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来,我与和多田新一有过不少交往。他在先日公司工作35年,最后仅仅获得了公司的全勤奖。

35年前,他在二流私立大学毕业就进了公司,没有转业改行,一直勤于职守,因而受到了人们的赞佩。不仅如此,这期间他也没有搬过一次家,一直从家里上班,这也是不同寻常的。

他在神奈川县I市的住宅,是从父母手里继承下来的古色苍然的故居。家中要张伞遮雨,贼风不断从墙缝吹进来,那是个破陋不堪的房屋。可他没有另购新居,还是照旧住在那里。

院里有个狭小的院落,房屋朝南倒是个优点。和多田就在这个家里生长,就学、结婚和养育儿女。可以说,他在这个家里,镂刻了自己前半生的生活史。

就业以后,因为去公司上下班很远,曾经几次打算卖掉旧居,在公司附近另买一所私宅。可那是双亲唯一的遗产啊,又恋恋不舍地住下来了。

这期间,他已习惯于如此上下班了。但伴随着市内建设的迅速发展,扩大了交通线路,平均上班时间,单程就延长到一个半小时。现在看来,和多田的住宅还不是远距离的呢。

尽管如此,从郊外的家到公司,和多田还是毫不厌倦地连续出勤了35年。这里,有和多田性格保守的一面,也有不见异思迁、始终执著于同一事物的坚毅气质的原因。这就是人们不叫他新一、而叫他“古一”的理由所在。

出于这个性格,他虽在公司没被提拔,可还是有信用的。他没有崭新思想的闪光和追求进取的精神,但有扎扎实实地从事业务的安定性,这就博得了公司的干部、部下和后辈们的信赖。

话说回来,这个信赖,反倒成了将他紧紧捆在一个公司的铁锁了。

除了假日,他每日6:30起床,7:30离家,骑自行车7:48到达I站,换乘上班快车,到公司是8:55分。在时间表上,他总是没有任何差错,一分钟也不耽误。

回家才稍稍有点余闲,大抵午后5:30到6:00是下班时间,回到家最迟也不过7:30,途中像去喝点什么之类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简直像机器一样的长达35年的呆板生活啊。

和多田往往发生“就这样干下去吗?”的自问。在只有一瞬的一生,天天重复着如此单调的生活吗?在自己的一生中,有过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挑战和冒险的行为吗?

说起异性,只晓得妻子一人。旅游,也不过是职员们普通的旅游。世界上有那么多无限的未知,美丽的女性和多样的价值,可自己却像井蛙一样,自我封锁在小天地中,很快进入老境,迫近公司的退休年龄了。老话说“日暮途穷”。这条路走错了的想法,最近不断在他的心里翻腾着。

可是,此外还有什么别样的生活方式吗?对于走到这一步的和多田来说,自己已经不能再选别的道路了,结果,还是现今的公司最适合自己的性格。与多年一起生活的老妻以外的女人结婚,也是无法想象的。

我已经做了最佳的选择,如果再给予改变人生的机会,也将会和现在的生活一样,大同小异地送走自己的一生——和多田自我领悟了。

和多田的生活圈,除公司和家以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在上下班的电车上。35年间,每日往返2个小时以上,这构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这期间,沿线的风景大部分改变了。荒地变成了耕田,田野盖起了住宅,山被推土机削平了,森林被伐掉修建了高层住宅。木构造的站房,也在新干线上,变成了现代化的车站大楼。

旧式电车已经成为废车,被有冷暖气装置的新型电车取代了。35年间,在这沿线上没有改变的,可以说只有和多田一人,其他一切都改变了旧颜。

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这里曾是一片广漠的原野,现在原野的姿影,已被开发的巨手搞得难以辨认了。如果照着这个速度开发下去,恐怕日本全国就将没有一片空地了,真是惊人的开发性进军啊。

然而,仔细观察的话,沿线遗留着昔日风采的东西还是不少见的。没有被推掉的丘陵啊,残剩的森林啊,在开发的雄涛面前,依然以它的原姿勇敢地屹立着。虽然也像风中残烛一样地朝不保夕,可它总还是和多田所熟悉的原貌啊。

自然界以外,古老的房屋呀,桥呀,其他的建筑物呀,也还存在着,虽然也已为数寥寥了。它们在和多田近40年(就读时间在内)往返的沿线上,保持着原来的面目,这对他来说,好像是战友重逢的一般,那是在对抗时代潮流的绝望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战友。

可是他在世间的战友都不在了。在同一线路上坚持出勤近40年的人也不见踪影了。偶尔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也都是转业或搬迁后暂时回来的人。

乘客面貌虽然常常变换,可每日同乘,还是能记得常客的容颜。下班时间是前后不一的,上班时间却是固定不变的。应该说是工资收入者可悲的习惯吧,连乘车的座位大概也总是没有变化的。

不知道姓名、住所和工作单位,只记得熟见的面貌。现在看起来,相互关系也不会有新的进展了。

那是在私营线路上上班人们的特征。乘坐私营电车者自然形成的群体,近40年来一次也没有交往过。这是这个线路的优越处还是冷漠处?总之是反映了大城市的人际关系。

一年前,和多田注意到一个新派女职员。那是一个二十四五岁年纪、五官俏丽的瓜子脸女人,她是从M站进到和多田乘坐的车上来的。

在终点新岗站,她换乘国营电车,离开和多田,向出口走去,大概工作岗位是在新宿吧。这个女人,在M站发车后,总是站在行进方向左侧门口的位置上,当车经过前面不远的地方时,就摇起手帕来;摇完手帕,才离开门口走向电车中间。和多田对这个女人摇动手帕很感兴趣,不知她在通过的瞬间,向对方的什么人频频摇动手帕。

和多田在注意着。一天早晨,忽然从车窗外面向他眼睛射来一道光线。倏忽间,没有看清是从哪里射来的,感觉到好像是小孩向太阳转动着镜子开玩笑似的。

第二天早晨,这个女人又从从站乘上车来。和多田比她更注意地专心盯着窗外,当车经过一家旁侧的时候,女人摇起了手帕,同时光线再次向和多田射来。

虽是一瞬间,和多田这次却看清了它的来处,那是像他幼时玩弄过的镜子的反射。那家是他过去的“战友”,房子是位于线路前的、已经颓坏的、卧在寂寞凄凉中的普通家屋。

和多田知道,那是这条线路开筑前,就已显出气息奄奄状态的古老的房屋。镜子在他家里安放着。和多田知道他家里的人,那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以前曾和一个像主人样的老头一起生活,不知什么时候,见不到老头的形影了,可能是死去了吧。

大约一年以前,也看不见老太婆的身影了。可家里的窗户经常敞开着,飘荡着生活的气息,推测还不是无人居住的。如果是这样,也许那个时候老太婆卧病在床。摇手帕的女人,可能住在老太婆家附近,趁工作的空闲去照看老太婆的。好心的女人在上班途中,从电车上摇动手帕,直到寂寞的老太婆等她回来,这也许是双方的一个信号。这些,卧在房间里的老太婆,从镜子的映像中,不是就可以看到的吗?

