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地由起子一直在等着姐姐许过的愿:“一且在东京平稳了就回来接你。”

但姐姐一直没回来,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来过。

姐姐比由起子棒。她以前就说讨厌乡下的闭塞,发誓一定要到东京去。她用平时积攒的一点点工资追赶时髦和新潮,常常利用休息日去东京。虽然不算是“到”东京了,但总可以聊以自慰。

前年姐姐说她“见到了很有钱的财神爷了”,瞒着叔叔和婶婶偷偷离家出走了。

年幼时就失去了父母的两姐妹被叔叔收养。叔叔是个公共汽车司机,收入并不高,加上已经有了四口人,由起子姐俩一来,更使得叔叔家的生活捉襟见肘了。

姐姐上到高校二年级便中途辍学,进了镇子里的一家吃茶店,后来又在一家快餐店上班。她想脱离叔叔家的“束缚”,但实在也是没有目的地。正当这个时候,一名“很有钱的财神爷”出现了。

“合现在工资的五倍甚至十倍呀!那最少也是40万!这里一个月8万日元的活儿还干什么劲儿!”

姐姐看来完全被那个男人的话打动了。虽然这样的“好事”不会一点儿代价都没有,但由起子穷怕了,不想给心气正高的姐姐泼冷水。

实际上由起子自己也一直蠹蠹欲动地想离开这个家和这个小镇子。

“好哇!可一定得对叔叔一家人保密。他们要知道了我的住址肯定会追来的,而且会拿走我攒下的钱!所以我暂时不和你联系,一旦稳定了我就回来接你!”

“姐姐,你可一定要来接我呀!”

姐姐走后,由起子就像一只孤零零的绵羊一样整日小心谨慎地生活着。

“我肯定会回来接你的!反正你还没有毕业哪!我中途退了学就吃了亏,现在如果你不是高校毕业干什么都不好找工作。”

姐姐扔下这句话后就去了东京,从此杳无音讯。如果姐姐真的五倍十倍地赚钱绝不会一点儿消息也传不回来的,但她真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叔叔和婶婶整天唠唠叨叨地挖苦姐姐。由起子明白实际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咬起牙关,白天去快餐店干活,熬到高校毕业。

“忘恩负义的家伙,肯定死在东京什么鬼地方了!”婶婶骂着,“我说你不会像你那个短命的姐姐一样溜走吧?我看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干活赚钱,得把你们姐儿俩在我这儿吃喝的钱给赚回来!”

他们像盯贼一样盯着由起子,并强行扣走她每个月那微薄的工资收入的一半,而且看上去他们今后还要扣得更多。

姐姐也是因为受不了叔叔家对她的“榨取”而离家出走的。

由起子高校毕业后不久的一天,从新闻中得知在东京的丸之内人行便道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名女性的白骨尸体。

那具白骨应验了婶婶的话了吗?也许真的是姐姐吗?由起子禁不住要去警察那里打听一下。但她还没有去,死者的身份就査清楚了。这名女性于数年前从老家秋田县上东京后一直下落不明,家里人提出了寻人启事也不见踪影。警方是根据死者的牙齿资料査明了她的身份的。

由于警方认为是他杀,于是着手进行侦破。知道了灌木丛中的尸体不是姐姐,但由起子的确从心里涌出了一阵不安的思绪:难道姐姐真的像婶婶诅咒的那样已经死在东京了吗?

毕竞她走了两年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呀!

“白骨事件”使由起子担心起来了,她真害怕婶婶的话变成了现实。她看过杂志,那上面讲,大凡下落不明的人有百分之二三十是被人杀害而无人知晓的。尽管她记不清百分比是不是这么高。

而且她在睡梦中真的梦见了姐姐在一间锁了门的房间里成了一具白骨。渐渐地那具骷髅显现了姐姐那张扭曲而无助的脸:“救救我,由起子!”

当她醒过来时浑身上下全是冷汗。她越发想去找姐姐了。可去东京什么地方找呢?由起子一点儿线索也没有。而且她又害怕万一找到了的真是姐姐的白骨怎么办。

正在这时,在东京一家超级市场工作的、高校里比由起子高两届的时田昌枝回来了。因为那家超市要人手,昌枝便来问由起子去不去,昌枝是由起子最可信赖的高校师姐。

她认为这是个机会。就算是叔叔婶婶反对,自己也要去!出乎她的意料,这次,叔叔婶婶居然同意她走。也许他们认为与其在乡下赚小钱还真不如痛痛快快地让她去东京赚大钱,反正有人介绍,她也跑不到哪去。

“去了东京,不要忘记是谁把你养大的!”

婶婶不停地“嘱咐”着由起子。而且她还怕由起子的叔叔不同意,悄悄地给由起子做了顿好一点儿的饭菜,算是为她饯行。

“什么时候回来都行。见到你姐姐给我们带个好!”

