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进吉初次认识岩城利男,是在五年前的秋天。当时,他在T大农学部读书,因为失恋,正深深陷入绝望的痛苦之中。

说是失恋,其实是他单方面倾慕的另一学部的女学生,在就学期间和别人结婚了。虽然事情不大,但在他看来,那是供在自己心灵圣坛上崇拜的女性偶像,所以身受的打击是非常之大的。

恰在他失意的时刻,家里汇来了一笔款。他揣着这笔款逛夜市去了,心想怎么花掉它都是不足为惜的。

一个月的生活费和半年的学费,统通在今夜花掉算了,三田从这家酒馆到那家酒馆地转来转去。

但是,除了小酒馆别无所知的穷学生,要把生活费和学费在一夜之间花掉是困难的。钱还没有花多少,已略显醉意了。喝了几家酒馆,不意间又有了酒伴。他们互不相识,却在一家酒馆里并肩而坐,经过三言两语的交谈,就忽然成为相识的酒友了。

“我有足够的钱,今夜就痛饮个通宵吧。”三田俨然摆出了这样的大气派。目睹这种大气派和手中的现钞,也许酒伴就自动跟上来了。

他的酒伴是岩城利男。岩城当时是F大的学生,因为校队在大学棒球联赛中战败,就成了失望群中的一员走进酒馆,并和三田碰在了一起。

当然,这是他和岩城日后重逢时听说的。那个时候,彼此不知姓甚名谁就分手了,也没有互通姓名。

两人成了酒友以后,又喝了数家酒馆。等到从最后一家酒馆出来时,已经脚步蹒跚,醉眼矇眬了。

但是,三田自感身醉心不醉。身体已被酒液浸透,再也喝不进去了,可还觉得意犹未足。

屡次痛饮,已到翻肠搅肚的程度了,他又自我折磨地泛起了情场受挫者的心情。

“现在,嫖女人去吧!”岩城这样说。三田不知道哪里有嫖女人的地方。

“我可知道那个有趣的地方啊!”

“好,不管哪儿你就领我去吧。”三田还是个童男,舍弃它,这其是个恰好的夜晚哪。

“准备车吧!”

“远吗?”

“走是不行的哟!”岩城轻蔑地笑了。可时间太晚,空车久等不来。于是他们焦急地在马路上走起来,忽见一辆汽车停在路旁。

三田若无其事地触拉车门,车门顺手开了,往里一看,引擎键依然插在原处。三山有一个过期的驾驶证,因忘记重换已经失效,但人还是能开车的。

“喂,来吧!”岩城对坐进驾驶台上的三田,不禁有些惊诧。

“这不算偷,只是暂时借用一下,你还那么胆怯吗?”在醉态中,听了三田所说的话,岩城也没有退后。

“给引路吧!”三田对磨磨蹭蹭坐到助手位置上的岩城命令着。现在,上车以后,三田才感到自己掌握了主动权,换上了好心绪。

“喂,不要开得太快,抓住可危险哪!”岩城终于有些酒醒了。如果超过了速度被抓住,那么酒后开车,又无驾驶证,加上盗车窃用,会科以重罚的。

“不要紧!”三田越发踩紧了加速器。这与其表明他有自信,莫如说他从自暴自弃的心情出发,想把自己扼杀在绝望的深渊之底。

“我要下车,停下来!”忍耐不住的岩城大叫起来。同时在另一个地方也发出了悲喊声,车体传来了剧烈的冲击波。

“糟了!”岩城不由得闭上眼睛,到底撞上人了!方才的悲喊,确是人的惨叫声。醉了酒,又无驾驶证,而且是偷的车,把人轧坏了,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可饶恕的恶性事故。从车体传来的冲击,可以感觉到给对方的伤害十分严重,也许会立即造成死亡。

“喂,打算怎么办呀?!”当然,车停下来了。但当想要看看被害者样子的三田,又准备加速逃离现场的时候,岩城更是愕然了。

“停车,停下来!”

“讨厌,闭住嘴!”

一瞬间,三田瞪着可怕的眼睛怒视着岩城。岩城这时感到,如果坚持停车,自己就有被杀掉的危险了。

事故出在深夜,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尾追车。三田把车停在离现场很远的黑暗的空地上,两人的酒都彻底醒了。他们忘记留在车内的危险,暂时原地不动地伏身在座位上。

“到底打算怎么办?想一逃了事吗?”岩城好不容易开了口。

“还是逃掉算了。咱们坐上这辆车,谁也不知道,也没人看见。如果咱俩就这样噤口不言,谁也察觉不了。好吗?这件事你也是共犯呀!为了自身的安全,就把今夜的事忘了吧。”

三田感到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了。被穷追细诘,自卫的本能也许要反馈的。如果理性的反馈稍微早点起作用的话,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好,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彼此就像陌路人一样地分手吧。万一什么时候碰上面,也是互不认识的生人,好吗?”三田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说着。奇怪的是,他那时相信岩城,对岩城也许会说出今夜事的戒心,一点也没有。这是一种坏人们的连带感在起作用吧。