从瞬间通过的电车窗户上摇动的手帕,不知能否在镜中看见,但老太婆只要看见电车过去,也许就能心安神稳地耐住一日的孤独了。

和多田初次见到那家的老太婆,是40年前的事。那时老太婆已初显老相,现在如果卧在床上,恐怕已是相当高龄了。

话虽如此,可摇手帕女人的出现,才是一年左右的事。老太婆和摇手帕的女人是什么关系呢?40多年了,刚在近一年间出现,恐怕不是儿媳和孙女。如果是一个陌生的自愿照料者,那在现时可真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女性啊。

和多田对这个摇手帕的女人增强了好感,羡慕每天早晨有个女人对之摇手帕的老太婆了。

4月1日,和多田在经常乘坐的电车的座位上,到了M站。但摇手帕的女人今天没有乘车来,根据迄今为止的惯例,想她是不会乘坐别的车辆的。

和多田失望了。和这个女人碰面(虽是单方面的),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隐密的乐趣,碰见这个女人才感到自己的一天开始了。今天没来,好像心里缺少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似的。

然而,他的失望却被惊愕替代了。当来到这个女人对之摇手帕的老太婆屋旁的时候,他愕然地闭拢了双眼。房屋没有了!不,正确地说,是烧光了,那废墟上还冒着白烟。可以看到消防宫和警官们正在检查火灾现场的痕迹。

昨天回来的时候,那个房屋还照老样子存在着,可从昨夜到今晨,竟在火中灭迹了。大概火刚刚救住不久,白烟还不断在喷冒飞散。

和多田在惊愕中,电车忽地驶过去了。他又失去了一个“老战友”,这位“战友”连一个仅有的家也不存在了。在那个家里卧床不起的老太婆怎么样了?是被安全地救出去了,还是与家屋共命运遭到焚身大祸了呢?

那日整整一天,和多田几乎没干什么事。紧挨着窗边的他,像干着什么事,实际上却什么事也没干。

——纵火行凶,卧病老妇被杀害——

都内M市卧床不起的老太婆被勒死杀害后,她的房子也遭焚烧。判断是以抢劫老太婆的存款为目标的犯罪行为,对于这种惨无人性的罪行,警察们现出怒容,决心要抓到这个凶手。

被杀害者是住在都内M市电车线端町1—15号的十五野际。她在两年前跌伤了腰,从此便卧床不起了,由住在附近的邻居轮流照料她。昨晚很有精神,邻居主妇送来了鸡蛋汤,她还说味道很好,要求再添一碗。12年前,野际丈夫耕造先生患心脏麻痹死去,她就靠接受生活抚恤金独自生活了。

最近,因住房腐朽,漏雨很厉害,市内福利科劝她去民生医院住院,她还说不愿离开丈夫遗给的家屋,宁肯自己顽强坚持着哩。

火从4月1日午后4时左右烧起来,等到邻居发现的时候,已经火势凶猛,人不能近前了。

午后5时左右,开来的消防车扑灭了火,发现野际那烧焦了的尸体。检验证明,野际的颈部有绳勒痕。推定凶手勒死野际后,为了消灭罪迹,又放火烧了她的房子。警察判断是熟识野际的人所为,立即向正式侦破方向出动了……

那天读着晚报的和多田大吃一惊。这条消息完全是关于他的“战友”的报道。放火烧房是强盗干的,而且是为了夺取无依无靠的老太婆的存款。这是多么穷凶极恶的人啊!虽是别人的事,和多田仍然怒气不止。

既然推定是熟识的人所为,想来逮捕凶手就是时间问题了。这样的坏人,虽在社会上只占少数,可也希望早一天抓到他。

联想到熟识老太婆的人的犯罪行为,在他的意识里,浮现出向老太婆家摇手帕的女人形象。焉能如此,和多田又打消了自己的这个联想。

那个心地善良的美貌女人,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罪行。她不知道老太婆存有多少钱,而且那个女人又确实地显示出过优裕生活的姿态。她穿着讲究的服装,化着妆,身边不断散发着幽香。她是个优雅的女人。

不能仅仅因为她一日没来,就认为她干下了凶残的罪行。和多田耻于自己的联想,觉得那是对这个女人的严重冒渎。

但是,这个女人的身影第二天也没有出现,接着就一直没有见到她。辜负了和多田期待的这个女人的身影,从老太婆家烧掉之后(正确地说是从当天),忽然消逝无踪了。

这就使和多田打破了自己刚刚确定的联想,对火灾第二天消逝了的女人,不能考虑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偶然原因了。

3月到4月,是转勤的时期,和多田考虑着向何处调动的可能性。沉溺于这种可能性的考虑中,就把他那不祥的联想岔开了。

——纵火杀害老妇嫌疑者被逮捕!

4月1日,都内M市线路端町野际被杀害之后,查破纵火事件的M署,于当月10日,以抢劫杀人的嫌疑,逮捕了同市富冈新田18-13号的无职者泷本繁幸。

面对警察的审讯,泷本供述说:“迫于催要债金的苦恼,就想积攒一点钱。这时听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说,有一个独自生活的野际先生有一笔存款。于是就潜入他家窃取金款了。

“4月1日午后4时光景潜入野际家,野际已经死去了,钱1元也没有,可能是被先到的人拿走了。我在一怒之下就放了一把火,然后逃跑了。”

警察认为:泷本的供述是逃罪的假供词,又展开了进一步的调查——

10天后,阅读了报纸新闻记事的和多田,松了一口气,觉得案件已有头绪,还是自己的联想错了。摇手帕的女人,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不露面了。

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从车窗摇手帕的女人,为他那单调的出勤增添了色彩,也温暖了他的心房。现在和多田想象着那摇手帕的女人在别的什么线路上的形姿。

半年以后,和多田退休了。公司请他做为嘱托(嘱托:公司的非正式职员)度过自己的晚年,可和多田谢绝了。他发挥自己的趣好和专长,开始手工制造家具出卖。由于市场评价良好,定购的接连不断。最近外国人也来订货了,不能由大批生产家具的厂商专营的呼声也高了起来。特别是他手工制造的立体声录音机和收音机的套箱,人们很喜欢它的朴素美,销路一直很好。

