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伦敦的途中,雨终于停了,天气大大好转,可马车外暖和的温度也抵不过车里新婚夫妇之间冷淡。尽管塞巴斯蒂安勉强继续保持暖脚器的温度,但却不再让伊薇靠在他臂弯或枕着他胸膛睡觉了。她到觉得这样最好。越是了解他,伊薇就越深信他们之间的任何亲近都会导致灾难;他对她的危险程度甚至超过了他了解的那部分。
她安慰自己只要一到城里,他们多少都会分开。她将待在俱乐部,而他则会回寓所继续寻欢作乐直到收到她父亲的死讯;到那时,他有可能会卖掉俱乐部,然后用这笔所得连同她继承的遗产一起,来补充他家空虚的保险箱。
想到要卖掉詹氏,她父亲生活的中心,就让伊薇觉得忧郁。不过这应该是最明智的处理方式了。很少有人拥有成功经营赌场的能力,他得具备吸引人们前来的磁力,以及可以让他们抛洒大笔金钱的狡猾机智,更别说精明投资的生意触觉了。
埃佛·詹纳多少具备前两项特质,但第三项则完全没有。年岁渐老,他也变得轻信起来,最近就因为几个混迹于赛马场的油腔滑调的小流氓,他在新市输了一笔。幸运的是,赌场的财力雄厚,尚能填补这个重大的损失。(Newmarket,新市,英格兰东南部的城镇,著名的赛马中心)
塞巴斯蒂安关于詹氏是个二流赌场的刻薄奚落只对了一部分。尽管以任何人的标准来看,父亲的俱乐部都非常成功,但却仍未能达到他立志要企及的高度,在伊薇过去与父亲的交谈中,他从不费心去讳言这一点。他想要能与柯氏不相上下,但后者已在多年前被烧毁了。不过埃佛·詹纳的能力绝不能与柯瑞克的才能及恶魔般的诡计相比;据说柯先生赢走了整整一代英国人的钱,而柯氏在鼎盛时期消失,则成就了它在不列颠集体记忆中的传奇地位。
虽然詹氏从未获得与柯氏一样的荣耀,但并不是因为缺少尝试。埃佛·詹纳将他的俱乐部从柯芬园迁到国王街,这里一度只是通往圣詹姆斯街时髦的商店和住宅区的出入口,但现在则是一条正规的马路了。在买下了大半条街并夷平了四栋建筑之后,詹纳修建了这座巨大而漂亮的俱乐部,号称它是全伦敦最大的冒险家乐园;只要绅士们希望玩得更疯,他们就会来詹氏。
伊薇自孩提时就记得俱乐部,那时她偶尔会被允许过来和父亲相处一整天。这是个设备齐全,甚至有些过于精心雕琢的地方,她会开心的和他站在二楼朝里的阳台上俯瞰整个大厅的活动。詹纳会宠溺的笑着,带女儿去圣詹姆斯街,参观她想看的任何商店;他们拜访过香水商,帽商,书商,还有糕饼师傅,他会给伊薇一个刚出炉的十字面包,热热的面包表面上还有半融的白色滚烫糖霜。(Hot Cross Bun,是一种西方国家传统的食品,里面还有一层宗教含义。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人们通常在复活节前一个星期五食用这种面包。面包中间的十字交叉代表十字架。人们通过食用Hot Cross Bun来纪念耶稣基督受难替世人赎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事。食用Hot Cross Bun最早被一些早期的基督教徒信奉,但是却被异教徒使用在一些仪式当中。另一种说法是,这种十字面包曾被一些英国的基督教教会禁止,但是由于它太受欢迎,于是英女皇伊丽沙白一世不得不通过了一道法令来允许人们食用Hot Cross Bun,但是只允许在一些特定的宗教场合食用,比如复活节和圣诞节。)
时光荏苒,伊薇去国王街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她总为这个怪罪梅家,但现在也意识到她父亲亦有部分责任。把她当个孩子来溺爱对詹纳要容易得多:他可以把她抓在魁伟的臂膊中高高抛起,惹得她大声尖叫;他可以弄乱她和他如出一辙的红发;等她要离开他时,便往她手心里塞上一颗糖或一先令来抚慰她的泪水。但当她长成了年轻的小姐,他不再能将她视作小女生时,他们的关系变得尴尬而疏远。“俱乐部里没有你的地方,薇薇。”他曾粗鲁而宠爱的对她说。“你得离那些跟我一样惹是生非的小子远远的,然后找个上选结婚。”
“爸爸。”她也曾哀求过,口吃得厉害。“不…不要送我回去。求…求你,求你让我和你住在一起。”