两个人分手了。

翌晨的新闻——在人行横道上,住在附近的一个老人被撞身死,似受相当高速的冲击,头部撞碎,内脏轧烂,而且肇事车是盗用的车,抛弃在远离现场的一个空地上。

由于盗来的车在人行横道上轧死人就逃离了,警察方面布设了不同寻常的侦破体制。可是警察和报道方面都不知道肇事者无驾驶证又喝醉酒的事实。如果知道这一点,那就是恶性交通事故,具备了“喝酒、无证开车、肇祸逃跑、又发生在人行横道上”这所谓“交通四恶”的条件,而且还要加上一条盗车罪。

尽管警察们做了认真努力的侦查,也没有发现肇事者。被盗的车主,和这个事件完全无关。抛掉的车中,更没有发现任何遗留品。

从轮盘和门抦上,查出来若干车主以外的指纹,但都是没有前科记载的,不是警察局指纹档案中的该当者。警察方面,是保存着“关系者指纹”档案的。

三田完全逃脱了警察的追查,岩城(三田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信守着约束。当然,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自己也要成为共犯,所以为了自卫才沉默着。

自从成了被追查的重罪之身,三田倒对人生唤起了强烈的执著感。用这种感情遍视一切,人生真是充满种种乐趣的啊!

为什么一个人对失恋于自己单恋的女性,竟然那等绝望?自己也不太明白。但在这充满种种可能性的人生中,自己却不想意被束缚住自由。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警察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最初,过着连风吹草动都害怕的日子的三田,现在渐渐解除了警戒的武装。“已经不要紧了”,他这样想道。

坐在盗用的车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线索。唯一担心的是没有消除留下的指纹,但到现在没人来取指纹,也就不要紧了。

为了这点,三田自己从不去握一切汽车的轮盘;当然,更换新驾驶证也停止了。

可是,在渐渐放松了警惕的他的面前,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那就是岩城利男偶然的来访。不,并非偶然。从岩城那方面说,是知道了三田的消息才来访的。

特意来会过去的“共犯”,是有意图的。三田这时才开始知道岩城的姓名。相隔五年,两个人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差别。一方是落拓者,一方是幸运儿,共犯已不成为平等的了;而且负担落拓者的一方,进一步成了主犯的资格。就在这里产生了悲剧的萌芽。

三田进吉自从出了那起噩梦般的事故以后,一心一意地谨言慎行,全神贯注地去研究学问。

他家在A市郊外经营着一座果树园。每年,他见培育的果树遭受严重的虫害,对蛀蚀苹果和梨的介壳虫和苹果绵虫产生了强烈的憎恨。

这类害虫长在果树枝干的隙缝里,驱虫剂很难渗透。而且成虫和卵被有拒药性的蜡样物质像护膜一样地裹着,药也往往很难故奏效。

三田为了学到驱治这种害虫的方法,进了T大农学部农业生物学科。

反复喷撒农药,反使害虫的抵抗力增强了,再用强力的农药,更陷入了大量喷撒的恶性循环之中。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农药把害虫的天敌也消灭了,又招来了这类害虫日益繁延滋蔓的结果。

于是,做为农药的替代物,天敌的能力又被重新估价。依靠人工药剂消灭病虫害的人们,渐渐注目于打乱自然界的意志,一面晚下手侍弄,一面靠夺回生态平衡来抑制害虫。

在利用天敌消灭害虫上,有农药所没有的种种功效。首先比什么都省力,害虫不生抵抗性,也不受气候的影响。

而且天敌的生产进入企业单位的话,费用也是低廉的。

三田研究的是苹果和梨的大敌桑介壳虫。在昭和三十年代普及的硫磷剂农药中,可以消灭其他害虫,唯独剩下这类害虫顽强地生存下来。在天敌死后,它又占据了害虫的“王座”。

三田毕业后,留在研究室继续从拿桑介壳虫天敌的研究,而且五年之后,培育出能吃掉桑介壳虫的强力天敌成功,并投入了批量生产。

三田成功地投入批量生产的品种,是英国昆虫学家拉鲁甫博士发现的桑介壳寄生蜂的变种。介壳虫的天敌有八个品种,三田饲育的蜂,对桑介壳虫以外的害虫不起作用。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就命名这个品种为“三田桑介壳寄生蜂”。

这种蜂体长1毫米左右,像羽蚁一样,是一种不能飞的蜂。在最多五六天的生存期间内,产卵于桑介壳虫体内,卵孵化为幼虫,靠吃掉桑介壳虫躯体而成长起来。从幼虫变成蛹,到成虫,到羽化,约需20天。蛹进入的虫体干透了,变成木乃伊状,这时叫做蛹母。

一个蛹母可以产生成虫10只,其中七成可以再在桑介壳虫体内产卵。

桑介壳虫的生命周期约有40天。其间,它的天敌却重复了两个生命周期,如果加上产卵数目,它的繁殖力大于桑介壳虫的10倍以上。

三田在成功地大量繁殖三田桑介壳寄生蜂的同时,天敌作为“活农药”,被大手化肥公司的中央研究所看准,以高薪将三田聘用了去。又因教授的介绍,和某财主家的小姐谈上了亲事。

他研究成功的报道,登在全国各报纸上,接着,又作为当代能人的形象,被邀上了电视和登了杂志。

正当他应付这类委托的时候,一个大的迷乱来了。那就是岩城的来访。已经登了报纸,那是没有办法的。可再没有比做为新闻活体,把颜面公之于众更危险的了。

直到现在,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映,那是因为报纸还未和人们见面。可现在一再进行大众广播,那就难免有被发现之虞了。