和多田打算一面手工制造自己拿手的家具,一面自由自在地打发今后的余生。所幸儿女们已经成了家,和老妻两个人尽可无拘无束地安度晚年。当嘱托还需耗费3年心血,与其靠着公司的情分,在它的屋檐下再过3年,不如在自由的旷野上随心所欲地生活下去。

“和多田退休了,挺高兴的呢!”出门散步的时候,有些人这样说。

“就是这样,我还想摆出愁脸来哩。”

“还是和多田先生好啊,可以退休后挣钱。我们若是退了休,第二天就要流落街头了。”

知道和多田实际利益的同事说:“我们从现在起,就要着手搞副业挣钱呐。”

“已经晚了,和多田先生那个不是副业,是兴趣呀。”

“兴趣,也要有才能哟。”

“是的,我们也想有那样的才能啊。”

“如有那样的才能,就小必在这样的公司里干到退休了。”

“和多田先生搞错职业了吧?”

“我们公司失去了一个活字典,怪凄凉的啊。”

“35年完全没有动摇地干,也算创了新记录啦。”

“正是和多田先生呐,退休后也不必去当和尚了。”

同事们口口声声地称赞着,惜别着。他们对和多田“优裕的退休”,大兴羨慕之心了。

说起从大学毕业之后的35年,已经走过人生旅程的一半,这该是果实结得最多最盛的时期。与一个人把全部能量献给公司相等,就是退休后飞到自由的旷野去,也是无法渴望青年时期那种无限的可能性了。

那是“有限度的台由”,是被时间和方向所决定的。因此,再不能像青年时期那样有散漫放纵的行为了。

退休,就是给35年的出勤打上了终止符。对于工资收入者来说,出勤就是时间和精力的消粍,如此而已,此外再不是别的什么了。与出勤圈扩大的同时,他们增加了消耗,促进了疲劳,生活时间也随之受到了限制和压迫。

和多田退休了,才悟到出勤是自己生活的桎梏,不仅出勤本身需要消耗时间,就是为了到远方某个公司出差,也必须做相应的行装准备。上班前精神从来是紧张的。无怪有人说“烦恼的星期一”,实际上星期日午后就成了忧烦的了。

上班前准备的时间,可以说是准出勤时间,而这时的紧张,又可以说是准勤务时间。

如果退了休,这类消耗和压迫就都一下子除掉了。在自己家里做事,充其量也不过是“出勤的一分”而已。外出的行装准备等等完全没有必要,连胡须也可以一周集中刮上一次就行了。

然而,需要工资收入者大量献出血汗的出勤,同时又是他们人生的重要构成要素,这也是事实。辞了公司的和多田,倒怀念起自己那么嫌恶的出勤来了。早晨,睁开眼睛,想到不再上班了,和自由感一起,又袭来了难以言说的寂寞。

现在,像和多田这样职不在身的人,恐怕没有一点自由感,倒是只觉得寂寞在啮咬他的胸膛。

35年的工资收入生活,使他这种习性已经深入骨髓了。

和多田退休半个月了,尽管在家里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可是终于耐不住死守在家的寂寞。他按照35年间遵守的习惯,定时出了家门,向妻子伪称去散步,其实却乘上出勤电车走了。

仅仅是半个月的空白,但那已不是和多田所熟悉的出勤电车了。置身于电车之中,他不再是出勤者了,他是做为“局外人”乘坐电车的。出勤者的共同特点,是以工作场所为目标目不旁视、一路精神非常集中。然而,和多田却没有必去的场所,也没有必会的人们,只是怀着对在职年代的留恋,漫无目的地乘坐电车而已。

在职的时候,憧憬着退休的身份,而一旦获得这种身份,却又感到自己被无情地抛到世外去了。

车驶近M站的时候,摇手帕女人的形象,又在和多田的记忆里浮现出来。这个女人的身影,一直在他的潜意识里存在着。

和多田像想起了什么,急忙下了车。继续乘车的占压倒的多数,下车的为数极少。对在M市职场出勤的人,时间还是充裕的。

出了站,他径向老太婆家走去。火灾现场已经整复好,建起了一座预制房屋。摇手帕的女人一定在这附近住着。

和多田按了挂着新名牌的新家门口的电铃,一个中年女女走了出来。

“突然来打扰,对不起,我是听说野际先生住在这里才来拜访的。”和多田一时利用从报纸上知道的老太婆的名字,做为敲门的手段。

“野际先生?不认识!”主妇冷淡地回答。

“就是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太婆呀!”

“噢,那个老太婆已经被杀害了,真可恶啊!我家和老太婆没有任何关系。”

“知道老太婆有什么亲戚吗?”

“好像没有什么亲戚呀。房子烧掉了,房主也死去了。房东盖了这座房子,我才租下来。你是老太婆的什么人哪?”主妇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是原先受过野际先生丈夫关照过的人。野际先生没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或孙女吗?”

“唉,若有那样的人,就会住在这里了。听说她是一个卧床不起的孤寡老人,你没看过报纸吗?”

“没注意。可听说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照顾她来着。”

“没有这样的自愿者,也许向房东先生问问就明白了。”主妇不嫌麻烦地领他到房东先生家去,可房东先生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姑娘。

“野际先生孤身一个人住在这个破陋的家里。几次劝她到民生医院或养老院去,她总是说不能离开丈夫遗留下来的家,顽固地坚持不去。因为多么破陋的家,也有地上生活权,所以不能随便折毁它。困难呀!卧床不起的老人死去也是个麻烦,落了那么一个下场。如果听我的话早些入院,也不会招来如此凄惨的横祸呀。”房东先生对不听自己忠告的老太婆,露出了埋怨的口气。

“野际先生卧床不起的时候,有谁来照看她啊?”

