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前真司在公寓大门口跟隔壁的七条由香擦肩而过。

“呀,回来了?”由香笑着说。

“是啊,今天等接班的花了点时间,所以就回来得迟了些。”北前说。

“夜班真够呛啊。我现在出去买东西,有什么要买的,我一起买回来给你啊?”

“谢谢。今天没什么要买的。”

“那你好好休息吧。”

“哎,由香,今天公司发了这个,不嫌弃的话拿过去尝尝吧。”北前从包里拿出一听罐头,递给由香。

“这是什么啊?”由香有点吃惊。

“我们大厦要面市的肉丁葱头盖浇饭的奶油面粉糊。咖喱奶油面粉糊不稀奇,但肉丁葱头盖浇饭的奶油面粉糊不常见。这罐头在令人怀念的老味道的基础上,又花了新功夫。先在职员中以试用品的形式分发的,你就拿过去尝尝吧。”

“肉丁葱头盖浇饭,听年纪大的人提到过,但还没吃过呢。真高兴。谢谢!”由香喜滋滋地接过了。

北前真司一边在一家城市酒店做守卫,一边在准备司法考试。为了将来能当律师,他一直在挑战司法考试。但日子也是要过的,所以一边做守卫一边准备考试。

他每天学习八小时以上,一天也不间断,坚持个两年半,或许才能达到及格线,也不一定能考及格。司法考试就是这样一种很难通过的考试。

他从大学二部法律系毕业后,由于一边上班一边准备考试,学习时间并不充分。夜班又多,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从睡眠时间内挤出时间来学习占了相当的比重,效率很差。有时学的知识还赶不上忘了的。

即使如此,北前真司还是没有放弃,相信自己会有一天通过司法考试,把律师牌别在身上的。为了这个梦想,他惜时如金,抵抗住东京的所有魅力与诱惑,埋头于六法全书,一直坚持学习。

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住在隔壁的七条由香,是孤寂的复习考试沙漠中惟一的绿洲。

她跟北前差不多同时期住进了这座公寓。由于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同,虽说同住同一屋檐下,但碰面的机会很少。

但正因为有同住一屋檐下的缘分,只要见着了,都会说上几句。

名字由于门牌上写着,自然就知道了,不必通过自我介绍或互相拜访而得知。但彼此完全不知道对方的职业跟经历。两人就是公寓入住者之间那种基本上不交往的、衍生于都市一角的冷漠的人际关系。

不过,这对于北前来说,却犹如在沙漠旅游的游客见着了绿洲。在不认识其他人的东京,由香是北前惟一的熟人,另一方面也是朋友。北前有几次被叫到由香的屋子里,喝她亲手泡的咖啡。是那种在附近的咖啡店很难喝到的香咖啡。

由香听说北前在准备司法考试,于是说:“努力啊,你一定会成为律师的。到时我请你当我的法律顾问啊。”

“由香小姐嘛,到时候我免费为你服务。”

“就算是高额的咖啡费吧。”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调皮话,描绘着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梦。

2

拿着从妹妹那里讨来的钱去玩女人,丰崎俊也突然对这样的自己讨厌起来。本不会对这样的事生起自我厌恶感的,男人的自尊与羞耻早已抛开。游走于都市的底层,不抛开那些东西就无法生存。

但丰崎不知怎的总觉得,从妹妹那儿讨来的一万块钱里,渗透着她出卖自己的怨恨。如果拿这钱去玩女人,就等于拿把妹妹分块出售的钱去玩女人。跟玩妹妹一样。

在此之前,丰崎也有过拿妹妹的钱去玩女人的经历。为什么今天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呢?不,倒也不是突然生出的,最近对那种事是渐渐地冷淡下来了。从北方的偏远小城来东京上学,毕业后工作,然后在东京的底层流浪,自己从未想过境遇会如此凄惨。

