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显然是个不起眼的小矮子,”那天晚上,托马斯·鲍曼在他自己的套间里边来回踱着步边说道。他和马修约好晚餐后当其他客人还聚在楼下时在这里见面。“不但个头小还不稳重。她刚出生时我就对我妻子说:‘给她取个纯粹、实际点的名字’,‘简’或‘康斯坦丝’之类的,她却选了‘玛格丽特’,一个法国人的名字,瞧见啦!是根据她娘家一个表姐的名字起的。而当时只有四岁的莉莲,不知从哪学到‘玛格丽特’在法语里是指那种该死的不值一提的小花(译注:雏菊,英文即daisy),这个名字就更退化了。从那以后莉莲一直叫她‘黛西’,就这么固定下来了……”

多完美的名字啊,当鲍曼继续在房间里“漫游”时,马修想,那种白色的小花看起来如此脆弱却又那么顽强,正确切地印证了在一个充斥着批判的家庭里,黛西却仍然保持了真实、本色的自我。

“……很明显我必须美化这项交易,”托马斯·鲍曼此刻在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确信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会选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一个比黛西那个突发奇想的小滑头更实用的女人。所以——”

“没有任何美化的必要,”马修平静地打断道,“黛西…我是说,鲍曼小姐完全是——”美妙的,迷人的,销魂的,“——可以接受的,娶一个向鲍曼小姐这样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奖赏。”

“很好,”鲍曼哼着说,明显不信服,“你这样说很有绅士风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供给你公平的报偿,一笔丰厚的嫁妆,更多公司股份之类的。你会相当满意的,我保证。现在有关婚礼的安排——”

“我还没答应呢,”马修打断道。

鲍曼停下了步子,疑惑地瞪着他。

“因为,”马修谨慎地继续,“在接下来两个月里鲍曼小姐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位求婚者的。”

“她找不到你这么有才干的。”鲍曼自鸣得意地说道。

马修尽管高兴却依然严峻地说:“谢谢,但我不认为鲍曼小姐会同意你的高见。”

老头做了个轻蔑的手势,“呸,女人的心思就像英国天气一样善变。你可以诱使她喜欢你,送她束花,给她几句恭维……最好,还能从她看的那些该死的诗集里引用几句话。诱惑一个女人很容易,你要做的就是——”

“鲍曼先生,”马修打断他,带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老天爷,他就要听到他老板给他上的求爱技巧课了。“我相信不需要任何建议我也能处理这个。问题不在这里。”

“那为什么……啊,”鲍曼给了他一个饱经世故的笑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马修担心地问道。

“显然你顾虑如果将来你发现我女儿不能满足你时我的反应。但只要你行事谨慎,我是没意见的。”

马修叹了口气,揉着他的眼睛,突然间感到厌烦。从他乘船到达布里斯托后这么快就面对这样的情势实在是很过分。“你是在说,如果我对我的妻子不忠,你会装聋作哑?”他判断多于疑问地说。

“我们男人总是面临着诱惑,有时候我们就会出轨,这是这世界的行为方式。”

“不是我的方式,”马修断然说道,“我一贯信守诺言,不论对生意还是私生活。一旦我对一个女人许诺忠贞,我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如何。”

鲍曼的大胡子因为乐趣而抖动,“你还是年轻得有太多的顾忌。”

“年老的人就没顾忌了?”马修带着温和的讽刺问道。

“顾忌太多是会让你付出高昂代价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上帝啊,我不想明白。”马修沉进一把椅子,用手捧着头,手指插入浓发。

过了好一会儿,鲍曼再次尝试:“娶黛西做妻子真有这么可怕吗?你反正早晚要结婚,而她又会带来好处,比如说,公司。在我死后你会得到公司的控制权。”

“你会比我们所有人都长命的。”马修咕哝着。

鲍曼愉快地笑出声,“我想要你拥有公司,”他强调,这是他第一次就这个话题对马修如此坦白,“你比我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像我,公司交给你会比交给任何人都更成功。你有一种天赋……一种一旦介入一件事就立即居于控制地位的能力……你不惧怕任何人,而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并为此钦佩你。娶我的女儿吧,斯威夫特,建好我的工厂。然后当你回家的时候,我会把纽约(公司)交给你。”

“能不能再附送罗得岛?它不算太大。”