“那就不知道了。个人的私生活,我们管不了呀。”房东借口私生活,逃避了。

查访的结果以徒劳告终了,摇手帕女人的身份始终不明。和多田追踪这个女人的想法淡漠了,断念了。在出勤电车上,反正大家都是互不相关的陌生人。

相多田对出于自我兴趣的家具制造很卖力气,他的制品在市场上评价很高。听到这个消息的电视台,以“趣味之花盛开的晚年”为题,向社会做了广泛的介绍,这使他的名气更大了。

大百货商店也来订货了,他一跃成了“流行家具制造专家”,他的制品被标上商价,成了爱好者的争购对象。

这比挣工资时代忙碌多了,收入也增加了数倍。

“是老了吗?倒是这个像自己本来的营生,真忙啊!”和多田向妻子笑着说。

对于和多田来说,结束了挣工资时代,做自己有兴趣的事,而且,自己的制品受到社会的欢迎,这是一个新鲜的冲击,他高兴了。

“都争购你的制品呐,不是你的制品不受欢迎啊。”这个呼声,是不追求生产个性产品的工资收入时代所没有的。

和多田感到辞掉公司以来的生活充实了。实际上,和现在的生活相比,工资收入时代就像僵死了的一般,即使未死,也不过是一种植物般的生存。自从辞了公司以后,和多田才从植物变成了人。

随着收入的增加,形形色色的访问者都来了。首先是银行、证券公司等金融单位的关系;接着便是公寓、别墅、土地等不动产的服务员、汽车营业员,还有宝石店、绸缎庄、被褥铺和各种团体的委托者。在公司上班期间完全无缘的访问者络绎不绝。接待这些人,已经到了影响劳动的程度。

受不住的和多田,不得已租了附近的公寓做为劳动场所,这样也没有挡住因联系订货来访的人。

对和多田制品瞩目的都内大百货商店的专卖部,每天特地来访,说是要把和多田的制品作为他们商店的专售商品。

所谓专售商品,就是以独占合同的形式,把和多田的制品作为百货商店的商品独家出售。

担当此项业务的营业部长中森则男热心来访,一再劝说和多田。他列举独占合同的许多好处,答应给与这样那样的甜头。

“到底是凭个人兴趣制造的,不是值得大百货店一卖的东西。”和多田谦逊地说。

“但我们还是希望先生能够赐与贩卖贵制品的机会。先生的制品如果专给我们商店,那么制品的价值,和我们商店多年赢得的声誉结合起来,就会取得更大的效益。灌注先生心血的制品,凭借我们商店强有力的销售网,更会脍炙人口了。”

“仅我一个人手制,做不了那么多呀。”无论需求怎样增大,扩充设备和增加生产是不可能的。

“提高制品的存在价值是有益的,如果制品由我们商店独占,又不容外店插手,那么制品的实际价值,就成为更稀贵的了。”

久经锻炼的百货商店骨干中森巧言劝说。用专卖部红商标纸包装就能提高商品的等级权威啦,加上又有历史传统的老百货商店做后盾啦,他谦恭其词地请求订立专卖合同,并没有什么坏的心思。

的确,仅仅用红商标包装起和多田的制品,就能大大提高它的价值。可是把纯系晚年的消遣和大百货商店结缘,从此投进商业圈子里去——对此,和多田又感到有些踌躇。

这个踌躇心理,使他对热烈劝诱的中森,没有即刻答复。

对于中森这个人物,还有一个不足凭信之处。就是和多田的制品目前正在时兴,很畅销,还可翘翘尾巴。可一旦不时兴了,就谁都不会理睬了。他有这样的预感。

中森有锐利的目光,紧闭的嘴角,是一副意志型的相貌,有吸引女性的男子美,也有快刀般的敏捷性。店内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剃刀中森”的绰号。在上司的记忆里,他是在发迹的道路上走了最短距离的人。

然而,长年在公司吃冷饭的和多田,好像看得见中森背后,跟着迄今为止被他伤害的累累尸体。

应该评说吃冷饭年代的功劳吗?他知道,优秀人物的荣誉后面,有众多支持者的牺牲。工资收入者为了攀到高处去,就非得踩着同事们的尸体往上爬不可。

中森在学生时代参加先锋登山队,因冻伤失去了食指和中指的两个指尖。

“看来像有残疾,可我闭口没讲。现在指头使不上劲儿,已经不能握住登山绳了。”中森并没有藏起残伤的指头说这番话,但却露出来残疾人那种后悔未加小心的神情。这也是和多田踏步不前的一个原因。中森显然是从此以搞花架子为哗众取宠的目标了。营业部门以商标进行商品分类,各部有选择、采购、贩卖的职责,掌握这个大权的就是营业部长。

如果把不容其他商店追随的独家商品经营搞起来,将是营业部长的一大功绩。

但是,好不容易才证明自己人生花朵开放的和多田,却不肯成为中森搞花架子买卖的工具。

“先生,要是合适的话,不能给个回答吗?”中森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当听到和多田说这番话的时候,中森才认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剃刀,而不是斧头,用剃刀是砍不倒大树的。

中森如果是个干练的人,就不能把这些形诸表面。仅是显示自己的精明,却暴露了自己的不精明。中森如今能爬上去,也许是靠着自己的运气好。这种类型的人物,很容易趁个什么机会愚弄人。和多田以“终生职员”的资格,凭着多年的阅历和经验,察觉到了这一点。

中森急于求功。由于事情不得解决,发急了,就把专卖部的名声和权威一下子端了出来。面对一个个体作业的人,不想收到了与此相反的效果。不属于任何组织的匹马单枪干活的人,是对组织抱有生理的嫌恶感的。

况且,和多田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多年所属的组织,颇知组织的生理和结构,已经对之深感厌恶了。对他来说,现在让他最反感的对手,就是口口声声以组织的名声和权威引以自豪的人了。

这些劝诱,对和多田没有发生任何影响。仅仅了解权威和强力这一点,就使他对狐假虎威的人,产生了反感。

“不是不满足。就是不属于贵店专卖部,也有人来购求我的制品啊。”顶住了劝诱,和多田口气柔和地说。

“这时能卖最好,不知什么时候市场风向就变了,消费者的追求是反复无常的呀。我们对先生的制品是珍视的,能够长期出卖的,在大伞之下好避风雨啊。”中森的话使和多田越来越反感,他打量着这个说谎话的家伙。

“风向变了?在任何伞下风雨也会吹进来的。谢谢你的厚意,还是让我一个人刻苦制造应付订货者吧。”和多田断然拒绝了,中森终于显出了颓丧的神态。

“我还没灰心哩,打扰了!”中森耷拉下肩膀走开了。

第二天,和多田起床晚了,一面和妻子吃着早饭,一面安然地看着报纸。这处挣工资时代所没有的坐享清福的时间。在职的时候,吃早饭也是“准出勤”。吃早饭迷迷糊糊,就是牺牲吃早饭,也想多睡一分钟哪。

不吃不喝地从家里跑出来,在车站的小卖店,把牛奶灌进还未醒过来的胃囊里。那是工资收入者普通食用的早饭。比起那种早饭来,现在能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在世间几乎整个人类都起来做事的时间带里,自己却悠然自得地慢慢吃着早饭,这才可以称得上是吃人间的早饭,简直是一种清福啊。

