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条孝文每天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精神状态下。由香活着的时候,父女关系就已经疏远了,虽然得不到改善,他也没怎么在意。但当父女之间隔着阴阳两界时,这无法弥补的距离便展露在面前,失落感深深地填满了胸膛。

就算由香还活着,父女之间的代沟还是不会发生改变。但想见女儿就能见到,这与女儿已远在另一个世界真有天壤之别。七条在女儿死了之后,才明白由香存在的重要性。

由香已经死了,再怎么也回不来了。如果不把凶手抓起来,由香的灵魂就无法安息。

杀人嫌疑犯已经自己招供了,正在受公审。但嫌疑犯的妹妹北前友美却在上诉,说哥哥无罪。由于她是北前的妹妹,她的上诉不会对判决产生什么影响,但七条的心里觉得像堵了些什么东西。

听说公审过程中,嫌疑犯在拘留所内结核病发作,被送进了医院。

只要真凶还没被绳之以法,失去由香的痛苦就不能减轻,遗属的愤怒也无法平息。但七条每日都没力气干事,无精打采地混着日子。

案件发生数月后,七条突然接到了北前友美的电话。友美告诉他事件发生后,丰崎俊也就失踪了,并说她自己怀疑丰崎的失踪是不是与由香的案子有关。

为了寻找丰崎的下落,友美跟丰崎的妹妹寿寿隐姓埋名,进了丰崎生前工作过的银座的一家店,顺藤摸瓜地找出立野恭一这个嫌疑分子。立野害怕友美写的稿子刊登出来,两次开支票给她。听了友美的这番话,七条兴奋起来。

“友美,我马上进京来。我想见见你。”

“我也想见见你。”友美说。

七条草草地打点了行装就进京了。友美跟寿寿在东京车站接到了他。

再见到二人,七条感觉上就像见到了战友一般。北前友美是招供杀了由香的未决犯的妹妹,自己跟她本该处于敌对关系的。想想看,真是种奇妙的感觉。

他们已成为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而并肩战斗的战友。三人共同的敌人就是真凶。大家都认为,真凶不是北前真司,而是另有其人。

“我们找个能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的地方。”友美说。

三人在车站附近的西餐馆的包间内,再次做了别后的问候。问候完,友美从手提包内取出支票,放到七条面前。

“这是立野给我的支票。”

“会不会被作为恐吓而遭立野控告?”

七条自接到友美电话起,一直就在担心这一点。

“基本上不会。如果他告我恐吓,那就意味着那篇稿子会公布于众。就算稿子不会登出来,警察那儿也会调查寿寿哥哥的下落的。正因为他心虚,所以才会开支票给我。”

“手里握有这玩意儿真不错。这张支票也许会带我们走上揪出真凶的列车道。”

“岂止是列车道,简直就是新干线嘛。”寿寿插话道。

“要把它变成新干线,还需要四五张支票呢。”友美说。

“不把他逼得太紧或许更好些吧?”

“不逼他紧些,他的狐狸尾巴露不出来啊。而且我们还得确认你哥哥的下落。”

“我觉得我哥已不在人世了。”寿寿的声音有些梗塞。

“别灰心啊。”

“哥哥的失踪绝对跟由香一案有关。也就是说,杀死由香的另有其人。”寿寿说。

北前真司与丰崎俊也失踪一事毫无牵连,这是肯定的。如果丰崎的失踪真的与七条由香有关,那么真凶就真的另有其人。

“警察盯上立野了吗?”七条问。

“好像还没有。”

“迟早的事。我们得在这之前再多要些支票。”

“如果警察没注意到我们的行踪,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所以索要支票就得趁现在。做好事宜快不宜迟嘛。”

“这的确是好事呢。”

三人不由得相视而笑。虽是违反社会规范的谈话,但因商量出了一项好计划,使得三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温馨。

“上次之后,你哥哥病情怎样了?”七条问。

“不让我们见面,所以不怎么清楚,好像是不容乐观。”友美的声音有些不对头。

“虽说是拘留所的医院,但那是归上面管的,我想他会受到应有的治疗的。”七条安慰着友美。

但友美觉得那不过是骗人的话罢了。对于七条而言,在事情真相尚未明朗之前,对于北前真司真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我相信哥哥没有杀人。杀死由香的一定是其他人。我想哥哥之所以会把罪名承担下来,是因为病的缘故。我一定要把立野恭一揪出来。”