那个男人的消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听到。彼此谁也不知姓甚名谁就分手了,三田几乎想不起他是个什么长相了。共度数小时噩梦一般的生活伙伴,作为最容易忘却的人,早已被封锁在记忆的海底。

恐怕对方也是同样的心理吧。迄今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不是还没有构成任何证据吗?自己的事迹在全国各报纸上登载了。与其设想他没有看到,不如设想他看了而没有察觉的可能性大一些。

“不要紧,对于他来说,我也应该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人哪!”三田自我安慰。从阴暗的北国之隅出来的他,对夸耀自己的成功,比别人更怀有强烈的欲望。又有漂亮的未婚妻,也想显显自己的幸运。自己在电视上出现,更愿故乡的双亲和朋友们,看看他那盛装的身姿。

全国联播的电视报道,对于功名心旺盛的他来说,是难以抑制的诱惑。结果,他在电视上出现了。端坐在数台照相机和眩人的灯光中的三田,产生了自己似乎现在是全世界的中心一样的愉快。

但是,报应迎面来到了。他从电视台意气扬扬地回到研究室,几乎同时就有一个电话挂了过来。

“是三田先生吗?久违了,已经在电视上拜见过啦!真是个大成功啊,很想说一句祝愿的话哩!我在电视台打听出贵址,终于挂来电话了。”

是个生疏的声音,怎么回答呀!三田迷惘了。

“忘了吗?我是岩城哟!不,这样说,也不会明白吧,因为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啊!”岩城在话筒前含笑说。

“你到底是哪一位?”三田驱掉不吉的预感探问道。

“就会想起来的,你想忘掉吗?可这是绝对忘不了的事件哪!”

“你,你是……”

“好像想起来了吧?对了,是我!过去借你的光我可倒霉了,被抓住也许就定成杀人罪了!那时的共犯,不,主犯,在电视上出现了。真吃惊啊,听说搞了什么惊人的发明啦?”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紧握话筒的手发颤了。他不让对方察觉地尽力屏神凝息地听着。

“敢是动问我有什么事吗?过去的共犯久别之后问候来了,再稍微给一点关怀就可以啦。那个事件不论怎样轻估,也是严重的过失犯罪,是酒醉开车和肇祸逃跑数重的罪责呀,判7年以上徒刑是肯定无疑的;而过失故意杀人,判死刑或无期徒刑也未可知。不拘怎样,都还没有失去时效哩!”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仅仅想请对过去的共犯给点关照,因为是你强拉我成为共犯的。”

起诉的时效,对应判10年以下徒刑或监禁罪者,规定5年为限。但三田没有这个知识。假如还在时效期限内,那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将暴露出最凶残、最恶劣的轧死人逃跑的罪犯面目,这是致命的一击啊!

好不容易赢得的声名将扫地以尽;亲事也就从此垮台,这种事无论如何是防止不了的。

“总之,只是久别之后想会会过去的老朋友,怎么样?不想最近重温一下旧谊吗?”岩城以骄矜的口吻说着,就挂上了电话。

就是岩城要求见面,也不一定是可怕的事。他是共犯,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担心过去罪行的暴露,在他也是同样的。也许就像他所说的,是为了怀念旧友才打电话来的。

三田心中日益严重的不安,在这种自我解释下勉强解除了。但是,他的乐观却在和岩城会面之后崩溃了。

岩城和三田的成功相反,他沦落到命该沦落的角落里去了。根据岩城日后所谈的经历,他在F大毕业后,进了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公司很快倒闭,他倒霉的日子就开始了。

从那以后,就靠着报纸求职栏的帮助,当过商界的报纸记者、饭馆的营业员、中小出版社的管库员、汽车加油站的给油员、翻译的下级抄手,等等。干什么也没走运,现在正当着外国百科辞典的推销员。

岩城讲述这一切,都是以向三田告苦的口吻说的。和一个女人同居了两年,现在又离开了,目前自己孤零零地在一个房租低廉的小公寓里住着。

“与我相反,你不是获得伟大的成功了吗?”会面时,他忽然口气粗鲁起来,并且发出了卑劣的笑声。原来和他最初会面的地方,是新宿背面的一个小酒馆。那时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显得有些邋遢。

经过这五年,更加严重了。过着东游西荡的凄凉生活,身心俱已荒废不堪,没加入暴力团就算是不错啦。

岩城当然还兜销百科辞典,可他只收款交款,手里却不存有书,好像过去曾私吞过公款。这是三田不能过于非难的。从此开始,岩城就进行了无休止的恫吓与敲诈。

三田在发现桑介壳虫天敌的同时,也发现了自己本身的天敌。三田自和岩城重逢以后,才和信人间也有天敌存在。

照此下去,就像桑介壳虫被它的天敌吃光体肉而死去一样,自己也会被岩城搞到敲骨吸髓的地步,好不容易蓄得的荣誉,都会变成喂肥岩城的甜浆了。

只有岩城是从根本上威胁三田生存的天敌。为了自己活下去,无论如何也必须把他除掉。动物对天敌是无抵抗的,而且承认被吃掉是宿命的必然。

但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为了自卫而对天敌具有挑战的能力,即在被天敌吃掉之前先把对手干掉。不用说,对手比自己占有压倒的强大优势,但自己这方面也绝不是没有可以利用的机会。

