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天忙于工作忘却了烦恼,晚上夜深人静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候就听见儿子正吉呼喊的声音由远至近从远方飘来,好像在夜空中乘风而至。

这风声太像正吉的声音了!桧山郁枝没有绝望,她坚信正吉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即使儿子回来的希望早巳不复存在,她也拒绝绝望。也许这种拒绝要伴随一生。

正吉那天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至今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一年前,他迷上了柔道,每周两次前往城郊的柔道班训练,风雨无阻。有时感冒发高烧,就是课不上,柔道班也不能耽误。练了一年多,虽然技艺没怎么长进还在二级上徘徊,可他雄心不减,说总有一天要像山下选手那样在奥运会上拿个世界冠军。

然而三月初的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正吉从家里去柔道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问柔道班的人,回答说晚上九点左右训练完他就回家了。

从柔道班到家,中间不过两公里的路,然而就在这两公里的距离中,正吉却像水蒸气似的“蒸发”了。

五年前由于一次事故郁枝失去了丈夫,自那以后母子两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正吉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看到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到附近的收音机配件厂做临时工,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自己也找了一份送牛奶的工作。

郁枝说不用他干把功课学好就行了,可怎么劝他也不听,说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干。

他说之所以选择牛奶工是因为送牛奶可以锻炼腰腿部的力量。这么孝顺的孩子是不会拋下母亲一个人出走的。正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为了寻找正吉的踪迹,郁枝不知多少次往返于家和柔道教室之间。在沿途的路上,她捡到了一截金属段儿,像是从项链上掉下来的,黄金上配着白金,看样子它的原品应该是相当昂贵的饰品。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掉在马路上昵?会不会和正吉的“蒸发”有关?不管怎么说,这是掉在正吉“经常走的路”上的“异物”。郁枝决定向警察报案。

虽然报了案,但这不过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安慰。

“他有女朋友吗?是不是和女朋友发生了什么纠葛?”

当值警官例行公事似地问道。

“女朋友?他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

郁枝对当值警官的口气感到非常不快。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得很。初中一年级也和成人没什么两样。”

“我儿子没那么早熟。”

“谁都这么说。不过他有没有被人叫出去呢?”

“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柔道教室,那天他也去了那里。”

“和家里人有没有闹别扭?”

“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他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我们从没闹过别扭!”

郁枝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丈夫死后不久,她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可丈夫刚死没多长时间,感情上一时还难以接受。

正吉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并逐渐认可了他的存在。然而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却和别的女人结了婚。郁枝没有权力责怪他,因为责任在自己,面对对方的求婚,自己总是说等心情调整好了再说,让对方无限期地等待。

可是正吉不可能因为这件事离家出走,当时他还在上小学,不可能理解母亲和男人之间感情上的事,再说那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当值警官没有注意到郁枝表情上的变化,继续问道:

“他有没有拿走现金或存折什么的?”

“没有。”

“衣服有没有少?比如便服或制服什么的?”

“他就穿了一件普通的运动服和牛仔裤。”

“有没有做了一半没做完的事?”

“噢,他从朋友那儿借了一本推理小说还没看完,他说挺有意思的等回来以后接着看。”

“好吧。光凭这些还难以断定有被害的嫌疑,过一两天再说吧。”

值班警官漫不经心地说道。

“为什么?”

“凡是离家出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两三天后就会回来。”

“可正吉不会回来了。”

“何以见得?”

“要回来早回来了,他一定出什么事了!”

“不管怎么说,再等两三天看看。也许不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然而,三天过去了,正吉仍然没有回来。郁枝的预感应验了。

从那以后,郁枝开始了无限期的等待,日子一天天地挨过去,正吉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然而,她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

正吉一定还活着!我不能没有他!

对郁枝来说,正吉可以说是她生活的全部,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和丈夫的生活在正吉面前早已变得可有可无,他只是把正吉的生命播撒到了她的体内,仅此而已。这不仅仅是忘却带来的风化,原本丈夫在她心中就是淡薄的。她是一根只要磨擦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点燃的火柴,而丈夫只不过是点燃正吉这束生命之火的磨擦物质。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充当这种磨擦物质,只不过他碰巧擦着了而已。就连在丈夫死后她认识的那个人也没有太深的印象,所以虽然他等不及郁枝的“心情调整”而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她也觉得没有什么。

“我有正吉!”

