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番通情达理的成熟话语送行下,羽仁男来到明亮的户外,连他也觉得今天早上的体验宛如一场可笑的幻影。他一直自认是个虚无主义者,但如今却受到大人的智慧开导,感觉仿如从一名青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简言之,对方当他是个小鬼,没跟他计较。

他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怀疑是否有人会跟踪他,回身望去,却根本空无一人。羽仁男认为连他也被惊悚漫画给骗了,不,不只是他,恐怕连委托他的那名老翁也被骗了。

附近有家新开的小酒馆,他走进店内歇息。点了咖啡和热狗。

当女服务生送来法国芥末酱的瓶子,以及新鲜的香肠从面包中间露出油亮外皮的热狗时,羽仁男若无其事的问道:“今晚有空吗?”

那是一名身材清瘦、冷若冰霜的女子,打从白天起就化着晚上的浓妆,紧抿的双唇就像在说她一辈子也不笑。

“现在还是白天哦。”

“所以我才问你晚上有没有空啊。”

“现在是白天,我不知道晚上是什么情形。”

“哦,你的意思是未来不可知是吧?”

“没错,十五分钟后的事,都无从得知。”

“还十五分钟呢,区隔得真明确。”

“因为就连电视也是每隔十五分钟就播广告,暂时休息。这样接下来的节目不是很令人期待吗?人就是这样。”

女子朗声大笑,就此离开。意思是他被甩了。

但羽仁男完全没放在心上。原来这女孩是以电视作为人生的模范。这么做,或许凡事都能稳当、正确,而又令人安心。明明每隔十五分钟,电视节目就会因为广告而中断,那又何必去想今晚的事呢。

羽仁男此时就算回公寓,也没事可做,所以他四处游荡,尽可能不花钱,半夜才回到公寓里。

虽然怀里有五万圆,但他觉得这笔钱得归还老翁才行。

老翁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露面。

在老翁露面结算之前,他这条性命的买主仍是那名老翁,所以挂在门外的那面“业已售罄”的牌子最好还是保持原样别动。

当天晚上羽仁男睡得很沉。翌晨,有个脚步声停在门外,似乎正望着牌子思索,也没敲门就这样离去。寤寐间,他以为来的是杀手,但接着他开始反省,自己现在竟然还被虚假的惊悚故事欺骗,他一面煮早餐的咖啡,一面对着墙上的镜子做鬼脸。

羽仁男发现接下的这一整天,他都在等候老翁前来,对此颇为惊讶。他想早点见老翁一面,请老翁对他的性命做安排。既然他都买下了,好歹也要关心一下商品。想到老翁要是在他外出时前来,那就麻烦了,所以他一整天都没外出。

冬日西下。公寓管理员前来发送晚报,晚报从昏暗的房门底下塞了进来。

打开晚报的社会版报导,他看到上面刊登了琉璃子的大头照,大吃一惊。

“隅田川出现一具美女浮尸。尚不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从死者遗留在桥边的手提包中发现一张名片,上头没写住址,只写着‘岸琉璃子’一行字。”

新闻报导以离奇诡异的笔调来描述这起案件。

看完晚报,正当羽仁男对琉璃子的死感到茫然时,那名老翁刚好前来,来得正是时候。

老翁滚也似的冲进房内,在房里手舞足蹈的唤道:“太好了,干得漂亮。你用这招,所以才没死是吧?嗯,果然是个厉害的生意人。谢谢你、谢谢你。”

这句话惹恼了羽仁男,他一把揪住老翁胸口的衣领。

“好了,你快滚吧。五万圆还你,拿回去。”他把钱塞进老翁口袋,对他说道:“这是你买我性命的钱,既然我现在还活着,就没道理拿你的钱。”

“你先别生气,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老翁极力抵抗,手脚不住挥动。他从屋内握住门把,大呼小叫,羽仁男担心会惊动公寓其他住户,这才松开他,老翁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夸张的喘息着,一屁股坐向地面,接着爬向一旁,坐上椅子后,极力维护自己的威严。

“你不该对我这上了年纪的人动粗。”

接着他发现口袋里那笔钱,气冲冲的一把抓起那叠钞票,搁在烟灰缸上。老翁难道是想点火烧了那叠钞票?羽仁男很感兴趣的紧盯着瞧,但老翁并没那个意思,那叠皱巴巴的钞票宛如一朵肮脏的人造花,在烟灰缸上绽放。

“也难怪我会这么高兴。因为琉璃子是如何瞧不起我、折磨着我,年轻的你是无法想像的。她罪该万死,而且这是她应得的报应。对了,你和琉璃子睡过对吧?”

