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津”是个连出租车的司机也不知道的小旅馆。
我在大阪结束讲演后,如果随即乘坐就近的新干线,完全可以返回东京。可是,难得来一次关西,就这样当天回去也怪可惜的。当时正值晚春。听说在磋峨野有一个古老的、而且是挺不错的旅店。于是就在京都下了车。
门灯照射着用毛笔写的旅店的名字。在门口有一个木刻的招牌,上面用行书雕刻着“三津”。
这名字起得真妙。
哩,对了,过去曾经一时称大阪、堺、京都为三津。是鎌仓时期?或是室町时期?如果是这样,这里也许确实是起源很久的宿店。这招牌也仿佛是在传达着它的这一名份,显得十分陈旧。
“有人吗?”
“欢迎光临。”
头发半白的老板答道。
大概是因为我到达的太晚吧,账房、走廊、整个旅店都静悄悄的。除我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住客?
“已经用过餐了吗?”
“唉,吃过了。”
“那就去洗个澡,请早些休息吧。”
我洗了澡,喝了瓶啤酒,可离睡觉的时间还有点太早。于是,从旅行包里取出文具盒和稿纸,开始写起了随笔。可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左思右想仍然无济于事。
我独自一人呆呆地沉浸在这寂静的夜晚,模模糊糊地望着稿纸。文字、断断续续的句子散乱地浮现在眼前。过去发生的事情和想像的事情微妙地在脑海中交织在一起,渐渐地便难于区分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想像。有时,幻听幻视预示着精神也许处于崩溃的边沿。
记得我曾听到微微的钟声。这钟声是从哪儿发出的呢?是夜半的信号?
拉开桌前的障子,是一个黑咕笼咚的窄窄走廊。走廊那边有木板套窗。打开套窗又是一个细小的走廊,一直连接着阴郁浓黑的院子。
在一块大的铺路石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院内穿的木屐。
是呀!去散一下步不好吗?
它仿佛是在这样对我说。
被夜间的冷空气吹得潮乎乎的木屐,穿起来感觉非常舒服。铺路石的表面上有些凸凹,我摇晃着身子,踏上了铺在杜鹃花中的小路。
月亮泛着白色的光。
刚刚凋谢的杜鹃花,在月亮的照耀下,好似飘撒着无数的纸屑。繁茂的叶子也格外茂密。这里并不是收拾得很周到的院落。
从外边的走廊下来的时候,还以为这院子不过就二三十坪那么大,可顺着庭院点景石往前走,发现小路复杂地弯曲着,而且进深非常大。还可以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水声。
在一棵粗大的衫树前,道路分为两条。一条通向大门、另一条像是迂回到后面的山脚下。起初,我朝大门的方向走了一两步,可是这边似乎路过客室的附近,怕打扰其他的客人,于是我选择了前往小山边的道路。
铺路石没有了。路面上生长着稀疏的矮草,路旁有一口古井、一座倒塌的小仓库,还有一个干涸的小水池遗迹。
扑达、扑达、扑达,是在熟睡中被惊醒了吗?两只小鸟掠过灌木丛的上空飞去。
之后,又是一片深深的寂静。
在小山石旁,以一棵大大的山茶树为标记,就在树根的附近,立着一块象是在行礼似的稍微往前倾斜的墓碑。上面严严实实地被青苔覆盖了一层,很难看清表面的文字。背面,只有一块稀稀拉拉的地方,借助月光、歪着头勉强地看到用平假名写的“梶”。
是人的名字吗?
是女人的坟吗?
如果是古代的女人,“俗名梶女”也可能存在过吧。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了路。在这夜深人静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风景,夜间的散步就到此为止吧。我一边听着木屐撞击地面的声响,一边往回走,沿着刚才走过的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微微发黄的光线;洁白的稿纸;壁龛中的小花瓶;暄腾柔软、点缀着淡紫色花的被褥。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困意。老大无成,白活了这么多年。一外出旅行,就开始有些兴奋,一般来说,夜间都会睡不着。读了一会儿随身携带的《泉镜花的短篇集》,可马上就觉得不耐烦起来。把稿纸放在枕边、坐在床上又开始了写作。
说不定,也许就这样会到天明。
如果是这样,倒是无所谓。明天,就在新干线上睡觉没什么不好,只要工作能有所进展,彻夜也无所谓。若是困了,就这样睡下也行。
寂静之中,只听到笔尖的唰唰声。
就在这声音中断之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是客人在这时间回来了吗?
