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告诉你,”那夜稍晚黛西抱怨道,此时她正在马斯登寓所的客厅里来回踱着步,“以你现在的情况你不该伤心,但我不能自己一个人憋着否则我会爆炸的,要是那样的话你大概会更伤心的。”

“告诉我吧,”她姐姐莉莲说道,抬起倚在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肩膀上的头,同时咽下另一阵恶心的感觉,“别人有事瞒着我那才伤心呢。”她正半躺在靠背长椅上,韦斯特克里夫一边用胳膊搂着她,一边喂她吃了一小勺柠檬冰沙。她吞咽时闭上了眼睛,长而翘的黑色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新月形阴影。

“感觉好点吗?”韦斯特克里夫轻声问道,拭去她唇角残留的一滴。

莉莲点点头,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是的,我觉得这个有点用,呃,你最好祈祷这是个男孩,韦斯特克里夫,因为这是你唯——次生个继承人的机会,我绝不要再忍受这种——”

“张嘴。”他说,又喂了她一口美味的冰沙。

通常黛西会为能得见韦斯特克里夫的家庭生活而感动,很少有人能见到莉莲如此的娇弱依人,或者马克斯如此的温柔体贴。但她因为自己的事是这么心烦意乱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情感互动,她冲口而出:“爸爸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今晚他——”

“等一下,”韦斯特克里夫平静地说道,他调整搂着莉莲的姿势,使她更放松,更多地倚靠在自己身上,让莉莲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臂轻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他在莉莲凌乱的黑发中喃喃低语了些什么,换来莉莲的点头和低叹。

任何目睹韦斯特克里夫对他年轻妻子的关爱的人都不会不注意到一向被公认天性冷漠的伯爵的外在变化。他变得平易近人得多,笑容更多了,笑声也更多了。他关于恰当行为举止的自我标准不再那么严酷了——对于一个拥有莉莲这样的妻子和黛西这样的妻妹的人来说,这是件好事。

韦斯特克里夫微眯起深棕得近乎黑色的眸子注视着黛西。虽然他没说一个字,黛西也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想保护莉莲以避免任何人和事打扰她的平静。

突然间黛西为她就这样冲到这里来倾诉自己所受的不公平对待而感到羞愧。她本该自己处理她的问题而不是像个碎嘴的孩子般奔向姐姐。但就在此时,莉莲的棕眸张开了,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她,一时间无数的童年记忆如飞舞的萤火般充盈于她们之间,即使是保护欲最强的丈夫也无法阻断她们的姊妹亲情。

“告诉我,”莉莲小鸟依人地靠着韦斯特克里夫的肩膀说道,“那个老妖怪是怎么说的?”

“他说要是五月底前我还找不到人嫁,他就给我挑一个丈夫。他已经挑好了,而你猜那是谁?猜猜看!”

“我猜不出来,”莉莲说,“爸爸好像看谁都不顺眼。”

“哦,有个他看着顺眼的,”黛西语气不祥地说,“这世界上有个人爸爸百分百地满意。”

此时就连韦斯特克里夫都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是我认识的人吗?”他问。

“你很快就会认识了,”黛西说,“爸爸已经叫他来了。他会赶来参加下星期汉普夏郡的狩猎活动。”

韦斯特克里夫快速回忆托马斯·鲍曼请求他加入春季狩猎邀请名单中的宾客名字。“美国人?”他问,“斯威夫特先生?”

“对。”

莉莲茫然地瞪着黛西,然后她转过头把脸埋进韦斯特克里夫的肩膀并发出气喘吁吁的“吱吱”声。起初黛西还担心莉莲被气哭了,但很快便明白莉莲是在极力憋住哈哈大笑,“不……可能……太可笑了……你不会……”

“假如是你要嫁给他,你就不会觉得这么有趣了。”黛西绷着脸说。

韦斯特克里夫的目光逐一掠过姐妹俩,“斯威夫特先生有什么问题?你们的父亲会认定他是个足够好的家伙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的问题多了。”莉莲说道,“噗”地又笑一声。

“但你父亲很看重他。”韦斯特克里夫说。

“哦,”莉莲嘲弄地说道,“斯威夫特先生对他的极力仿效以及将他的任何意见奉为圣旨使我父亲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

伯爵一边考虑着她的话,一边把另一勺柠檬冰沙送进莉莲嘴里。当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时,莉莲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难道是你父亲对斯威夫特先生的聪明才智判断错了?”韦斯特克里夫问黛西。

