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在这里。他很确定。
尼克的目光专注地在有如潮水般涌进巨石园后侧花园的宾客中搜寻。他一手伸入外套的口袋,翻找内部绘有何若笛肖像的小匣子,拇指缓慢抚摸匣子镶着珐琅的光滑侧面,一边持续注视着人群。
两个月来对若笛的搜寻,领他来到长满石楠、丘陵起伏、有着古老的狩猎森林与艰险的山谷和沼泽林立的汉普郡。这个位于英格兰西部的郡非常繁荣,二十多个大市镇是附近乡村生产丰裕的羊毛、木业、乳制品、蜂蜜、熏肉等商业产品的集散地。在汉普郡许多声名远播的庄园里面,宅邸与私人湖泊临着伊钦河的巨石园,是公认最好且最丰饶的一座。这倒是个不错的藏身处,尼克表情冷漠地想。如果他的怀疑正确,何若笛应该是在卫斯克伯爵的家中担任伯爵母亲的伴从。
在寻找若笛的过程中,尼克尽己所能地学习与她有关的一切,试着了解她的思维与感受,以及其他人对她的认识。有趣的是,若笛的家人与朋友对她的了解,是如此大相径庭,让尼克怀疑他们描述的是同一个女孩。
在父母眼中!若笛是一个听话的女儿,急于取悦父母,畏惧他们的责备。她的失踪是突来的震惊,因为他们都相信她已经决定顺从命运,成为蓝道爵爷的新娘。若笛从小就很清楚,全家的福祉就靠这桩婚约了。
何家跟魔鬼订下了契约,用女儿的未来交换蓝道爵爷所给予的财务利益。他们享受这项利益已经十多年。但,就在恶魔前来收取应得的好处之前,若笛逃走了。何家很清楚地表明,希望尼克找到若笛后,毫不拖延地将她交给蓝道爵爷。他们不了解是何原因促使她逃走,只一味确信成为蓝道伯爵夫人是她最好的结局。
显然,若笛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若笛在梅史东这所上流阶级女孩就读的寄宿学校的同学,现在大多已婚,她们拐弯抹角的透露,蓝道爵爷介入若笛生命的方式让她越来越不满。
校方渴望得到蓝道爵爷的金钱捐助,乐于积极执行他的愿望。若笛的课程跟其他同学不一样,该读哪些学科由蓝道爵爷决定。他命令她比其他学生提早一个小时上床休息,他在她某次返家后察觉她的体重增加,甚至替她决定在学校的菜单。
即使尼克了解若笛为何反抗,仍不觉得同情。他对任何人都早已没有同情之心,很久以前他就接受生命不公平的事实,以及命运残酷的扭转是无人能避免的。一名女学生的苦难,比起他所体验过的丑恶生命,丝毫不值一提。他对于将若笛交到蓝道爵爷手上、收取剩余的费用、忘记这位不幸的新娘,完全不会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他的目光持续在眼前的场景来回搜寻,但到目前为止毫无何苦笛的踪影。至少三十多个来访的家庭住在宅邸里,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宴会。这场年度盛事的主人是卫斯克伯爵,宾客白天参加狩猎、射击等田野活动,晚上则有晚宴、音乐会与舞会之类的余兴节目。
纵使巨石园大受欢迎的请柬几乎不可能拿到,尼克还是请求姐夫康若石爵士帮忙。尼克决定重拾子爵之子的身分,扮演一个对生命感到无聊至极、需要到乡下待几个星期,藉以恢复些许精力的贵族。应若石爵士的请求,卫斯克伯爵发出了邀请,完全不知道尼克其实是正在追捕一位逃婚新娘的鲍尔街警探。
从橡树枝径间垂泻而下的无数光束令女士们的珠宝折增生辉,想到从这些人的身上窃取饰物是多么容易,尼克的嘴角扯出嘲讽的微笑。那正是不久之前的他会做的事。他认为比起这几年做的抓贼的工作,他其实是一个更为优秀的贼。不过现在既然担任警探,行为举止只好高尚一些。
“辛爵士。”男人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站在露台上的尼克转身面对卫斯克伯爵卫迈克。伯爵是一位令人望之生畏的人,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他的体格堪称虎背熊腰,肌肉非常壮实,长年锻炼出来的威猛,使他略显野蛮。他的五官线条强烈,是坚毅的组合,精明的黑眼深嵌在黝黑的脸上。
