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仁男先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心不在焉的盘算着计划。

“总之,要尽可能撑久一点。愈久愈好。这么一来,她先生回到家里,我被射杀的可能性将会大增。”

他认为在做爱时被杀死,是无与伦比的死法。如果是老翁,这样有点不大名誉,但如果是年轻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名誉的死法了。

不过,他真正的理想,是在被杀害前,什么也不知道,从陶醉的快活巅峰,直接一头坠落死亡深渊,这才是最棒的死法。

以羽仁男的情况来说,他没办法这么做。他一方面有预感自己会被杀害,一方面又得拖延时间,这是他眼前要顾及的生意。一般来说,这样的恐惧和不安会妨碍性爱的欢愉,但羽仁男不一样。死亡已近在眼前,这是一处已经开口的空间,他已见过那样的空间,所以不会大惊小怪。在走向死亡之前,他拥有的是许多不同瞬间的生命,他只要好好享受这些时间,尽量拖延就行了。

琉璃子应该是对自己颇有自信。她随手将窗前的百叶窗拉成半掩的状态,也不拉上窗帘,在宛如水族馆般的蓝光中,脱得一丝不挂。由于浴室门敞开着,可以清楚看见她全身赤裸站在镜子前,时而以香水瓶朝腋下喷洒,时而朝耳后抹香水。

她背部的线条,来到臀部后圆圆鼓起,让人觉得搂在怀中一定很舒服。望着眼前的活色生香而感到亢奋的羽仁男心想,不能这样就冲动。

不久,她赤裸着身子,姿态优雅的沿着床边绕了一圈,然后以制式化的动作走上床。

明知在上床前谈这件事很不恰当,但羽仁男还是抑制不了心中的好奇。

“你为什么要沿着床绕一圈?”

“这是我的仪式。狗在睡觉前不也常这么做吗?这算是一种本能。”

“真教人惊讶。”

“来,没时间了。快点抱住我。”

琉璃子阖上眼,双手勾向羽仁男脖子,慵懒的说道。

羽仁男花了不少时间,先试了一次,然后又回到准备阶段,试第二次,又回到准备阶段,一再让她欲火焚身,展开拖长时间的策略。但在他做第一次尝试时,便发现情况不对,对此颇感讶异。琉璃子的胴体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老翁会对她如此执著。羽仁男的计划差点就此失败,但他好不容易挺住。

问题在于要让琉璃子认为他想一直这样温存下去,就算死亡的危险步步逼近,仍旧想保持这样,为此,羽仁男可说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让琉璃子感受到他要是就此结束会有多不甘心,并一再拉长时间,让琉璃子觉得“太好了,没有就这样结束”。羽仁男对休息时间的掌控颇有自信。琉璃子全身泛起桃红,看得出她虽然躺在床上,感觉却像全身悬在半空一般。她是个囚犯,流着眼泪想抓紧天窗洒落的天光,却又滑落地面。

羽仁男时而进攻,时而休息,接着又奋力再战,每当他进一步尝试,就会险些落入琉璃子那奇妙的陷阱中,为了保留余力,他只能不让自己满足,心不在焉的望着琉璃子逐渐达到忘我之境的背影。

正当两人云雨之际,羽仁男听到有人缓缓转动门锁的声响。

琉璃子浑然未觉,微微冒汗的脸往左右摆动,双目紧闭。

“欢迎光临。”

羽仁男如此暗忖。这么一来,应该会有消音手枪之类的武器,从他背后打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窟窿,穿透琉璃子的前胸。

传来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摆明有人走进屋内,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羽仁男连转头望都嫌懒,既然对方给了他这么充足的时间,索性就把事情办完吧。要是能在达到巅峰的那一刹那死去,就太走运了。虽然羽仁男并不是为了等候这一刻才一直活到现在,但是面对这幸运得来之物,他抱持着渴求许久的心情,就此纵身投入琉璃子那精妙绝伦的陷阱中。待余韵平息后,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他像蛇昂首吐信般,从琉璃子身上转头而望。

这时,他发现眼前有个身穿杏黄色古怪外衣、模样肥胖滑稽的男子,头戴一顶贝雷帽,膝上摊着一大本素描本,正全神贯注的握着铅笔作画。

“啊,请保持这样别动。”

男子轻声说道,目光复又栘回纸上。

一听闻这个声音,琉璃子马上一跃而起,那骇人的惊恐表情,令羽仁男吓了一跳。

琉璃子使足了劲一把拉过床单,缠向自己身躯,坐在床上。羽仁男就此全身不蔽一物,而他此时也只能就这样坐在床上,斜眼来回望向琉璃子和那名中年男子。

“你为何不开枪?为什么不快点杀了我。”

琉璃子惊声尖叫,就此放声号啕大哭。

“我懂了。你想活活凌迟我对吧。”

“用不着这样大吵大闹。你冷静一点。”

男子仍握笔作画,一副不愿就此结束的模样,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日语如此说道,完全无视于羽仁男的存在。

“我正在素描。这会是一部好作品。你们运动的模样真的很美。就此激起了我的艺术心,可以请你们先别讲话好吗?”