婶婶的话让由起子心头一热。

这时由起子才感到了平时叔叔婶婶的好处:如果没有他们的照料,自己还真的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呢。就这样,由起子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

由起子曾经到过东京,时田昌枝让由起子坐下一趟火车,她自己先去了东京,不安和紧张开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

这个时候去东京是不是太晚了?她回忆起同龄的同学都有去国外的。不过这样也无法消除她第一次“溶入”东京生活的紧张。

另外使由起子紧张的是她要找姐姐。这段时间里她夜里总做噩梦。万一那些梦“灵验”了,姐姐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凶手杀死了姐姐,并把她藏在了什么地方?一想到这些,由起子便出了一身冷汗。

“小姐也是去东京的吗?”

坐在由起子邻座的一名乘客一边帮她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一边问道。他从行李来看由起子不像是去东京旅行的。

“是的。”

由起子点了点头。这是一名30来岁、身着整齐、绅士模样的男士。他的出现不禁使由起子心头一热。

“是嘛。”

他冲着由起子点了点头,就再没有多问什么。他的这个态度使由起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虽然没说自己去哪儿,但看样子也是去东京的吧。也许他担心问多了会引起自己的反感。

随着开车时间的临近,车厢的过道里传来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好了,终于赶上了!”

“叔叔!”

“嗨,因为有事儿来迟了一步。”

由起子没有料到有人还会来送自己而吃了一惊。叔叔连忙递给她一个装着饭盒和饮料的口袋:

“路上要多加小心,住下后一定要来个信儿。见到你姐姐带个好。”

“叔叔,谢谢您了。”

由起子眼睛一热,不觉流下了两行泪水。

“别哭,多难看啊!”

说着说着叔叔的眼圈儿也红了。自己不是一直非常憎恨叔叔和婶婶吗?也许自己和姐姐误解了叔叔一家人的好意?

开车的铃声响了,送行的人都立刻下到了站台上。

“那么我就回专了!你要一路小心。还有,这个是你婶婶送你的,专门为你织的。”

由起子的叔叔又递过了一件毛衣来。

“婶婶……”

由起子忍不住泪水涟涟了。泪水中叔叔的身形越来越模糊了。随着火车的加速,站台和站台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多好的叔叔呀!”

邻座的这名男士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虽然他没有对自己讲,但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是好叔叔和好婶婶!”

由起子肯定地说道。如果姐姐也早一天意识到他们是这么的善良,也许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吧。

由于叔叔的送行,由起子那原本不快的心情也顿时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你去了东京他们一定会感到寂寞的,要常给他们写信。”

邻座的这名乘客节制地说了一句。

“是啊!”

由起子感慨地答了一句。

“令姐在东京吗?”

“嗯,前年去的。”

“正好作个伴嘛!”

“可她住哪儿我根本就不知道。”

“不知道住在哪儿?”

“对,当时她是偷着离开家的。”

“后来也没有来过信?”

“没有。”

“没有报警吗?”

“没有。”

“那可太让人担心了!”

“我想她还活着。”

“真的吗?那她一定在东京过得特别好!”

“真那样就好了。”

车窗外的民舍和风景风驰电掣般地一闪而过。远方的山峦与天空的云彩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名片。”

对方说着递过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暮坂慎也”,职务是公司经理。由起子一看地址,正好和自己要住的地方在一条大街上。

“我叫宫地由起子,去东京工作。”

说着由起子把名片装进了手提包里。住在同一条街上,那就没有了隔阂。

火车向东京行驶着,乘客们上下车换了不少。从同一个地方来又到同一条大街,又坐在了邻座,这样的事情还是很少见的。

“您做什么工作?”

由起子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

“不,也不算什么工作。”

暮坂的话多少有些犹豫。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实际上我是要去我妻子结婚前住过的地方看看。”

“夫人……”

“啊,也许你不感兴趣。”

暮坂便对由起子讲了妻子在东京被害的事情。

“什么?夫人在东京被……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呀!”

“也不能这么说,我想是她运气不好。东京的歹徒没那么多,不过是让我妻子碰上了。”

“碰上了。”

由起子听了这话不禁在心里盘算着姐姐会不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对不起,这些话挺扫兴的吧。不要紧,这样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但不巧让我碰上了。”

慎也看到由起子表情不安,急忙又补充了一句。

在他们的交谈中,火车渐渐到了东京。

2

暮坂慎也不知为什么被无意中坐在一块儿的宫地由起子吸引了。她也就20来岁吧,还带着少女的纯情神色呢,但她的身上又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她那圆圆的脸庞“隐藏”在长长的秀发之中,从她的口角可以看出她那略带坚毅的性格,她那樱桃小口似乎还没有被男人吻过吧,但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是多么的诱惑男人呀!她一定会引起东京的男人们打她的坏主意的。

虽然看上去她的身体尚未发育成熟,但她会极力抵御都市的风流诱惑;不过当都市的邪恶台风向她不断袭来时,她的那种守身如玉会更加激惹男人们的非分之想。

慎也突然觉得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她说她是第一次来东京。

她真是不可思议的姑娘。慎也朦胧地觉得自己今后还会再见到她的。

“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祝你早日和姐姐团聚。”

“多谢了。我也祝暮坂先生早一天抓住杀害夫人的凶手!”

