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字园的五月节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最初起源于一个为了庆祝冬季结束和土地复苏的异教节日,至今已发展成为包括游艺、宴席、跳舞等可以想见的所有娱乐形式,长达三天的节日庆典。

节庆期间,当地的贵族、农夫和市民们无拘无束地聚集在一起,无视那些神职人员和保守派人士关于五月节无非就是纵情私通和聚众酗酒的借口的抗议。莉莲曾私下对黛西提及,似乎谴责五月节罪孽的呼声愈高,出席庆典的人数也愈众。

村里的椭圆形草地被火把照亮,远处一堆巨大的篝火冒出的浓烟冉冉升上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天已经持续了一整日,空气中浓重的湿气预告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然而幸运的是,暴风雨似乎被异教神明的神威所遏制,庆典得以如期举行。

在马修的陪伴下,黛西走马观花地逛着大街两旁成排的临时货摊,织品、玩具、女帽、银饰、玻璃器具等货品琳琅满目。她决定尽快逛完,因为韦斯特克里夫曾强烈建议他们最好在午夜前返回主宅。“时间越晚,人们的纵情狂欢越会失去控制,”伯爵曾意味深长地说,“在酒精的作用下——再加上面具的掩护——人们会做出在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哦,偶尔一、两个小小的生殖崇拜仪式吗?”黛西当时愉快地嘲弄道,“我不会这么天真的——”

“我们会尽早回来。”马修这样对伯爵说。

此刻,当他们穿行在熙攘拥挤的村里时,黛西明白了韦斯特克里夫的意思。现在还只是傍晚,但是酒的大量消耗似乎已经放松了限制。人们互相拥抱着、争论着、大笑着、玩闹着。一些人把花环放在老橡树脚下,或者把酒浇灌在树根上,还有……

“上帝啊,”黛西说,她的注意力被远处令人困惑的一幕吸引,“他们在对那棵可怜的树做什么?”

马修双手紧握她的头部,坚定地把她的脸转向另一个方向。“别看。”

“那是某种树木崇拜吗?还是——”

“我们去看走绳索表演吧。”他带着突然的热切说道,引她走向草地的另一边。

他们缓慢经过吞火表演者,魔术师和杂耍艺人,停下来买了一皮囊新酿的酒。黛西小心翼翼地用酒囊喝了些酒,但还是有一滴从唇角滑落。马修微笑着正要从衣袋里掏手帕,但又似乎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他快速低下头吻去了那残留的一滴。

“你应该保护我避免不当的举止,”她咧嘴一笑说道,“却反而把我引入歧途。”

他用指背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脸颊,“我就想把你引入歧途,”他低声说道,“实际上,我想把你直接领进树林然后……”当他望进她那双柔和的黑眸时,似乎失去了思维能力,“黛西·鲍曼,”他耳语道,“我希望——”

但她不会得知他的希望了,因为她突然被涌动的人群推挤进他怀里。人人都想一睹一对杂耍艺人在空中互相抛接旋转的棍棒和铁环的表演。黛西手中的酒囊被人碰掉并踩在脚下。马修保护地用双臂将她抱紧。

“我把酒弄掉了。”黛西抱歉地说道。

“那正好。”他低头贴近她的耳朵,嘴唇轻拂她精致的耳廓。“不然我可能会喝醉,到那时你就可以随意利用我了。”

黛西笑着偎紧他结实的身躯,在他令人安心的温暖怀抱中感到极度的喜悦。“我对你的企图有那么明显吗?”她把脸埋进他怀里问道。

他用鼻尖爱抚着她耳下柔嫩的部位,“恐怕是的。”

马修将她紧揽在身侧,带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货摊旁的空地上。他给她买了一包烤果仁……一只杏仁软糖兔子……一个给小梅丽特的银质拨浪鼓,还有一个布娃娃给安娜贝尔的女儿。当他们沿着大街向等候的马车走去时,黛西被一个披着织有金线的彩色披肩,戴着金箔饰物,衣着俗丽的女人挡住了去路。

女人的面孔让黛西想起她和莉莲小时候做的苹果娃娃。她们在去皮的苹果上雕刻出人脸,再把它晾干,就成了褐色的,带有迷人皱纹的娃娃头,用黑色珠子做眼睛,用柔软的精梳羊毛做头发……没错,就和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给女士算个命吧,先生?”女人问马修。

马修斜睨着黛西,嘲弄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她露齿一笑,非常清楚他一向对玄学、迷信或任何与超自然有关的事物缺乏耐心。他太过实际得不会相信那些不能被常规经验证实的东西。

“只因为你不相信魔法,”黛西逗他,“并不等于它就不会发生。难道你不想提前一窥未来吗?”