我隐隐约约地这样想着。可声音好像并不出自房间里,好像从院子里传来的。
这人走近木板套窗,悄悄地望了望房间里的动静,然后又远去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障子的外边。
木板窗不知为何是半开半合,透过黑暗,看见树阴下有一个人影。
“还没有休息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人影仅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模模糊糊的,一点也看不清样子。
“没有。”
“是在工作吗?”
“唉,也算是吧。”
“月亮,可真漂亮啊!”
月亮仿佛听到了她的夸奖,又增加了一层光芒。
脱到哪里去了呢?我没有找到木屐。无可奈何地伸出头。
“多静啊。”
“我们这里,最值得骄傲的也只有静。先生真了不起,彻夜地工作。请用点夜宵好吗?”
听到她这样说。
喔,明白了。女主人是纳闷这里露出的灯光,前来看究竟的。
“不,不要了。也不知能不能干到天明……”
“是嘛,您有什么事就叫我好了。”
“嗯,谢谢。”
在这边不休息的时候,老板娘也不休息吗?
“那个……”
我看着拖拉着白色往后院移动的女人的身影,叫住了她。
“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在院子里散了步。”
“是吗?”
“这里离山真近。”
“山要是塌了,可怎么办吧。”
“在后边有一个坟墓吧。”
“唉。”
“是谁的坟?”
我倒不是对坟墓的由来感兴趣,而是想和她多聊一会儿天。
她仅仅是白色的身影,仍然看不见样子。
从她的声音来推测,她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皎洁的服装;般配和服的女人,美丽、文雅的表情……
“是阿梶的坟墓。”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从这声音中知道她非常的严肃。
“阿梶?是谁呀?”
到底是女人的坟墓,我猜对了。大概墓碑上还写着“俗名梶”吧。
“是‘藤十郎之恋’的阿梶。”
“菊池宽的?”
“是的。”
“是真的吗?”
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
这是实话吗?阿棍是实际存在过的人物吗?即使如此那是什么时期的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吗?坂田藤十郎是和近松门左卫门同一时期的演员……所以大概是元禄时期吧。如果是元禄……大约在一千七百年前左右?
哇——真吓人。
竟然是那么古老的坟墓。
咦!在泉岳寺,还遗留着赤穗义士的坟墓……那也是同一时代的吧?
“您知道阿梶吗?”
“唉,知道。过去,我曾演过戏。”
“您曾经是演员哪?”
“不,也不过是比学生演的戏剧略好一些。那时,班里有一个戏装店的女儿,这样,我们就试着对历史剧进行了挑战,边看边模仿地演出过。”
“噢,那您肯定是知道的了。”
“嗯,还没有忘。那个阿梶就是这里的祖先吗?”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那是戏剧‘藤十郎之恋’的阿梶说是她的坟。”
“喔——,那个戏倒是不错。”
“是吗?”
她稍微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瞧!怎么说好呢?男人无论何时总是很残酷地对待妇女。”
腔调好像在警告什么。
“藤十郎之恋”的主题,的确是这样的。
“这也根据人吧。”
“嘻嘻嘻。”
她笑了起来。
“写小说的先生和藤十郎一祥,对待妇女非常冷淡。所以,事过以后就写出来,这怎么能行呢!”
“……”
话的内容转到了意想不到的境地。我虽然感到有些费解,既然对方把话说到了这里,就想再问问她。
“女方大概认为是被出卖了吧?”
“什么?”
“就是说……那个,怎么说呢?在那一天那个时候,两个人豁出了性命,真真实实地进行了恋爱。可是,事过不久,男方把此事详详细细地写成了剧本,搬上了舞台,或者是写成了小说……”
“是啊,这是多么伤心的事。让人感到:这个人,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你好像经过这样的事。”
“嗯,不是,没有。只是觉得大概就是这样吧。真对不起,打扰了您的工作。好了,晚安,如果有什么事……”
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又问了她一声,可是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呢?