鲍曼对这个讥讽不予理会,“我还能在公司以外的其他方面给你帮助,我和权力阶层有联系,而你也一直被他们所注意。我能帮你获得你所能设想的任何成功……而代价只有小小的一个。娶了黛西再给我生几个外孙,我的要求就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马修头昏眼花地重复着。

当马修十年前开始为鲍曼工作时,他从未期望这个人有一天会替代他父亲的角色。鲍曼矮胖、易怒,就像一大桶炸药,当看到他的秃头顶变得火红时,你就可以预见他马上又要开始一番他臭名远扬的长篇大论的激烈咆哮了。但鲍曼对数字很在行,而一旦涉及对雇员的管理,他会变得难以置信的精明和算计。同时他又对那些让他喜欢的人很慷慨,而他是个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人。

马修从托马斯·鲍曼那里学到了很多,如何嗅出对手的弱点同时为己所用,何时应步步紧逼而何时该留有余地……而他也学到,在做生意时,只要不是完全的粗鲁无礼,适度的咄咄逼人反倒有好处。真正的纽约商人——不是指上流社会那些业余的——只有在你展示了一定程度的好斗性时才会真正尊重你。

同时,当马修明白赢得一场争论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达到最终目标之后,他学会了运用交际手腕来调节自己的强势。以他戒慎的性格,培养出过人的魅力并不容易。但做为谋生的必要手段之一,马修艰苦地获得了它。

托马斯·鲍曼支持了马修前进的每一步,并指导他完成了几桩困难的交易。马修对此很感激,他不禁喜欢上了这个有很多缺点的“刺猬”老板——因为鲍曼有件事说对了,他们俩太像了。

一个鲍曼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生出黛西那样的女儿来真是难解的生命之谜。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马修说道。

“还有什么好想的?”鲍曼抗议道,“我不是已经说——”看到马修的表情,他停下来,“好吧,好吧,我想现在也还不用你立即答复,我们随后再讨论。”

“你和斯威夫特先生谈过了吗?”当马克斯进入他们的卧室时,莉莲问道。她在等他的时候打了个盹,现在正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噢,谈过了。”马克斯有点沮丧地回答,耸肩脱掉他的外套,并把做工精良的外套随手搭在路易十四式椅子的扶手上。

“我是对的,是不是?他讨厌又可恨。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马克斯凝视着他怀孕的妻子,她披散着长发显得如此美丽,睡眼惺忪的模样让他心跳加速。“现在还不行,”他咕哝着,坐靠在床上,“我想先好好看看你。”

莉莲微笑着用手拂过自己纷乱的黑发,“我的样子会吓着你的。”

“不,”他贴近她,声音更低沉了,“你的每一部分都很可爱。”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她圆润的身体曲线,抚慰的意味多于情欲。“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喃喃地说。

她继续微笑,“看一眼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爵爷。”她用纤细的手臂环住他,让他的头靠着她的胸脯。“韦斯特克里夫,”她贴近他的浓发说道,“除了你我不会为其他任何人生孩子。”

“这真让我安心。”

“我感觉这么的难以承受……和该死的不舒服。如果我说我不喜欢怀孕会不会很过分?”

“当然不会,”马克斯回答,声音埋进她的乳沟,“我也不喜欢你怀孕。”

这话使她露齿一笑。放开了他,她向后靠进枕头,“我想听听关于斯威夫特先生的事,告诉我你和那个讨厌的会走路的稻草人谈了些什么。”

“我不会把他形容成一个稻草人,真的。好像从你上次见到他以来,他有了些变化。”

“哼,”莉莲明显对这个发现感到不快,“但他还是很难看。”

“由于我很少顾念到别人的男性魅力,”马克斯干巴巴地说,“我的判断不具有权威性,但我想很少有人会认为斯威夫特先生很难看。”

“你是说他很有吸引力?”

“我相信很多人会这样看,是的。”

莉莲把一只手伸到他眼前,“这是几?”

“三,”马克斯好玩地说,“亲爱的,你这是干嘛?”