一想到这儿,再大的痛苦,再大的打击她也能承受,然而作为她的生活支柱和精神依托的正吉现在却突然消失了。

但是,她没有放弃心中的希望,她坚信正吉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2

“喂,那条项链快做好了吧。”

冷不丁被妻子一问,八束一愣不禁有些口吃起来。

“那、那件作品我实在不喜欢,不做了。”

“什么?你不是说这是你最满意的一件作品吗?”

妙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原本随便问问,可八束的回答使他大感意外。

“一开始是那样,可后来总觉得样式不太好,改做手镯了。”

黄金首饰的加工制作一般是先把原材料熔化从中提取出纯金(24K金),然后再化成18K金进行加工。

“既然不喜欢就算了,可花了那么长时间,太可惜了。”

“对不起。”

“用不着说对不起,作品为本嘛。你不喜欢的作品我也没心情卖的。”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想给你增加太大的压力。”

“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看到妻子紧皱着眉头,八束慌忙安慰道。

“不管怎么说,你是做的,我是卖的,你不做,我想卖也没用。还得靠你呀!”

“这话得我说才对。我做的再多,没有你替我卖,我的作品也出不了名。”

八束讨好似地说道。

八束琢之是从细纹雕刻干起的镂金工艺师。细纹雕刻是镂金工艺中最普通的技术,就是用錾刀在金属表面雕刻各种文字和图案。细纹雕刻早在弥生时代和古坟时代就已开始应用,如弥生时代的青铜乐器、青铜兵器,古坟时代的盔甲、马具、装饰品和宗教用品等。后来随着年代的变迁,从飞鸟、奈良、平安一直到现代,细纹雕刻一直作为镂金工艺的主流被广泛应用。

八束在日本学习了细纹雕刻后远赴德国学习银品加工术,以后又转向了金品加工,并取得了德国金品加工名家“Gold Schmidt Meister”的称号。

由于银品加工的范围很窄,只用在教会的烛台、餐具、碗杯等方面,而且老一点儿的教会几乎打进不去,所以后来就转向了更大众化的“金品加工”。

在德国他和同在那里留学的妙子相识并定下了终身。回日本后不久,他们结了昏。出生在富豪之家的妙子借助父亲的影响在银座开了一家珠宝店,聘八束为专职工艺师专销他的作品。

珠宝店的开张固然靠了父亲的关系,但妙子也显露出了经商的超群才干。她充分利用父亲的关系,瞄准日本的上层社会不断扩大自己的经营版图,就连当初那些瞧不起她说她千金小姐式的经营方式用不了多久就得关门的同行也大为惊叹。

就在同行们面对捉摸不定的市场纷纷改变经营策略的时候,她却在日本的贵金属行业界立稳了脚跟并占有了一席之地。

八束的作品固然也受到客户的广泛好评。当初一些碍于情面购买的顾客对他的作品也大加赞赏,说他的作品把日本的传统工艺和欧洲的现代工艺有机地融为一体,具有独特的魅力,最近他的作品更是供不应求。八束的艺术创造和妙子的经商才能结合在一起把艺术作品推向社会。如果八束碰不上妙子,也许他的作品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反过来,如果没有八束的作品,妙子的生意也不会搞得如此红火。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取长补短相辅相成的绝好一对儿。然而,妙子担心父亲的影响和金钱会不会给八束带来心理上的压力,毕竟使他成为雕金工艺师而扬名天下的靠的是父亲的财力。没有哪一个贵金属商没有数亿元的资本作后盾,没有强大的财力作保证是根本无法经营和维持的。然而如果没有贵金属商的有力支持,雕金工艺师也永远成不了名。两者的关系就象画商和画家的关系谁也离不了谁。

八束最初学的是银品加工,让他转向“金品”的是妙子。妙子如愿以偿地达到了目的,八束却把自己的夙愿埋在了心底,他一心想的是在自己喜欢的银品加工上有更深的造诣,而不想为名声和顾客的意向所左右。然而眼前的现实是浓厚的商业气息代替了艺术家的创作欲望,艺术家的创作被浓郁的铜臭味儿歪曲了。

这是为了今后谋求更大的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八束对此也心甘情愿。与其做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睡大觉,不如把创作欲望向商业气息靠拢一点儿做一个为人所求的镂金师。

然而,妙子最近越来越感到一种不安:自己的经商才能和身后父亲的影响会不会对八束形成了某种压力。艺术家和商人从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异教徒。前者把从无到有的创作作为己任,后者则是通过把现有的东西(商品)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获取利润作为目的。前者追求的是如何创作出更高层次的艺术品,后者追求的是如何得到更大的利润。自己本来是想帮助丈夫的创作助他一臂之力,难道自己的一片好心成了他艺术创作的障碍?

