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酒精并不是特别地抵触。就算是一瓶威士忌,费点时间,一晚也能喝完。更不用说啤酒之类了。在年轻的时候,体力旺盛,当然比现在的酒量还要大。

尽管如此,就在那一天,为什么我会醉成那样呢?

一连几个月的海外生活,的确是极度地消耗了体力。又因为生活贫穷,没怎么吃好东西。即使回到日本以后,浑身的那种疲倦感,还一直持续了很久。再加上当时的旅行计划是一塌糊涂,几方面的因素都重叠在了一起。

可是,仅仅因为这点理由,就能烂醉得连黑夜和白天也分不清吗?

还是因为残留着浓厚中世风情的城市的,那种梦幻般的印象,使我体会到的幻觉?

郁郁葱葱的黑色山林、表情沉重的男人、贯穿浓雾的灰色钟楼,如果停止脚步,好像时间立即便会静止,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会溜走一般。这就是那个不同凡响的世界。

如今,断断续续的记忆,依然鲜明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可是,根本就无法想像那曾是自己亲自体验过的事情。就像在盛夏的炎热之中,难于想象冬天的寒冷那样,难于体会到那时所发生的一切。如今的印象,恰如他人的记忆,一下子把住处搬进了我的脑海一样。

已经过了有好多年。

我最后一个学生生活的夏夭,是在欧洲度过的。此行本来也就不同于有着丰厚资金的旅行。

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仅有国内旅行已经无法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时,正好开始了零零星星地海外旅行,仅仅以“想为看看”这祥的愿望我开始了欧洲之行。

我也喜欢冒险,绝不甘落后。

偶然有个值得荣耀的熟人在巴黎,便以此为依靠,我奔赴了法国。

巴黎的生活,还算是让我得到了满足。

首先,最值得高兴的是:离开了日本,踏上了外国的国土。

“我,去过法国。”

回到东京以后,对谁都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太过份地吹虚,就会显得不文雅。若无其事地提起来,想必,一定心情会好一些。如今,在现在,学生的海外旅行,并不稀罕。可是,那时还是个机会不多的年代。

时常跟法国人说一说支言片语的法语,这也极为兴奋、激动。

“克曼,布·沙普雷,布。”

“托雷·扎西亚苔。”

说起来,不过也就是这种程度。

起初,我拜托朋友带着我这个前来游玩的乡下人,参观了巴黎的名胜。圣母院、萨枯雷鲁寺院、凯旋门、阿巴列德、夏乐宫、布洛纽的森林、蒙帕纳斯的墓地。这些对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感兴趣的。似乎在往常看画册和影集时激发起的那种想像力比这更有意思。

美术馆也是同样。我原以为“蒙娜丽莎”这幅画,会被大张旗鼓地装饰起来。可当时不过是像张复制品那样,简简单单地吊着。

“噢,就是这样的画。”

这也就是我对此的印像。

然后,就是巴黎的姑娘们。

巴黎的姑娘们,可是津津有味。

以往,对女人的穿着等,我没有怎么关心过。可是,在巴黎的街头,看着女人,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心。她们实在是巧妙地掌握着极其简朴的——绝对不像是贵重衣裳的穿着技术。因为她们的身高和日本人差不多,具有亲近感。尽管如此,那乳房却像是刺着薄薄的衬衫一样高高地耸着,仅仅是看上一眼,心里也会扑随一跳。

遗憾的是,我没有遇到适当的女朋友。

大街上有很多妓女。无论如何,因为是忍受艰苦的旅行——尽管如此,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不分昼夜,走遍了各处的偏僻街道。甚至还认识了面熟的——的的确确是只知道面容的一一那样的妓女。

好不容易来到欧洲,并不是妓女,想和普通的欧洲女子睡上一觉,再回日本。

这种愿望,与其说是肉体的欲望,实际上是从内心发出的渴望。

这个欲望,至少在巴黎没有能实现。

为我提供住处的,是一位学绘画的远亲。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正想当画家的决心?很少见他捏过画笔。他平时做柔道老师,好像有些收入,但生活依然是相当地紧张,吃的是面包和咖啡。如果没有其它什么事,别的食物没有吃过。

只是,他有一辆折叠式自行车,在去写生时,比如去农村画乡村的风景等的时候,才用它。

但是,因为他对画画并不是太热心,这辆自行车也没有怎么使用。

“用这个旅行就可以。”