“检查你的视力,我认为它下降了。看这儿,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动——”

“你干嘛不跟着我的手指动?”他暗示道,手伸到她的胸衣上。

她抓住他的手,看进他闪闪发光的眸子,“马克斯,正经点,黛西的未来利害攸关。”

马克斯迁就地向后靠,“那好吧。”

“告诉我谈了什么。”她提示道。

“我相当严厉地告知斯威夫特先生,我不允许任何人给黛西带来不幸。我还要求他向我保证不娶她。”

“哦,感谢上帝。”莉莲安慰地轻叹。

“他拒绝了。”

“他什么?”她的嘴因惊愕而张大,“但没人能拒绝你。”

“显然没有人告诉过斯威夫特先生这一点。”他说。

“马克斯,你会采取行动的,对吧?你不会让黛西因被迫嫁给斯威夫特而不快乐——”

“嘘——亲爱的,我保证,黛西不会被迫嫁给她不愿嫁的任何人,可是……”马克斯犹豫着,想确定自己到底该透露多少实情,“我对斯威夫特先生的看法与你有些不同。”

她的眉毛压低,“我的看法更准确,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长。”

“你认识的是几年前的他,”马克斯平稳地说道,“人是会变的,莉莲,而我认为你父亲对斯威夫特的评价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此句原文:And I think much of what your father has claimed about Swift is true.)

“Et tu,马克斯?”(译注:莎士比亚根据古罗马历史改编的名剧《裘力斯·凯撒》中,有一句著名的对白。剧中写道当凯撒遇刺的时候,曾愤怒地抵抗,然而当他发现在要刺杀他的人中,竟然有马可·布鲁图——传闻中他的私生子时,他说了一句话:“Et tu, Brute.”,然后用袍子盖住自己的脸,不再抵抗。“Et tu, Brute.”是一句拉丁语,意思是:“还有你,布鲁图!” 莉莲在此借用这句对白前两词的发音与上文中马克斯话尾的“…is true.”相近,以取笑马克斯的判断。)

他因为莉莲的戏剧化表情而咧嘴一笑,并明白了她的意思。拉起她一只赤裸的脚置于自己的大腿上,他开始用大拇指有节奏地按摩她酸痛的足弓。她叹息着在枕头上放松下来。

马克斯考虑着他对斯威夫特最直观的印象。斯威夫特是一位机智的年轻人,反应敏捷又有礼貌,是那种经过思考才说话的人,而马克斯总是乐于与这样的男人相处。

表面上看来,马修·斯威夫特和黛西·鲍曼的反差极大。但马克斯不完全同意莉莲关于黛西应该嫁给一个和她一样浪漫、敏感的男人的观点。在这样的结合中不会有平衡存在,毕竟,每艘轻盈敏捷的船都需要一个锚。

“我们得尽快把黛西送回伦敦,”莉莲焦虑地说,“现在正值社交旺季,黛西不能因被埋没在汉普夏郡而远离那些舞会和晚宴——”

“是她自己选择来这里的,”马克斯提醒她,伸手去拉她另一只脚,“如果错过了婴儿的出生,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哦,真麻烦。我宁可黛西错过婴儿的出生而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也不愿她因为必须和我呆在这儿而浪费了时间,最后不得不嫁给马修·斯威夫特,然后和他回纽约去,而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已经考虑到这个了,”马克斯说道,“所以我才邀请了一些合适的人来石字园参加这次狩猎活动。”

“你这样做了?”她从枕头上抬起头问道。

“圣文森特和我拟出了一份经过仔细比较和斟酌的候选人名单,包括整整一打符合条件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对你妹妹很合适。”

“哦,马克斯,你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好的——”

他咧嘴笑着摇摇头挥去这个赞美,继续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圣文森特真是该死的挑剔,我告诉你吧,如果他是个女人,就没有男人能让他看上眼。”

“本来就应该这样,”莉莲自负地告诉他,“所以我们女人有一句话说:‘眼光放高,再做决定’。”

他哼着鼻子说:“你就是这么选的?”

她弯唇而笑,“不,爵爷,我眼光放得很高却得到了远超过我期望的。”当他挨近她并报以热吻时,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当一小拨喜爱垂钓,身着斜纹软呢、粗斜纹衣料或上浆亚麻外衣的客人匆匆在后露台用过早餐并出发时,太阳尚未升起。睡眼惺忪的仆人们拿着鱼杆、鱼篮和装有饵料和渔具的木箱跟随这些绅士们来到鲑鱼溪。这些男人要趁女士们尚未起床时享受清晨的好时光。