自己作为妻子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可他的内心却有着一块连妻子也不能进去的圣地。那是任何人也不能踏入的暗渠,在它的深处,有生成作品的卵巢和让艺术之种着床生息的子官。这块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结婚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在不断地扩大。

他把自己禁锢在工作室里面,除了他和他的学生以外任何人不准进入。这岂止是对女人的禁锢,简直是对人类的禁锢!这还是表面的看得见的不可侵犯的领域,然而丈夫那块看不见的不可侵犯的领域在哪儿呢?

3

“你的作品同窗会的人都看了,大家都特别喜欢。”

妙子换了话题。

“什么同窗会?”八束漫不经心地问道。

“就是旅行时的那个同窗会。”

“噢,还在活动吗?”

八束露出惊讶的神情,那次旅行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

“真够执着的!”

“为了生意嘛。能利用的关系都得利用起来。”

“你没和学校的校友会联系联系吗?”

“当然联系了,可没什么效果。再说,学校的校友会大家以前都认识,不太好办。”

“为什么?”

“你想,大家走上社会以后彼此都不一样了,贸然和人家联系,人家会不高兴的,特别是如果带着朋友一起来的话。本来互相之间就有一种对抗意识,弄不好会遭到别人嫉恨。在这一点上,旅行团的人倒是最理想的。”

“他们都来了?”

“他们对宝石都情有独衷。”

“好像是叫梅谷吧,就是那个戴银丝挂链的太太,听说她爸爸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她一定买了不少吧?。”

“还说呢!她呀!没想到她是个吝啬鬼!你猜谁买的最多?是安养寺夫人!”

“安养寺夫人?就是那个大学老师的太太?”

“是呀!她买走了‘太阳的飘带’!”

“什么?她买走了‘太阳的飘带’?”

八束一脸吃惊的样子。那是一条用黄金加工的项链,是八束最得意的作品。它是这次酬宾活动中最抢眼的作品。价格是所有商品里最高的,定价500万日元,七折优惠。

这次酬宾一共邀请了八百人,总共卖出了4300万日元,安养寺夫人是所有顾客中单品购买额最高的。

“大学教授的待遇有那么好?”

八考似乎对安养寺的经济收入感到担心。要知道即使打了折也有350万日元呢!那个像出土文物似的干瘪老头果真有那么大的经济实力吗?与其说他感到怀疑和不安,不如说是感到惊讶。

“怎么了?我是让她分期付款。不过碰上这种老婆,也够先生受的。”

“他们年龄好像差很多。”

“差一辈儿呢!不,说差两辈儿也行。”

“为了讨年轻太太的喜欢,先生真是心力交瘁!”

“那个女人,丈夫的事儿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合适就行。”

“没想到我精心制作的作品给老教授带来了痛苦。”

“你太多虑了!对于那位老先生来说,年轻的太太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作为大学教授,他如果想挣钱的话,到电视台露个脸或者写写书路子多了。听说那位老先生在考古学上世界都有名。现在不是古典美术热吗?趁着这股热在电视台作广告一下就可以赚几千万。我把他登在了顾客簿上的第一个。”

“也许先生有了这么年轻的太太反而会长寿!同窗会的夫人们都来了吗?”

“米川夫人没有来。听说米川夫人的丈夫和安养寺夫人的丈夫闹得不可开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来。”

“两个人因为什么闹得不可开交?”

“听说在米川的地里发现了古迹,安养寺要进行调查。”

“那也是前世有缘嘛。”

“谁说不是呢!安养寺夫人倒是没当一回事儿,说这和自己没关系,可在米川夫人这边,也许她不想见安养寺夫人。”

“她知道同窗会的人要来吗?”

“我没对她讲,也许知道吧。”

“米川夫妇好像年龄也差很多,彼此好像互不相识似的。”

“嗯。或许因为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什么事?”

八束显得有些惊慌的样子。

“那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

“可是这次特价酬宾你为什么不出席呢?很多顾客都想见见你呢!”

“我可不愿意被人当熊猫看!”

“谁也没这么看你呀!想见见作者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可你是卖的,我是做的。”

“你以前不是也都出席了吗?”

“好吧。下次一定。”

八束有些不耐烦似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