过去在挤得满满的出勤电车上,变换种种姿势才能阅读的报纸,现在可以在家里从容地打开,舒舒服服地阅读了。和多田漫不经心地将视线圈定在社会版的一角:

在雨中公路上滑轮撞车

——百货商店营业部长当场死亡

XX日午后6时半左右,在神奈川县A市区域的XX公路线上,沿上行车线行驶的东京都狛江市元和泉一的车驰在前面。中森则男——东京都新宿区三道街西货商店营业部长——驾驶的专用车,越过公路中心标线,与前方开来的群马县高崎市新町武川光弘司机驾驶的大型拖拉机正面相撞。中森先生全身严重受创,当场死亡。根据A署的调查,中森先生超越前车时,碰撞左侧护栏,慌忙向右扭转方向盘,在雨水濡积的公路上车轮侧滑出事。现场呈越过中心标线痕迹——

“喂,不得了啦,中森先生死了!”和多田从报纸上抬起头,向妻子说。

“中森先生?”女人好像记不起来了。

“专卖部的营业部长呀,不是每天都来的那个人吗!”

“噢,那个人就是中森先生呀,怎么死了?”虽然每天都来,可女人似乎印象不深了。

“开车的过失,和拖拉机撞上了,像是回家去的样子。”

“噢,太严重了!”好容易才使女人认识了事态的严重性。

“了不得了。”和多田已经不慢慢吃饭了。

“不是你的过错吧?”在妻子看来,那是别人的事情。

“不,是我的过错也未可知。”和多田眼里,闪现出昨天自己断然拒绝时,中森那沮丧的样子。

“你怎么了?”妻子面色变了。当她听和多田讲了昨天事情的原委后,她说:“你过虑了,中森先生是自己开车造成的过失。”

“一定是失望了,也许开车时就走神了。”

“就算那样,也不是你的过错呀!”

“可我是于心不安哟,谁知回家路上出了事故啦。”

“那么,就去参加他的葬礼吧。”

“是应该那样做的。”和多田精神很不愉快,可想起中森以前所表示的热忱,觉得应该去表示一番吊意才是。

和多田参加中森的守夜去了。守夜是在中森家附近的一个寺院里举行的。所说的守夜,就是午后6时到8时这两个钟头内,由外客相继吊唁,其后,由家属在棺旁不断添注长明灯油和续燃线香。

进去一看,足以显示中森生前声势的很多吊唁客人都集拢来了,年轻女客更多,大概是中森的部下。未进入灵堂前,在寺院里群集的人们,都对故人的突然逝世,显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真可惜啊,中森先生若不是遇上这场奇祸,就要升任要职了。”

像是商店里的同事们彼此交谈着私语。那些话里,有对死者的惋惜,也有另外的议论。由于中森的死去,店内的势力结构将要发生变化,必定有人逢时浮了上来。

和多田以通达职员社会的经验推想着。

“听说中森部长喝酒了。”

“那就是酒后开车了?”

“是的。”

“还有什么?”

“酒不是那么厉害吧。”

“没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出事那天夜里,在回来的地方好像就喝了。”

“在那儿被劝酒了吗?”

“剃刀中森临终,还没尽兴哩。”

“太太不年轻了吧?”

“说是给介绍重要职务了呢?”

“那么,部长太太不是就出不了头了吗?”

“死了,老婆就被解放了。”

“一点不能轻浮,优秀分子真难当啊。”

“那个可就不知道了。中森部长有情人啊,不是和女店员胡搞了吗?”

“那么说,店里的年轻女人不是来得满多吗?”

“若是我死了,她们会来吗?”

“等着瞧吧。”

这样一些私语声,送进和多田的耳中,缠住了他的心。如果中森喝了酒,那一定是在走出和多田家的归途中。如果中森因和多田毫无情面的拒绝而喝了酒,那就是终于忍受不住了。

果然,和多田成了事故的前因,他的胸膛咝咝啦啦地发出刺痛。这时,看见棺前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进前烧香。她穿着洋装丧服,看看侧脸,好像在自己记忆里还有印象似的。

女人烧完香,合掌祈祝冥福,暂时停立在那里,表现出不胜哀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女人才放下手,从棺前走开了。就在这瞬间,她把脸掉向和多田这边,和多田的记忆完全苏醒了。这就是那个摇手帕的女人!从M站上车、每天向野际家摇手帕的这个女人,现在做为中森则男的守夜吊客,烧香祭拜来了。

她和中森到底是什么关系?正在和多田惊异的时候,女人不知向谁行了一礼,快步走开了。和多田其后向死者亲属打听这个女人的来历,可谁也不知道。遗族们以为这个女人是商店的熟人。可探问商店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

和多田第二天参加告别葬仪,但摇手帕女人的身影却不见了。这个女人只在守夜时来吊唁了一次。

中森丧事结束后,摇手帕女人的问题,紧紧萦绕在和多田的心头,离不开了。这个女人,在野际被杀、房子被烧的当天,形影就消失了。

纵火犯被捕后,否认了杀人一事,目前正在审理中。

和多田觉得,这个女人的消失和野际的被害,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如果纵火犯的供述是真实的,那他的罪行就只有放火这一条,而杀了野际、夺了金款的真凶,却依然逍遥法外。就是把摇手帕的女人不看做真凶,也似乎没有办法弄清这个女人在这个事件中具有何种关系。如果真像报纸所说的,那么,事件的发生和这个女人的消失,就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了。

但是,如果把这个女人看做是事件的关联人物……那么,这个女人和有些非议的中森,互相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和多田的联想延伸着。他不知不觉地通过摇手帕的女人,将中森和野际联系起来了。正像锁链环环相扣一样,这个女人成了使野际和中森连接起来的纽环。

联想到此,和多田又有些侷促不安,或许这个判断出了大错误的想法又抬头了。

摇手帕的女人果真是向野际家摇手帕吗?还么和多田自己任意的主观猜想?

把两者联系起来,是因为野际家中有穿衣镜的缘故,女人摇动手帕时,就会反射到镜面上来,过去曾解释为野际在卧床上看见了女人摇动的手帕,可那也许是老太婆为了排遣卧床寂寞而设置的东西,镜中可见的对象也不一定仅限摇手帕的女人哪。

M站发出的电车,从野除家一侧通过的时候,速度是相当快的,手帕进临近野际家附近时才摇动的。其间的距离有百米左右,至少在这段路程所容的视野里,所有人家都可以成为联络对象。

反过来说,能看见女人摇动手帕的人家,也都是可以收取到女人的信号的。

可是,如果这个女人摇手帕不是向着野际家,那是向谁摇动的呢?