“咬舌头的小东西,你属于梅布利克家。突然逃家跑回这里来是没用的,我只会再把你送走。”
她的眼泪不能打动他。接下来的几年里,伊薇去探望父亲的次数被缩减到六个月一回。不管这是否真的为她好,那种不被需要的感觉深入骨髓;她开始对周遭的男士感到极不自在,十分肯定他们也会对她厌倦,这最终也成了实现的谶记。她的口吃更严重了——她越想努力表达清楚语意,她就越是语无伦次,到最后,保持沉默藏进木偶似的躯壳中就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她开始擅长于做一朵壁花。她从未被邀过舞,从未被吻过,更从未被逗弄或追求过。她唯一收到过的求婚也只是来自于尤斯塔斯表哥不情愿的提议。
惊讶于自己命运的改变,伊薇望了一眼丈夫,他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一直在默默的沉思。当他看回她时,他的眼眸眯紧;冷漠的表情和玩世不恭的嘴唇,让他一点也不像前两天和她一起分享床铺的性感的无赖。
她将注意力转回车窗,伦敦的景色飞逝而过;很快他们就要到达俱乐部,她将见到她父亲。他们已有半年没见了,伊薇做好了他模样大变的准备;肺痨是常见的疾病,每个人都知道它的破坏性。
那是肺部组织的慢性死亡,伴随着高烧,咳嗽,体重的减轻以及夜晚的盗汗。当死亡来临时,病人和照顾他们的人都将之视为苦难的终结。伊薇不能想象精力充沛的父亲会衰弱到那样的地步,她害怕见到他,其程度跟想要照顾他的渴望一样深。但她只能独自咀嚼这一切,她怀疑如果将她的恐惧告诉塞巴斯蒂安,他却只会嘲笑她。
当马车驶过圣詹姆斯转向国王街时,她的脉搏加快;穿过总是笼罩于伦敦上方的雾霭,在金红色的落日余辉中,出现了长条砖和大理石砌成的詹氏俱乐部轮廓。马车沿着数不清的小巷之一从通衢大道转进成排建筑后的马车房和后院,伊薇盯着车窗玻璃,紧张的吐了口气。
马车停在后门,从这里进入房子更为合适。詹氏不是良家妇女频繁光顾的地方;绅士或许会带情妇,甚至是俘获了他短暂兴趣的妓女前来,但他绝不会考虑陪同一位淑女到俱乐部中去。伊薇察觉到塞巴斯蒂安正在看她,不带感情的目光就像是昆虫学家发现了一种新的甲虫;她突如其来的苍白和显而易见的颤抖没能逃过他的注意,但他没有说一个字或做一个手势以表安慰。
塞巴斯蒂安先下了马车,然后抱住伊薇的腰身帮她落到地上。后巷的气味自伊薇小时候起就一成不变——肥料,垃圾,酒精还有飘渺的煤烟味。毫无疑问,她是唯——位有幸于成长在伦敦却仍觉得它闻起来像家的味道的年轻女士;至少这比梅家大屋里充斥着腐朽地毯和劣质科隆水香味的空气令她的鼻孔更有认同感。
因为长时间挤在马车里而肌肉疼痛得畏缩,伊薇走向门口。前去厨房和其它仆役房间的入口坐落在建筑的更远处,而这个楼梯间的入口则直通她父亲的房间。车夫举拳在门上重重敲了几下,然后马马虎虎地退到一边。
一个年轻男人前来应门,伊薇因为看见熟悉的面孔而放心下来。是乔斯·布拉德,俱乐部的老员工,做的是收债和引座的工作。他块头很大,矮壮结实,黑发,长着子弹状的尖脑袋和迟钝的下巴。他天生粗鲁,无论伊薇何时来到俱乐部,他都没给过好脸色;不过,她曾听见父亲称赞过他的忠诚,对此她颇为欣赏。
“布拉德先生。”她说。“我来…来看我父亲,请让我进…进…进去。”
魁梧的年轻人没有动。“他迷有叫你来。”他粗声说,目光转向塞巴斯蒂安,注意到他昂贵的衣着。“从前门进,先生,如果你是会员的话。”(土话……又见土话……)
“蠢货。”伊薇听见塞巴斯蒂安咕哝,在他继续前,伊薇慌忙打断。
“那伊根先生现…现在有空吗?”她问,说的是俱乐部的总管,后者为她父亲已工作了十年。她不太喜欢伊根,他是个自负而气势汹汹的人,但他还不敢拒绝她进入她亲生父亲的俱乐部。
“迷有。”
“那么罗翰先生,”伊薇失望的说。“请转告他詹…詹纳小姐来了。”
“我告诉过泥——”
“去叫罗翰。”塞巴斯蒂安对年轻人严厉的说,同时将靴子卡进门缝以免被关在外面。“我们在里面等。我的妻子是不会留在街上的。”
被高个男人眼中的冷然震慑住,这名职员喃喃的同意了,然后很快消失不见。
塞巴斯蒂安领着伊薇跨进门槛,扫了一眼旁边的楼梯。“我们要上楼吗?”