这样,在他的指导下,我骑着自行车,毫无目的地跑遍了整个巴黎的郊外。

折叠式自行车,在欧洲的生活中,确实是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先乘坐公共汽车到适当的地方,然后,组合起来,骑上就可以走。因为每天只从面包和咖啡中摄取营养,当然体力下降了不少。不过,难得的是年轻,我踏着自行车的脚蹬,随随便便地,尽情地徘徊在富饶秀丽的乡村。

那时想到的是:人的大脑不是和自行车的速度相称吗?汽车虽然能跑得很远、很快,但是,在汽车里隔窗得到的印象是散漫的。呈现在眼中的景致,大脑消化不了。因此,留在脑海中的那些名胜古迹的记录,仅有一种隔靴抓痒的感觉。

对于这一点,自行车非常适合。每踩一下脚蹬,似乎就可以卷起风光,把它储存在脑海中。

法国的田园风景是秀丽的。农夫们也都很健壮,并且是乐观主义者。就连运送干草的马也是精神抖擞的。

随着回国的期限越来越近,仅仅在巴黎的周围,感到有些不过瘾,于是就想利用这段时间,再到其它什么地方看看。

“去哪里呢?”

“和巴黎截然不同的地方,想骑自行车转一转。”

“嗯,巴伐利亚好。”

不知为什么学画的学生建议了巴伐利亚。也许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去残存着和古代一样的欧洲地方”,他是针对这个想法回答的吧。而且,他本人好像不怎么离开法国,缺乏外出旅游的经验,唯一去过的他乡,也就是这个地方。

“那里的风景和法国不同。”

“骑自行车行吗?”

“要先乘火车,然后就可以了。”

“有坡道吗?”

这可是自行车的大敌。

“是在山里,当然多少会有些。如果你顺着‘罗曼蒂克公路’从南往北走的话,应该是下坡路多,阿尔卑斯山脉在背后嘛。”

“罗曼蒂克公路?”

“这名字不错吧?”

“嗯。”

如果是波恩和杜塞尔多夫,以后可能好像不会有旅游的机会。要是现在去的话,最好是德国古色古香的地方。巴伐利亚这一名字具有中世纪的味道,听起来不错。“罗曼蒂克公路”—用德语来说是:罗曼蒂修·修托拉阿塞,这音节也不难听。

不仅仅是巴黎,其实,什么地方对我都无所谓。

“我骑着自行车,在罗曼蒂修·修托拉阿塞……”

想这样炫耀一下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那个疯狂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名字,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听到的。这个国王是“罗曼蒂克公路”一带最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作为诺伊修伯修达依城的创立者,总是被记载在观光指南上。他的生涯,和这座古老、梦幻般的城一样,似乎是从奇怪的童话世界中脱离出来的,充满了不可解的谜。对瓦格纳音乐不寻常的倾倒,把自己和剧中人溶在一起的疯狂、同性恋、极端的洁癖、孤独症、自虐性性格、对梦想的神往,还有自杀。据说诺伊修伯修达依城,不是为了让人在此居住,而是为了再现他的梦幻而建造的。

“总之,这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地方。所有的梦,都能实现。也就是说,在那里,梦幻和现实的境界分不清,会消失。”

“真有意思,我去看一看。”

在巴黎生活得非常节省,这样多少还剩下点路费。跨越国境的手续也很简单。

然后,依照从学画的学生那里获得的不充分的情况,打算利用火车、公共汽车、自行车,再根据情况,沿途搭乘别人的车。这样就制定了大致的旅行计划。

那计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是漫无边际的计划。那次旅行本身就是在屋顶楼的房间里描绘出来的幻想!

这怎么可能呢?

似乎早已超过使用年限的陈旧列车,终于到达了奥格斯堡。

“罗曼蒂克公路”。

从这座城往南到奥地利的国境芬森,往北一直通向华尔兹伯吉。华尔兹伯吉距法兰克福比较近。我选择了去北方的道路。

据说在距华尔兹伯吉不到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两个城市,一个是内鲁特利根·黛依凯鲁斯布鲁;另一个是罗泰布鲁枯。这只座城被称为“罗曼蒂克公路闪闪发光的三颗宝石”。它们像项链中的宝石一祥,处在几乎相等间隔的位置上,每个都格外地漂亮。