殚精竭虑之后,决定必须制敌于先。这就是所谓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啊。

“那不是个非常漂亮的未婚妻吗?把这个美人随便侵犯了,他也不会公开这件事的啊。”岩城终于刺探出三田未婚妻的存在,想来是不可能长期隐瞒的。岩城这样说出来的时候,三田的意志就坚定起来了。

结婚仪式定在一个月以后,在这之前,非把这个可怕的天敌处理掉不可。

三田以超过饲育三田桑介壳。生蜂的热情,为干掉岩城的计划而绞尽了脑汁。

杀掉他,这件事本身想来并不怎么困难。杀了以后,调查岩城周围,也许会一个一个地露出和他有关系的人来。

到了那种时候,把自己暴露出来就糟了。只要剩下一个和岩城有关系的人,杀人便是一场大赌博。

但是关于这一点,三田以为还是可以放心的。简单一句话,两人属于共犯关系,比起三田,岩城那方面当然要轻一些;然而他站在恫吓者立场,担心暴露过去的罪行,心情也是同样的。

而且,由于岩城有敲诈的阴暗意识,他似乎隐瞒着和三田之间的关系。迄今为止,数次会面的场所,都选在了远离彼此生活圈的地方。

知道他们背后关系的人,一个也没有。

“百科辞典呀!”三田注意到这个进大的盲点了。他从岩城那里被强买了高价的百科辞典。三田本来有一套最有权威的H社的百科辞典,但因自己有弱点,又买了不需要的英文版百科辞典。

可交了款,岩城却没有送来辞典,似乎应当警惕岩城私吞了公款。如果卖货单上记着三田的名字,从那里就有暴露自己的危险。已经持有H社的一套,又购买了这套书,这就容易成为被怀疑的嫌疑对象了。

他不露痕迹地向岩城询问:“日前,从你那里定购的百科辞典怎么样了?”

“过几天就给送来。”

“老是过几天过几天的,已经定了合同相当久了。你作为合同人要是把我的名字记在卖货单上,这对公司那方面恐怕不合适吧。”

“货单上?”岩城微笑了,“没有那样的事啊!”

“没有?我已经交了钱啦。你收了钱不是就把购入者的姓名记下来吗?”

“你是例外呀!如果那么需要百科辞典的话,不是同样可以重新订购一套吗?”

“那钱怎么处理了?”

“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叫我当买烟钱受领了,所以等到什么时候也送不来百科辞典啊!”

“那么,我的名字就没记入当初的卖货单上了!”三田一面隐起内心的窃喜,一面故意发怒地说。

“你做错了!还不满足吗?对你来说,那不是一笔大款吗!富有的新娘马上就要带来全部陪嫁钱,我也是个幸运的人哪!”

这就是所谓侥幸成功吧。关于百科辞典确实是什么记录也没留下,这就使他和岩城之间什么可抓的线索也不存在了。他没有家族,也没有亲友,现只寄生在三田名下。他从世上消失掉,谁也不会哀悼他。

除掉一个害虫,世上将相应地明朗化起来。而自己却是世上所必需的,幸亏有了自己,才不知有多少果树栽培家及果树被挽救下来。

而且使药害减少,使自然界生物平衡得到恢复,这样有用的人材,难道能让像岩城那样的害虫蚕蚀掉吗?

“喂,不要那么噘嘴生气了,换换情绪,给你这本书看看吧。”岩诚对三田正酝酿的阴谋判断错误了吗?他说着奉承话,拿出一本书来。

“那是什么?”对奇怪地翻着眼睛的三田,他说:“推理小说呀,现在人们最喜爱的田能仓信也写的书啊!”

“不要,那种推理小说的书,我是从来不读的。”

“先不要那么说,读读看吧,有时也可消遣消遣哩!”三田一再被岩城劝诱,没有办法只得接受了。接到这本书反正不想去读。但对岩城特意给的书坚决拒绝,有损人家的情绪,那也是不好的。那么,以后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就算了。

三田拿到书,并没打开看,不大工夫就把这本书的存在忘在脑后了。

结婚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婚礼结束后,陆陆续续送回来请柬的回音。是教授做的大媒,男女两家的往来从此频繁起来。和这成正比例,岩城的敲诈也升了级,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了。尽快把这个天敌干掉,就像书上所写的,起身迎接晴朗的日本新生活吧。

岩城提出借20万元的时候,三田把交钱地点指定在老早就是电影外景的世田谷尽头的公园了。那里,一到夜间就绝了人迹,因为年轻的女人常被流氓袭扰,所以男男女女都不在这时靠近那里。

尽管附近有人家,可是只能招引出不熟悉当地治安情况的人来,他们也不会生疑。

“我手头没有20万元钱,在世田谷住的朋友答应借给,就一块去吧。”这种说法,岩城没有丝毫怀疑地跟着来到了世田谷公园。

“朋友家就在那边,请在这里稍等一下。”用这样的欺骗,使岩城等在公园原处,他在周围转了一圈,确知人迹已经全无了。

转完一圈,又踅了回来。

“太早了,没拿到钱吗?”岩城问道。

“拿到了,整整20万。说了一大堆令人非常讨厌的话,不这样我马上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啊!”