友美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坚定。

“听说上次你见立野的时候,寿寿是跟着去的。请千万不要一个人去见立野。你再去会立野时,我也跟着去。”七条主动要求。

七条觉得事态的发展真是奇妙。北前真司的杀人嫌疑还没得到证明,现在又有他的供词又有当时他在场的证据,但七条说他会保护友美,这就等于说,他已排除了北前真司的犯罪嫌疑性。他内心已是对立野非常怀疑了。

2

友美再次要求与立野见面。

“没必要跟我见面。”立野愤愤地说。

“关于上次的采访稿,我们还有些地方需要再讨论。”

“说什么讨论呢。不就是要我买下那篇稿子吗?”

“我可没打算卖。”

“那你不是收下了支票吗?”

“我先替你保管着。”

她这么一说,立野似乎想起她以前就这么说过。

“那么你想谈什么呢?”

“我不会在电话里讲的。”

立野对友美的话深感压力。立野不得不答应跟友美见面。见面场所定为另外一家酒店的酒吧。上次见面是由寿寿暗中保护的,这次则是七条秘密地跟友美一块去。酒店的酒吧是商务洽谈或讨厌人们注视的情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友美按时到了,发现立野已在那里等着。

“到底怎么回事?关于那篇稿子不是已经谈好了吗?”

立野一见到友美就开始发难。

“你是不是搞错啦?我记得我可没说过事情已经谈好了。”

“怎,怎么回事?”立野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还是准备发表那篇稿子。”

“你骗我!”

立野一时血色全无,一副要冲过来打人的架势。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先忍了下来。

“你要敢登我就告你恐吓。”

“请便,我又没打算收你的支票。”

“你这话你认为警察会信吗?”

“会信的。你要是告我恐吓,警察肯定就要问我稿子报道内容的真假。你给我支票的真实原因也会受到严格的质询。”

“你……”

友美的话击中了立野的痛处,他无话可说,全身颤抖。

“那你想要什么?”

立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反问道。

“这个还你。”

友美把上次收的立野的支票摆到他面前。这是一场赌博。如果立野收下支票并且不愿给新支票的话,一发就鸡飞蛋打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代你保管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

“嫌少吗?”友美笑笑,不吭声。

立野觉得友美是笑里藏刀。

“你要钱吧?”

“请别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你是个有钱人,所以立刻就把事情跟钱挂上了钩。”

“那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

“接下来我要问你了。你为了阻止稿子登载出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你不说我具体地该做些什么,那你只能拿到相当于稿费的东西了。”

“稿费公司会付给我的。”

“也就是说,你要我付超过稿费的价啰?”

“我讲过我不要钱的……”

“那你要什么?”

“请你表示点诚意。”

“诚意吗?”

“没有明摆着的理由,报道是不可以随便放弃发表的。我有我作为作者的自尊,公司也有公司的立场。请写份道歉信。”

“道歉信?”立野哑然。

“你说什么呢,要写道歉信的人该是你吧!你的报道会引人误解,如果你发表了那东西,我的名誉很可能受损。你要执意发表,那真让我头疼呢。”

“请不要把话题扯远。我不是问过你了么,那报道在什么地方损害了你的名誉。我也没打算利用那篇稿子给你带来麻烦,所以请你务必要写份道歉信。”

“我肯定不会写那东西的。”

“那就无话可谈了。”

“等等。等等!我是不会写道歉信的,但以感谢金的形式给点补偿,你看怎么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表示我的诚意了。你要理解。”立野的话又软了下来。

“真让人为难呢。”

友美也注意着讲话的分寸。

“那稿子还只是你个人的东西,还没有拿到编辑部去吧?”立野不安地问道。

他想把这件事搞清楚。

“如果稿子都交给编辑部了,我就不用来这里了。”

“总之,这是我的一点诚意,请你务必先收下。”

立野又在支票本上写下了个数字,连同刚才友美递过来的原来的那张,一并交给了友美。

“我不是作为个人收下这张支票的。就把它当做社会福利事业的捐款怎么样?”

