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薇上千次的怀疑自己不让哈蒙德医生治疗塞巴斯蒂安的决定。自从医生离开后,塞巴斯蒂安的情况越来越坏。他的伤口连续几小时变得越发红肿发炎,发热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到了午夜,他已不再清醒,酡红的脸上双眼如魔鬼般晶亮。他瞪着伊薇的样子像是不认识她,嘴里语无伦次的叨咕着一些她根本就听不懂的话。这些悲观的迹象都令她怜悯的心绞扭成一团。

“嘘,”伊薇无数次的低语,“嘘,塞巴斯蒂安,你不是……”但他一直走向可怕的极端,痛苦的神智越陷越深,直到她终于不再试图安抚他,而只是包覆住他紧握的拳头,耐心的听着他呓语似的祈祷。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绝不会允许有谁瞧见他脆弱的内心世界,但伊薇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活在绝望的孤寂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渴望注意,渴望完整。而她也明白,他的孤独到底有多深。

过了一阵子,当他沙哑的声音渐渐消弭成破碎的耳语时,伊薇轻柔的换下他额头的凉毛巾,为他皴裂的嘴唇抹上药膏。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金色的胡茬刺着她的指尖。在谵妄中,塞巴斯蒂安贴着她柔软的手心转过脸去,无声的呢喃。美丽,罪恶却饱受折磨的人。有人会坚持照料这样的人是错误的。可是,当望着他无助的身形时,伊薇知道没有哪个男人能如他一样对她别具意义……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仍愿意将生命托付给她。

爬上床躺在他身边,伊薇找到挂在他卷曲胸毛间的链子,手心覆住婚戒,让自己在他身边睡了几个小时。

晨光初现时,她发现他完全静止不动,陷入了昏迷。“塞巴斯蒂安?”她摸摸他的脸和脖子,热度正炽,人的皮肤简直不可能烧得这么烫。猛的冲下床,她跌跌撞撞的跑到铃绳前拼命拉铃。

在凯姆和女仆的帮助下,伊薇给床罩上层防水布,然后把一些装满了冰块的细棉布袋堆在他身体周围。自始至终,塞巴斯蒂安都一直没有意识。他的烧似乎退了一点,伊薇短暂的升起了希望,但很快热度又开始无情的攀升。

凯姆既担负着自己的责任,同时也承担了塞巴斯蒂安对俱乐部的职责,看上去几乎跟伊薇一样筋疲力尽。他仍穿着晚礼服,灰色领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在伊薇就坐的床边来回踱步。

以前她从未感到过真正的绝望。就算在梅家那些最坏的日子里,她也总是抱着希望。但如果塞巴斯蒂安不能活下来,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对任何事物感到愉快了。

塞巴斯蒂安是第一个突破了她羞怯牢笼的男人,并且从开始的开始,在还没有人踏足之前,他就已经在照顾她了。忆起去苏格兰的那段地狱般的旅程中,他塞到她脚底下的第一块热炉砖,她就凄凉的笑笑。目光紧盯着丈夫蜡白的脸,她对凯姆说道:“我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她低语。“我请来的每个医生都会替他放血,而我答应他我不会那么做。”

伸出修长的手,凯姆抚摩着伊薇几天没洗、狂野蓬乱的发丝。“我祖母是个治疗师,”他沉吟的说。“我记得她用盐水清洗伤口,然后用干燥的泥炭藓包扎。我原来发烧的时候,她让我吃一种紫茉莉的块茎。”

“紫茉莉,”伊薇木然的重复,“我从来没听说过。”

他把她的一绺散发塞到耳后。“它生长在荒野里。”

伊薇偏过头去,对自己没梳洗的景况有点尴尬,特别是她知道吉普赛人对个人卫生极其注重。和普遍的信仰相反,数不清的吉普赛仪式都是跟洗涤和清洁联系在一起的。“你想你能找到一些吗?”

“紫茉莉?”