我在黑暗中,回想起那遥远的记忆。
回味“藤十郎之恋”的梗概并不难——。
元禄时期,著名演员坂田藤十郎,面临着自己表演艺术的极限,十分苦闷。可是,江户的著名演员中村七三郎,在这种时候,在同一个京都的舞台,因演出“倾城浅间狱”而受到众人的欢迎。大众的心常常动不动就会发生变化。人们甩掉落十郎,开始倾向于七三郎。眼看一直戴在藤十郎头上的这项总艺头的美称就会被夺走。
然而,藤十郎苦恼的原因,并不只是像这样表面上的事情。
七三郎演的“倾城浅间狱”,是古典滑稽剧的狂言。是展现嫖客在花街柳巷的行为,以及表现浪子虚荣心的戏剧。
对曾被称赞为天下无双的藤十郎来说,在他的所在地,让江户的演员七三郎演同样的嫖客,而且京城里的评价是:
“藤十郎的嫖客当然是非常出色的。只是,我们已经看过无数次,已经满足了。与此相比,七三郎演的嫖客在京城是第一次的‘狂言’。他又和京城的表演艳情的戏剧师不同,柔中带刚,实在是了不起的名艺人。”
他听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是耻辱。
但是,藤十郎自身,掏出心里话来说,这时,他本身也已经对自己的嫖客演技感到厌倦。总是扮演同样的角色,总是对娇声娇气的美女说同样的台词。对此,他本身已经隐隐约约地开始有所不安。
这样下去,非常危险。如果找不出新的趋向……
七三郎并不是故人,自己本身的演技陷入了绝境这才是真正的大敌。
在这骨节眼上,作为弥生狂言的脚本,从近松门左卫门那里送来了“裱糊匠昔历”剧本。这是门左卫门在接受到藤十郎死气百赖的强求后,把现实的事件作为题材特意为他写的野心作。
对这一事件,京城的大众记忆犹新。这是一起京都室町的裱糊匠的老婆和茂右卫门通奸、在粟田口被处死的事件。
模仿这一事件而创作的狂言,和以往被演得兴高采烈的嫖客大不相同。是舍命相爱的戏剧。
——能演好吗?
藤十郎忐忑不安。
作为名演员之常情,如果仅仅是玩耍女人,从一踏上舞台开始,已经演过的次数,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不知道认识过多少女人,不知道感动过多少女人的心。然而,要说是像偷窃别人的妻予那样的不道德的爱情角色,藤十郎从来还没有接近过。
如果就这样虚张声势、硬演私通夫的惊人粉戏,万一失败了……。如果和以往演过的、平常的藤十郎没有任何的变化,京都的人会怎么说呢?
大概他们会在此看穿藤十郎的艺术境界,马上就会有像这样的议论流传:“你看,坏了不是。藤十郎连真实的恋爱都演不了。”这可受不了,太可怕!。无论如何,这次的演技绝不能仅仅停留在只把艺妓改变成人妻的这点变化上。一定要演出豁出性命似的、真实的艺术。
在剧场附近附设的茶室里,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藤十郎,发现这个茶室的老板娘偶然地进来,灵机一动,打起了主意。
老板娘叫阿梶,年幼时就是有名的美人。和藤十郎从小就认识。
“阿梶,稍微过来一下,想对你说件事情,再近一点!”
阿梶感到有所不安。可是,藤十郎不管三七二十一,单刀直入地开始追求。
“我从认识你时起,一见钟情就爱上了你。始终想着只要有机会,一定向你求爱。可是,我穷为未成年之学徒,师傅的管教十分严厉,虽然时刻在心,却身不由己。后来,你结了婚,我仍然是朝思墓想。这样不是人间之正路,即使我极力地抑制自己的心情,也阻止不住这凡夫的思想。只要听到有人提起你,就能看到你的面容。二十年以来,连一天也没有忘记过。”
他花言巧语地进行纠缠,然而,眼神却残酷地观察着阿梶的表情、动作……
阿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童年时的朋友——从未仇视过的男人,如今,在这个时候,向自己述说这样的自白……
在这紧迫关头,终于,阿梶吐出了痛苦之言。
“藤先生,您刚才讲的话可都是真心吗?”
“还能会不是吗?我能开玩笑吗?向别人的妻子求爱,这可是豁出性命的恋爱。”
阿梶噗地吹灭灯笼,一阵可怕的踌躇和沉默。藤十郎站起身,走向阿梶。热血涨满全身的阿梶,不惜一死,准备迎接这即将发生的一切。可是……,藤十郎走到阿梶跟前擦身而过。打开障子,又关上障子。藤十即的脚步声远去。就这样结束了,这就完了。
“藤先生!藤先生!”
