斯登起居室,希望能给她胡思乱想的脑子找点东西读。她胳膊下夹着一本重重的大部头著作,封面上印着烫金字:皇家植物协会——八四三年尊贵会员提交报告之发现与结果。书沉得像铁砧一样,安娜贝尔苦恼地纳闷关于植物人们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要讲。安娜贝尔把书放在一张小桌上,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角落棋桌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她的想像,还是……

安娜贝尔的眼睛好奇地眯了起来,大步走到桌前看着棋子的布局,一个礼拜都没人动过。是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本来用她的皇后吃掉了西蒙的小卒,现在她的皇后被从棋盘上拿了下来,放在一边。

他回来了,她想,浑身突然涌起强烈的情感。她肯定只有西蒙·亨特才会碰这棋盘。他在这里,在石字庄园。她的脸变得纸一样白,而脸颊则开始发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不恰当,她努力让目已平静下来。他的返回并不意味着什么——她不需要他,不可能拥有他,而且必须不惜一切避开他。她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集中精神调节脉搏,希望她狂乱的心跳可以放慢它不听话的节奏。

她终于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棋桌,想搞明白他走的那步棋。他是怎么抓住她的皇后的?她飞快地计算着棋子以前的位置,然后发现……他用那枚防守的小卒诱她前进,让她正好走到能被他的车吃掉的位置。她的皇后被除掉后,她的国王也受到了威胁,而且……

她被他将了一军。

他用那枚不起眼的小卒耍了她一把,现在她处境危险。安娜贝尔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笑声,离开棋桌在房间里踱着步。她满脑子防御的战略,努力想做出一个令他出其不惫的决定。她循着本能,转身回到棋桌,一边微笑一边想着亨特发现她的反击后会是什么反应。她的手在棋盘上方迟疑着,可那股激动的暖流却完全消失了,她的脸冷静下来。她在做什么?继续着这场游戏,维持和他哪怕是这么脆弱的交流,这毫无意义。不,……这太危险了。在安全与灾难之间根本无需选择。

安娜贝尔的手微微发抖,伸向一枚枚棋子,把它们在盒子里整齐地摆好,有条不紊地结束这场游戏。“我放弃。”她的话让她喉咙哽咽,痛苦地吞了一口口水。她还没蠢到允许自己想要一样……一个……一个显然不适合她的人。盖上棋盒,她从桌边往后退,站着看了它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枯萎了,疲惫不堪,可她很坚决。

今晚。她和肯达尔勋爵之间模糊暧昧的追求今夜必须了断。宴会即将结束,既然西蒙·亨特回来了,她不能冒险让他继续和自己纠缠不清而毁了一切。她端起肩去找莉莲,她们会一起想个计划出来。今夜将以她和肯达尔勋爵的订婚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