没起床的女士们可不包括黛西。她热爱钓鱼,但也知道未经邀请她不会被这种男性场合欢迎。虽然以前她经常和莉莲一起私自进行这种娱乐,但这次她姐姐肯定不适合再参加了。

黛西曾极力劝说伊薇或安娜贝尔陪她一起到这个韦斯特克里夫养了大量鲑鱼的人工湖来,但那两位对这个计划都缺乏热情。

“你们会觉得好玩极了,”黛西曾这样诱哄她们,“我会教你们怎样抛杆,这很简单,真的。别告诉我你们在美丽春天的早晨还想呆在屋里。”

结果,安娜贝尔认为多睡一会儿是个更好的主意。而由于伊薇的丈夫圣文森特决定她不能去钓鱼,伊薇说她宁可和他呆在床上。

“你和我去钓鱼会更有趣的。”黛西当时这样告诉她。

“不,”伊薇断然说道,“肯定不会。”

感到恼火还有点孤单,黛西独自一人吃过早餐并向湖边出发,拿着她最喜欢的枪木鱼杆。鱼杆的顶端装有一段鲸须,根部还装有一个线轮。

这是个明媚的早晨,空气柔和而清新。越冬的鼠尾草抽出亮蓝和紫色的穗子,在黑刺李树篱脚下生机蓬勃地生长。黛西走过一片修茸整齐,覆盖着黄色毛茛、白色欧蓍和淡粉色仙翁花朵的绿地。

绕过一棵大桑树,黛西看到了湖边的小骚动:两个年轻男孩,中间还有个东西,是个动物……一只鹅?当两个孩子在哈哈大笑时,这只动物正愤怒鸣叫着抗议,并激烈地扇动着翅膀。

“嘿!”黛西喊道,“你们干嘛呢?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来了人,孩子们叫喊着,发足狂奔地跑掉了,腿上溅满了湖边的污泥。

黛西加快步子走向那只愤怒的鹅。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家养灰雁,有着灰白色羽毛、粗壮的脖子和锐利的桔红色鸟喙。

“可怜的家伙。”当看到鹅腿上绑着什么东西时,黛西说道。当她靠近时,这只充满敌意的鹅猛地往前一冲想要攻击她,但被它腿上的束缚扯住了。停下来,黛西放下钓鱼工具。“我是想帮你,”她告诉那好斗的鹅,“但你这种态度就太令人不快了。如果你能设法控制你的脾气……”缓缓地接近鹅,黛西仔细研究着问题的根源,“哦,天哪,”她说,“那两个小流氓……他们是想让你替他们钓鱼,对吧?”

鹅尖叫着同意。

一段鱼线绑在鹅的腿上,另一端系着一把小锡勺,勺窝里钻了个小洞,小洞上装着个鱼钩。如果不是出于对被虐待的鹅的同情,黛西就会笑出声来。

真机灵。当鹅冲入水中而必须在水面来回游动时,小锡勺就会像条银色小鱼一样闪光。如果一条鲑鱼被它吸引,就会被鱼钩钩住,并被鹅拖回水边。但鱼钩挂住了水边的灌木,有效地把鹅困住了。

当黛西蹑手蹑脚地接近那株灌木时,鹅僵住了身子,用一只明亮的黑眼睛盯着她。

“这才是好孩子。”黛西安抚道,小心地接近那根鱼线。“天哪,你个头可真大。如果你能再忍耐一会儿,我就——哎哟!”

鹅突然冲上前来在她前臂上啄了一口。

往后一跳,黛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皮肤上已经开始瘀青的小凹痕,板着脸对这只好斗的鹅说:“你这个不领情的坏蛋!就为了这个我也应该把你丢在这儿不管。”

揉着她胳膊上的痛处,黛西想着能否用她的鱼杆把鱼线从灌木上钩下来……但这还是解决不了把锡勺从鹅腿上取掉的问题。她应该回主宅去找人来帮忙。

当弯腰捡起钓鱼工具时,她听到一个意外的声响。有人在吹口哨,曲调熟悉得奇怪。黛西凝神细听,记起了这个旋律。这是首她离开前在纽约很流行的歌,歌名叫做“完美一天的结局”。

有人正从河那边向她走来,一个穿着湿透的衣服,提着个鱼篮,戴着顶破旧低边帽的男人。他穿着件斜纹软呢的休闲外套和一条粗布长裤,衣服紧贴身体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瘦削强健的轮廓。她所有的感官都因认出他而飞扬起来,脉搏也不由得加快了。

