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原耀子从警察那里得知在伊斯坦布尔发现了隅谷的尸体后,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从心底就认为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或是结果。

而且也许是唯一知道丈夫下落的人没有了。这个终于实现了预感的终止符,彻底结束了查找丈夫下落的希望。

取而代之的是耀子心中产生了新的希冀。因为隅谷被杀以后,她也失去了追查隅谷的三枝和理枝的消息。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

尽管两个人是分别行动的,但在伊斯坦布尔,两个人应当会见面的。因为他们是来自日本、追査同一个人的男女。日本人的国外旅游已经普遍化了,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不会看不见日本人的今天,追查共同的一名死者的两个人的邂逅不会是戏剧性的事情。

“我干吗这样担心他们两个人会如何如何?”

耀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小心眼儿”,但又不得不陷入厌恶和嫉妒的烦恼之中。她无法解脱自己对三枝和理枝的“关心”。

这些事件的核心人物是高原。在伊斯坦布尔再发生什么“事情”也与高原没有关系了。

耀子是一名被丈夫抛弃、处于孤立无援、心中有着创伤的妻子。但她还摆脱不了高原的影子,她想把高原作为一名自己生活中的匆匆过客而忘记,对妻子而言这是一种本能。丈夫的离去,作为妻子希望得到一种慰藉来弥补寂寞的心灵。

丈夫过去爱过的女人因丈夫的失踪而离开了自己的生活,耀子本应感到庆幸,然而在她看来又得另当别论。这种感受和理枝是一样的。她们俩都因高原而产生了同样的遗憾。而在这种遗憾中又多少掺杂了某种“友情”。

但是现在理枝发现了新的“关心”对象。她与三枝在伊斯坦布尔相逢(她还不清楚是为什么相逢的),产生了又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发展”,这一点耀子是非常清楚的。至少理枝已经从高原的影响中摆脱出来了。年轻姑娘具有飘逸的心,对于一个生死不明的旧恋人来说她是不会产生任何束缚的。这对理枝来说不是不现实的事情。年轻姑娘的心理结构就是这样。而且理枝已经向父亲保证了她一定会与高原一刀两断,她对高原肯定是心灰意冷了。对此,在耀子没有去她家之前是根本不知道的。

得知高原“遗弃”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个女人而“去”的消息后,理枝寻找的是一种理智的“恋情”。

仅仅几天时间,理枝又陷入了对另一个男人的未知之美的僮憬之中了。

这是一次“天赐良缘”的海外旅行。隅谷之死,使自己的这次寻找高原之行失去了意义,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醒来的时候,三枝就在自己身旁,理枝又被“拽”入新的梦中。这与高原的那个梦断然不同,这是一个现实的“梦”。两个人之间没有重大的障碍。

从无希望的梦中醒来后,一个新的希望的梦展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但另一方面是,自己怎么办?依然是处于“等候”的状态。如果高原的下落始终不明,那么自己将永远是这种“等候”的状态。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幼小的贤一从开始就天真无邪地剌痛耀子一般地问道。

“啊,爸爸回来了!”

贤一听到了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时就兴奋地喊道。但往往是收款员或推销员的脚步声。

“爸爸!”

贤一欢呼着跑到门口,打开房门一看是别人,便又耸耸肩说道:“不是爸爸呀”,一脸的无助和伤心。

后来,贤一发现一涉及到爸爸的话题时,妈妈的表情就非常不快,便总是说:

“我没有爸爸也可以。”

他努力在母亲面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然而这更加刺伤了耀子的心。

“‘等候’的不只是我,还有贤一。”

大概这种悲伤是连带的吧。自己和理枝是情敌,作为被同一个男人所伤产生的伤口,她们在抚平时总是会产生连带感情的。如果知道了高原的消息,她们将又会成为“不共戴天”的情敌。尽管双方都知道这一点,但在没有找到高原下落的期间里两个人还是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然而对贤一来说却没有这种“补偿”的作用,耀子一看到他那双小小的眼睛,就深切地体会到贤一对失去了父亲的无限寂寞,并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在强忍着悲痛的样子。而每当这个时候,耀子那原本受过了伤的心又仿佛被人洒上了一把盐,痛苦万分。