这条公路从过去的朱莉叶斯·西萨开始,就一直是连接意大利和德国的主要线路,也许比这还要早。总而言之,占据欧洲大陆的主要地位的大国,常常就处在这里。打开地图,不难得知,在公路的南边,隔着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北边一直延伸到大陆的中心地带。由此可见,无论是作为商品的通道;或是军队的道路,都是非常重要的要道。十字军驻守的城堡;中世纪古色古香的瓦房;古老的喷水、教堂、钟塔、拿破仑时代的遗迹。听说在一次战争中,有一个市长为了保卫城市,和敌军的指挥官打赌、喝干了一大瓶酒。到处残留着神奇的传说,到处充满着历史的气息。那里就是没有大的铁路,公共汽车还算可以。作为观光地区也还没有遭到损坏。

但是,我不能总贴在公共汽车的窗户上,每到一处都尽情地“哇—、哇—”这样欢呼。也不打算走到华尔兹伯吉。即使是那三颗宝石,我也没有感到多少魅力。只是想骑上自行车,沿着大道或岔道,任意地走走,信步而行。

尽管如此,开始我还是围绕着奥古斯伯吉的街道转了一周。

果然不出所料,这座城市的景色,就像从中世纪原封不动地保留至今。铺石的道路、长着一片常春藤的墙壁、青铜喷水、古色古香的彩画玻璃。到了傍晚,整个城市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就连钟表的指针似乎也放慢了脚步,让你感觉到这里的一年和我们的十年一样长。

我住在一个洋溢着历史氛围的旅馆。第二天早晨,顶着晨雾踏上了“罗曼蒂克大道”。

我所骑的自行车,特别的结实。为了防止万一,事先粗略地学了些补胎的技术,可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用到。

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次旅行有点太愚蠢。利用公共汽车,用两天的时间基本上可以把有名的地方看完。可是,嘎当——嘎当——蹬着自行车,经常外出旅行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吧?

当时正值夏末,气温不高,也就稍微有点冒汗。由于是丘陵地带,坡道也不少。

我气喘吁吁地在公路上蹬着自行车。一辆古式的马车嘀嗒、嘀嗒地从背后疾步赶上来,超我而去。接着是一辆与风景不相称的现代化汽车又“嗖”地飞奔过去。我感到有些窝心,便决定改走岔道。

已经走到了哪里,连自己也不知道。迷了路就取出地图,慢慢地等待村里的人过来。德语一句也不会说,但只要有地图也就可以了。

骑自行车的日本人,被人觉得奇怪。他们用尖锐的目光凝视我。和法国人相比,他们的表情非常抑郁,难于接触。然而,本性好像很纯朴、亲切。风景也和法国乡村大不相同。阴沉沉地被繁茂的黑色覆盖着。特别是看到坐落在大雾对面的教堂的塔时,觉得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就存在于自己身边。

这样,我迎来了第三天的下午。

旅程由于绕道非常多—一不管怎么说,因为有时还逆着小河而行一一连最初的“宝石”内鲁特利肯也没有找到。

那的确是不折不扣地是个随随便便的旅游。

因为是自行车旅行,饮酒也不耽误前进。喝了不少德国啤酒。对于啤酒,以往没有太注意过,也不知道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和日本的啤酒相比,味道特别浓。到处可见小型的酿造作坊。即使在修道院,身穿黑色服装的修士们也在为制造啤酒而工作着。归根到底,就像是日本各地土产的咸菜,每个村都有每个村的味道,五花八门。

我带着微微醉意,跑到河边。周围的景色,更加离奇,简直就是梦。好像那太阳的光辉也在为这风景而配着色调。随着夕阳西下,天空中加重的蓝色,并未染上一点夜幕的颜色,仅仅加重了些。一架好像几十年一直转着的水车,像在闭目沉思似的山羊;靠着田园旁的小屋。无论在哪里,我找不到一点现代的景象,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逐渐地踏入了这个世外的迷途。

三天来的经验,增加了我的胆量。

不都是人住的地方吗?

我精神抖擞,跑在岔道上。到底跑到了哪里呢?