男人看到她时停住了口哨。他的眼睛比湖水或天空还要蓝,在他黝黑的脸上显得醒目极了。当他礼貌地摘掉帽子,阳光在他浓密的棕发上映射出华丽的红褐色光芒。

讨厌,黛西心想,不只因为他是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也因为她不得不承认马修·斯威夫特真是格外的好看。她一点也不想发现他体格方面的吸引力,一点也不想对他感到如此的好奇,她希望得知他的隐私,发掘他内心的秘密、快乐和恐惧。为什么她以前从未对他感到过兴趣?也许她那时太不成熟了,也许改变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她。

他谨慎地走近她,“鲍曼小姐。”

“早上好,斯威夫特先生,你怎么没和其他人一起钓鱼?”

“我的鱼篮已经满了,而且我钓的已经超过他们太多,如果我继续钓下去,会让他们感到不安的。”

“你可真谦虚,”黛西挖苦道,“你的鱼杆呢?”

“韦斯特克里夫拿走了。”

“为什么?”

放下鱼篮,斯威夫特戴回帽子,“鱼杆是我从美国带来的,用胡桃木和柔韧的岑木做成,还装有一个肯塔基加速线轮,带一个平稳的摇柄。”

“加速线轮根本不好用。”黛西说。

“英国产的加速器不好用,”斯威夫特纠正道,“但我们美国已经做了些改进。韦斯特克里夫一发现我能把鱼线又快又直地抛出去,他几乎是把那东西从我手里拽走的,我们说话这会儿他正用它钓鱼呢。”

很了解她姐夫对科技新发明一贯的浓厚兴趣,黛西不由得苦笑。感觉到斯威夫特在盯着她看,她并不想,却发现自己也在凝视着他。

想要把她记忆中曾认识的那个讨厌的年轻人与眼前精力充沛的男性范本联系起来是那么困难。他就像个新铸造的铜便士,闪耀、发亮又完美。清晨的阳光照拂着他脸上的皮肤,突显了那些闪亮睫毛的长度,以及它们在他的外眼角形成的微小的扇形轮廓。她想抚摸他的脸颊,想让他微笑并感觉指尖下他双唇的曲线。

沉默继续着,逐渐变得紧张而尴尬,直到被那只鹅专横的叫声打破。

斯威夫特瞥了一眼那只大块头的鸟,“看来你有个伴儿。”当黛西解释那两个男孩对这只鹅做了些什么时,斯威夫特咧开嘴笑了,“聪明的伙计。”

这句评语并未打击到黛西的同情心,“我想要帮它,”她说,“但当我试图接近,它啄了我。我以为一只家禽应该更能接受我的靠近。”

“灰雁可不以性情温驯而知名,”斯威夫特告诉她,“特别是公雁,它大概是想向你表明这儿谁说了算。”

“它表达得很清楚了。”黛西边说边摩挲着自己的手臂。

斯威夫特在看到她胳膊上的瘀青时皱起了眉,“它啄的是那里吗?让我看看。”

“不,没关系的——”她才刚开口,他就已经走了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拇指温柔地掠过那青紫的痕迹。

“你真容易瘀伤。”他喃喃地说,低头俯视她的手臂。

黛西的心跳如鼓并且越来越快。他闻起来有阳光、河水和青草的味道,还有一种温暖、诱人的男性气息。她努力抑制住一连串的本能反应——投入他怀中,贴紧他的身体……把他的手拉上她的胸部——她被这种无声的渴望吓住了。

抬头瞥了一眼他低垂的脸,黛西发现他湛蓝的眼眸正直直地望进自己的,“我……”她紧张地拉扯手臂离开他的碰触,“我们该怎么办?”

“关于那只鹅?”他宽肩猛地一耸,“我们可以扭断它的脖子,把它带回去当晚餐。”

这个建议让黛西和灰雁都愤怒地瞪着他。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斯威夫特先生。”

“我没开玩笑。”

黛西直接挡在斯威夫特和鹅之间,“我会自己处理这个问题的,你可以走了。”

“我可不建议你把它当宠物,如果你在石字园呆得够久,你早晚会在盘子里发现它的。”

“我不在乎这让我听起来像个伪善者,”她说道,“我宁可不吃一只我认识的鹅。”

虽然斯威夫特并没有微笑,黛西感觉他还是被她的话逗乐了。

“哲学问题先放在一边,”他说道,“现在有个实际的问题,你打算如何使它的腿获得自由?你无法办到,还会弄得一片乌青。”