耀子完全像看别人的生活一样,对自己的希望曾抱有美好的愿望。然而贤一从一出生就和自己产生了不可否认的血缘关系。自己被丈夫的背叛而产生的愤怒,使她不得不重新审阅自己的婚后生活。

这种“背叛”导致的精神上的打击,使她看到了人与人之间那脆弱的关系。

但是有了孩子就要非常慎重地对待业已存在的夫妻关系了。对孩子来说,父母都是别人无法替代的血缘亲情关系,夫妻之间的关系破裂,与孩子是无关的。

而且父母两人无论是哪一方的“缺损”,都无法弥补孩子心中的阴影。失去父亲的悲痛,在丈夫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的心中,与有孩子的夫妻矛盾是截然不同的。

任何时候,其中的一方对于另一方要“溶入”这一关系中来都是十分困难的。

孩子夹在父母的矛盾之中,使耀子处于无法解决的痛苦煎熬之中。

这是一种“三角”关系。作为妻子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丈夫对自己的背叛。这种意识必然导致报复心理的产生。

但这样一来,最不幸的就是孩子。耀子已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要找到“父亲”出现在这个家中。

“你回来吧!为了贤一!”

耀子心中时时刻刻地祈祷着。这种心态和当初有了极大的改变。当时那种突然失去了丈夫所产生的性饥渴已经没有了。作为女人,性就像毒品一样。一旦中断了“定期”性生活的初期是极其痛苦的。而经过一段时间,过了这段“截断期”,就会忘记这种欲望。

不是失去了这种欲望,只是忘记了。如果一旦复活,又会产生无可复加的欲求。

因此,现在的耀子不是产生了对丈夫的依恋,而是为了贤一而希望高原真的回来。

夫妻关系的恢复,夫妻之间的性生活的恢复,将会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吧。夫妻生活就是具有如此的魔力。

如果不能恢复的话,那么耀子将会和失去了对生活希望的痴人一样,生活将索然无味。

但无论如何耀子明白,理枝将永远从自己与丈夫(假如丈夫还会活着回来的话)的关系中离去了。从理枝听说高原下落不明之后的刹那间,耀子就明白理枝与高原不可能再恢复到“往日的情怀”了。

也许这样的年轻姑娘心中的浪漫希冀在熄灭之前还要保留一点点余温吧。

理枝的恋情必须有人来代替,心灵的创伤要有新的恋情才能愈合。

然而妻子则不是这样。妻子也可以有别的恋情,但这必须以包容对孩子的“恋情”为前提。

如果妻子与丈夫之外的男人产生新的恋情,那么孩子则有可能失去父亲,同时也会失去母亲。

结果耀子就成了被丈夫抛弃的孤身一人了。而且一旦失去了丈夫,贤一就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了。

“隅谷死了,三枝和理枝已经失去了此行的目的了,但是我绝不能停止对高原的寻找。”

接到警方的通知后,耀子又一次地感到了孤独感。只有贤一才能在这种情况下安抚她那冰冷的心。

也许当孩子真正能“救”自己之日,是确认丈夫死亡之时吧?

2

三天后,三枝和理枝从国外回来了。在发现了隅谷的尸体后的一两天里,他们作为重要的参考人被伊斯坦布尔的警方传讯了多次,那时他们就非常想回国了。

在隅谷的遗物中没有任何可以提示高原下落的线索。耀子得知他们回国的消息,是他们突然来家中拜访的那天。

“哎呀,你们打个电话的话,我一定会去羽田机场接你们的!”

那天耀子把孩子送到了幼儿园,刚刚打扫完卫生。她无意中打开大门时才看到了三枝和理枝站在了大门口。耀子看到他们时,不觉稍稍有些吃惊的样子。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才今天来拜访您。”

耀子感到理枝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

“那太累了,其实你们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拜访你们才对呀!”

“不,夫人。我们这次去,一无所获。另外,隅谷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吧?”

“啊,警察已经来过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不知道隅谷是不是真的知道高原的下落。不过你们两位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哇!”

耀子没有料到理枝会这么快回来,或是她没有料到她和三枝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可不是,当时心里一点儿底儿也没有,非常担心。不过见到了三枝先生后我就多少放心了。”

当然理枝不能不提到三枝,说完她还向三枝看了一眼。对于自己走之前耀子一句都没有讲过三枝的事情,此时此刻理枝什么也没有说。然而耀子感到了三枝和理枝对自己的作法明显表示了不满。

“我们在雅典真是巧遇呀!”