伯爵与上流社交圈内那此纤瘦苍白的男性贵族毫无相同之处,若不是身上优雅考究的礼服,或许会被认为是码头工人。然而卫斯克尊贵的血统不容置疑,他所继承的头衔历史悠久,是他的祖先在十四世纪后期受王室所册封。讽刺的是,伯爵并非激进的保皇份子,也不支持贵族制度,他深信人不该与外界隔离而不知人间疾苦。
卫斯克以他独特的沙哑嗓音继续说:“欢迎来到巨石园,辛爵士。”
尼克微微地鞠个躬。“谢谢你,爵爷。”
伯爵以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看着他。“你的赞助人若石爵士曾在信中提到你总是提不起劲。”他的语气表明他受不了一个富裕男人的无病呻吟。
尼克自己也很受不了。他对于必须提到的倦怠病症,暗自恨得咬牙,但这是他的伪装。“是的,”他挂上一抹看厌世事的笑容。“有些让人提不起精神,因而变得极为沮丧。据说换个生活环境或许会有帮助。”
伯爵的喉间响起一声无礼的咕哝。“针对倦怠,我可以推荐一个很有效的疗法 从事一些有用的活动。”
“你建议我去工作?”尼克换上嫌恶的表情。“那对别人或许有用,然而我的倦怠症,需以休息及娱乐活动求取平衡。”
卫斯克的黑眸中闪过轻蔑。“我们会竭力满足你这两方面的需求。”
“我也很期待。”尼克低语,小心使口音清晰易懂。即使他父亲曾是一名子爵,但在伦敦下层社会生活多年,使得他的口音比较接近下层阶级,子音也讨厌的不再那样铿锵有力。“卫斯克,这个时候最能让我高兴的是喝一杯,或找一位诱人美女。”
“我有风味绝佳的法国白兰地。”伯爵喃喃说道,显然急于摆脱尼克。
“好极了。”
“我会派人送来。”卫斯克转身大步离去。
“那诱人的美女呢?”尼克看到那人的背部突然静止不动,不禁压下一声闷笑。
“我认为那是你自己该负责解决的事。”
伯爵离开阳台后,尼克纵容自己笑了一下。到目前为止,他把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扮演得很好,甚至已经让伯爵忍无可忍。其实,他相当欣赏卫斯克,在他身上认出与自己相同的坚定意志,与愤世嫉俗。
尼克若有所思地离开露台,往花园漫步而去,花园设计出有些部分是开放的空间,有些部分则有围篱,提供更多的隐私。空气中漫着浓郁的石楠与沼泽桃金娘香味,色彩斑斓的鸟儿因他的靠近在笼中吱喳啼叫。
大多数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快乐的歌唱,但尼克听来却是绝望而无止尽的声音。他很想打开鸟笼栅门,释放这些可怜的鸟。然而这并没有多大的帮助,因为它们的翅膀已经过修剪,再也无法高飞。他在河边的台地停下,眺望伊钦河幽黑泛光的水流,刚升的月光洒落在摇曳的柳条、成群的山毛榉和橡树之间。
时间不早了,若笛也许在屋里。尼克漫不经心地看看周遭的环境,漫步返回大宅。这栋宅邸由蜂蜜色的石块筑成,建筑的四个角落分别是四座六层楼高的塔,前方是别具特色的广大庭院,庭院旁有马厩、洗衣间还有仆役居住的低矮房舍。马厩前方的设计与庭院另一面的小礼拜堂相同,或许取其对称。
尼克被宏伟的马厩所吸引,他从未见过像这样的马厩。他由马厩底层的拱廊走进去,发现一个有屋顶的天井,那儿挂了许多擦得发亮的马具。空气中各种气味杂陈:马匹、干草、皮革与上光剂,但闻起来还不错。天井后方有马匹饮水用的大理石喷泉,两侧是分别通到马房的入口。尼克轻悄无声的走过石板地,这是所有鲍尔街警探都养成的习性。尽避他行动安静,马儿仍因他的接近而相互推挤,警觉地喷气。尼克的视线穿过拱廊,发现成排的马房至少安置了六十匹马。