“就这一次。喂,领钱吧。”岩城接过钱,正在数款的时候出现漏洞了。岩城的头部,完全被三田暗携的螺丝扳手所对准,从正面受到了打击。

他没有喊叫就倒下了。为了制敌死命,已经没有必要再加二击、三击了。三田恼恨的“天敌”就这样立时死去了。公园周围的人家,那些过着稳静生活的人们,大概都在幸福的被窝里入睡了。

在世田谷南部、毗邻多摩川的公园里发现男性横死尸体的通报,经过110号报警电话,由玉川署发布了。那是早晨6时过后的事。发现者是一个千叶方向的远途通勤者,他是从公共汽车站旁的近道横穿公园时发现了尸体的。

检验的结果,头部有钝器打伤而呈骨折现象,这是死因形成的关键。从伤部看,他杀是很明显的。

没有可争议的痕迹。装着5000元的钱袋原封未动,也不能认定是盗窃犯罪。

现场恰好是片草坪,没有发现凶手的足迹。凶器以及凶手残留的其他可见证据资料,也都没有发现。

被害者的身份,从所持的通勤月票上立刻判明了。他是AF西洋书籍贩卖公司的外勤岩城利男,27岁。

继续细致观察尸体的检验科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像贝壳似的小东西,付在被害者的西服领子里。

“这是什么?”检验科员十分注意地把它固定在玻璃片上了。

“像是贝壳呀?”

“不是虫子吗?”

“里面空空的哩!”观察的检验官们,各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都观察对了。

像小贝壳那么硬,在小石头一样的壳上,表面像涂着蜡似的光滑。

由于是附在被害者身上的东西,检验科员很用心地保存起来。“贝壳”被固定成显微镜标本,拿到世田谷农业大学研究室去了。鉴定的结果,是寄生在苹果和梨上的介壳虫科雌性桑介壳虫的尸骸。

但那种虫子怎么会附在外国百科辞典的推销员身上呢?这完全不得而知。考虑可能是从凶手那边传过来的,但此后调查被害者周围的人,和虫子有关系的人物始终没有浮现出来。

案件过去三个月,也没有发现嫌疑者,玉川署设置的侦查本部解散了,案情进入迷宫。

报道从岩城的尸体上发现介壳虫的时候,三田倒是一时感到有些冷气逼人;但和岩城相关的线索完全中断了,所以刑警也就始终没有出现在三田面前。

三田就这样把两件罪行完全封闭在过去的谷底,终于把“天敌”干掉了。他认为那是“活该”,一点杀人的自责心也没有,倒像在世上战胜了敌人一样,产生了很强的胜利惑。

三田受到许多人的祝福结婚了。妻子有不可挑剔的美,嫁妆也使他十分满意。

妻子的娘家在杉并的幽静的一角给他们盖了一座带院落的房子,那实在是适合年轻夫妇居住的整洁舒适的宅第。

三田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心情特别舒畅。他饲育的桑介壳寄生蜂,作为企业的专利投入生产,已被称为“第二农药”,名驰国际,因而从海外来参观考察和做买卖的人蜂拥而至。

总之,公司对他非常重视,一切都十分顺利,他觉得世界就像以他为轴心在转动着的一般。

三田登志子把丈夫送出门去,就开始收拾房间。上班前留下的夫妻生活的余韵,还以甜蜜而又慵倦的分量,沉留在她的心里。

她正忙着,窗外有人发出声音。

“是熟悉的旧纸回收人!”

这个声音,使她想到家里还存有旧报纸。由于最近报纸版页多,就马上积存起来;特别是丈夫订阅了三种报纸,一周以后,存起来的已经是难以处理的数量了。

招呼回收人停下来,进来的是在这一带不常看到的面孔。

“嗳哟,不大熟识哩!”登志子说。

“直到今天,尽在居民楼区转悠了,上楼下楼可多哩。因为居民都是干体力活的,没有多少积存的旧报纸,所以又变换游动的了。”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绽出微笑。登志子把报纸全部拿出来以后,联想到自己读过的娱乐性读物和妇女杂志还存有许多,也有少量是丈夫读过扔掉的书。

“杂志和书也要吗?”

“杂志不大赚钱,但还可以,就收了吧。”

“杂志比报纸用的纸好,不是也可以吗?”

“大家都这么说,但因杂志使用各色各样的纸,在选纸上容易受骗,结果使用的纸料倒差了。”旧纸回收人一面这样说,一面用绳子敏捷地把杂志和书籍捆好。同时,他背着登志子的眼目,把一本杂志夹藏在腋下。那是一本以年轻太太为对象的杂志,惹起他注意的是封面上的标题:《新婚夫妻必读》。

“哎,多蒙关照了!”