“还有苔藓。”

“我想可以,只要时间足够。”

“我不认为他还有多少时间。”伊薇说道,声音破碎。害怕自己会情绪失控,她在椅子里坐直,耸耸肩甩开凯姆抚慰的碰触。“不……我很好,你只要……找到任何你觉得有帮助的东西。”

“我会尽快回来的。”她听见他柔声说,然后立即离开了。

伊薇继续坐在床边,心里乱糟糟的处在喘不过气的彷徨中。她知道自己多少应该对身体的需求让步:睡觉,吃东西,一些最低限度的休整……但她害怕离开塞巴斯蒂安甚至几分钟,她不想回来后却发现他已不告而别。

她试图长时间拨开疲倦的迷雾好做出决定,可她的脑子似乎罢工了。在椅子里蜷成一团,她注视着垂死的丈夫。她的精神和肉体都变得如此沉重,不可能有所行动或思考。她不知道有谁进了房间,除了塞巴斯蒂安胸膛微弱的起伏外也没注意到任何动作。不过,慢慢的她察觉到有个人站在椅子旁边,他的存在所散发出的生命力有着一股足以驱散病房里昏昏欲睡的气氛的力量。她茫茫然抬头,看到了韦斯特克里夫爵爷关心的脸庞。

韦斯特克里夫一言不发的伸手拉下她的脚,在她摇晃时稳住她。“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他静静的说。伊薇的目光斜穿过房间,费力的看清了另一位访客。

是莉莲·鲍曼——现在是韦斯特克里夫夫人了——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长裙,活力十足,容光焕发,白皙的肌肤微微覆上了一层南意大利阳光的颜色,黑色的头发在颈背上梳好,并戴了顶时髦的串珠丝绳发网。莉莲又高又苗条,就像一个统帅自己海盗船的粗鲁姑娘……一个无疑能促成危险和非传统追求的女孩。尽管没有安娜贝尔·亨特那样浪漫的美貌,她拥有引人注目的清秀容颜,甚至在人们没有听到她清楚的纽约口音之前,就能展露出她的美国人特征。

在几个朋友中,莉莲是伊薇最不亲近的一个。她没有安娜贝尔母亲似的温柔,或黛西闪耀的乐观主义……她的尖牙利齿和浑身是刺的急躁总是让伊薇吓到。然而,在最危急的时刻也总能指望上莉莲。一看到伊薇憔悴的脸色,莉莲毫不犹豫的走向她,长长的胳膊抱住了她。

“伊薇,”她爱怜的低声说,“你让自己陷进了什么啊?”

被她根本没预期会见到的朋友这么安心的搂在怀里,惊讶和放松完全击溃了伊薇。她觉得眼睛刺痛,喉咙变得尖锐,再也不能压抑悲痛。莉莲收紧了怀抱。“安娜贝尔和黛西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的时候,你应该看看我的反应,”她说,稳稳的轻拍伊薇后背。“我几乎摔到地板上,然后对圣文森特进行了各式各样的诅咒,因为他利用你。我恨不得跑到这里来亲自给他一枪。不过,看来有人省了我的麻烦。”

“我爱他。”伊薇在哽咽的间歇轻声说。

“你不能。”莉莲平板的说。

“是的,我爱他。而我就要失去他,就像失去我父亲一样。我不能忍受这个……我要疯了。”

莉莲叹口气,咕哝道:“只有你才会爱上这样一个恶魔,一只自私的孔雀,伊薇。哦,我得承认,他有他的魅力……但你该做得更好,把你的爱倾注在某个能真正回报你的人身上。”

“莉莲。”伊薇眼泪汪汪的抗议。

“哦,好吧,我猜毁谤一个卧床不起的男人很没风度。这段时间我会管住我的舌头。”她退开身,望着伊薇泪痕斑驳的脸蛋。“她们当然也想来。但黛西还没结婚,在没有伴护的情况下连喷嚏都不能打,而安娜贝尔怀孕了很容易就会累着。不过韦斯特克里夫和我在这里,我们会让每件事都好起来的。”

“你们不行,”伊薇擤着鼻涕。“他的伤……他有化脓……他还在昏—昏迷,我想……”

仍然搂着伊薇,莉莲转向伯爵,响亮的问话声在病房中完全不合宜。“他还在昏迷吗,韦斯特克里夫?”