她摇摇头。“其实我更愿意先跟罗翰先生谈谈。我肯定他能告诉我一些我父亲的情…情况。”
察觉到她轻微的结巴,塞巴斯蒂安抬手抚过她的颈背,在她凌乱的鬈发下滑动,温柔的按摩。尽管他的脸色依然冷漠,手却温暖而抚慰,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谁是罗翰?”
“他是赌场经理之一……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工作了。我父亲让他从listmaker的跑腿做起。如果你以前见过他,那你就会记得罗翰先生的,他很难被忽略。”
塞巴斯蒂安沉吟半晌,然后轻声说道:“他是个吉普赛人,是不是?”
“半个吉普赛人,我相信,是他母亲那方的。”
“那父亲那方呢?”
“没人知道。”她警戒的瞥他一眼,然后静静说道。“我一直怀疑他可能是我的异母兄长。”
他浅色的眼中闪现出兴味。“你有问过你父亲?”
“问过。他否认了。”但伊薇从未相信。她父亲对凯姆一直都表现出暧昧的父亲式的关怀,而她也没有天真到相信他真的没有几个私生子。他一向重欲,也从不担心自己行为的后果。怀疑丈夫也会有同样的情况,她慎重的开口。“塞巴斯蒂安,你有没有……”
“据我所知,没有。”他立刻就明白了。“我总是喜欢用法国货——不仅是为了防止怀孕,也是为了避免因为粗心而受到更多外来疾病的折磨。”
伊薇迷惑的低声说:“法国货?是什么东西?还有你说疾病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做……做那件事……会让人生病?但是如何——”
“天啊。”塞巴斯蒂安咕哝,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制止了她的问题。“我迟些会解释的。这可不是人们愿意在楼梯间讨论的事。”
凯姆·罗翰的出现让伊薇不再追问下去。当他看见伊薇时,淡淡的微笑浮现在脸上,他温文的鞠了一躬。就算凯姆的态度举止都很克制,但他的身体似乎仍有种无形的活力,以及自然流露的超凡魅力。他是詹氏迄今为止最好的赌场经理,虽然他的外表——那就是个男孩的翻版——很难让人立刻相信。他大约二十五岁,迈入成年期不久的身材还很单薄;他浅黑色的皮肤和墨漆般的头发泄露出他的血统,更别说他的教名在吉普赛人中有多普遍。伊薇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温言细语的年轻人,多年来他已无数次展露过对她父亲赤诚的忠心。
凯姆衣着入时,穿着黑色衣服和光亮的鞋子,纤细修长的手指上带着好几个金戒指;但跟往常一样,他的头发需要修剪了,浓密卷曲的黑色头发已经盖住了精致的白色领圈。当他抬起头时,伊薇看见他的一只耳朵上闪过钻石耳钉的光芒——非常适合他的异域情调的点缀。他那不同寻常的黄金榛色的眼睛经常哄得人忘记他隐藏其后的敏锐,有时他的目光是如此明察秋毫,似乎能够看透你……好像他看的是你身后的什么东西。
“Gadji。”凯姆柔声招呼,用的是吉普赛人对非本族女孩的友善称呼。他的口音与众不同,很有教养,但又有东区的痕迹以及外国的韵律,这一切混合成独特的腔调。“欢迎,”他的微笑短暂而灿烂。“你父亲会很高兴看到你。”
“谢谢,凯姆。我……我很怕他可能已…已经——”
“没有。”凯姆轻声说,微笑淡去。“他还活着。”他踌躇了一下。“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睡觉,也不吃东西,我不认为会拖很长。他有叫你来,我曾派人去接你,但——”
“但梅家不许。”伊薇半是耳语的说,气得嘴唇抿紧。他们不曾费心告诉她,她的父亲需要她,而乔斯·布拉德刚刚还撒谎骗她。“那么,我现在永…永远离开他们了,凯姆。我结婚了。而我会待在这里直到我父亲……不再需…需…需要我。”
凯姆的目光立刻转向塞巴斯蒂安毫不容情的面容,他恍然大悟的认出来,低声说道:“圣文森特爵爷。”就算对伊薇和这个男人结合有什么意见,他也没展现出来。
伊薇碰碰凯姆外套的袖子。“我父亲现在醒着吗?”她不安的问。“我能上去看他吗?”