“如果你能控制住它,我就可以够到勺子并……”

“不行,”斯威夫特坚定地说,“即使给我所有的中国茶。”(译注:此句原文为Not for all the tea in China.是一句习语,表示坚定的拒绝,一般译为“无论如何都不行”。但因其字面意思与下文有关,此处只能按字面直译。)

“那个表达从来都对我没意义,”她告诉他,“根据总产量,印度的茶叶生产比中国多多了。”

当斯威夫特在考虑这一点时他的嘴唇抽搐着,“由于中国是大麻产量的佼佼者,”他说,“我想也可以说‘所有的中国大麻’……有点不太押韵,但既然你很介意措词。我不会帮那只鹅的。”他弯腰提起他的鱼篮。

“求你了。”黛西说道。

他忍耐地看了她一眼。

“求你了。”她又说一次。

没有绅士会拒绝用了两次这个字的女士。

嘴里模糊地嘟囔着些什么,斯威夫特把鱼篮放下。

一抹得意的微笑弯曲了黛西的嘴角,“谢谢。”

但当听到他的话时,她的笑容冻住了,“为了这个,你欠我的。”

“自然了,”她反击道,“我是不会指望你不计报偿做任何事的。”

“而当我要求报偿的时候,不管那是什么,你甚至连拒绝的念头都不会有。”

“只能在合理的范围内,我是不会只因为你救了一只可怜的鹅就同意嫁给你的。”

“相信我,”斯威夫特阴沉地说,“婚姻不会与此事有任何关系。”他开始脱外套,费力地将湿漉漉的橄榄色斜纹呢上衣从自己的宽肩膀上剥下。

“你……你这是干嘛?”黛西瞪大双眼问道。

他因恼怒而嘴巴扭曲,“我不想让那只该死的鸟毁了我的外套。”

“外套上粘几根羽毛没必要大惊小怪。”

“我担心的不是羽毛。”他简单地说。

“哦。”黛西克制住一个突来的微笑。

她看着他脱掉了外套和马甲,起皱的白衬衫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在紧裹着肌肉明晰的腹部时变得更湿而且几近透明,然后消失在湿透的裤腰下。

一副白色的外裤背带越过他的双肩,并在强健有力的背部交叉。他把脱下的衣服小心地放在鱼篮上以免弄脏。一阵微风在他有层次的短发间嬉戏逗留,把一缕浓发吹到他的额前。

真是奇妙的景象……那只满怀恶意的鹅,和衣服透湿、袖子挽起的马修·斯威夫特……一串抑制不住的笑声溜出黛西的嘴唇,她慌忙用手捂住,但已经晚了。

他摇了摇头,突然地回了她一笑。黛西注意到他的笑容从不持续,总是一闪即逝,就像罕见的自然现象,比如流星,短暂而令人迷醉。

“如果你敢告诉任何人,小坏蛋……你会付出代价的。”语言是充满威胁的,但他的语气中有种……温柔的欲望……在她的背脊上引发一股酥麻的寒意。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黛西屏息说道,“情况对我也同样不利。”

斯威夫特把手伸进脱下的衣服,掏出一把小折刀递给她。是她的想象,还是他的手指的确在她手心多逗留了一会儿?

“这是做什么用的?”她不自在地问。

“割断鹅腿上的鱼线,小心——这刀很快,如果意外切开条动脉,我会恨你的。”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它的。”

“我是指我自己,不是说鹅。”他打量着那只急躁的大鸟,“如果你让这事难办,”他对鹅说,“咱们就晚餐见吧。”

鹅威胁地张开翅膀,让自己显得尽可能的庞大。

谨慎地向前移动,斯威夫特一脚踩住了鱼线,缩小了鹅的活动范围。那家伙先是拍打嘶叫,然后暂停一会儿想决定是否要往前猛冲。斯威夫特趁机抓住了鹅,边躲避着那强劲的鸟嘴边咒骂着,一团雪花一样的羽毛在他们周围升起。

“别掐住它。”看到斯威夫特正攥着鹅的脖子,黛西喊道。

斯威夫特的回答淹没在一阵突然的动作和一连串鹅的尖叫挣扎之中也许是好事。他不知怎的设法控制住了鹅,直到它在他怀里变成一大团不断翻腾和喷吐的东西。带着满头满身的羽毛和绒毛,他瞪着黛西,“过来割鱼线。”他呵斥道。