三枝终于开口,对耀子讲了他和理枝在雅典如何相遇的事情。

“多亏了三枝先生,我们才平安地到达了伊斯坦布尔。”

理枝说完后,三枝又接着说道:

“可万万没有料到这次空跑了一趟,我正在失业,完全成了一只到处流荡的蝼蛄。不过,弄不好我还可能成为犯罪嫌疑人呢!因为好歹隅谷也是杀我父母的凶手,我完全有杀死他的动机。而且我不是还一直追他到了伊斯坦布尔吗?用警察的话讲,我这是有杀人动机。”

“当时我们都成了犯罪嫌疑人了!”

理枝的口吻中有不满的口气。

“这可太过分了!”

耀子无意识地大喊了一句,她非常反感理枝把三枝说成“我们”。三枝的确有杀人动机,但理枝你和隅谷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嘛!而且你和三枝都在伊斯坦布尔受到了警方的盘问,不是也没有任何的根据吗?

(实际上你还是对高原藕断丝连。)

耀子在内心喃喃说道。

“好了,我都忘了给你们倒茶了!”

耀子连忙站了起来。自从他们进来之后,三个人一直就没动地方说了半天话。

“实在对不起了!”

耀子对理枝和三枝说了一句马上去了厨房。其实耀子的本意并不是打算怠慢他们,而是由于他们的突然到来使她一下子乱了方寸。而且对这两个人的“同时”到达心怀不满。隅谷死了,丈夫的下落几乎成了无望;而理枝又和三枝一块来,还用轻松的口吻把他们俩说成“我们”,这些事情都让耀子气不打一处来。

这样一来,耀子便认为这两个人是计划好了来让耀子生气的。正好她早上还把家里打扫了一番,否则让他们看到家中的杂乱说不定还会嘲弄她的。

作为一名主妇,如果把家弄得不像家,在日本就成了奇耻大辱。这时耀子便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理枝,不觉大吃一惊:她竞然没有化妆!她不是主妇,当然没有那么多家务事,为什么这个样子出门呢?

于是原本生着气的耀子更加气愤了。

(他们两个人昨晚一定是住在了一起,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是也与自己没有关系吗?可是——)

耀子一边冲着咖啡,一边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好香啊!”

从厨房里飘出来的咖啡不禁使三枝用力地吸了一大口空气:

“我不太喜欢喝咖啡,但我喜欢这种香味,所以就常常冲上几杯。一边闻着咖啡的香味一边可以陷入遐想之中。哎呀,瞧我,冲了这么好的咖啡我却说一堆这样的话……”

“不,没有什么……”

耀子刚说到这里就止住了话头。因为高原也常常这样讲。他总说他是为了闻咖啡香味才冲咖啡的。

高原的最后遗迹就是咖啡的粉末。耀子这会儿从咖啡中的香味似乎闻到了丈夫那熟悉的体臭味儿。

她突然看了一眼理枝。理枝的眼神似乎也沉湎在咖啡的芳香之中。似乎她也从中回忆起了什么?

耀子在看理枝的时候,心情又突然坏了起来。她在两个咖啡的杯子里各放了一块方砂糖,推到了两个人面前。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厨房里。

三枝和理枝不知道已经放了砂糖,伸手拿起了杯子。

“一块吗?”

理枝向三枝问道。她已经完全知道了三枝对咖啡的爱好。他对于每杯咖啡要放的方糖都和高原一样。于是三枝从方糖盒子里拿出了一块放了进去。

“不对,太甜了。”说完摇了摇头。

“哎呀,我不知道都放了。”

于是理枝把自己那杯递给了三枝,然后把三枝刚喝了一口的杯子端到了自己的嘴边。

一直躲在厨房里观察两个人的耀子看得清清楚楚,“果然!”

(这两个人的关系可不一般了呀!他们今天是为了告诉我他们之前的关系才来的!)

本来自己就对他们两个人心怀疑虑,这样一来彻底暴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使耀子近乎歇斯底里了。

“对不起,我弄错了,每一个杯子里都放了一块方糖。我这杯是新冲的。”

耀子在厨房向他们说道。

“不了,夫人。正好,我觉得口感正好!”