羽仁男和琉璃子只好保持沉默。

“好,完成了。”

男子阖上素描本后,脱下贝雷帽,一起放在桌上。接着走向他们两人,像小学老师似的,双手叉腰。

“你们两个都快穿上衣服。会感冒的。”男子道。

此举令羽仁男大感意外,他就此开始穿上刚才胡乱脱向一旁的衣服,琉璃子则是裹着床单,悻悻然站起身,走进房间。拖地的床单卡在门上,她暗啐一声,态度冷漠的把床单拉进房内后,粗鲁的关上房门。

“请往这儿坐。来喝一杯吧。”男子说。

不得已,羽仁男只好回到刚才他和琉璃子一起坐着喝酒的椅子。

“她得花些时间梳妆打扮。应该会在浴室里待上三十分钟吧。在这里等也没用。先喝一杯。一杯喝完后,你就乖乖回家去吧。”

男子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曼哈顿,动作俐落的朝两人的鸡尾酒杯里各放一颗樱桃,然后往里倒酒。男子的手很肥厚,让人联想到无限的宽容。他手背的指根处还长着四个酒窝。

“对了,你是什么人,我并不想问。因为就算问了也没用。”

“琉璃子小姐把我说成是ACS队员……”

“这件事你用不着知道。ACS只存在于惊悚漫画里。我其实很讲究和平。连一只虫子都没杀过。不过,她有性冷感的毛病。所以为了带给她刺激,让她感受刺激的滋味,我安排了许多设计。她也就此获得满足,还当那把玩具枪是真枪,到处拿枪示人。我是如假包换的和平主义者,认为日本国民得和睦相处,一团和气的从事贸易,做买卖,互相帮忙,这点非常重要。别说伤害别人的身体了,就连伤害别人的心灵,我也是百般不愿。我认为这就是最重要的人道主义。你不这样认为吗?”

“一点都没错。”

羽仁男听得目瞪口呆。

“她对追求和平的我没半点感觉,却对紧张刺激充满憧憬,沉迷看惊悚漫画。所以我只好演戏。假装我已杀过许多人。并向她编造ACS之类的谎言。她就喜欢这样,如此一来,她的性冷感就能治愈,所以她总是将自己封闭在这种幻想的象牙塔里。如果我真像她说的那样,日本警察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放任我逍遥法外。不过,为了能和她享受鱼水之欢,我成了杀人如麻的黑社会老大,这种感觉也不坏。”

“这样我明白了。不过,你为什么放了我……”

“你又没任何过错。你带给琉璃子快乐,可说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责怪你呢。再喝一杯如何?喝完这杯后,就马上回家去吧。最好别再来了。要是我吃醋的话,那可就伤脑筋了。不过,刚才我画了一幅很棒的画,请看一下。”

中年男子摊开那本素描本。

这幅画功远在外行人之上的素描,画着男子所说的“运动”。

连羽仁男本人看了,也觉得它是如此美丽圣洁,宛如精悍充满活力的野生小动物在嬉戏般。犹如人类因心中充满欢愉而呈现出开朗活跃的舞姿,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运动”。羽仁男在满脑子心机下做出的这项充满理性的运动,从这幅画中完全感受不到。连他也不自主的坦然夸赞:“真是一幅好画。”把画还给男子。

“很棒的画对吧。人在愉快的时候最美了。这是最和平的姿态。我不想破坏这个画面,让它维持这样即可。只要把它画成图画就行了。……那么,趁琉璃子还没出来前,你快回去吧。”

男子站起身,伸手想要握手。

羽仁男很不想和那宛如软垫般的手相握,他认为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就此站起身向男子说道:“那我就此告辞。”

朝门口走去。

接着男子伸手搭在羽仁男肩上。

“你还年轻。就忘了今天的事吧,可以吗?今天发生的事、这个地方、今天见过的人,全部忘掉。知道吗?唯有忘了它,你才会留下美好的回忆。这句话是我送你的饯别礼。这样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