没关系,万一不行,就拜托马车了。

此时,我就是这样的心情。

忽然看见在一片丛林的对面,有村庄似的茶褐色屋顶。道路是下坡,晚风吹在被太阳晒过的皮肤上,啊,真舒服!天空和树林的交界线,越来越看不清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夜幕越来越深,在不知不觉中,天空已布满厚厚的乌云,叭哒、叭哒地下起雨来。

这可坏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往前走。如果这样走下去,前方大概会有村庄。是大村?还是小村?能否找到住宿处?如果没有就只好去住修道院。

雨下得越来越大。

中途穿上了雨衣,可整条腿已被雨淋透了。此时,我感到了疲乏,好像还有点发烧。

“就这点雨。”

我用日语发起了牢骚。

穿过丛林,是一片田地和牧场草地。这田地的模样和其它稍微有所不同。粗壮的蔓卷在像藤萝棚架似的东西上。密生的叶子被雨水打得哗哗作响。

是什么呢?是不是葡萄?

我觉得很奇怪。但是,那时对它并没有太过份地留意,在陌生的国家,看到陌生的植物并不是件稀罕的事。倒是想到了:有这样的田地,说明在附近有人家居住。

好不容易来到的是一家杂货店兼小酒馆。

急骤的雨水,哗啦、哗啦地敲打着屋顶。在店里,一位两颊下垂的老人坐在仅仅由树干截成的木墩子上。他看到异国的客人—一而且像落汤鸡似的,突然闯进门来的人,猛地一怔,表现出极为惊愕的样子。

我用英语打了招呼。可他一个劲地摇头。似乎是他老伴的女人,弯着腰,像看怪物一样,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事到如今,只有打哑语了。

实在是口渴舌燥。

我用手比划着想喝啤酒。老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往陶制的大杯里倒进了发黑的液体,递了给我。

湿透了的裤子,立即就被换下了。可是,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一股寒气直往上涌,正是发烧时的那种寒冷。

老人和老妇像木偶似的静止在那里望着我。我笑了笑表示友好,喝了起来。

这啤酒—大概就是啤酒,顿时给我增添了全身的醉意。刚一喝完,老人又端来一杯。第二杯还没喝完,老人又拿来第三杯,并示意:“多喝点”。

几天来的疲劳和醉酒,再加上发烧的前兆,一下子把我弄得昏昏沉沉,开始头晕。如果不勉强地集中起精力,眼前就会发白,什么也看不清。

我把自己知道的一点德语写在笔记本上,询问了有没有住宿。老人缩了一下宽大的肩膀,似乎在回答我;在这个村里,似乎没有那潇洒的地方。

我已经连站都懒得站了。弄不好,一动就会晕倒,实在是精疲力尽了。

在没有把握的交谈下,老人似乎明白了我的愿望。

他和老伴相互说了两三句什么,又向我招招手。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跟着他出去了。

老人撑着雨伞,迈着大步,嗵、嗵、嗵地往前走。

而我,脸上不单是雨水,还淌着汗,心跳得特别厉害。

这下可严重了。

我第一次开始后悔了。

他把我带到一个像教堂那祥漆黑而又显得庄重似的建筑物前。可因为没有看到有十字架,也许不是教堂。建筑物象个怪物一样的蹲在倾盆大雨中。

就在这时,连自己也不知道有一股小小的恐惧,微微地袭上我的心头。我再也看不到秀丽的风景了,只有黑夜和急骤的雨声。

父母、朋友,谁也不知道我孤独一个外国人就在这里……

这个房东也是胖乎乎的,长着尖尖的鼻子。在黑暗的灯光下,毫无表情,直直地盯着看我。

他们两个人在小声说着什么。

交谈很快就结束了,似乎已经谈妥。

不是在商量什么坏主意吧?

哪能有此等事……从一个贫穷的学生身上,又能得到些什么?这样一想,又放下了心。眼前,比起这种担心,最主要的问题是赶紧找个地方躺下。

房东依然是没有一点表情。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指了一下床,一言没发就出去了。

这男人真奇怪。

我急不可待地脱下湿衣裳,一头就栽倒在床上。床很粗糙,中间像马背似的还稍微有些高。

想起背包里有解热剂,喝完后,立即便进入了梦乡。

梦是一个奇异的梦。

在醒来的时候,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就连睁着眼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是在哪里呢?

不像是东京的家,也不象是巴黎的阁楼。

混浊的意识逐渐清醒:

噢!是一个什么地方的?不认识的德国人的家!