阿梶发疯似的叫喊,可藤十郎一去不复返。
几天之后,“弥生狂言”开了幕。藤十郎的“裱糊匠昔历”演得是维妙维肖,获得了整个京都的好评。连日来是场场满员的大盛况。
曾经也有过像这样的议论:藤十郎因这次狂言演技而苦恼的结果,使得他对那里的茶屋老板娘进行了假恋爱。从而帮助他解决了私通夫的心境和动作等。但这是真是假无人知晓。
在对他演技的评价越来越高之时,阿梶在藤十郎的后台自杀。这就是“藤十郎之恋”的戏剧。
这些是真人实事吗?
我记起这样的一件事:
作者——菊池宽,是以有关对藤十郎技艺研究谈话的记录中的一段插曲为线索,写的这篇作品。按理说应该有这样的事情。
假如是这样,阿梶也是实在的人物吧。如果是实在的人物,其坟墓也许会悄悄地遗留在什么地方。
我许久、许久、默默地以沉重的心情,回想了那遥远的女人的悲惨遭遇。同时,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扮演阿梶的是桂子。
由于戏剧的卖座很糟糕,为了填补用于舞台装置费用上的支出,记得一直到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辛苦。本来就是业余剧团,也没有演好节目吧。
“藤十郎,真不应该。不可饶恕!”
桂子的本性诚实、认真,是个格守道德的信奉者。她努着嘴责难道。
那个戏剧就是为了让这样去想而写的。
“是吗?”
“当然啦。”
“不过,由于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实意。你,就用这种不可原谅的心去扮演就行。”
我作为演员,对剧中的女主人公进行了彻底的,不亚于他人的心理分析。
从根本上来说,我对桂子的意见并没有大的异议。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两颗相爱的心更珍贵的东西。如果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利用它的话,作为人,还有比这更难宽恕的行为吗?尚且年轻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桂子随随便便地结了婚,生了一个孩子。只是好象不是幸福的结合。
在一次邂逅时,我们出乎意料地在一起过了一夜。不,即使说出乎意料,听起来也像是对灵魂的微妙之处的辩解。在我们各自的心里,是什么呢?既没有“意料”的成份,也不存在男女之间正好像那样可以偶然支配的地方。
“两年前,我母亲死了。去年年底我父亲也死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
“目前,可以真正让我得到安乐、养神的地方,哪里也不存在了。嘻嘻嘻。所谓活着,真凄凉。”
“人生也就是这样啊。”
她这样把话说了一半,又睡着了。
桂子的表现有些反常。
她的家是水泥制房子。丈夫轻易不回来。墙壁上沾染了一片大的污迹。我原以为桂子要比现在过得好。可——,昏暗的房间仿佛暗示着这里居住着的人们的阴郁心情。
“过去真是快乐。学生时期……”
“以后还长着呢。”
“所以才不好办。”
这天的夜晚,像结了冰似的寒冷。
窗户被风吹得咔达咔达直响。时常还可以听到喔—、喔—的风声。
只有玻璃窗最上面的一个框镶的是透明玻璃。月光从这里射进房间。月亮还没有圆,看起来很窄。
房间里只有微弱的光线。可桂子的表情、身体的特征,一切的一切却都映照得清清楚楚。这是不是因为我在内心的什么地方凝视了她才会有这样的结果?谈话中断了,我们俩板起了面孔。桂子的身体从开始发生变化到完全失控的样子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在她逐渐地燃烧之时,那种细微、柔软的动作,从咽喉中散发出的细小吭声,晃悠的肩膀,一个个的画面,极其突出的特征,鲜明地印在了我的胸中。
桂子为何那天夜里和我拥抱在一起?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不得不反复地把身子结合成一体?她完全可以毫无保留地向我诉说她的一切。她也不可能会是心中无数,才有那样的冲动。
虽然用语言难于表达。可心心相印,一点就通。就这样,两个人把“宝贵的东西”藏在脑中,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一次也没有见过桂子。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作品中,写出了那天和桂子过夜的事情。为了不使第三者发现,有意进行了充分的变动。但是,如果本人来看的话,对在爱的最高潮所表现出的动作,以及针对把女主人公推到了如此的境地的问题,也许完全有可能会想到的。
桂子在翌年的贺年片的空白处写着;“我读了那篇小说。”
果然如此。
短短的一行字,潦潦草草,像是在严厉地责难我一样,反射在我心上。
为何写出那样的事?不仅仅是两人默默之中的秘密吗?不让人知道,就不行吗?你们小说家,总是以这样的心情来捏造爱情吗?像看土拨鼠一样地来观察她们吗?