“当然。”吉普赛人轻握住她两只手,手上的金戒指被大量的热度弄得暖暖的。“我会叫人不要来打扰。”
“谢谢你。”
突然塞巴斯蒂安走到他们两人中间,夺过伊薇的手,断然塞到自己的臂弯中,虽然状似漫不经心,但手指间强硬的力道却保证她别想脱身。
伊薇皱起眉头,对这占有的姿态迷惑不解。“我从小就认识凯姆了。”她强调说。“他总是对我这么亲切的。”
“做丈夫的也总是喜欢听到自己妻子被亲切对待的,”塞巴斯蒂安自若的回答。“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当然了。”
“当然。”凯姆温和的说道,他的注意力转向伊薇。“要我给你指路吗,夫人?”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知道怎么走。请回…回去做你的事吧。”
凯姆又鞠了一躬,和伊薇交换一个短暂的视线,他们心照不宣的答应迟些时候会找个谈话的时机。
“你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吉普赛人吗?”走向楼梯,伊薇问丈夫道。
“我很少因为不能改变的事实而去讨厌人。”嘲讽的说。“他们通常会因为其它的原因而让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喜欢。”
她抽出挽住他胳膊的手去提裙摆。
“我想知道总管在哪里?”塞巴斯蒂安继续道,一只手掌扶着她娇小的背部,两人登上楼梯。“已经入夜了。赌场和餐厅都开放了——他应该很忙才对。”
“他酗酒。”伊薇解释说。
“这很好的解释了俱乐部的经营方式。”
对任何关于她父亲俱乐部的侮辱都很敏感,同时也不舒服地察觉到他的手在背上温柔的压力,伊薇不得不咬住舌头免得说出些刺人的话来。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要指责职业人士的所为真是太容易了;如果他也来做同样的事——还是算了吧——他才可能会对父亲的作为更加尊敬。
他们爬上二楼,沿着一条完全包围了房间上部的二层挑廊行走。只有从挑廊的栏杆上才可以俯瞰整个一楼大厅的活动。那里是全俱乐部最大的区域,全部用作赌场,三张打了黄色标记的绿色绒面呢椭圆形赌台被许多男士团团围住,各种声音漂浮在空中——骰子不绝的转动声,庄家
停在栏杆边,塞巴斯蒂安以一种古怪的热心俯视着大厅。伊薇只想尽快见到父亲,她不耐地拉拉他的胳膊,但塞巴斯蒂安没有动。事实上,他几乎就没有注意到她,他是那么的全神贯注于楼下的活动。“怎么了?”伊薇问。“你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了?有什么不对吗?”
塞巴斯蒂安微微摇头,将注意力自楼下收回,环顾他们四周,看到墙上褪色的嵌板,裂缝的装饰线条以及破旧的毛毡地毯。詹氏的装修一度豪华壮观,但岁月流逝,它的光彩不再。“俱乐部有多少会员?”他问。“包括临时会员在内。”
“从前大概是两千,”伊薇回答。“我不清楚现在的数字。”她又拽拽他的胳膊。“我想去见我父亲。如果我必须独自前去——”
“你不会独自前去任何地方。”塞巴斯蒂安说,他的眼睛就像是无暇的月长石,明亮而毫不婉转地直盯得她心惊。“你可能被拖进妓女的房间,在还没人发现你失踪之前就被某个醉鬼——或某个职员,就此而言——强奸了。”
“我在这里绝对安全。”她恼怒的反唇相讥。“我仍然认识许多雇员,还有我对这间俱乐部比你要了解多了。”
“却不够长久。”塞巴斯蒂安轻声说,他的目光几乎忍不住又转回一楼大厅。“我会检查这里的每一寸,我要知道它所有的秘密。”
被这声明吓了一跳,伊薇不知所措地瞥他一眼。她发现从进入俱乐部那一刻起,他就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她困惑的没法解释他奇怪的反应;他惯常的那副慵懒态度被一种新的机敏所代替,仿佛他吸收了俱乐部里源源不绝的躁动的能量。
“你盯着赌场看的样子好像你从没见过一样。”她低声说。
塞巴斯蒂安的手试探的拂过挑廊的扶手,注意到掌心灰尘的污迹,然后将之掸去。他回答时,表情是若有所思而非批评。“看起来不同了,它现在是我的了。”
“还不是你的。”伊薇阴郁的说,知道他是在为日后的拍卖估价。他怎能在她父亲还奄奄一息的时候想到钱的问题?“你有为自己以外的什么人考虑过吗?”