看来马厩里除了牲口之外没有其他的人,尼克从西侧的入口离开。迎面是一道六呎高的铁矿石筑成的堤岸,想必是建来保护大意的访客,以免他们从河谷上方陡峭的悬崖摔下去。一个小巧纤瘦的人影站在堤顶,这情景让尼克停下脚步。那是个女人,她文风不动地站着,尼克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是雕像,但微风吹动她的裙角,一绺淡金色的秀发从盘在头顶的松散发髻里脱出。
他着迷的接近,凝神注视着她。
只有轻率的傻瓜才会站在这么崎岖不平的堤岸上,万一不小心,等待的就是死亡了。但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身前致命的陡降,昂起的头显示她正直直望着前方夜幕降下的地平线。她到底在做什么?两年前,尼克看过一个男人以那种不寻常的僵直姿势站立,不久他便从泰晤士河的一座桥上跳下,结束了他的生命。
尼克的视线在她的身上搜寻,看到她长裙的下摆被鞋跟踩到了,这个发现让他开始采取行动。暗中向前跨出几个大步,他轻易地攀住堤顶,无声的翻身而上。
她没有看到尼克上来,直到他几乎抵达她的身旁。她转身,尼克在她失去平衡前看见一道光芒在她深色的眼睛闪过。他在她失足之前捉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前臂安全地扣在她的胸脯下方。
将她拉向自己的动作,不知怎地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好像一块拼图四平八稳的卡入正确的位置。
她低喊了一声!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松落的金色发束拂过尼克的脸,清新而幽微的女性芳香飘过他的鼻端。这幽香让他的唾液分泌迅速增加。
尼克被自己这直觉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从未对女人有过如此非理性的反应。他渴望像中古世纪那些常在森林里游荡的狼,带着她跃下堤岸,找个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私下将猎物吞进肚子里。
在他的双臂里,她僵硬的站着,呼吸微喘。“放开我,”她说道,挣扎着想脱离他的臂弯。“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差一点就摔下去了。”
“我没有!一切都很好,直到你向我冲来,差点把我撞倒——”
“你的裙摆被鞋跟踩住,你一动就会摔下去。”
她谨慎的移动,抬起脚发现他说得没错。“的确。”她只说。
尼克曾在各种情况下救过很多人,通常至少会得到一声敷衍的答谢。“你甚至不因为我救了你而道一声谢?”
“我的反射动作很灵敏,我一定救得了自己,根本就不会摔下去。”
尼克爆出不相信的大笑,她的顽固既让他懊恼,也觉得迷人而可爱。“如果不是我出手援助,你那可爱的小脖子很可能就跌断了。”
“先生,我敢保证你所谓的援助根本不必要。但是,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么谢谢你。现在,请把你的手从我身上移开。”她的语气让言辞缺乏感激。
尼克露齿而笑,欣赏她无惧的态度,纵使她的心脏在他的手腕下狂跳。他小心地松开手臂,并协助她缓慢的转身。她微微晃了一下,一时的紧张让她紧紧抓住他,手指陷入他的外套袖子里。
“我扶住你了。”他沉稳地说道。
她面向他,两人在交锁的视线中呆住。尼克忘了脚下的石墙,两人就像停在空中,倾泻的蓝色月光让一切事物看来如此的不真实。灵光像迅雷乍现。他难以置信的发现,眼前正是那张已经熟悉到几乎比自己的脸都要更熟悉的脸。
若笛。
“我扶住你了。(译注:也可解释为“我逮到你了。”)”他浅笑着重复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