他打算当作那本杂志的酬谢,就多付给了太太一卷手纸。

田能仓信也看见旧书铺,只要时间许可,必定要走进去看看。那是因为比起有名的旧书街,而在郊区那生疏街道某个角落里悄悄开着的旧书店,倒是意想不到地可以碰见便宜的珍藏书。有名的书店只能给大致找找,而且它鉴别的眼光高,便宜的珍藏书往往是不多见的。

在旧书市找不到的绝版珍本或者急欲寻到的善本书籍,竟在这样的书店里不意遇到时的喜悦,不是珍本收藏者是不能理解的。

说是像从体内深处涌上来的战栗般的兴奋,也绝非夸张。三岛由纪夫的限定本《金阁寺》,芹泽銈介的《和染绘语》等书,就都是在这种偏远的旧书铺里找到的。

一天,田能仓去访问住在杉并深处一角的友人作家。因谢绝了友人派车来接的提议,就在到车站的路上漫步走去。

田能仓最初是写一般小说的,但不知不觉就倾向于写推理小说了,最近发表的作品几乎都是推理小说。推理小说重在设谜。他从格式化的推理着手开始写作,近来为了应付定购赶产量,他正疲于一个个地构思小说中的“诡计”。

但是,以设想的“诡计”为中心写下去,小说的构成无论如何也容易产生无理性。由于登场人物已经陈旧化了,最近又向构思的趣味性和可读性方向变化。

由于他原来是以一般小说的作者登上文坛的,对于构思小说中的“诡计”很不撞长。可是当创造出优秀的诡计、并以它为中心情节写出小说的时候,就感到有一种像组合成一套精密机器一样的喜悦。格式化的推理,是具有机械的情节构造的小说流派。然而推理小说都受过现实主义的洗礼,它正向“以写人为中心”的构成方面转变。在滚滚向前的从机械性到人间化的倾向中,那格式化推理,令人感到活像在封闭的环境中固守自己一套的老手艺人那样的顽固。

田能仓信也是机械的,还是人间的?怎么说他都可以。关键是调味和喜好的问题。只要厨师根据客人的兴味和自己的技巧,分别烹调出人所喜爱的风味就对了。

在去车站的路上,田能仓一面信步而行,一面漫然思索这类问题。到车站还有相当距离。当他想到还是遵从友嘱等派车来接的时候,忽见一个旧书店映入他的眼帘。不知在这样的地方开书店能有顾客吗?他歪着头浮想。但在幽静的住宅街的一角,那个书店却正开着。

进了书店,当班店员一个也没有。粗粗环视一下书架,书类不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书。田能仓认为在这个书店找到珍本书,是没有什么指望的。

转悠旧书店,在有便宜珍本书的店里,往往会有一种“找到了”的预感,就像钓鱼时鱼咬钩的感觉一样。

但在这个书店,全然没有这种预感。店员恐怕是被妻子找去抽空干家务活了吧?田能仓失明了,正想逛出店门。

这时,忽然一闪,一本书飞射进他的眼帘。那本书和过期杂志一起,并排摆在店头的书台上。刚刚进店的他,一直没有瞧见。

他突然现出不高兴的表情,把那本书拿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原来那是他一年以前的作品;是他作为有信心的力作、以相当的好胜心发表、并得到相应评价的叫做《噩梦的代偿》的作品。

那本书和全是50元一本的旧杂志放在一起,承受着灰尘。

作为作者,在旧书店发现了自己写作的书,那种感慨心情是复杂的:到头来把我的书也转到旧书店里来了这种潜在的优越感,和作品受到不当的对待那种不快的坏心绪,微妙地混合在一起。

这时,他只把那不快的心情扩大了,强调了。就是在旧书店里卖,也应当放在店中适当的处所啊!而且全都是50元一册,又成何体统呢!

田能仓拿着书挨页紧翻。不料书的扉页上有他的签名,是赠给某个友人的,而且还写着对方的姓名哩。

“那个家伙竟把我赠送的书卖给旧书店了!”不悦的表情立刻变成愤然作色了。把作者签了名的赠书卖给旧书店是没有礼貌的;那不仅是对作者的轻侮,而且由于写上了受赠者的姓名,当然也丢了他本人的脸。

那个友人叫做村越和已,是大学时期的下班生,现任某报纸文化专栏的编辑。他们的友谊,怕不仅是出于同一大学的校友意识;而且村越对于田能仓的作品,经常发表一些善意的评论,所以从初期的作品开始都赠给了他。

对特意签名赠送的书,搞了失礼的事,也许对方认为是人家随使赠送的无所谓吧。但一本一本的签名,都倾注了自己的诚意,不料却完全遭到蹂躏。

田能仓向书店里间几次高声呼唤,好不容易才把店主唤出来,买了那本书。

他随后借用店里的电话,呼叫村越工作的报社,恰巧村越正在。田能仓要求紧急会晤,村越答应在报社里等候。

田能仓步行到报社去了。像有些孩子气似的,他不把赠给对方的其他书籍的去向查清楚,心是平静不下来的。这不是用电话可以办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呀?先辈!”村越对田能仓意外的访问,现出惊讶的脸色迎出来,在报社楼里的一个吃茶店中,村越好像正在工作,臂上挽着衬衫袖子。

田能仓无言地在他面前拿出来《噩梦的代偿》。

“啊,这是我怀着深厚兴趣拜读的大作呀,我们的文化专栏也采用了哩!先辈的作品如今也换了不同的风格了!”

田能仓一面想这话骗不了人,一面说:“你打开封面看看!”

村越出现莫明其妙的神色,照所说的翻开封面。

“咦!这是……”他在那里看见田能仓的签名和自己的姓名,不由现出来惊愕的表情。

“先辈,是在哪里发现了这本书的?”