“我给你的稿费,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立野改了腔调。

“那么,请你在支票上添上:这是给社会福利事业的捐款。”

立野就照着友美说的那样,又在支票上添了这句话。

3

北前真司在公审过程中发病住院了。病情据称很严重。

来年的1月中旬,栋居接到了北前真司在医院里病死的消息。据称是结核病旧病复发导致的呼吸衰竭。北前原本一直就有会发生这种事的预感。

一方当事人即被告在公审过程中死了,于是法院做出了放弃公诉的决定。即使他真的无罪,他也得背着黑锅去见上帝了。

栋居接到北前真司的讣告时,想起了拼命为哥哥上诉的友美的脸。虽说是北前自己招供的,但若是北前因生病万念俱灰而胡乱招供的话,作为调查本部的一员,栋居真是无脸见友美。

“这可真糟糕!”

莅原似乎也是这个想法。如果北前没被逮捕,如果他没死……一想到这,真让人黯然神伤。

“栋居,北前被逮捕时就已得病了。至少他是得到了充分治疗后才离开人世的。”莅原安慰着栋居。

“我也想这么想啊。但如果他真的无罪,那这错误却无法挽回了呀。”

“我觉得他是用自己的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如果真是清白的,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

“个人的选择吧。无故背了黑锅,又生了病,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无法复员,所以干脆执意寻死。丧失了生存的意志,就把命交给病魔了。”

栋居对北前的选择虽不怎么理解,但对北前的死还是非常遗憾。

为什么不活得更长些呢?他急着自寻死路证明自己清白的同时,也无声地向使自己蒙上不白之冤的警察发出了抗议。

死,并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自愿选择了死,却能向世人表示抗议。

前些日子,栋居一直忙着寻找为北前翻案的证据,但没找到有力的翻案证据。

而且,情况越来越不利。就是公审,北前也完全是一副不与检察官辩论的姿态。

丰崎俊也依然下落不明。其妹丰崎寿寿提出了寻人申请,其失踪被害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以此为目的的调查也已开始了。

但栋居所主张的此事与七条由香的案子有关,还在拘留所的北前不可能杀害丰崎的意见,在警察局内部应者寥寥。

如果采纳了栋居的意见,警察们也就等于自己承认起诉后病死的北前真司原本是无罪的。

就是只考虑到警察的面子问题,栋居的意见也没那么容易通过。

但北前的死,使调查本部内部的看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北前都死了,该案的调查小组竟还继续存在,这本身就说明了看法的变化。

一直以来,警察厅在年末年初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调查失踪人口的强化月,要求全国的警察追踪有杀人嫌疑的失踪人口。丰崎俊也由于可疑点甚多,也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于是,调查七条由香被害一案的调查小组继续存在。

不公开承认七条由香被害一案的被告无罪,却以调查可能存在的真凶及怀疑与案件有关的失踪人口下落的形式,来展开调查。

栋居他们对丰崎失踪前工作过的地方又进行了一次大的集中调查。

进人花坛工作的丰崎寿寿当然受到了警察的盘问。

“你进花坛是为了查找哥哥的下落吧?进店后有什么线索?”栋居问寿寿。

“一点都没有哥哥的消息。而且我原本也不是要查找哥哥的下落才来花坛工作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花坛工作?”

“我老早就想来新宿了。听哥哥说花坛的客人不错,所以我就过来了。”

“店方好像不知道你是丰崎的妹妹。”

“哥哥突然失踪了,我不想让店里的人拿有色眼镜看我,所以我就隐瞒了这个事实进店来了。也请你不要说出去。”

“北前友美跟你一起来的吧?”

“她是兼职,早辞了。”

“她另外有工作,为什么要在花坛打工?”

“她说她想取得银座俱乐部的实地资料。详细的原因你问她本人好了。”

“我们认为,你跟北前友美一起进了你哥失踪前工作过的地方工作,是别有用心。”

“没什么其他的目的啊。”

“你们认为,杀死七条由香的不是北前真司,而是另有他人。”

“友美她一直这么主张。”

“于是,你们推测你哥的失踪与真凶有关,接着你们就进了花坛……是这样的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那么,你们有没有找到相关人士呢?”