“他确实有聪明才智,”黛西承认,“但跟他很难交流,他能提出一堆问题,只是吸收别人的看法而不透露一点点心思。”

“也许斯威夫特只是太腼腆了。”韦斯特克里夫说。

黛西忍不住笑了,“我向你保证,爵爷,他绝不腼腆,他是……”她停下,发现很难找到适当的形容。

马修·斯威夫特深入骨髓的冷漠天性同时伴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很少人能教导他什么——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由于黛西成长在一个以不妥协为传统的家庭,她不大可能适应一个比她还争强好胜的人。从她的角度不太好形容斯威夫特,因为他和他们鲍曼家的人太像了。

如果斯威夫特有点迷人魅力什么的倒还能令人忍受,但他无论外表和个性都谈不上温和优雅。他缺乏幽默感,一点不平易近人。他看起来就象是被笨拙地组装起来的:个子高得不成比例,四肢却细得像杆子。黛西记得他穿外套的样子跟打旗似的,好像宽宽的肩膀下面就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让我拉单子列出我不喜欢他的原因,”黛西终于说,“我倒想干脆说他根本就没有让我喜欢的地方,这样更省事。”

“他甚至一点魅力都没有,”莉莲补充,“瘦得像袋骨头。”她轻拍韦斯特克里夫肌肉强健的胸膛,对他雄壮的体格给予无言的赞美。

韦斯特克里夫被逗乐了,“斯威夫特就没有优点吗?”

姐妹俩认真考虑着这个问题,“他的牙不错。”黛西终于不情愿地说。

“你怎么知道?”莉莲问,“他从来不笑!”

“你们对他的评价太苛刻了,”韦斯特克里夫评论道,“而且从你们上次见到他以来,斯威夫特先生可能已经有所改变。”

“绝不会改变到让我愿意嫁他的程度。”黛西说。

“你要是不愿意你就不会嫁给他,”莉莲激烈地说,不安分地在她丈夫怀里动来动去,“你说对吧,韦斯特克里夫?”

“对,亲爱的。”他咕哝着,拨开她脸上的发丝。

“而你不会让爸爸把黛西从我身边带走?”莉莲追问。

“当然不会,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莉莲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对她丈夫的处事能力表现出完全的信赖。“瞧,”她喃喃地对黛西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韦斯特克里夫一切都……”她打了个大哈欠,“……尽在掌握……”

看着她姐姐眼睫低垂、昏昏欲睡的样子,黛西爱怜地微笑。她的视线越过莉莲头顶与韦斯特克里夫的相遇,用眼神示意她要离开了。韦斯特克里夫有礼地点头作答,接着便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转回至莉莲的睡颜,以至于黛西怀疑是否有男人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自己,就好象她在他的怀中宛若珍宝。

黛西很确定韦斯特克里夫即使只为莉莲也会尽一切可能帮助自己,但一想到父亲的顽固不化,她对伯爵影响力的信心又有些动摇了。

虽然她会无所不用其及地反抗父亲,但黛西预感自己的胜率微乎其微。

她在客厅门口停下,烦恼地皱眉并回头张望靠背长椅上的一对,莉莲这时已经睡熟了,头沉沉地倚在韦斯特克里夫的胸前。伯爵看到黛西困扰的眼神,询问地挑起一边的浓眉。

“我父亲……,”黛西甫一张口,又抿紧了双唇,伯爵和她父亲有生意上的合作,向他抱怨父亲可能是不适当的。但韦斯特克里夫极具耐心的表情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他说我是寄生虫,”她保持低语以免吵醒莉莲,“他要我解释我的存在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以及我为别人做过些什么。”

“而你的回答?”韦斯特克里夫问道。

“我……想不出任何回答。”

韦斯特克里夫的棕眸深不可测,他做了个手势要她过去,黛西走近长椅。让她惊讶的是,他用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这是一向谨慎的伯爵前所未有的举动。

“黛西,”韦斯特克里夫温和地说,“大多数生命的价值并不是用所谓的丰功伟绩来衡量的,而是靠无数的小事情。每次你对别人表达善意,哪怕仅仅给人一个微笑,都构成了你生命的意义。千万别怀疑自己的价值,小朋友,这世界如果没有了黛西·鲍曼会太凄凉的。”