我这样领会了她的心意。
顿时,桂子过去扮演的“藤十郎之恋”和这次的指责重叠在了一起。
藤十郎的的确确是在那样的意图下,死皮赖脸地追求一个别人的妻子,把一颗赤诚的心作为玩物,演出了自己的戏剧。
我可不同。
至少起初并没有这样的意图。
即使这样说,在女人的心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又有多少呢?
然而,就是不一样,不一样。
我狼狈极了。想见见桂子。无论怎样,解释解释。
可一直也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又过去了几年。桂子患了癌症,去了他乡。我总是感到是那不幸的婚姻,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
至于我,自从收到桂子的贺年片得到她的指责之后,在印象还没有淡薄之时,以及在以后,仍然在小说中几次描写了和桂子之间的事情。
把一个女人的灵魂,推到天寒地冻般似的凄凉境地,这种事情,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创造的。和一个女人一起度过的、像灵魂的最高峰那样的瞬间,也不可能是经常频繁地就会遇见的。加上五颜六色的光,换换角度,回味起来,作为恰到好处的小说材料,完全可以利用很多次,这是实情。在每次写作时,尽管多少有些踌躇,但我依然是写了桂子的事——桂子绝不希望被写的事。换句话说,我把一个人的人类的热情和无限的寂寞,剁成了碎片,全部兜售掉了。
静悄悄的夜,越来越深。
我突然觉醒过来。
由于周围太过份地安静,反而影响思考的集中。
刚才是在假寐、打盹吗?
还是一直在模模糊糊地追忆过去?
在眼前的稿纸上,我零零散散地写着想到的《阿梶的坟墓》、《藤十郎之恋》、《菊池宽》,等等,还有桂子的名字……
无论是哪一位小说家,也许会或多或少地将自己在过去体验到的事情像描摹似的写在作品中。即使多多少少地感到些内疚。模特既有无论在谁的眼中都很明确的场合,也有就连本人自己也发现不了似的模棱两可地描写的情况。
然而,被描写的人会怎么想呢?如果只限于想像作家是男人的时候,那么事情本身的女人,会怎么样呢?
说不定,会有因此而高兴的人。
但是,半数以上的人会感到不厌烦吧。又不是一时的擦枪走火,越发是豁出性命似的爱情,她不是越发会认为被出卖了吗?
两人“对谁都不能说”,并没有这样约定。“只要适当地暖昧些写,并不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辩解兴许也是实情。因此,从广义来说,他既没有触犯违反行为,也没有损害她。
不同的是更微妙的心理问题。
除两人之外,在任何杂夹物都不允许介入爱的瞬间,他让其他人介入了。她憎恶这种性情。只因如此,她恨他的不纯。
更何况她一心一意,拼着性命生活在爱情之中,竟然把她记录在文章里,亮在众人的眼前,当成余兴的题材……
我也不是不理解。
但是,依然是在什么地方,有着微妙的区别。
桂子的死,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
我翻了一个身,面对着天花板。
夜已过了很久了吧。也许已经快到天明。手表总是放在上衣兜里,这早已是毛病。
我在想:
首先,最重要的是对工作本身,也许男女之间的精神准备不同。
我在想:
反过来说,对于爱情本身,也许男女之间的看法不一样。
无论怎么说,对事物的看法,何时何地都会存在着个人差别。
我决没有轻视桂子的心情才写的那样的文章。何况更没有像科学家观察土拨鼠似的那样来探索各式各样的爱情。
在写桂子的时候,我总是有“请救救我吧”的心境。
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对我来说,写文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夜越来越深,截止的时间极限压在肩上,可是一句也写不出来的时候也有。
请帮帮我吧!
如果真正有想念着我的人,就在这种困难的时候,不是会伸出手来的吗?这样的期待是太过分、太乐观、太天真了吗?
在描写桂子的时候,总是在那痛苦的瞬间,桂子出现在我面前:
“好吧,我来帮帮你。”
她微笑着对我这样说。
《藤十郎之恋》所描写的有多少是实事,我不知道。本来也就是很多年前过去的事情。事到如今,即使去究根问底,根本也是一无所获。即使是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仍然在无止境地想像着。
板田藤十郎被描写成一心一意只生存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的、冷酷的人。但是,不是还有另外的看法吗?假如以其它的想法为主,在同样的舞台上,不是可以创作出性质完全不同的戏剧吗?