伯爵朝塞巴斯蒂安俯卧的身体弯下腰去,扔给她嘲讽的一瞥。“在你们两个制造的噪音下,我怀疑有谁能(昏迷)。没有,如果这是昏迷,他就没法清醒了。就在你刚刚大声嚷嚷的时候,他明显是有反应的。”

“我没有大声嚷嚷,我是大声说话。”莉莲纠正道。“这是有区别的。”

“有吗?”韦斯特克里夫温和的问道,把被单拉到塞巴斯蒂安的臀部。“你时不时就拔高嗓门,我不能断定。”

一串笑声涌出莉莲的喉咙,她放开伊薇。“只要嫁给你,爵爷,任何女人都……亲爱的上帝,那真恐怖。”最后的惊叹源自韦斯特克里夫将伤口的绷带拆开了。

“没错。”伯爵严肃的说,盯着化脓溃烂的腐肉,那里向外放射状的分布了红色的条纹。

伊薇抹着湿润的脸颊,立刻走向床边。韦斯特克里夫一如既往的从外套里抽出条干净的手绢递给她。她擦干眼角,擤擤鼻子,低头望着丈夫。“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没有知觉了,”她抽噎着告诉韦斯特克里夫。“我不能让哈蒙德医生给他放血……塞巴斯蒂安不想那样。但现在我希望我答应了,也许会让他好起来。只是……我不能做任何违背他意愿的事。他看着我的样子——”

“我怀疑那会让他好起来,”韦斯特克里夫打断道。“那很可能已经了结了他。”

莉莲靠得更近些,看到污秽的伤口时退缩了一下,接着又注意到塞巴斯蒂安不自然的苍白。“那要为他做什么?”

“罗翰先生建议用盐水清洗伤口,”伊薇说,轻柔的将被子从塞巴斯蒂安的腰部拉到胸间盖住弹孔。“他还知道一种可以退烧的植物——我们说话这会,他正在努力寻找。”

“我们可以用纯大蒜汁来涂抹它,”莉莲提议。“我嬷嬷曾经用那个来对付刮伤和切伤,那让伤口好得快得多。”

“我以前的管家,费尔克劳斯太太,则是用醋,”韦斯特克里夫喃喃说。“那让伤口烧起来就像魔鬼一样——但很管用。我想我们可以试试把三种混合起来,再加点松节油。”

莉莲怀疑的看看他。“松树的树脂?”

“蒸馏过后的产物,”韦斯特克里夫回答。“我见过它治愈了坏疽。”把莉莲转过来,他在她的额间印上一个吻。“我要去取这些必需品,并计算配比,”他说,他的表情淡然,但望着她的乌黑眼眸却透着温暖。“在这期间,我把局面交付给你能干的双手。”

莉莲柔柔的描画过他衬衫的领口,指尖轻触着他喉间棕色的皮肤。“你最好快点。要是圣文森特醒来发现生杀大权掌握在我手上,他可能会当场断气的。”

他们朝彼此短短的一笑,韦斯特克里夫离开了房间。

“傲慢专横的家伙,”莉莲咕哝的望着伯爵的背影,微笑逗留不去。“天哪,我崇拜他。”

伊薇晃着双脚。“你怎么——”

“我们有太多东西要谈了,亲爱的,”莉莲精神十足的打断她,“所以我们不得不将它延后。你快累得半死了,而且说真的,你得去洗个澡。”找到位于角落的铃绳,她拉了拉铃。“我们把浴盆灌满水,你可以好好洗洗,然后再吃点吐司和茶。”

伊薇摇摇头,张嘴欲辩,但莉莲对她的异议恍若未闻。“我会照看圣文森特。”

奇怪好友怎么会志愿来照顾曾经绑架过她的男人,伊薇小心翼翼的望着她。莉莲几乎就不是以德抱怨的人,而尽管伊薇也很肯定她的朋友从不会伤害一个缠绵病榻的无助之人,但她对于将塞巴斯蒂安完全丢给她还是有些惶恐。

“我不能相信你会愿意……以前他对你……”

莉莲抿嘴一笑。“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还有韦斯特克里夫。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还不能把他看成是无可救药。”她不耐的冲踌躇的伊薇翻翻白眼,“看在老天的分上,去洗澡,再弄弄你的头发。你不要担心圣文森特,我会待他如同自己丈夫一样的和气。”