“我更愿意等着看真实的未来。”传来他固执的回答。

“只要一先令,先生。”算命的女人加了句。

马修叹了口气,倒换手里的包裹,腾出一只手伸进衣袋。“这个先令,”他告诉黛西,“还不如去花在货摊上,买条发带或一块熏鲑鱼呢。”

“一个把五美元扔进许愿井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可不是为了许愿,”他说,“我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那样做的。”

黛西笑了起来。“你办到了。但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愿望成真了,不是吗?”她接过硬币交给那个女人。“你用什么方法占卜?”她愉快地问道,“是用水晶球?还是用纸牌或看手相?”

作为回答,女人从裙腰里掏出一面银镜交给黛西。“看着你自己的映像,”她严肃地吟咏道,“这是通往灵界的门户,一直看着——别转开视线。”

马修叹息着抬眼望天。

黛西顺从地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看到火炬的光芒与她的面容交相辉映。“你也要往镜子里看吗?”她问道。

“不,”那女人回答,“我只需要看你的眼睛。”

然后……一段沉默。远处的街道上,人们在击鼓唱着五月颂歌。黛西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双眼,看到其中反射出微小的金色闪光,就像篝火迸出的火花。如果她看得足够努力,时间足够长,她可能真的会使自己相信这面银镜是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门户。也许是出于她的想象,但她竟真能感觉到那占卜女人强烈的全神贯注。

女人突然从黛西手中抽走了镜子,吓了黛西一大跳。“不妙,”她简洁地说,“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把钱退给你。”

“不必了,”黛西困惑地答道,“如果我的未来晦暗不明也不是你的错。”

马修的语气干涩得能划着火柴。“如果你能虚构些好话,我们也会高兴的。”他对女人说道。

“她不能虚构,”黛西抗议道,“这会辱没她的天赋。”

审视着女人满是皱纹的脸,黛西觉得对方好像真的很不开心。她一定是已经看到或想到了什么令她烦扰的事,一些最好不去知晓的事。但黛西对自己太了解了,知道如果不弄清楚,她是会好奇得发狂的。

“我们不想退钱,”她说,“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就算是坏消息,我也最好事先知道,对吗?”

“不一定。”女人阴郁地说。

黛西挨近她,直至闻到一股无花果的芳香气息,还有一种植物精油的味道……是月桂树叶?或是紫苏?“我想知道。”她坚持。

女人以评价的目光长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勉为其难地说:“甜蜜的夜晚芳心交付,白昼的痛苦悄然尾随,在四月得到承诺……在五月徒留心碎。”

心碎?黛西不喜欢这个说法。

她感到马修来到她身后,一只手挽住她的腰。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知道他一定是满面嘲讽。“两先令会不会换来更乐观一点的预言?”他问道。

女人不理他,把镜子的手柄插进裙腰,对黛西说:“把丁香做的符咒系在衣服里,他一定得带着它当护身符。”

“以防什么事?”黛西不安地问。

但女人已经大步离开了,色彩斑斓的裙子像河边的芦苇般舞动。她走向大街另一头的人群,去寻觅更多的生意。

黛西转身面向马修,抬头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要保护你免于什么呢?”

“坏天气。”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黛西这才意识到几个豆大的冰冷雨点已经落在她的头上和肩上。

“你说得对,”她念念不忘那个不吉利的预言,“我本该去买一块熏鲑鱼的。”

“黛西……”他的手抚上她的颈背,“你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的,对吧?那个老太婆只是记住了几句歪诗,再随意背诵出来以换取一个先令。她会给我们恶兆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并没有假装相信那个所谓的魔法镜子。”

“是的……但她好像真正为此感到遗憾。”

“她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她说的话也不能当真。” 马修把她拉近,不在乎别人会看到。黛西抬头望着他,一滴雨落在她颊上,另一滴落在她的唇角。“那些都不是真的,”马修柔声说道,眼睛深沉得像蓝色的午夜。他凶猛、急切地吻住她,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的唇齿间弥漫着雨水的味道。“这才是真实的。”他低声说。

黛西热切地拥紧他,踮起脚尖窝进他稳健的怀抱。当马修沉迷于黛西的热吻时,手里的包裹摇摇欲坠,他挣扎着抓紧。黛西突然吃吃笑着中断了亲吻。震耳欲聋的雷声使他们脚下的地面颤动。

她的余光看到人们四散奔逃,到商店和货摊里避雨。“看谁先跑到马车。”她对马修说,提起裙子全力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