几乎没人会否认石字园是英格兰最美的地方之一。这个位于汉普夏郡的领地内绵延着变化多样的地形地貌,从几乎密不透风的森林,鲜花烂漫的湿地与沼泽,到雄踞崖上俯瞰着伊臣河、用蜜色石料砌成的坚固大宅。

处处一派生机勃勃。嫩绿的新芽从橡树和雪松脚下地毯般的腐叶层中探出头来;野风信子在森林的背荫处郁郁葱葱;赤蚱蜢吃饱了野樱草花和酢浆草后蹦跳过草地;半透明的蓝色蜻蜓在睡菜密集交错的白色花瓣间盘桓。这里的春天近得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棚木的清香和新草的味道。

经过被莉莲称为地狱之旅的十二小时的马车行程,韦斯特克里夫家、鲍曼家以及各路宾客都为终于到达了石字园而感到高兴。

汉普夏郡天空的颜色是独特的,那是一种更柔和的蓝,充满了宁静祥和的气氛。这里没有铺砖街道上马车的蹄声和车轮声,没有小贩的叫卖和乞丐的乞讨声,没有工厂的汽笛声,没有任何一种闹市中经常充斥于人们耳间的噪音。这里只有灌木篱笆间知更鸟快活的“吱喳”声,林中绿啄木鸟辛勤的“嗒嗒”声,以及翠鸟偶尔从水边的芦苇丛飞出的声响。

莉莲,这个一度认为乡下死气沉沉的人,现在却为回到这里而欢欣雀跃。她立刻得到了石字园新鲜空气的滋养,在主宅休息了一晚后,无论在别人看来还是她自我感觉都比之前几周要好多了。此时莉莲怀孕的体态已不再容易用穿高腰礼服来遮掩,她就快要分娩了,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出席公共场合。然而,莉莲在自己的家里享有相对多的自由,尽管如此她也只能会见一小部分客人。

让黛西高兴的是能被安排住在主宅她最喜欢的房间。这个温馨、精致的房间原本属于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妹妹爱琳——她现在同丈夫和儿子居住在美国。卧室中最迷人的部分是那个从法国远道运来并重新组装的精巧小隔间。它来自一座十七世纪的城堡,内置一套量身定做的舒适躺椅以专供休憩和阅读。靠在躺椅上,卷握着她的书,黛西觉得自己仿佛隐匿于世界一角。哦,最好能永远和姐姐住在这里!但这念头刚一产生,她即刻知道果真如此她将永远不会真正快乐。她想要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

就黛西记忆之所及,这是她和母亲首次结为同盟。她们联合起来对抗黛西与那个讨厌的马修·斯威夫特结婚的可能。

“那个卑鄙的年轻人,”梅茜迪丝大叫道,“我绝不怀疑就是他给你爸爸出的这个馊主意,我早就觉得……”

“觉得什么?”黛西问道,但她母亲只是闭紧了嘴巴直到它看起来像个痛苦的破折号。

当梅茜迪丝检视宾客名单时,她告知黛西有许多符合条件的绅士被邀请,“就算他们并不都能直接继承头衔,他们也都是贵族,”梅茜迪丝说道,“而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有天灾人祸……疾病或意外。前几顺位的家族成员可能会立刻消失,而你丈夫就会替补得到头衔!”看起来对灾难降临黛西未来的婆家充满着希望,梅茜迪丝更认真地检视起她的名单。

黛西渴望着伊薇和圣文森特稍后的到来。她快想死伊薇了,特别是现在安娜贝尔被她的宝宝拴住,而莉莲又动作迟缓得跟不上她一向钟爱的轻快步伐了。

在到达汉普夏郡第三天的午后,黛西独自一人外出散步。她选择以前拜访时曾多次走过的一条熟悉的小径,穿着一件淡蓝色印花的薄棉布外出服和一双结实的步行短靴,手拎草帽的缎带一边走一边挥动着。

大步跨过开满黄色白屈菜和红茅膏花朵的水草地,黛西思索着她的难题:为什么她找个称心的男人就这么难呢?