“谢谢你。”伊薇轻声说,觉得泪水再次刺痛了双眼。

“哦,伊薇……”莉莲的脸色放柔,怜悯的表情是伊薇以前从未见过的。她又拥抱了伊薇一次,埋首在她纠结成一团的发丝中说道:“他不会死的,你知道。只有善良崇高的人才会早夭。”她安静的笑起来。“相反,像圣文森特这样自私的混蛋会活着折磨其他人好几十年呢。”

在女仆的帮助下,伊薇洗好澡,换了一件不需要穿束胸的宽松日装,她把干净潮湿的头发梳成长辫子垂在背后,穿上一双编织拖鞋。着急忙慌的回到塞巴斯蒂安的房间,她看见莉莲整理好了房间,拉开了窗帘,一块毛巾系在腰间权当围裙,那上面污迹斑斑,上半身的衣服也同样未能幸免。

“我让他喝了点肉汤,”莉莲解释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吞进去——他完全就没有清醒——但我仍坚持灌了大概四分之一杯下去。我想他会让步,是因为他希望我是个只要迁就就可以摆脱的噩梦吧。”

从昨天早上开始,伊薇就不能劝诱塞巴斯蒂安吃下任何东西了。“你是最神奇——”

“是啦,是啦,我知道。”莉莲快活的挥开她的话,一如既往的对赞扬感到不自在。“你的餐盘刚刚送上来——就在窗边的桌子上。是煎蛋和吐司。每一样都吃一点,亲爱的。我会痛恨对你也要采取蛮力。”

伊薇顺从的坐下来,叼起一片抹了少许奶油的吐司。莉莲则换下塞巴斯蒂安额头上的毛巾。“我必须承认,”莉莲嘀咕着,“他病得这样重,很难再鄙视他。况且是他代替你受伤躺在这里,这给他加了分。”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她带着坦率的兴趣瞥向伊薇。“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私透顶,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他并不全然自私。”伊薇边嚼边说,喝了一口热茶好咽下吐司。

“韦斯特克里夫认为圣文森特爱上你了。”

伊薇呛了一下,不敢从茶杯前抬起头。“为—为什么他会那样想?”

“他从孩提时候就认识圣文森特了,对他有相当的了解。韦斯特克里夫对于为什么是你最终赢得圣文森特的心有个古怪的理论。他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勾起了……唔,他是怎么说的?……我不记得准确的字眼了,但意思差不多……你勾起了圣文森特最深沉、最隐秘的梦想。”

伊薇觉得血色涌上脸庞,痛苦和希望在疲倦的心房中来回冲突。她试着嘲笑的回应。“我以为他的梦想是尽可能结交更多女人。”

莉莲咧嘴笑起来。“亲爱的,那不是圣文森特的梦想,那是他的现实。而你或许是他与之来往的第一个甜蜜而正派的女孩。”

“在汉普夏他跟你和黛西可消磨了不少时间。”伊薇反驳道。

这似乎让莉莲更乐了。“我根本就不甜蜜,亲爱的,我妹妹也不。别说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为这误解苦恼吧?”

伊薇刚吃完盘里的鸡蛋和吐司,韦斯特克里夫爵爷就和凯姆走进了房间,带了一抱瓶瓶罐罐的药剂以及各色各样奇怪的物品,两个女仆拿着蒸汽清洗过的金属大口水罐和几叠折好的毛巾跟在他们后面。伊薇想去帮忙,他们却吩咐她往后站,然后把东西摆在床边,用毛巾盖住塞巴斯蒂安的身体、大腿和臀部,只留出伤口。

“如果他能先吃点吗啡就最好了,”韦斯特克里夫说,用线把一卷亚麻紧绑在木钉上,做成长柄的药签。“这个过程可能会比枪击本身要痛得多。”

“他可以吞下东西,”莉莲果断的说。“伊薇,我来吧?”

“不,我来吧。”伊薇走到床边量了一剂吗啡糖浆到玻璃杯里。凯姆出现在她肘边,递过来一叠纸包,里面装满了暗沉沉的绿色灰末。

“紫茉莉,”他说。“我在第一个药剂师那里就找到了。泥炭藓比较难找……但我还是弄到了一点。”

伊薇斜过肩膀靠向他,无声的感谢。“我该喂他多少药末?”