而且,那又意味着什么?和多田的疑团更加膨胀起来。

和多田再次外出到M市去了,这次是乘船去的。他的查访目前有一个线索。

M站前有一座房屋事务介绍所。仅仅租借一间房子的事务所门面上,满满张贴着租房和住公寓条件的说明书表。敲开门,屋子里摆着安放电话的办公桌和一套接待来客的桌椅设备。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住宅建筑交易协会都知事第XX号许可证的镜匾。

和多田拿出来一张人物照片,讯问主人在房屋介绍中有没有这样一个人。照片上的人就是中森则男。这是和多田提出无论如何要给一张遗照,才从中森家属那里得到的。

看到照片的主人有反应了。

“这个人嘛,在平顶阳台公寓曾和他有过交往。”

“平顶阳台公寓在哪里?”和多田探出身子。

“从站前顺着电车线路走200米左右,再往上坡走,线路旁有一个出租的公寓。那是一座涂着橙色楼壁的四层楼房,到那儿一打听就知道了。”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住进那里的?”和多田再一次询问,对方微笑了。

“是二流公寓哟,不是作为生活基地住进去的。”

“是吗?”

“很好呀!为了避免常住‘情人旅馆’的麻烦,是作为与恋人幽会的场所,才定居下来的。”

“这么说,是女人跟着一起来了?”

“正好相反。”

“相反?”

“是男人跟着女人来的。”

“啊,是吗!可是为什么要找二流公寓呢?”

“你难道不明白吗?有能保证个人秘密条件的,大概就是二流公寓了。”

和推测的一样,中森在M市和女人秘密建立了一个爱巢。中森的自宅和爱巢之间,有一条私营铁路联接着,哪边开来的快车都在这里停。没有多长的距离,乘车时间只需15分钟左右。

爱巢设在自宅的郊外,是有周密考虑的。设在都市中心,妻子发现的危险性大,而设在较远的地方,没有特别的事情,妻子发现的可能性就小了。

都内M市的土地同属东京所辖,可令人感到像与东京不相连的、突入神奈川县境去的散落地域。私营铁路穿过多摩川进入神奈川县以后,又呈现出向都内插进来的形状。因此,它远离东京圈的色彩是浓厚的。

和自宅的交通很方便,可因为这里是远离东京生活圈的土地,建立秘密的爱巢,是一个绝好的环境。

和多田又到平顶阳台公寓去了。这个公寓的房主,同时兼营当铺副业。来到一看,在线路旁、朝南坐落着一座西班牙风格的十分漂亮的洋楼。这个洋楼,从电车窗里就可以看到。各扇楼窗都挂着色彩鲜艳的窗帘。和多田不禁揣摩起住客的身份和他们的生活来了。

把楼窗闭上就可以隔断电车的噪音、真是能够保证生活舒适的所在啊。

多和田为了表明来历,出示了中森的照片。

“这个照片上的男人和一起来的女人,租过这里的房间吗?”

“啊,这个人是福村先生的丈夫呀!是不是真的丈夫,当局不知道吗?”房主微微含笑。

“福村?”

“就是福村多惠子,在N生命保险公工作的。”

“知道这个福村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到N生命保险公司一问不就知道了吗?我也是由这个女人介绍参加生命保险的。因为她突然辞职,向公司说明有后任接替,公司不必操心,就搬家走了。”

“当了公司的外务员吗?”

“不,说是当了新宿分公司的内勤了。到分红月和保险月还按定额发款呢。”

“福村先生是在这里住过的吗?”

“是啊,是她租下的嘛。”房主现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我是说譬如在另外的地方有自己的生活基地、又把这里作为第二生活处所的情形。”

“那是有的。我们这里如能把房祖按期如数交付,那么对个人秘密,是采取不干涉主义的。”在这里,私人秘密至上主义显示它的威力。

来到N生命保险新宿分公司,使他惊奇的是:这个分公司和专卖部的楼房,竟然比邻而居。

“噢,原来如此啊!”和多田开始明白了。工作单位是紧邻才使他们互相认识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地利”,才使他们的私恋得以秘密进行。所谓“办公室的恋爱”就是这么平常呀!但“办公室的恋爱”,却成了一个高强度的盲点。

公司内恋爱,对于职员们来说,容易暴露。然而和其他公司的异性相恋,安全度却是高的,而且比与公司内异性的相恋,又远有新鲜感。

和多田再次对中森私恋的安全系数,感到叹服了。

在N生命保险新宿分公司,弄清了福村多惠子的最近消息。这个女人如今变成“银座老板娘”了。

据分公司说:XX年4月,她突然以健康上的理由辞职了。她非常有能力,一手掌握着诺大分公司数百名外务员的考勤,自己也订立了让外务员相形见绌的常聘合同。分公司经理开始是挽留,可她说常年握圆珠笔,手力劳损了,得了腱鞘炎,不能继续工作了,经理不得已才接受了她的辞职书。

不久,她在银座开了一个高级俱乐部,成了在那里全权管理的老板娘。不仅是新宿分公司,连整个生命保险公司都感到惊讶,有些人就开始怀疑她是否私吞了分公司的钱款。

为了这个缘故,新宿分公司在她退职后,受到本公司严格的会计检查,结果并没有查出任何疑点。

来到这里的和多田,怀疑明朗化了。福村多惠子退职的时候,正是野际被杀害不久;退职后没有多少时间,多惠子又在银座开设了俱乐部。她的开业资金是从哪里来的呀?

占据银座土地的一角,花的绝不是小价钱,这又和野际的存款联系起来了。卧床不起的老太婆的遗产,以亿单位计,周围的邻居都为此相当吃惊。野际的存款成亿,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她的丈夫早先就留给她巨额的遗产了。

黑星俱乐部在银座六道街。和多田踏进这样的场所还是第一次。35年的职员生活,充其量也不过是绳索的一环,照路的提灯而已。

橡木制成的厚重大门敞开着,显得很排场。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里面完全是另一个天地。柔和的间接照明下,在穿着金银丝交织的夜礼服和华贵的会客服的女客身旁,有侍者站立。她们在纵情谈笑。这里对任何客人都热情相待,构成了一个有美女服务的舒适优美的世界。

“请!”穿着黑制服的侍者殷勤地打着招呼。

“请指名吧。”

“嗯,想和老板娘会会面。”和多田开口说道。

“老板娘才送客出去,就会回来的。”和多田只坐在柜台旁,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坐在专座里的胆量。店内面积有数十坪,入口右侧的棚架上,排列着名牌酒的瓶子200多个。沿着匚字形墙壁环列着沙发。五脚桌周围,有能移动的沙发。