想起来了。

在黑暗中,像确认自己的存在那样,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两只胳臂。

烧似乎已经退了。不舒服的恶寒已经消失,只是在大脑中,似乎用薄薄的浆糊涂了一层,有些不灵。

外边曾下过暴雨。

因为什么也听不见,雨可能已停。

我站了起来,咚咚地踩了踩地。浑身上下仿佛皱在了一起,感觉非常迟钝。想去小便,可又不知道厕所在哪里。

门在床的右边。

我摸索着找到门,用力一推,走出了房间。

又记起了大门的位置。

自行车折叠着,还在原先的地方放着。

又推开一个门,走到了外边。

无明的夜,漆黑一团。

被冷空气一吹,凉爽爽的。

虽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夜晚,可这夜晚本身就觉得和过去所熟悉的夜晚大不相同。

这也许是恶魔猖撅的中世纪之夜吧?

此时,我脑海里,浮现出这徉奇妙的想法。

多么黑暗的夜啊多么寂静的夜!连自己眼睛的存在、耳朵的存在也会消失一般。

“咯瞪!”

突然打了一个寒噤。这寒噤岂只是因为空气的寒冷,在黑暗中,不是有一只黑手伸着手指正对着我吗?

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有光的生活。一直到数百年以前,黑暗一定是支配了整个夜晚。中世纪的黑暗,顾名思义,己经不折不扣地以占据一天的一半的漆黑而证实了这一点。

这几天以来,一直在白昼所观望到的秀丽风光,不就是这黑暗的代价吗?如果那绝妙、绚丽的景色,是属于上帝的,那这种黑暗就是属于魔鬼的吧。

扑通、扑通。

心脏跳得吓人。

忽然从什么地方听到微弱的声音。

不是在房屋里。

是在黑暗中,在黑手伸出的那个方向。

一步、两步、三步,我摸着黑往前走。

又听到声响。

“是谁?”

我用日语喊了一声。

“……”

似乎回答了什么。

不是家畜。

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看到好像有一个小仓库。

对了,衣兜里有火柴。

用手指摸了一下,只有三根。

取出一根点着了。

可仅仅在手的周围有些光亮。

把光挪到头顶,依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在黑暗中,有一个建筑物,好像不带窗户,像个扁平的小屋。

火扑地灭了。

这次非常清晰地听到,声音是从建筑物里传出来的。觉得是女人的声音,纤细的声响似乎在求救。

有人被关在里边?

我把手伸向前方,朝小屋走去,碰到了木墙。咚咚地敲了敲,想找出门在哪里。指尖碰到很粗糙的,象苫布那样的东西。

用手掌在淋湿的布上上下滑动一下,觉得好像下面有门闩。门大概就被遮在布的下面。

自己是什么目的,在干什么?已经无暇去动这样的脑筋。

这种无边无际的深夜的寂静,以及房东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概不知。冷漠的样子非同一般。小酒馆的父亲鬼鬼祟祟的交谈,也实在让人起疑心。

还有,从这建筑物中听到的女人的声音。

我钻到布的下面,找到了门。门没有锁,只挂着门栓。

搬开圆木,抽出门栓,用肩膀一推,意外地,门就开了。

“有人在吗?”

明知道无用,也只好用日语叫了一声。

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对方并不是说德语,好像在用气息似的、轻轻的、小声回答。慢慢地走过去,一股女人的气息扑鼻而来。

还有两根火柴。

“嗞一—”

当时,出现在火光下的……,确实,确实,我看见了。

一个微微发白的女人,两手抱着胸,身上似乎什么也没有穿。坐在那里,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就在我茫然地伫立着的时候,火灭了,黑暗又一次全面地覆盖了四周。

我朝估计是她肩膀的地方伸出手,靠过去。

“怎么回事?”

嘴里嘀咕着无意义的日语。

手指碰到了柔软的鼓起的地方,顿时传来了发麻似的一股热流。

女人始终一言不语。

此时,一句话也没有。

可是,她默默地把身体靠近了我,这不就是最原始的求爱动作吗?

此时此刻,猛然想到的是:

一个发疯的女人,被关在这里。

就是这样的判断。

虽说如此,在黑暗中也没有适当地确认方式。

我划着了最后一根火柴。

一个女人的脸,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她很年轻,而且美丽,是日耳曼少女的那种端庄、玫瑰色的面孔。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根本看不出像是在发疯,到像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半裸的肢体显得格外地温柔。

最后的火光,不一会就消失了。

紧接着的,还是一团漆黑的夜。然而,女人似乎象是等待着黑暗一样,把身体移了过来。

即跳动的心脏,快蹦了出来。

深夜的黑暗,使我大胆起来。即使不是这样,我选择的道路不是早就定下来了吗?