三枝不知道刚才那一切已被耀子发现了,他大声说道。

一喝完咖啡,三个人之间的话也就说完了。正好这会儿是午饭的时间了,所以三枝和理枝意识到不让要耀子为自己准备午饭,便站了起来:

“那我们就回去了。”

虽然他们这样说了,但耀子一句挽留的客气话也没有说。隅谷之死,使他们两个人找到了“结合”点。

三个不同的人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交叉,而且不久又要各奔东西了。就像天空的繁星一样,看上去是密集的一片,但实际上每一个星星之间相隔都是十分遥远的。

送走这两个人,关上了房门的时候,耀子才意识到那个共同爱过自己丈夫的女人将永远与自己无缘了。但是她也将从自己的“身边”带走三枝了。

不过三枝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不过是追査隅谷而偶尔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一个人而已。

“结束了!”

耀子沮丧地喃喃私语道。理枝在追寻高原期间,她的心一直在悬着。因为理枝找高原的事情,实际上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争夺战”。

但理枝中止了这场“战争”。她不是失败了,而是失去了再与耀子“战斗”下去的兴趣。对手停止了战斗,但耀子还不得不一个人继续“战斗”。

带有丈夫体味的三枝也离自己而去了,他原本是与理枝毫无缘分的人。

“我回来了。”

这时耀子听到了门外有人说话,是贤一从幼儿园回来了。由于刚才的客人,自己都忘了去接贤一了。

——今后我就只能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了吗?

如果自己一生都将只能和这个孩子生活下去的话,那一定是非常寂寞的。对孩子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还有他的将来,对于他的母亲来说是一种痛苦的生存,然而他却不会体会到这一点。

对孩子来说,单亲的生活也许不是不可能的,但母亲的生活意义要与孩子的必要保护混合起来的话,只能是母亲来承担。

“那么我这辈子就永远只和这一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了吗?”

不久的将来,这个孩子就会长大成人,并且最终要离开自己。这种由于“离子”而给母亲造成的寂寞和悲伤比起丈夫的背叛来说更为残酷。然而谁也阻挡不住这个现实的到来。

“妈妈,您在想什么?”

贤一看到耀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非常奇怪,便突然问道。耀子不禁心中顿生爱意,她用力地搂住这个小小的身子,尽情地用脸摩擦着贤一的脸。

高原在的时候,贤一就会大声喊叫着挣脱母亲的搂抱,但这会儿便乖乖地任凭母亲搂着。似乎他一下子懂事了,知道要安慰寂寞之中的母亲。

“小贤,小贤只有妈妈一个人了!我谁也不给!”

耀子把嘴堵在贤一那如同扇贝一般的耳朵边喃喃说道。

“刚才那个叔叔和阿姨是说了爸爸的事情吗?”

贤一又突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一个叔叔和阿姨的?”

“我从幼儿园班车下来时碰见他们了,他们好像认识我。”

“他们说什么了?”

“嗯,说了,他们说我长得非常像爸爸。”

理枝也许不打算多说一句什么,但这句话对一个痴迷地等待爸爸消息的人来说是太残酷了!

高原已经死在伊斯坦布尔了。不仅仅这些,而且隅谷也被杀死在了那里。耀子的心中交替出现这两个人的影子。会不会是理枝追到了伊斯坦布尔而产生的错觉?耀子心中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是谁杀死了隅谷?”

如果是三枝杀死了隅谷,那便与耀子没有关系。

但是,真的没有关系吗?隅谷是撞死了高原逃逸的吗?而且是他抢走了高原的护照,并利用它逃往了国外。

高原一直用那本护照出国,一个从未见过他的人伪装成了高原。

也就是说肯定是另一个人杀死了隅谷,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从凶手直接下手来看,不一定是日本人干的。在国外,利用一名外国人杀死隅谷是一步高棋。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隅谷之死就与高原没有关系了,或者凶手就是高原身边的人。

“可高原到底是被谁杀的呢?丈夫不应当有这么恨他的人呀!”

耀子的这个念头向这个事件之外展开了。难道这样就会有一个结果了吗?

“妈妈,你的脸好可怕呀!”

贤一突然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