根据来客的数目,可以自由地安排座席。天棚修建成圆顶蒙古包样式,周围贴挂着毛皮。墙壁和地板一样,都铺展着长毛的绒毯,统一现出茶褐色的情调。来客用手触摸墙壁,不知会做出何种联想。光源不知从何处正洒下来,在间接照明下,粉白的女人脸庞便映现出来。

年轻的女侍们穿着鲜亮的雪白服装,大概老板娘安排演出了吧。店里有数目可观的宾客,女侍们逢迎其间,真是很繁盛的情景啊。来客中,好像有电视、报纸上常见的面孔。

酒吧间女侍端出兑水的酒,他勉强地尝了一口,开始观察店内,耳边又响起了“多谢光临”的娇柔的声音。

向发声方向注视的和多田,意怔语滞了。细绫的和服上,绣着满是色彩斑斓、耀目炫神的碎细花纹;系着鲜艳明亮的名古屋腰带;丰盈的头发叠段式地高高梳起。这种服饰的情趣,正好和店里宁静的气氛相协调。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现出精明干练神态的具有老板娘气派的女人。

她把头发十分用心地梳理成使自己的姿容同周围环境相协调的漂亮发型。

和多田很快认出这个女人就是摇手帕女人的“化形”。从那讲究的服装和巧妙的化妆中,清清楚楚地望见了摇手帕女人的风采。和多田为女人这化妆的华美,惊得哑口无言了。

然而,那原本只是个美貌而又平凡的女人,但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女人,却是用金钱和技巧铸成的女性,是为了取悦男人而加意修饰的商品型的女性。

多惠子嫣然微笑着,可以看出那是经过训练的微笑。

“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哪?”女人歪着头,只是搭讪着,或许还没把和多田回忆起来。

“见过面的。”

“那是在哪里呀?”

“没想起来吗?”

“也许是您来过这里吧。”多惠子用手指轻轻敲着额头,戴在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

“提醒你吧,是在电车里。”

“啊,那就是在我出勤的时候了。”女人有了反应。

“是啊,那时你总是从M站上车的。”和多田注视着女人的表情,留心察看着。

“那就是在同一线路上的出勤了。”女人似乎在翻弄着过去。

“我是从I市通勤的。”

“是吗?”

“你在M站上车,总是站在车门旁摇手帕的啊。”

“您连那样的小事都看见了?”

“那是引人注目的呀!”

“因为电车在我家门前通过,是向母亲摇手帕的。”

“你的家是住在平顶阳台公寓吧?”和多田放出了第一只箭,在他的凝视面前,多惠子的表情暂时停滞了。在和多田眼中活跃的映象,不仅是突然凝止不动了,而且看出是在从生物到静物的转换。

“我的住处您知道了吗?可是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住了。”多惠子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说。那是用意志力控制住的颤抖的声音。这个女人开始警惕起来。

“知道。”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你是在I市住吧?”

“在M市有个朋友,他时常在M市下车。”

“是吗?”

“朋友是在专卖部工作的。”

多惠子的表情,明显地吃惊了。

“那么说,你工作单位是专卖部的紧邻了?”

正在追击的时候,一群客人进来了。这个女人像被解救了似的站起来,向客人浮出了做作的笑靥。

“啊,久违了。一定是让好朋友缠住,忘掉我们了,遗憾啊。”这样说着,就挽住了客人的手臂。这以后,多惠子再没有回到和多田席位这边来。

即使女老板不是有意躲避,坐在柜台旁的这个单个客人,也不能独自会见女老板了。

和多田又等了一会儿,把一个便条委托给侍者,让他交给女老板,就走出门去。便条上写着:“我想谈谈中森则男和野际先生的问题,倘若有兴趣,请到前面的吃茶店去,我等你到11时半。”

到这里以前,记得前面不远有一个吃茶店。他想很大可能是不来赴约,所以做了思想准备。

这是从好奇心开始的事,也可说是利用晚年的余暇吧。

多半不会来了。但11时刚过,多惠子离开了店门。

“对不起,现在店里正好有点空闲,就离开了。”多惠子摸着稍微发红的面颊说。好像喝了点酒,脸更显得红艳艳的。

“这里很乱,换个地方吧。”女人调匀着呼吸说。

“你的店里方便吗?”

“方便。替补老板是可靠的,再说,也忙过去了。”

“忙都在什么时候?”

“那是每天都不同的。9点钟有来的,关门前也有来的,忙的时候一般都在午后2时左右。”

“这么说,也许这以后又要忙起来吧。”

“今天晚上不会忙了。”

“怎么知道的呀?”

“有这种迹象。尽管感觉有时出错,可是现在就合适啊。”这个女人想与和多田谈话,比对店里的生意更关心。

“那么,就请到店里去吧。”和多田在安静场所,直视着多惠子的脸。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成不了一对一谈话的对手。

“你怀疑我了吧,我是讨厌被人怀疑的。”多惠子把视线反射过来,“怀疑什么了?”

“不要装不知道了,你到我这里就是抱着怀疑来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把野际先生和我扯在一起了。”

“和野际先生是什么关系呀?”

“野际先生的丈夫,是我父亲小学时代的同学。因为有这个家缘,野际先生卧床不起的时候,我便经常去探望她。”

“从野际先生被杀害那天起,你就不乘电车了。公司嘛,几乎也是同时辞职的。然后就搬到平顶阳台公窩去了。”

“啊,看来还是因为这件事情怀疑的呀?”

“实在冒昧了,我只是对这件事情怀有兴趣罢了。”

“兴趣呀,怀疑呀,都是同样的东西。实在告诉你,野际先生是有托于我的。”

“有托?”

“这样卧床不起,实在没法生活下去了,不如早死到丈夫跟前去的好。要求我狠狠心把她杀掉。这是以前就托付给我的。还说如能照她所期望那样做了,就把丈夫的遗产全部送给我,并且让我看了巨额存款。”

“那就杀掉了吗?”