“没有啊,也许我们当初的推断错了。”

寿寿的话含糊其辞,不得要领。

不过,栋居他们从寿寿的同事,一位名叫美知的坐台小姐那里,却听到了有用的线索。

“这么说来,寿寿跟友美倒是对那个跟丰崎差不多一起在店里出现、又差不多一起消失的客人很感兴趣呢。”

美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那个客人是谁?”

“立野。就是最近那个跟三立总业的千金小姐结婚的立野恭一啊。他一步登天,成了现代灰姑娘的男子版,让媒体热闹了好一阵呢。”

“啊,就是那个从酒店工作人员一跃成为三立总业社长的女婿的……”

“对,对,就是那个立野。”

“立野在丰崎俊也开始来店里工作的时候出现,又跟他差不多同时从店里消失,你说得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有一阵子店里传言,丰崎被立野网罗过去了呢。”

“寿寿和友美对立野有兴趣吗?”

“她们两个说也想攀高枝,很有兴趣呢。”

“这之后,立野来过店里吗?”

“没有,结婚后好长时间都没来了。偶尔来这儿玩玩又不会遭天谴的。告诉你喔,立野好像对我有点意思喔。我在花坛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就是立野,之后他几次来店里都指名要我呢。”

“之后有联系吗?”

“一个电话都没有。现金交易嘛。”

“你有没有联系过立野呢?”

“没有。他刚当上大老板的乘龙快婿,对我们这种人避之惟恐不及吧。”

“立野不来这里玩了,未必是因为刚当上大老板的乘龙快婿,而是发生了他不便来此的事。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不便来这里的事?”美知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

“你说过,丰崎的失踪跟立野不来店里了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也就是说,假使立野由于跟丰崎的失踪有关,那他就不能来店里了……”

“也许吧。立野如果就像传言那般把丰崎提拔在什么地方工作的话,我们店里的门槛也变高了呐。”

美知按完全不同于栋居的思路推测出另一种关联性。

“丰崎失踪前有没有跟立野发生过口角呢?”

“丰崎跟立野发生口角?这里的工作人员怎么会跟客人吵架呢!对我们来说,客人就是上帝,客人的话总是对的。”

“店里客人是上帝,店外大家就平等了。”

“店外的事就不知道了。不过完全没那种迹象啊。相反,立野倒是很注意丰崎。所以才有传言说立野是不是把丰崎挖走了。对了对了,现在想起来了,立野曾问过丰崎两人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以前碰到过吗?那么丰崎怎么回答的呢?”

“他回答说没碰到过。接着立野就侧着头说,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栋居考虑着这件事的含意。虽然首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但是栋居非常重视。根据栋居的判断,从天花板偷看到犯罪现场的丰崎有可能记得凶手的脸,但被偷看的凶手绝对不知道丰崎的存在。两人是在犯罪现场以外碰到的可能性很大。

至此,花坛的客人立野恭一浮出了水面。调查小组的大部分人都开始认为,丰崎的失踪与七条由香被害一事有关。

立野和丰崎差不多在同时期远离了花坛,这其中的真相还需进一步调查。现在仅仅是道听途说,立野和丰崎的失踪到底有无牵连还不能肯定。先入为主是办案人员的大忌。

但如果把立野放在凶手的位置上考虑,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假设立野结婚前与七条由香发生了危险的情爱关系后把她给杀了,而这场面被丰崎偷看到了。犯罪后,立野正处在青云直上的关键时期,却遭到丰崎的敲诈。对立野而言,丰崎只要还活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麻雀变凤凰的机会就始终存在着威胁。

如果结婚前跟吧台小姐有染、完事后又把人家杀了的事一旦露馅,就会从云端一下子跌到地狱里。立野是这两件杀人案的杀人凶手(由香被害与丰崎失踪),这一点毫无疑问。栋居虽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先入为主,但对立野的怀疑却确切无疑了。北前友美和丰崎寿寿也注意到了立野,她们的依据该也和栋居差不多吧。

她们两个仅仅是对立野感兴趣吗?友美相信自己的哥哥无罪,拼命想澄清哥哥的嫌疑。寿寿也因哥哥突然消失而四处打听哥哥的行踪。两人或许就接触过立野。

如果立野就是凶手,他就与七条由香的被害与丰崎俊也的失踪有关。如果他觉得友美和寿寿对自己有威胁,难保他不会向这两人下手。栋居冷静地审视着自己正在逐步收缩的调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