“圣文森特这样的个头,我觉得至少要两茶匙。”

伊薇将两匙的粉末抖到杯子里琥珀色的药剂中,将其变成了黑色。看起来那味道无疑只会更糟。她只希望要是塞巴斯蒂安愿意喝药,他能设法把这恶心的混合物吞下去。爬上床坐在他身边,她抚摸着他干涩的发丝和滚烫灼热的脸庞。“塞巴斯蒂安,”她轻轻说,“醒醒。你必须吃药……”可甚至当她把胳膊滑到背后扶起他的头时,他也没有醒来。

“不行,不行,不行,”莉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过于温柔了,伊薇。我不得不比较粗鲁的摇他,直到他完全醒过来吃掉肉汤。我示范给你看。”她也上了床,坐到伊薇旁边,摇晃了半昏的男人好几次,直到他呻吟着半张开眼,木然的瞪着她们俩。

“塞巴斯蒂安,”伊薇柔声说。“我给你拿了些药来。”

他想翻过身,但这动作让受伤的一侧压力加重,疼痛引起了剧烈的反应。伊薇和莉莲被他一记沉重的挥臂给双双撵下了床。“哎呀!”莉莲嘀咕着,她们被打到地板上摔成一团,伊薇堪堪保住了杯子里的药没被洒出来。

狂乱的喘气、呻吟,塞巴斯蒂安慢慢在床上平息下来,他巨大的身形饱受折磨的颤抖着。尽管伊薇因他的抗拒而沮丧,但她对他仍有体力的迹象而高兴,那比之前死一样的静默好得多了。

不过莉莲的看法似乎并不一样。“我们得绑住他,”她简洁的说。“等开始对付伤口时,我们可绝对按不住他。”

“我不想——”伊薇开口,但让她吃惊的是,凯姆同意了。

“韦斯特克里夫夫人是对的。”

伊薇不说话了,她挣扎着站起来,然后伸手给莉莲,帮她站好,接着就望着塞巴斯蒂安震颤的身体。他的眼睛再次闭上了,手指痉挛的抽搐,好像想要抓住不是空气的什么东西。这真是难以置信,这么一个生气勃勃的人也能虚弱得面无人色,消瘦至此,嘴唇皴裂,眼圈浮肿。

她愿意做任何事来帮他。她决然的拿起一些干净的布条,越过塞巴斯蒂安半裸的身体递给凯姆。

男孩严肃的在各个床角间移动,灵巧的把塞巴斯蒂安的两只胳膊和一条腿绑在铁制床架上。“要我给他喂药吗?”他问,望向伊薇。

“我可以。”她回答,又爬上床来到塞巴斯蒂安身旁。在他头底下塞了个枕头,她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塞巴斯蒂安一张嘴喘气,她就把浓稠的退烧药灌进了他的喉咙。他呛咳着作呕,但她满意的看到一阵小忙乱后药水还是咽下了。凯姆扬起眉毛,似乎对她的效率印象深刻,这时塞巴斯蒂安开始咒骂,无助的猛拉着绑住他的束缚。倾身向他,伊薇抚摸并安抚着他,低喃着爱语,他充满鸦片味的气息微弱的喷向她的脸。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伊薇却瞥见莉莲正古怪的瞧着他们俩。她的棕眸眯紧,轻轻摇头,似乎对这情形大为吃惊。伊薇猜想,莉莲只见识过塞巴斯蒂安在韦斯特克里夫的庄园里闲逛时那副衣着光鲜的傲慢浪子形象,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惊愕。

这时韦斯特克里夫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他搅拌着混合剂,药水在房间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莉莲对气味尤其敏感,她发抖的做个鬼脸。“这是我闻过最恶心的气味组合。”

“松节油,大蒜汁和醋的混合溶液,另外还有一点药剂师建议添加的成分,比如玫瑰油。”凯姆解释道。“他还说完了以后要贴上蜂蜜的膏药,可以让伤口不再腐烂。”

伊薇双眼圆睁的看着凯姆打开一个木盒,取出一个黄铜制的漏斗和一个圆筒状的东西,一头有个把手,另一头是个针头样的东西。“那—那是什么?”她问。

“也是在药剂师那里拿的,”凯姆说,举起装置眯着眼仔细查看。“是个注射器。我们在聊我们打算做什么的时候,他说像这么深的伤口,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这个才能把药水完全灌进去。”