“哪能呢!”女人嘴角泛出微笑。

“绝不能考虑那种事情。因为她一直这样考虑,就劝她进养老院或民生医院去。可是,野际先生却说,要让她去那种地方,宁可死掉算了。”

“野际先生被杀害,实现了她所期望的结局。但是那个纵火犯现在否认有杀害的事实。”

“杀害野际先生的,是中森!”多惠子以不介意的口吻说。突然提出来核心问题,和多田一时不能应付了。

“由于我和中森的工作单位是紧邻,结识后终于相爱了,但我并不了解中森只是单纯把我当做发泄的工具。经公司董事介绍结婚后,他便露出轻薄气,爱情不专一。在他不去商店的时候,我曾格外警惕着。为了和他安全相会,才借住在平顶阳台公寓的。这之前,因为常去探望野际先生,所以M市的情况也了解。

“中森和我结婚以后,沉迷到赌博中去,偷用了公司的公款。如不赶快补上亏空,就要暴露出来,会被公司穷追到底的。”我虽帮忙做了通融,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这期间,我偶尔泄露了野际先生所谈的话,不料引起了他杀人抢劫的念头。

“3月31日夜里,到这里和我相聚的他,午后1点就来了,表情很可疑。问他有什么事,他坦白地说把野际杀了,总之,让她像期求的那样死去,就可以接受作为谢礼的遗产了。

“做那种事不觉得亏心吗?我责备了他,他说只要你守口如瓶,谁都不会知道。老太婆早晚得死。死了,遗产就属于国家的了。本人期求早死,让她像所期望的那样死去,就能接受她的礼款了。这并不是做坏事,还可用这笔遗产还清债务。你不说出去,各方面都会安静无事的,如果这事使我陷于被捕的境地,我们的关系就会公开化,对于你任何好处也没有哇。他要我答应他什么都不说,甚至双手扶地向我恳求。

“对于他的极端自私,我惊得哑口无言,但那夜未明又有人进去放了火,遇到这种偶然的幸运,纵火人就把中森的罪行全部给掩盖了。

“那夜,我和中森最后分手了,也厌倦了和中森那种不可信的爱情,更没有共担杀人罪名的勇气。就在这个时候,我搬了家,又辞去了公司的职务。”

“每天早晨你摇舞手帕,对方是谁呢?”

“是老太婆。老太婆感到寂寞,就在床旁能看见电车的地方,摆设了一台穿衣镜,我上班时是向她摇手帕的呀。”

“失礼了。贵店的开业资金又是从哪里到手的呢?”

“退职以后,有经常关照我的财界大人物,给我出了资金,恰巧这个店那时要出卖,就以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下来了。托福,店办得很兴旺,政界财界的许多有名人物都来光顾,连警界的要人也常来。店里的女孩子们常常陪着他们谈笑哩。假如有朝一日,有人向我店里扔炸弹,那么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活动,也许一时都会瘫痪的!嘻,嘻,嘻!”

多惠子炫耀地笑了。这种笑,不必徒劳探索,那是威吓性的暗喻。

在不由得岔开话题的气氛中,和多田向福村多惠子告别了。事到如今,只有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了。这是业余侦查的限度,而且又没有委托人的请求,个人没有必须侦察的理由和动机。

只是由于从出勤电车上产生的好奇心才追查到此地的,然而出勤电车是他一生重要的组成部分,野际是他的“战友”。迫查战友那难以解释的死,是他作为那个女人战友的义务。

就是追查到这里,更是杳然没有着落。和多田没有把从多惠子那里听来的“真相”报告给司法当局,以求弄清真相,因为凶手是以抢夺野际存款为目标而闯进她家的。

由于偶有先来者杀了人,夺走了钱,后来者就承当了先来者的罪名。如果抓不到先来者,也许放火、杀人、抢劫等一切罪行,都得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定为恶性犯罪是不能改变的——和多田这样想着。

数日后,和多田做活不小心伤了右手。不是什么大的外伤,可不能用劲儿,日常行动很不方便。健康时没有察觉到:所谓人体构造竟比任何精密仪器都优越精巧,仅是伤了一个小小的指头,就实感到影响了自己的日常生活。

那天,和多田为知友做一个邮寄物品的小包,指头用不上劲,绳扣也系不上,请妻子帮助干,好不容易才把小包做成了。

“这个指伤好不了,就得暂时歇业了。”和多田苦笑着。

“这不正好吗。退休了做事什么的,不要过于耗费精力啦。”妻子温柔地劝说着。

想到退休的丈夫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因大搞业余爱好赢得了生意的大兴隆,现在却相反地为有“外伤的巧名”而高兴了。

“别说了,只足一根指头嘛……”说话的和多田,脑里有个什么东西浮现出来,他凝视着这个东西的游走方向。

中森则男年轻的时候,登山冻掉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尖,他说已经握不住登山绳了。这样的人是不能用绳子勒住脖颈杀死人的。

杀害野际的还是福村多惠子啊!她用绳子把老太婆勒死,然后夺走了钱,并且把罪责转嫁到死去的中森头上。

但是迄今为止,这还没法得到证实。这个女人的罪行,现被那个纵火者和中森两个人承担着,也就是说有两道防卫壁垒哪。就是弄清了纵火杀人的事实,那后面还有中森担着哩。死人是不能说话的,所以这个女人才泰然地说出了“真相”。

多惠子到底从野际那里夺走了多少存款?野际真的请求多惠子帮助她自杀吗?这些都无从得知。

多惠子说她对不可信的爱情厌倦了,也许遗产到手的时候,就是与中森分手的开头吧。

泷本的闯入,助成了“完全犯罪”。多惠子和泷本之间如果有联系,那将会干什么事呢?

联想的导线又唤出了另一个记忆。泷本曾经做了“从生命保险公司的外务员那里,听到野际有巨额存款”的供述。

和多田本着这个头绪,想象着暗中唆使泷本的多惠子。也许是打算把泷本诱出来,利用他的野蛮性格,使他一怒之下放火的吧。

但是,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仅仅是推测。是从出勤电车开始追溯出来的“完全犯罪”,结果还是不能攻破它。他想自己追查的成为案件“真相”的东西,也许不过是映在野际镜子里的影象而已。

“若到这里来,请进!”耳边响起了居胜自矜的福村多惠子的笑声。

“你,要做什么?”独自闷来思索的和多田,在妻子的呼唤声中,醒过神来。今天,出勤电车又载着拥挤不堪的无数勤劳大众在行驶着。

身子互相紧挤着,但各自的人生都是没有关系的。那样凶恶的凶手虽和“完全犯罪”紧密相关,可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啊。

踏进紧密相连而又彼此无关的人生道路,到此是一个尽头了。不坐出勤电车也得到了好的生活境遇,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人生的正式演出结束了。

和多田不久卧病在床了。也可以从镜台中静望驶过的出勤电车,聊以抚慰自己这孤寂的身影了吧。他这样想象着。

到那时候,有向自己摇手帕的女性吗?如果有这样的女性,就请她也给自己这植物化的残年打上个终止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