她慌忙遵命,跪立在搏斗的一对旁边,谨慎地伸手握住那脏污的鹅脚,鹅尖叫抗议着把腿抽开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么胆小,”她听到斯威夫特不耐烦的声音,“一把紧抓住,把活干完。”

如果没有一只三十磅重的狂怒的鹅挡在他们中间,黛西一定会瞪斯威夫特的。她抓住鹅那只系线的脚并紧攥住,小心地把刀尖滑进鱼线下面。斯威夫特说得对——这刀快极了,只一下就利落地割断了鱼线。

“好了,”她得意洋洋地说着,合上小折刀,“你可以放开这个长羽毛的朋友了,斯威夫特先生。”

“谢谢。”传来他讽刺的回答。

但当斯威夫特张开胳膊放鹅自由时,它却出乎意料地行动了。一心复仇,鹅把所受的磨难全都怪罪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脖子一扭,狠狠地一口啄到了斯威夫特脸上。

“噢!”斯威夫特猛然后退并坐到了地上,一手紧捂着眼睛。鹅欢呼着逃跑了。

“斯威夫特先生!”黛西关切地爬过去,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抓着他的手想扳开,“让我看看。”

“我没事。”他揉着眼睛说。

“让我看看。”她坚持,双手捧住他的头。

“晚餐我要点鹅肉杂菜吃。”他咕哝着,由着她把他的脸转过来。

“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黛西仔细检查位于他眉毛边缘的细小伤口,并用衣袖擦去一小滴血,“先解救一个生命再吃了它是一种很坏的行为。”她忍俊不禁地说,“幸好那只鹅的准头很差,而我不认为你的眼睛会瞎。”

“我很高兴你从中得到了乐趣。”他咕哝着,“知道么,你浑身上下都是羽毛。”

“你也一样。”灰色、白色的羽毛和绒毛掺杂在他闪亮的棕发里。她又笑了起来,笑声像水面冒出的串串泡泡般止也止不住。她开始从他头发中摘除那些羽毛,他浓密的发丝搔得她指尖痒痒的。

向前探身,斯威夫特伸手碰触她的头发,其中几缕已经挣脱了发针的束缚。他的手指温柔地从她闪亮的黑色发束中摘出羽毛。

有一、两分钟他们都安静地专注于帮助对方。起初黛西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和坐姿有何不妥。她第一次近得能够看清他眼中那丰富的蓝——环绕虹膜外缘的是一种深沉的钴蓝色,还有他皮肤的质地,光滑且颜色健康,以及下巴上刚刮过不久的胡茬阴影。

她发觉斯威夫特有意回避着她的目光,专心于搜寻她头发上每一丁点残留的羽毛。突然间她意识到他们身体间那种强烈的联系,他在她身下那坚实的力量,他贴近她颊畔的灼热呼吸,他那穿透了湿衣蒸腾着她的体温。

他们同时停下了动作,处于一种半拥抱的状态,让黛西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充满了液态的火焰。迷醉得失去了判断力,她允许自己沉湎其中,感到她每次脉搏的悸动都达到了极限。再没有羽毛可摘了,但黛西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轻轻插进他的头发里。

对他来说,把她翻转到身下,用体重把她压在地上是如此的容易。他们的膝盖隔着层层衣料相抵,诱发她一种原始的冲动想要向他敞开自己,让他为所欲为。

她听到斯威夫特屏住了呼吸。他双手钳住她的上臂毫不费力地把她从大腿上提起。

重重地落在他身边的草地上,黛西努力试着拾回自己的理智。她沉默地找到那把小折刀并还给了他。

把小刀揣进裤袋,他掸掉小腿上的羽毛和泥土。

奇怪他怎么会以一种这么古怪的姿势坐着,黛西挣扎着站起来。“嗯,”她不确定地说,“我想我得从佣人门溜进主宅,如果妈妈看到我,她又会歇斯底里的。”

“我要回河边,”斯威夫特说,他嗓音沙哑,“去看看韦斯特克里夫鱼杆用得怎么样了,也许我还会再钓一些。”

意识到他在故意避开她,黛西皱起了眉。

“我还以为你今天已经在齐腰的冷水里站够了呢。”

“显然还不够。”斯威夫特咕哝着,当他伸手去拿马甲和外套时始终背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