那时的意识总觉得有些模糊,用手触摸到的,一直残留在我的脑海中。

终于,我开始执拗地按抚起她的乳房。女人的呼气剧烈起来。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确定的、黑暗中的冲动。

她的动作,幼稚拙劣。我—一缺乏经验的我,这点还是知道的。在贯穿身体的时候,她发出了苦闷的声音。初次,对,大概一定是这样。

我在那娇嫩身子的深处,倾泻着全部激情。

在几次的爱抚后,我倒在女人的身上,睡着了。

也许并没有睡很久。

这时的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在朦胧的感觉中,睁开了眼睛。周围微微地泛着晨光。

突然,我苏醒过来,看到有东西缠绕在自己身上。

在薄薄的明亮中,看到的……的确是看到了,那是什么呢?

绿绒绒的极其奇怪的女体形的东西紧紧地绕在我的胸前、肚子上。粗粗的草蔓异常地肥大,呈现着丑陋的女人的造形,离奇的蔓成为胳膊、腿,缠绕着我的身躯。

这回可要命了。

我解开还在继续纠缠我的草蔓,用力地甩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那草蔓仿佛是爬行似的来追赶我的行踪,我一边把它推倒在地、一边往门口跑。到门口的距离真长。

跑出来后,叭地把门关上。在门的背后,听到叭嗒、叭嗒的敲打木板声响。

清晨还没有大亮。

赶快逃!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想。

我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收拾好行李,组装起自行车。幸好,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行动,在大门上夹了十马克,以此作为谢意。

带着浑身疲劳,踩起脚蹬实在是沉。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

顺着昨天通过的小道,又返回到“罗蔓蒂克公路”上。于是,乘坐了前往阿伍古斯福的公共汽车,换乘了通往法国国境的火车。在车上,我几次梦见了昨晚发生的事,又几次被梦魔缠住。

回到巴黎以后,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又发起高烧。年轻女人的肢体和那青色草蔓的形状,交错着出现在梦中。

休息了大约一个星期,身体终于有了好转。

退烧以后,只感到在巴伐利亚体验的事情简直就是毫无道理的幻影。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一边躺在床上,一边收集起自己去过的那个村庄的有关材料。

村名是K……吧。

在雨中、在小酒馆前看到的招牌上是这样写的。只要知道这些,可以作为查找那个村的线索。

尽管如此,也没有找到什么可靠的资料,更没有能搞懂什么,更不用说那奇怪的蔓的秘密之类的……

如果说还有点似乎是与之相关的知识的话,那就是:那个村庄是蛇麻草的名产地。

种植制造啤酒的、不可缺少的蛇麻草,仿佛就是这个村庄的主要产业。

在村庄附近的田地里,看到的像藤萝棚架那样的植物,大概就是蛇麻草的树吧。如果这样,那种不可思议的蔓也是……

打一开始就不得释然的心,还是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

那个年轻的姑娘呢?

为什么把蛇麻草看成女人?

到底是不是一种幻影?

在这种烦恼中,迎来了归国的日子。就在回东京的这天早晨,看到了使我触目惊心的新闻报道。

在法国的报纸上,出现了K……村的字体。

我翻着字典,解读了那几行字。

报道与其说是新闻,倒不如说是以单口相声的腔调被记录在报纸上。

在K……村,蛇麻草受到严重的捐害。蛇麻草是雌雄异株的两性植物。用于制造啤酒的是雌性树的花,那个花必须是成熟的、处女的花。如果不注意沾上了雄花的花粉,就不能再使用。因此,蛇麻草的生产者,想尽一切办法使其远离雄花。可是,雄花不知从哪里飞来诱惑雌花,当然,这也是雌花渴望已久的……

K……村的大灾害,是因为雌花被雄花侵犯了。

这篇报道的确是有点像法国报纸的味道。最后以奚落的口吻收尾。写着:蛇麻草的处女,不知被哪里来的什么人冒犯了。

大惑不解,谜仍然是谜。相反地可以说更加深。

尽管如此,那个天真、幼稚的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丑陋的草蔓……

是处女花的精灵吗?

也许巴伐利亚的确是残留着中世纪的传说,不可思议的国家。我至今仍然时常有这样的感慨:那个世界的美,就象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东西。就像在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宛如梦幻一样,直耸天空的古式钟楼仿佛也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