在人群处于兴奋状态中的东京,自己真是困惑于它燃烧的热量。最近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值得热烈追求呢?只不过是白白燃烧自己的热情罢了。明白了这一点,热情一下子就冷却下来。与此同时,自我厌恶感出现了。

即使拿着妹妹的钱去玩女人,结果还是空幻。一想到这儿,玩耍之心一下子就消失了。看电视也没意思,也没心思看书。书嘛,从大学时代起,除了课本之外就不碰了。打电话叫朋友出来,也常是十次九空。

一旦热情冷却下来,膨胀的时间之海就开始结冰。在名为自由的时间之海中,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像困在冰海的船只一般,丰崎走投无路了。所有的时间都冻结了,根本无法转身。

丰崎为了打发时间,虽不想上厕所,但还是去了厕所。除了上厕所,就无事可干了。对着马桶解完手,看着好久都派不上用场的自己的命根子,他觉得无比忧伤。

“谚语说‘树上掉下的猴子’(喻无所依靠),到头来,我原来是没女人要的牛郎啊。”丰崎一边解手一边自嘲。

丰崎解完小手,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厕所的天花板。他发现天花板有点错位。伸出手去试着推了推,天花板错开得更厉害了,能看到黑黑的天花棚。

这下丰崎来了兴致。他站在马桶盖子上卸下了天花板。伸出头看了看四周,他发现天花棚遍及整栋公寓。

丰崎从厕所走了出来,拔下开关上插着的应急灯,又走进了厕所。

丰崎站在马桶盖上,撑上了天花棚,点着灯慢慢地向隔壁的方向移动。不时地有灯光从下面漏上来。天花板上像是有洞。

他把眼睛凑到漏光的孔上,向下望去,是隔壁的,正在看电视。丰崎虽没有看到期待的画面,但从正上方看下去的视野,跟日常的视野真是完全不一样。

人们的日常视野大抵是水平的。虽说站在某一点向上看或是向下看的情况是有的,但如果不乘飞机什么的,是不大可能从正上方来看世界的。

更何况这还不仅仅是俯视图。而是在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看其隐私的俯视图。这给了丰崎以新鲜的刺激感。即使是看电视、看书、睡觉等平常的画面,如果是在他人不知情的条件下看到,它也染上了截然不同的色彩。

丰崎还没看过这么有趣的场面。正因为室内的人还没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们,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演技。人的本来面目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丰崎第一次体会到,窥探他人的隐私是如此的刺激、有趣。

在妹妹外宿的晚上,就是看一整晚也不会厌烦。

冻结的冰海融化了,天花板向他展开了新的人生地平线。这种举动生产不出任何东西,对社会也毫无贡献,更准确地说,它还是违反社会公德的。但爬天花板这件事,毫不夸张地讲,真让丰崎感受到了生存的价值。

匍匐在天花板上窥探着他人的隐私,这才体会到自己的的确确活着。让自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事,除了这件,还没有第二件。

这确实是违反社会规范的行为,但只要不给被窥探者带来麻烦,是不可能给其身心造成伤害的。六法全书上规定着:所谓盗窃,其目标物是钱物,但丰崎偷盗的并不是这个。而且被害者也没有被害意识。万事不知就是佛,丰崎这样给自己打圆场。

二楼共用天花板的共有十户,其中一户是空的,除了妹妹的屋子还有八间,这些都是自己偷窥的对象。八户中有三户住的是女子,五户是男子。

三户女子中,两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出头,都像是做色情业的。理所当然,他的观察对象主要是这三个女人。

一提到色情业,就会联想到私生活不检点,但她们却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

观察(偷窥)她们的生活方式,就感觉不到浪费时间了。由于工作关系,她们回家时都接近深夜了,一到家就赶紧洗澡,洗完澡就赶紧睡觉。休息天的前天晚上有时会看碟,但也不会通宵看。