凯姆摆出一排工具,几匣化学药品,一摞折叠好的布条和毛巾。然后韦斯特克里夫在床边停下来,看看两个女生。“这多少会有些不愉快,”他说。“所以,要是有谁有个虚弱的胃……”他的目光意有所指的瞟向扭着脸的莉莲。

“是我啦,你知道得很清楚嘛。”她承认道。“不过如有必要我也能扛过去。”

伯爵严肃的面容突然绽开一抹微笑。“我们就暂时饶了你,亲亲,你想到别的房间去吗?”

“我坐在窗边好了。”莉莲说,感激的迅速从床边溜走。

韦斯特克里夫转向伊薇,眼中闪着询问。

“我该站在什么位置?”她问。

“站在我左边。我们会需要大量的毛巾和布条,因此要是你愿意在需要的时候替换弄脏的绷带——”

“好,当然可以。”她在他身边就位,凯姆站在他右边。伊薇抬头凝视着韦斯特克里夫无畏而果决的侧脸,突然发现自己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强大有力的男人,她总是觉得威胁感十足的男人,竟然愿意做到这一步,帮助一个曾经背叛他的朋友。一股感激涌上心头,她不能自已的轻拽一下他的衣袖。“爵爷……在开始之前,我必须跟你说……”

韦斯特克里夫低下黑色的头。“什么?”

因为他没有塞巴斯蒂安高,伊薇能更轻松的踮起脚尖亲吻他瘦削的脸颊。“谢谢你愿意救他,”她说,望进他惊讶的黑眼。“你是我所知道最高尚的人。”她的话让他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脸庞升起一阵红晕。自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伯爵仿佛哑口无言了。

莉莲看着他们,在房间那头笑起来。“他的动机不完全是英雄主义啦,”她对伊薇说。“我肯定他乐于有机会把盐一点点的洒在圣文森特的伤口上。”她开着戏谑的玩笑,但当韦斯特克里夫拿起一把薄薄的,闪着微光的柳叶刀,开始轻轻划开伤口放出脓水时,莉莲还是变得跟死人一样苍白,紧攫住椅子扶手。

尽管服了大剂量的吗啡,疼痛仍令塞巴斯蒂安弓起身挣扎,他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喉间发出低沉而语无伦次的抗拒声。凯姆帮忙摁住他,让最细微的移动都不可能实现。但真正的困难来临,韦斯特克里夫开始用盐水清洗伤口。塞巴斯蒂安刺耳的咆哮起来,铁了心要挣开束缚;注射器重复再三的灌药,直到盐水浸湿了垫在他身下的毛巾,并染上干净新鲜的血液为止。韦斯特克里夫以一种任何外科医生都会钦佩的高效率稳定而精准的工作着。伊薇努力克服自身的痛苦,将其深深压到层层麻木之下,表现出与韦斯特克里夫和凯姆同样的超脱。她有条不紊的抽出弄脏的毛巾,再把干净的塞到丈夫身下。让她无限安慰的是,塞巴斯蒂安很快就昏死过去,身体松弛下来,对他伤口遭到的对待不以为意了。

一俟露出来的伤肉清洗到令韦斯特克里夫满意的地步,他就用药签蘸满松节油的混合剂,彻底的涂抹伤口。接着他退到一边,专注的看着凯姆用干净的四方形细棉布裹住一些泥炭藓,然后浸过蜂蜜,小心的覆住伤口。“好了,”男孩满意的说,一边解开绑住塞巴斯蒂安手脚的布条。“伤口内部会开始愈合,我们继续让伤口再包扎几天,然后我们就可以拿掉苔藓让皮肤长拢了。”他们合力用亚麻绷带将塞巴斯蒂安的腰部裹得严严实实,又换掉湿透的床单被褥,让床铺恢复干爽。

一切都已结束。伊薇感到硬下心肠的自律抽离了四肢,她开始痉挛,从头到脚都在颤栗。她惊讶的发现就连韦斯特克里夫也显得很疲惫。他长长的出了口气,拿起块干净的布条抹掉满脸的汗水。莉莲立刻朝他走去,伸出胳膊快速拥抱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喃着爱语。