她并非不想与人共坠爱河,事实上,她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直找不到爱人让她觉得难以置信的不公平。她确实已经尽力了,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不对劲。

如果是一个年龄相当的绅士,他不是缺乏活力就是华而不实。而如果他又亲切又有趣,那他不是老得够当她的祖父就是有一些令人不快的毛病,例如随时散发着体臭或者一说话就口沫四溅。黛西知道自己不是绝世美女,虽然她的盈盈黑眸、棕黑色秀发和白皙的肌肤经常被人赞美,但她太瘦小了。而她也曾多次听到过别人对她诸如“淘气”和“小鬼”之类的评价。一个“淘气”的女人是不会比美女雕塑或维纳斯画像更吸引求婚者的。

人们也对黛西花了太多时间来阅读有所议论,这大致不假。只要可能,黛西每天就会将大部分时间用来看书和做白日梦。任何一位明智的贵族都会毫不迟疑地得出推论,她不可能成为一位注重细节并擅于管理家务的妻子。他们推论得一点没错。

黛西毫不在意食品贮量是否足够或者到底该订购多少肥皂。她全部的兴趣在于小说、诗歌和历史,那些能让她空瞪着窗外陷入幻想的东西。在想象中她会展开异国的冒险,坐着魔毯旅行或扬帆远航到热带岛屿上寻宝。

黛西的梦想中还会有让人发抖的勇士们,被英雄的豪言壮语和高尚的目标所指引。这些梦中勇士令人激动得脱离了现实,他们的语言优美如诗,永远在剑术搏击中取胜,将令人沉醉的吻强加给让他们钟意的女人。

黛西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样的男人会真实存在,但承认当她头脑中充满这些浪漫幻想时,现实中的男人看起来真是极其的……嗯……迟钝。

抬脸迎向丝丝缕缕从头顶浓荫透隙而下的温和日光,黛西唱起一首名叫“阁楼上的老处女”的轻快民谣:

“来个穷鬼,来个富人

来个莽汉或聪明人

只要是男人就来吧

行行好吧,和我结婚”

很快黛西到达了她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冒着水花的洞——她和壁花们已经来过几次了。这是一个许愿井,根据当地的传说,井底住着个精灵,如果你扔根针进去,他就会满足你的愿望。唯一的危险是别站得太近,否则井底精灵可能会把你拖下去,永远呆在里面做他的夫人。

前几次黛西已经在这里为她的朋友们分别许了愿,而且都成真了,这一次该她自己需要这种魔法了。

将草帽轻轻放在地上,黛西走近许愿井看了看那混浊的水花。她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插着针的小纸片。

“井底的精灵啊,”她对井说道,“鉴于我在找个称心的丈夫方面运气一直很差,现在我得指望你了。没有其他的条件和要求,我只希望要一个……最适合我的人——我全心全意地希望。”

她从纸片上抽出两、三根针,扔进了井里。银针在空中划出几道眩目的弧线,接着落入许愿井不断波动的褐色水面。

“我希望所有这些针都能实现这同一个愿望。”她告诉许愿井。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她在井边站了好一会儿。水声轻柔,偶尔被半空中棕柳莺俯冲捕食的声音和蜻蜓的“嗡嗡”声所掩盖。

突然黛西身后“劈啪”一响,就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旋过身,黛西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径直向她走来,近得只有几米远了。因有人已如此靠近而她竟未察觉,黛西吓得心跳如鼓。

他就像她的朋友安娜贝尔的丈夫一样高大强壮,但他看起来更年轻些,可能还不到三十岁。“请原谅,”他在看到她的表情后,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不是有意要吓你。”

“哦,你并没吓到我,”她松了口气客套道,她的脉搏仍旧不稳,“我只是有点……惊讶。”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悠闲地走近她,“我几小时前刚到,”他说,“他们说你出来散步了。”

他看起来很眼熟,看她的目光就好象很肯定她认识他。她有了那种忘记曾见过某人时通常会产生的强烈歉意。

“您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客人吗?”她问道,同时拼命试图想起他是谁。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并微微一笑,“是的,鲍曼小姐。”

他认识她!黛西愈来愈慌乱地看着他,她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记不起一位这么有魅力的男士。他的容貌坚毅且轮廓分明,一种阳刚的英俊而非一般意义的俊美让他显得卓尔不群。他的眼睛就像是清晨的天空,湛蓝中带着日出般的金芒,与他黝黑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身上有一种非凡的特质,一股难以约束的充沛活力,这力量如此之强几乎让她想后退逃避。

当他微低着头看她时,他深棕色的头发透映出红褐色光芒。他的脸型不像是典型的欧陆人,倒像是美国人。仔细一想,他说话的确操美国口音。他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味道……如果她没弄错……是鲍曼公司生产的香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