想想看:
如果藤十郎真心实意地喜欢阿梶……
如果他们不仅仅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而是从童年起,相互就已经建立了坚信不疑的感情……
那时,藤十郎觉察到了自己在艺术道路上的局限,大众也慢慢地开始发现,衰败的不安渐渐地逼上他的心头,对他来说,也许看到了漆黑一团的无底深渊,到了无论如何也得找出办法的紧要时刻。
近松门左卫门送来的脚本是藤十郎以往在舞台上,以及现实生活中一次也没有体验过的奸夫奸妇的恋爱剧情。
怎么演呢?能演得好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救救我吧!和我一起帮我度过这个难关!
如果真正有爱着藤十郎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不是会为他出力解难的吗?即使藤十郎期望这样,这不正因为人的软弱才会有这种单纯的利己主义?在这种场合下,如果是一点作用也不起的人,根本谈不上还有人世间的爱情。
且莫说他人,甚至连我也只想依赖阿梶。这不也是藤十郎的真心吗?不是爱吗?
至少作家也可以创作出像这样的作品。如果那样考虑,阿梶的脸上不是多少也会有点光彩吗?
房间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我又一次睡着了。可尽管是睡着觉,却能听到响声,还能看见房间里的动静。
障子门开了,老板娘进来了。
“您在休息吗?”
隐隐约约地听到她在说话。
老板娘像似窥视我梦中的内容一样:
“男人到底是工作第一。”
她喃喃道。
“这个嘛,确实是如此……。不过,在艰难的时候,想依靠最可爱的人,就不行吗?”
“藤先生,也就这样做的吗?”
她变成了阿梶。
“对。在那个戏剧里,由于作者自一开始就是以刻画藤十郎的野心为目的而写的,所以才会有那样的结果。但是:任何人的力量也没有借助的藤十郎徘徊在生与死的歧路上。想到了阿梶,如果以此为焦点而写,一定会展现出另一个戏剧的。在这个戏剧里,藤十郎在舞台上再现出一个个的爱的画面。表现出和最亲爱的人在一起的生活。这不但没有利用阿梶,大概期待着‘请救救我’,和我站在一起,才是他真正的心情。”
“你也是这样吗?”
声音柔和,连被褥中也感觉到了女人的温暖。
“嗯,藤十郎的心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视野格外地暗。
可房间里的样子一目了然,只是看不见她的面孔。是“三津”的老板娘吗?还是阿梶?皮肤的感触却又非常和桂子相像。
乳房很大,一把抓不过来。静静地浮动令人感到留恋。
“你真的是经常想起我吗?”
飘来的,的确是桂子的气息。
“我曾想过。那是不应该写的事。若是写了,觉得就会有损于我们之问的珍贵的友谊。不过,在痛苦、困难的时候,不写就不行。一旦要写自已的真正燃烧过的瞬间,想起来的,也只有你。对我来说那件事也是多么的真挚啊……”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仅仅、仅仅是感到她更加温暖。
佳子的身体柔软、温顺。她再三地微微摇着头,像是要恢复即将浸入官能海浪的自已的意识一样。在我的记忆中,也留下这样的印像。
“唉,唉。”
她似乎在要求什么,又像是在忍耐什么发出声响,软软的手指按在我的脊梁上。
桂子伸直双腿,接受了我。锁骨周围在微微地作动,接近陶醉的时刻已经来临。
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这里无论何时都是非常清静的旅店。
到傍晚以前,有事得必须赶回东京。倘若有时间,原打算到附近的两三个寺院去转一转。可是,一下子睡到现在,已经不行了。我赶紧收拾起行李。
“多谢啦!”
“欢迎再次光临。”
出来送我的是昨晚在到达的时候,迎接我的老板和年轻女佣人。
出租车已经在门前等候。
我从大门旁的小门看到了院子。
“在后院有一座墓吧。”
“嗯,是座古坟。”
“是阿梶的坟吗?”
“唉——,上面是这样写着的吗?到底是谁的坟,我也不清楚。挖掉吧,又觉得不好,所以一直在那里也就这样了。”
“老板娘呢?”
“她回娘家去了。”
我感到很奇怪,又询问了一句:
“三十四五岁的女人,是店里的人,昨晚在院子里散步?”
“那会是谁呢?这里没有那样的人……”
阿梶死的时候是几岁呢?桂子死的时候又是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