在终点站两个人告别着,然后分别溶入了大都市的人海之中。

妻子结婚前住的公寓位于南麻布的最南端的低洼地带,面对明治大街而建。这是一栋五层楼高的中型公寓建筑。从这里向北是一个上坡的街区,那里修建着许多造价昂责,漂亮的高级公寓。与它们相比,妻子住过的这栋公寓显得那么寒酸。

二层以上才是住宅。一楼是商店和事务所。周围也都是小门脸的小店铺。慎也来到一楼的事务所打听了一下,妻子住过的房间在四楼,现在已经有别人住进去了。

他想好歹也看一看妻子住过的房间吧,可别人住着就没有办法了。

管理员看着慎也十分失望的样子于是说道:

“夫人住过的房间住上别人了,可其他一样造型的房间也有空的,感觉会是一样的。”

“那也行,能让我看一看吗?”

“请吧。”

管理员拿起钥匙站了起来。

慎也被带到了“401”室。妻子住过的房间是“406”室,是同一个楼层。两居室一套的房间住一个姑娘是很宽敞的。这栋公寓面南而建,而房间都在北侧,令人感到奇怪。南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这是为了防止噪音和汽车尾气才这样建的。”

管理员看出了慎也的不解便介绍道。虽然牺牲了太阳的照射,但为了防止马路上的噪音和汽车有害的尾气也是出于无奈吧。

“与世隔绝”就是东京最典型的生活方式。

北侧有阳台,窗户的右侧就是东京塔。

“可以看到东京塔呀!”

“对,可以看见的。”

管理员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似的有些惊讶。

“这个楼的所有房间都可以看到东京塔了?”

“也许是建在低洼地,向上看容易的缘故吧。”

“冒昧地问一下,家内的房间里有没有一位叫水间达彦的作家来过?”

“是水间先生吗?”

管理员的口吻好像很熟悉水间的样子。

“您认识水间达彦?”于是暮坂顺势问道。

“水间先生租过这个房间。”

“什么,水间租过这个房间……”

意外的共同点出现了。

不过他本人没有在这里住过。

管理员有些异样地笑着。

“只在这儿办公?”

暮坂觉得管理员的笑中另有含意。

“因为女人嘛!这儿养着他的情人。”

“情人?他的情人还在这里住吗?”

“不,一年半前在这里住过,可能是吵翻了走的吧,他也突然搬走了。”

“是吗?也许他的那个情人和家内认识呢!”

“因为她们是邻居,所以应当有些来往的吧?不过详细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我们是不能介人住户的私生活的。”

“他的情人叫什么?”

“是水间先生来租的,也是用的假名字。我们只认识来这儿的水间先生,都以为那个女的是水间先生的夫人。我到现在刚知道水间先生是个有名的小说家。真没有想到呀!”

“他用的什么名字?”

“山田正一。”

“用假名字也可以租房间吗?”

“当然不行了,不过只要不是买卖,一般租几天还是可以的吧。而且房租是提前付了的。”

水间的情人和润子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同一层,这可是个意外啊。慎也看了看,没有了家具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这时,暮坂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被水间达彦“饲养”着的那个情人面对窗户凝视着东京塔的背影。这和他在《女精》中描写的女主人公是一致的。

这是一幅典型的都市构图。自己的妻子也渐渐地与这幅构图重叠起来了。也许她就是这样过着婚前生活的吧。

可妻子为什么怕自己看到《女精》和《冬之虹》呢?润子本人与《女精》并没有关系嘛。《女精》中的女主人公是以她的邻居、水间达彦的情人为模特描写的嘛!难道是因为她见过水间达彦便对他的小说产生了兴趣才看了《女精》的,而且自作多情地把自己比成了书中的女主人公?

对润子来说,也许《女精》中的女主人公不是别人,难道她也和女主人公一样曾经被人“饲养”过?

但管理员说他不曾发现这样的事情和男人。然而这只是白天的正常时间,那么晚上呢?

3

暮坂离开了这栋公寓后去了曾经确认润子遗体的所辖警署拜访。那里已经成立了搜査总部,并正在对此案进行搜查。他想顺便去打听一下调査的进展情况。

正好上次带慎也去医院的那名叫石井的刑警在。石井把慎也迎了进来。从他的表情慎也看得出搜査工作刚刚开始,还没有什么进展。

“夫人的人际关系我们调査了一下,全都是好的事情。所以目前总部大多数人的看法倾向流窜作案。”

石井所说的“人际关系”实际上是指“男性关系”,但他不想太剌激慎也了。

“这么说是偶尔相遇的凶手杀死了她后把尸体运到了河滩,或是把她骗去的?”

“不,只有我不认为是流窜作案。我认为凶手肯定认识夫人、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石井肯定地说道。

“家内生前的熟人中,有没有一个叫水间达彦的作家出现过?”

“咦,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一个正走红的作家。”

“啊,是那个水间达彦呀!没有。他怎么了?”

于是慎也把润子和《冬之虹》的事情对石井讲了一遍。

“噢?夫人喜欢看水间的作品?”

“而且她还和水间的情人住在同一个公寓,是邻居。”

“这个我可得记下来,也许以后的调査中会用得上!”

石井认真地记下了慎也讲的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