这个问题似乎将他拉出了迷思,他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很少,吾爱。”
他们凝视着彼此,伊薇的眼神责难,塞巴斯蒂安的则晦涩难解,然后她明白了要指望他有任何正派和庄重都是痴人说梦。他堕落的灵魂不是她的爱心和谅解就能修复得了的,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黛西·鲍曼私藏的禁书里的回头浪子。(可是你还没开始修复啊,就枉下定论了……)
“我猜你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她冷冷的说。“但这会儿我要去我父亲的房间。”她甩开他独自前进,而他则跟在几步之外。
他们来到埃佛·詹纳的私人房间时,伊薇觉得血液疯狂的直冲耳鼓。同样的恐惧和渴望让她的掌心汗湿,胃部拧成一团;她伸手够到套房门上那失去光泽的铜把手,然后又滑下来。
“请容我。”塞巴斯蒂安唐突的说,把她的手拨到一边。他打开门站到一边,让她先进入漆黑的接待室,这里唯一的亮光是来自卧室敞开的门口,一盏小灯摇摆不定的闪烁着。伊薇走到卧室门口停住,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她几乎没有意识到陪在身边的男人,径直走向床头。
她父亲在睡觉,嘴巴微微张开,他的皮肤苍白,有种奇怪而微妙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像尊蜡像。他的脸上沟壑纵横,脸颊像是百叶窗,胳膊瘦得惊人,个头比健康时缩小了一半。伊薇努力要把床上这个陌生瘦弱的人和她一直熟知的高大魁梧的父亲联系在一起。看到他混合了大量银丝的红发就像雏鸟凌乱的羽毛一样稀疏,她伤心欲绝。
房间里有着燃烧过的烛芯,药和不清洁的皮肤的气味,这是疾病和逼近的死亡的味道。她看见角落堆着一堆肮脏的床单,地上有一些沾着血迹的手绢,床头柜上还有一把脏兮兮的匙羹和各种颜色的玻璃药水瓶。伊薇想弯腰收拾地上的污物,但塞巴斯蒂安抓住她的胳膊。“你不必做这些事,”他低语道。“一个女仆就可以负责的。”
“是的。”伊薇悲伤的耳语。“我看得出来她们做得非常好。”挣开他的束缚,她拾起脏手绢将之扔到要丢弃的那堆床单中。
塞巴斯蒂安踱到床边俯身打量着詹纳消瘦的身躯,他拿起一个药瓶,凑到鼻子跟前,然后轻声说道:“吗啡。”
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无助的父亲身边检查他的药的景象激怒了伊薇。“我有事要做,”她放低音量。“我希望你现在就离开。”
“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整理房间,换床单,然后我就坐在这里陪他。”
他浅蓝色的眼睛眯紧。“让这可怜的家伙睡觉吧。你需要吃东西,换下旅行装。你觉得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坐在黑暗里并且——”看见她倔强的表情,他喃喃的咒骂着打住了。“很好,我给你一个小时,然后你要和我一起吃饭。”
“我想和我父亲在一起。”她平平的说。
“伊薇。”他的声音柔软,但其中隐含的强硬让她的神经警觉的绷紧。走到她身边,他转过她僵直的身躯面对他,极其轻微的摇晃了她一下,迫使她抬头看他。“当我派人来叫你时,你要过来,明白吗?”
伊薇愤怒得发颤,他发号施令的样子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上帝啊,她已经耗了一辈子的时间在忍受姨妈和舅父们的命令上,而现在她又不得不顺从她的丈夫。
不过……平心而论,跟梅家和斯图宾斯家为了要将伊薇的生活弄得痛苦悲惨而联合采取的努力相比,塞巴斯蒂安还差得很远。他也不是蛮不讲理或残忍的逼她和他一起吃饭,咽下怒意,伊薇勉强点了点头。他看着她扭曲的容颜,眼中闪过古怪的光芒,仿佛铁匠的铁槌敲打在熔化的金属上迸射而出的火花。
“乖女孩。”他轻声说道,绽开嘲弄的微笑然后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