羽仁男感到气血直冲脑门,但他还是忍不住低头望向地面。

“被我说中了吧。你们睡过了对吧?她是很特别的女人吧?你是不是这么想啊?只要和那个女人睡过,你就会开始恨她。因为日后和其他女人上床,都会感觉味如嚼蜡。……对了,坦白说,我已上了年纪,不能和她行鱼水之欢。走到这一步,不管怎样,我都只能杀了她。”

“道理还真是简单明了。那么,是你杀了她罗?”

“喂,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如果我有那个能力,何必来委托你?杀害她的人是……”

“这件事是他杀吗?”

“当然是他杀啊。”

“我总觉得这一切像是在谎言包装下,意想不到的一连串偶然事件所引发。我打算明天再去一次那栋大厦……”

“劝你千万别这么做。那里现在一定有警察把守。哪有人会像你这样去自投罗网。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说的也是。”

羽仁男觉得,即使现在去也已无济于事。如今那弹性十足的胴体己不存在,就算去到那空荡荡的房间,又能怎样呢?那里现在一定只有一把放在冰箱里的手枪。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羽仁男这才开始冷静下来,决心将自己经历的事逐一告诉老翁。

老翁从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一直静静聆听,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那满是老人斑的手时而神经质的摸向领带的领结,时而轻抚稀疏的头发,无意识的展现出他年轻时遗留下的公子哥习惯。接着他望向窗外,看到几户房舍屋檐间的枯垂柳树,在窗边灯光的照耀下,随夜里的寒风摆荡。老翁的模样如同在探寻心中落寞的欢乐回忆。

“说来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被杀害。要是日后我成为证人,不就很麻烦吗?”

“这种事一猜就知道了。那个男人当然是早就下定决心要取那女人的性命。你只是个碍事者。这样你知道了吧?那个男人大概也同样为了她耗损太多精气,身体肯定已经不行了。如果在屋里连你一并杀了,便如同把你和那个女人一起送到另一个他到不了的世界。相较之下,他宁可采用能够独占那女人的杀人方式。当然了,你的行为肯定令他的杀意更加坚定。”

“可是,那个男人真的是凶手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呢。”

“你可真没眼光。他是杀人组织里的老大。就算你日后当证人,他也早已想好方法,不会让你逮着他的狐狸尾巴。搞不好现在他正堂而皇之的待在那栋大楼的房间里,上演一出为琉璃子的死悲叹落泪的戏码呢。对了,这起杀人案,你最好早点忘掉。反正这个案子最后一定破不了案。你最好也别多话,专心做你的生意吧。……最后,为了庆祝成功达成任务,我再多给你五万圆。”

老翁朝那切角玻璃制成的大烟灰缸上头又放了五张万圆钞票后,就此准备离去。

“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没机会再见了吧。”

“我也希望如此。琉璃子没提到我的事对吧?”

这时,羽仁男突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如此说道:“这个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提哦。”

“咦?”老翁脸色转为惨白。“难道她讲出我的身分和名字……”

“到底有没有说呢……”

“你打算勒索我是吗?”

“就算我向你勒索,你也没犯什么刑法上的罪,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们只是彼此合作,想要转动世界这个危险的大齿轮罢了。一般来说,如果只是这么点小事,这世界是不会因此撼动分毫的,不过,只要我敢舍命去做,就连杀人案也有可能发生。你不觉得很棒吗?”

“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就像自动贩卖机一样。”

“没错。只要投入铜板就行了。机械会卖命的工作。”

“人也有办法变得像机器人一样吗?”

“得看有没有觉悟罗。”

羽仁男嘴角轻扬,看在老翁眼中,似乎觉得很阴森骇人。

“你到底想要多少?”

“如果我想要钱的话,会再去找你,今天这样就够了。”

老翁逃也似的冲向门边。羽仁男朝他背后喊道:“暹罗猫的事就不用麻烦了。因为我还活着。”

羽仁男手伸向门外,再次将“Life for sale”的牌子翻向正面,打着哈欠走回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