“村越君,你不是也太无情了吗?把人家好意赠送的书拿到旧书店去贱卖了!”

“请等一下,先辈是在旧书店发现这本书的吗?”

“是呀!是从那都是50元一本的旧书堆中看到的啊!”田能仓在声调里,极力注进挖苦的情绪。

“还是那个家伙,无情的东西!”村越凝视着上空,说着奇妙的话。

“因为是赠书,你怎么处理自然可以悉听尊便,但对于署上名字的赠书,至少也不能卖到旧书店去呀!如果还卖掉了其他的书,希望赶快买回来,因为这对你我都是一种侮辱啊!”

“先辈,请不要过早结论。从先辈那里拜领的书,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珍藏着的。一次,偶然把这本书借给了一个友人。因为是作者签名赠送的,所以必须还回来,我这样认真地嘱咐了好几遍,才借出去。”

“那为什么流到旧书店去了?”

“其实,借这本书的是大学的一个同学,叫岩城利男,他在学生时代就有流氓习气。但因他话题丰富,是毕业以后才有交往的。那个家伙在我处看到这本书,说非要借给他不可,就拿走了。”

岩城利男?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名字,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喝了一口村越端来的咖啡,话题又往下进行了。

“因为他是散漫放荡的人,借书的时候我就有厌恶的预感。果如所料,长时期不还回书来。这期间,岩城这家伙却被人杀掉了。”

“被杀了?”

那么说,他的名字残留在浅淡的记忆中,也许是在报纸的通讯中读到的吧。由于职业性格的关系,他对杀人事件的报道,已经养成细心阅读的习惯了。

“头部被钝器击打致死,这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因为始终没有发现凶手,案件已经进入迷宫。”

“……”

“人已死去,是无法补救的,以后注意吧,可到底是从哪个书店发现的呢?”

村越、田能仓互相间那理解的表情变成了敏感的悟察,并开始引起了另外的兴趣。

难道这本书经过杀人案件中被害者的手了么?

和村越告别的归途,田能仓在车上对书怀有特殊的感慨。书,从被杀害的岩城手里,又经过何种途径流到书店去了?这还不清楚。

但是,一度经过被杀者的手,这个事实使田能仓产生了职业性的兴趣。为此,约定再赠给村越一本另署名的书,却把原书拿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迅速把去年的剪报簿子找了出来。因为准备写推理小说,所以几年来杀人事件的报道,统统夹放在里边。

“有了,有了,就是这个!”他不一会儿就把要找的剪报找到了。他独自设计的分门别类的档案系统,在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在世田谷公园推销员被杀——报纸以这样的标题,照一般老例报道了当时的事实。

深夜在公园里,被男人用钝器击杀这种最定型的杀人手法,看来没有引起新闻记者的兴趣,所以在叙事报道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措辞。

田能仓有点扫兴,把报纸簿子放回原处,面向着写字台,无意识地翻起书来。一度经过被杀者之手的书,如今就这样回到作者的跟前来了。

这里虽有独特的感慨,但还构不成写小说的材料。田能仓想把书扔在写字台上算了,但任何时候,他和过去的作品都没有耍笑的闲工夫。

那时,从最后闭上的书页间,轻轻掉下来一个东西。

“什么?”田能仓在桌子上撮起落下的东西。

“是蚂蚁吗?”他歪着头凝视揩尖,一看体长约有1毫米左右,像只蚂蚁似的,长着羽翅。放进书页间,它像被夹进去的,已经干枯了。但那不是夹进去的干花,而是一只夹进去的干虫。

“好像不是蚂蚁,是蜂?但尽管是蜂,它也实在太小了。”这时,他想起方才读过的报纸的一个地方:“尸体的衣领里附着一只虫骸。”

田能仓又取回刚刚用过的报纸簿子。这次比原先看得仔细了,而且看到那虫在农大植物病理学研究室被鉴定为桑介壳虫的附记。

他立刻在百科辞典中,查到了桑介壳虫的项目。根据书中的解释,总觉得从《噩梦的代偿》中掉落的虫子,像是别的虫体。

然而,被害者尸体上的确附有介壳或者叫什么的虫子;但从一度经过被害者之手的书页中掉落的,至今还是一只不知其名的虫骸。他执著在这种事情上了:这虫子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吗?如有,就不考虑两只虫子可能来自同一场所吗?

来自同一场所的两只虫子,一只附在被害者的尸体上;另一只从被害者经手的书中被发现了。

被害者周围,没有和那种虫子有关系的场所和人吗?这件事,是因被害者到有虫子的场所去了?还是因身附着那虫子的人和被害者接触了?那个人就是凶手!