“我想我们应该一天换两次敷药和绷带。”凯姆并未特指某人的说,并用肥皂和清水洗净双手。“要是到黄昏烧还没退,我们就把紫茉莉的剂量加倍。”做个手势叫伊薇过来,他帮她冲洗胳膊和双手。“他会好起来的,甜心。”他说。“伯爵清理伤口的时候,它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伊薇疲倦的摇摇头,如孩子般茫然的站着,任他擦干她汗湿的双手。“我不能让我自己抱任何希望,我不能让我自己相信……”她的声音消没,地板仿佛在脚下倾斜,她笨拙的摇晃几下企图重获平衡。凯姆迅速扶稳她,将她揽进年轻结实的胸膛。“去睡觉,”他大声说,抱起她朝门口走去。

“塞巴斯蒂安……”她喃喃的说。

“你休息的时候我们会照顾他。”

她没多少选择,缺乏睡眠的身体拒绝再撑下去了。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凯姆将她放到她自己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并掖紧被角,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当身体的热度一在冰凉丝滑的被褥下积聚,她就直直坠入了无梦的沉睡中。

伊薇在一点微弱但愉快的火光中醒来,一只蜡烛摆在床头柜上。有人坐在床边……是莉莲……看上去又累又邋遢,头发全束在颈背处。

伊薇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是晚上了吗?”她哑声说。“我一定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莉莲抿嘴笑起来。“你睡了一天半,亲爱的。韦斯特克里夫和我在照看圣文森特,罗翰先生打理俱乐部去了。”

伊薇伸舌润润粘乎乎的嘴巴,坐得更直。她费力的开口发问,心开始恐惧的狂跳。“塞巴斯蒂安……他……”

莉莲握住伊薇粗糙的手,温柔的问:“你想先听哪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伊薇摇摇头,无法说话。她眼也不眨的凝视着朋友,嘴唇颤抖起来。

“好消息是,”莉莲说。“他的烧退了,伤口也不再化脓。”她露齿一笑,又继续说道:“坏消息就是,在你有生之年,你可能只好忍受和他的婚姻了。”

眼泪奔涌而出,伊薇抬起自由的那只手捂住双眼,哽咽得肩膀发抖,她感到莉莲的手指更紧的握住她。

“没错,”莉莲一本正经的声音传来。“如果他是我的丈夫,我也要哭个不停了——不过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

这话引得伊薇打嗝似的咯咯笑起来。她停止了闷声的呜咽,摇摇头,仍然捂着泪光莹然的眼眸。“他醒过来了吗?他说话了吗?”

“是的,他不停的要找你,刚刚我拒绝叫醒你的时候,还发了好大一阵火气。”

放下手,伊薇泪眼朦胧的望着她。“我肯定他的本意不是听起来的那么不知好歹,”她连忙说。“你做了那么多——”

“没必要为他道歉。”莉莲轻嘲的说。“我相当了解他。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他会关心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可能还有很少——非常少——的一部分你。但假如他让你快乐,我想应该尚可容忍。”皱皱鼻头,她似乎捕捉到一股不受欢迎的味道,接着便发现是来自长裙的袖子。“恶……我家开了间肥皂公司到底是件好事,因为我需要上百块来洗掉这该死的膏药味。”

“你照料了他,我永远都感激不尽。”伊薇热烈的说。

从床上站起来,莉莲伸个懒腰,耸耸肩。“别放在心上,”她高高兴兴的说。“这很值得,只要能让圣文森特欠我的人情。他绝对不能直视着我,却不记得羞耻的回忆,我曾经见过他赤身裸体的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此时再加上白鸟丽子的笑声就完美了~~)

“你看到他的裸体?”伊薇感到眉毛扬到了发际线之上。

“哦,”莉莲轻快的说道,一边向门口走去。“我偶尔瞄到几眼而已。考虑到伤口的位置,要想不看是不可能的。”停在门边,她抛给伊薇一个淘气的眼神。“我必须承认,根据某人时不时听来的谣传……他还没有一展‘长’材呢。”

“什么谣传?”伊薇呆呆的问,而莉莲低笑着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