起床时间大抵也是固定的。最晚凌晨3点左右睡觉,第二天10点左右起床。悠闲地吃过早饭,直到下午4点左右上班,其余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但她们一会儿看看报纸,一会儿写写信,一会儿出去购购物,倒是挺忙的。一到4点左右,她们就把自己打扮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妖艳,出门去上班。生活方式跟妹妹一样。

但三个女人中,最年轻漂亮的那个人的生活方式稍微有点不一样。

首先她不每天出门。她每周就出去两次,而且比其他两个人要迟,离开家大约是晚上8点左右。虽有最早回来的时候,但常是天亮了才回家。该是跟某个男人共度良宵吧?丰崎不禁羡慕起那个男人来。

从区区一个小孔窥探,视野并不完整,不能完全欣赏到那种美。这虽是件令人遗憾的事,但也正因为只能看到部分,看不到的部分就更引入遐想。

“哥哥最近倒是常来啊。”

寿寿对哥哥最近频繁来自己家感到诧异。来的次数是多了,却不是来要钱。寿寿觉得有些奇怪。

“我想定定心,改改生活态度。”

“来我这儿就能改变生活态度了吗?”

“是啊。至少比起当牛郎,待在妹妹家,我会生活得认真点。”

“是不是有什么鬼主意啊?”寿寿满脸疑云。

丰崎偷窥的次数直线上升。窥其一角就想窥其全部。而且比起平常的画面,更想看戏剧性的画面。

虽是妹妹的屋子,但也不是每天都可以去。还得趁妹妹不在的时候,于是不能够看到她们生活的全景。当然戏剧性的场面也包含其中。

只有把部分的、不连贯的画面依据想像连接成整体。如果运气好,没准能碰上他想看的戏剧性画面,但这样的好机会总是等不到。

这期间,他在不会引起注意的前提下把窥探口弄大,又开了几个新窥探孔。这项工作多少会出点声,必须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干。

而且由于不能阻止木屑的落下,真有被别人发现的危险。把孔开得大些或开新孔时得非常非常小心。这活越干越刺激。

他还想到了用照相机拍下一些画面。当然,不能用闪光灯,胶卷也不能拿到DPE店去。在昏暗的光线下,由偷窥孔照出来的照片无一不影像模糊,但大体的轮廓还是看得出来的。

3

丰崎的偷窥事业开始半年后的一个夜晚,他在偷窥最漂亮的那位女子时,看见了使自己血管贲张的一幕。昏暗的灯光下,铺好的地板上,男女交缠的身躯。在所有的偷窥中,偷看别人做爱无疑是最刺激的,从正上方观看,更让人有倒抽鼻血的刺激。

丰崎游荡于夜生活界,自认为算是个情场老手,但看他人做爱,这还是第一次。

商业性的表演没有意思。像这样从惟一的特等席上看这刺激十足的秘密秀才有意思。与老道的演员的表演不同,秘密的二人世界中的行为才显得熠熠发光,冲击力十足。

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完事了。男人开始抬起身子,是个25到30岁之间的肌肉结实的男人。女人还躺在地板上,一点儿也没动。

“真开心。今后还想见见你。”男人带着迷恋的眼神望着女人的裸体。

“这种关系仅限于一次,这不是为你好么?”女人揶揄地说。

“说得也是。在街上相逢,彼此情投意合,于是发生了一夜情。挺浪漫的呢!”男人点了点头。

“在街上认识,然后带到我家来,你可是惟一的一个哦。”

“这台词此前跟不少男人说过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女人嫣然一笑,换了换交叉的裸腿。

虽然刚刚尽情享受过,但男人还是无法控制。

“再让我看到你妖娆的样子,我又想要了。”

“不行。只有一次。”女人断然拒绝了。

“只有一次啊。你既然这么说我就照办吧。那咱们就不会再相见了,保重!”

“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了?”

“忘了什么东西?该没有什么啊。”男人环顾四周。

“最重要的东西忘了呢。”

“我什么也没带啊。”

“钱嘛。难道你就想免费上我这样漂亮的女人吗?”