田能仓完全像个推理作家,在根据推理所做的假定的基础上,更把自己的推理发展了。

“总之,确认这只虫子的真面目,是先决条件哇!”他刚刚回来,又出了书房。

“喂,又出去吗?”端茶来的妻子,差一点儿和他碰着头,惊讶得睁圆了眼睛。他也不吱声,冲出了家门。

根据田能仓执拗的请求,农大很快给做了虫体的“身份调查”。结果,判明虫子叫做桑介壳寄生蜂。

这是T大农学部昆虫学研究室的三田进吉在日本初次培育成功的。它作为蛀蚀苹果和梨的害虫的天敌,作为活的驱虫剂,已经光辉灿烂地登台演出了。

“岩城利男的尸体上附着桑介壳虫;经过他手的书中,夹进了它的天敌桑介壳寄生蜂。”

——总之,虫子是来自同一场所——

“那里,肯定藏着凶手!”田能仓完全被侦察一番的冲动迷住了。为了找到凶手,按照书的流传路线循踪去查才是上策。但循踪追查,不是容易办到的。田能仓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而自己却必须下定决心去干。于是第二天就到杉并尽端的书店访查去了。

“啊,店前的旧书是从旧纸收购店买进来的。”旧书店的女主人带着好像没有什么兴致的表情说。

“旧纸收购店?”

“就是收购旧纸的先生啊。1公斤算20元就卖出啦。尽管这样,还是比转向造纸方面去的好。瞎,都是像废物一样的书,摆在店前也可一点点地卖出去呀。”

把自己的书也当废物对待吗?像是太无情了啊。

“购进这本书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以前。最近没有购进来,大概已经收购不上来了吧。”

“和这本书一起,还有同一天从旧纸收购店购入的书吗?”没有向旧纸收购店仅卖一本书的人家,大都是集拢数本无用的书一块卖掉的。田能仓考虑和《噩梦的代偿》一起从同一人家卖出的书肯定还有。

“放在台子上的书,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情形。”女主人指着店前的书台说。

“书买进来,还分选一下吗?”

“仅仅把绳子解开,就那样摆在书台上了;看看书背上的文字,就知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书了。”

女主人又说了好像是侮辱田能仓的话。照女主人所说的话来看,收集在旧纸收购店的书是保持着绳捆状态的。那么,挨着他的作品前后的书,出自同一个人家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噩梦的代偿》还是昨天从这里刚买的,书摆放的陈列状态,几乎和昨天一样。他记住了《噩梦的代偿》的摆放位置。

“请把这边的书全部给我!”

“啊!都给你干什么?”

女主人忘掉生意经,眼睛睁得圆圆的。他坐在店前,把旧杂志和旧书籍一页一页地细心翻查。然而完全徒劳,页间他想找到的东西,什么也没掉出来。

他断念了,请求把书捆在一块,就打听起旧纸收购店来。那是女主人定期购入的去处,所以知道它的地址。

走进挂着“川岛旧纸回收公司”庄严招牌的店里,恰好遇见店里的人们,正从满载旧纸的卡车上,挑选着当天的收获。田能仓拿出书捆来,询问这些书是从哪里收购来的。用白手巾缠头的主人说:

“不知是从哪儿收购来的,反正是这转那转购进来的呗。”话说得生硬而毫不客气。

“不管怎样,不能帮助回忆一下吗?这可关系到重大的事件哪!”

“先生是警察方面的人吗?”

“嗯,是那样的。”对方对田能仓给予合适的贸然肯定,忽然变为尽力协助了。

“这一带不大出卖旧杂志,旧书店也滞销。卖出旧杂志的人家大体上是一定的。那么,这是从哪儿收集来的呢?”

“妇女杂志好像很多,没有记忆了吗?”

“妇女杂志?”旧纸收购人的眼睛闪亮了,田能仓接受到了自己久已期待的视线。

“妇女杂志这东西不大卖得出来。女人们很小气,多少年前的杂志纸都发黄了,还摆在书箱子里舍不得卖呢。卖出妇女杂志的,是太太不在家的男人呢?还是气度相当大方的太太?”

“这些人里没有线索吗?”

“请暂且给我看看书吧。”旧纸回收人从田能仓带来的书中取出一本来。

“啊,若是这个,可是确实知道的。”主人闪出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

“大概是那个漂亮太太的家呀!”他想起从妇女杂志的书摞中,偷拿出一本封面上印着《新婚夫妻必读》的册子,留给自己日后浏览的事。

“那个太太的家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不远,那是三田先生的家啊。”他被三田太太那鲜艳的美貌所迷惑,在归途就偷窥了门札。此后又在附近几度逡巡,装作到其他旧纸回收店后面绕弯儿去,招呼也招呼不回来。

“三田?是三田?”

“是的。”

“那家主人不是叫三田进吉吗?”

“呀,这一点倒没有留心。”他的兴趣所在,只是那位太太。

“请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在迷雾中,正有迅速摄取身影轮廓的人。拨开迷雾走过来的那个心中无数的人,正向着正确的方向和目的,具有了确实接近实体的感觉。

三田进吉被捕了。依赖虫子起家的凶手,让桑介壳虫及其天敌分别附着在被害者和书籍上,无论多少机会都是有的啊。被疑事实是杀人和违犯道路交通法。究起五年前轧死人逃跑事件时,在所盗的车中残留的指纹和他的指纹是一致的。

登志子离婚回了娘家。她无意中处理旧纸卖出一本旧书,竟从根本上摧毁了丈夫的社会地位,直至危及他的生命,而她还浑然不晓哩。

母亲对她说:“真像做了一场噩梦哟,没生孩子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还年轻,不论怎样也能得到补救。虽然花了高额学费,但是今后不要相信媒人的话,希望能和父母好好商量办事就好了。”

万没想到母亲的话,竟和使登志子丈夫身败名裂的田能仓的那书名类似相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