“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男人好像才醒过神似的苦笑了一声。

从浪漫的童话世界拉回现实的世界了。男人抽出两张一万块递给女人。

“别犯傻了,你认为我会这么便宜吗?”女人尖着嗓子叫道。

“那你要多少?”男人吃惊地问。

“二后添个零。”

“二十万!别开玩笑了。玩一次会要那么多钱吗?”

“给你便宜点,十万吧。本来还该付旅馆费的。我很贵的。旅馆费、茶水费另算,一晚上二十万正好。”

“停!你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你要这样,我一毛都不掏了。”

“你不想掏就不掏吧。我告你性侵犯。”

“性侵犯?说什么呢,不是你诱惑我吗?”

“彼此彼此。在这种场合男人吃亏呢。你要是个男人,干脆点,快把钱掏出来。打扮得像个社会精英,身上该不会都没十万日元吧?”

“谈成了就付。你也就值两万。”

男人开门见山。男人的话深深地损伤了女人的自尊心。

“那好吧!区区十万就能使你丧失精英地位呢!”女人冷笑着把手伸向了电话机。

男人吃惊地问:“你要往哪打电话?”

“这不明摆着嘛,警察。”

“警察?你认为警察会帮你要卖春费吗?”

“当然不会。我不要钱了,我要告你性侵犯。”

“喂,等等。我现在没带那么多钱,以后我会付给你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要钱了么?我绝不会原谅认为我只值两万的男人!”

“不是叫你住手么!”男人压住正要按电话键的女人的手。

男人慌慌张张地用手捂住了女人的嘴。两个人激烈地扭在了一起。男人为了压住女人的抵抗,狠狠地打了女人几巴掌,可惜事与愿违。

“你竟然打女人的脸!”女人满脸的憎恶,怨恨地说。

男人为了不让女人的骂声跟哭嚎放出声来,便掐住了女人的脖子不停地扭。女人终于不动了。

男人这才注意到女人的异样。

“喂,你怎么啦?”男人一边叫一边摇女人的身体,女人毫无反应。

“该不会……”男人依样画葫芦般地做了会儿人工呼吸,但女人还是毫无反应。

男人一下子虚脱了,拿起电话机,想拨119。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终于明白了,现在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险恶!

这期间,丰崎一直趴在天花板上一动也没动。有一瞬间,他曾想过要阻止事情的意外发展,但自己是在偷看他人隐私,不便突然出现。回过神来的丰崎把照相机对着偷窥孔,拍了两三张照片,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现场。

男人意识到女人不会醒过来后,自卫本能苏醒了,慌忙逃出屋子。屋里就只剩下全裸的女人的尸体。

丰崎考虑了一下自己的立场。要是趴在被杀死了的女子的屋顶上时被人发现,真是说也说不清。倒霉的话会被当做杀人凶手。

不过光离开天花板也危险。该在尸体被发现前离开。对一个本没有什么事、却待在妹妹房里的自由职业者,警察的偏见会先入为主的。

寿寿还不知道自己偷窥这档事。

要是被她知道了,也许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生乐趣又要被剥夺了。要是不能进妹妹的屋子,那么给予了丰崎人生乐趣的天花棚,对他而言就可望不可及了。

寿寿还没回来。他决定在妹妹回来前离开。

对丰崎而言,这时是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丰崎在案件发生时离开了犯罪现场,那么丰崎肯定会被怀疑为凶手。幸运的是,没人看见他离开了公寓。

终于到了安全地带,丰崎一度考虑要不要报案。但要是报了案,警察一定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住址、姓名都得说出来。即使用个假名字报案,要是被警察推测到报案者是与现场的公寓入住者相关,自己与寿寿之间的关系就会浮出水面。

思来想去,丰崎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这件事有什么牵连。反正死者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当时也没想到在公用电话亭匿名报案。丰崎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