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是吗?那些事都知道了?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隐瞒,实在不得已呀。”薮下对再次来访的栋居解释说。随后,薮下干脆向栋居提供了许多情况:

“731部队是日本陆军最可怕的部队,它本身也很腐败。‘731’是关东军秘密武器,可以说是一张王牌。一切方便首先提供给它——这您已经知道了。——不仅是物质和粮食,还拨来巨大的秘密预算资金。例如: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731’得到的预算总额为一千万日元,其中研究费五百万、人事费五百万。当时,中将到大将年俸八千日元至二万日元。那时‘731’拥有二千多人,其中校官级将官和高级官员约五十名、尉官和判任官六百名、雇员七百名、杂役七百名。这些人的人事费从上到下分别是三十万日元、一百五十万日元、七十万日元、三十万日元,共计二百八十万日元。即使把危险津贴也算在里面,全体队员一年人事费的总额还不到四百万日元。总之,仅人事费一项就多出一百万日元。

“研究事业费的漏洞就更大了。一般来说,研究和发明是连续进行的,某年的年度预算并不限死在该年。而且研究事业费具有预先投资的含义,把已经完成的项目作为新项目上报,就可以使帐尾的资金数目对拢。这里每年也有一百多万日元的剩余。当时的‘731’仓库里,存有大量日本最精密的试验器材、医疗器械,药品、稀有金属。另外,‘731’还有一笔五十万至一百万日元的临时保密费。这就是一块滋生贪污腐化的土壤。占有这块土壤的便是731部队长——好色放荡的石井四郎。围绕着他发明的滤水器,石井四郎曾经秘密地接受过陆军御用商人的贿赂。当时在‘731’里悄悄地传说:包括被挪用的预算资金在内,‘731’有一笔用途不明的巨大资金。不知是不是靠着这笔钱,石井四郎在哈尔滨、新京、奉天、大连等处都有姘妇,他坐着航空班的飞机往返于各姘妇之间,沉湎于酒色之中。很有可能这笔玩乐的费用来自商人的贿赂和那笔秘密经费。尽管这样,仍然没有人起来掲发,这是因为主管这种事的关东军哈尔滨宪兵队本来就是同‘731’穿一条裤子的。对哈尔滨宪兵队来说,‘731’是他们卖马鲁他的买主,是他们的财神爷。揭发了不仅断了财路,也会暴露自己的痈疽。在这块腐烂的土地上,魔鬼们就这么共存共荣着。

“但是,有一位新闻记者嗅出了味,他就是满洲《日日新闻》的年轻记者——山本,他富于正义感,觉察事物很敏锐,是位优秀的记者。他勇敢地揪住被喻为鬼门关、谁也不敢碰的‘731’秘密不放,但是,昭和十九年四月初一个寒冷的清晨,他那冰凉、僵硬的尸体出现在相当傅家甸入口的正阳街上。警察调查后,认为他是在傅家甸的鸦片馆吸了鸦片后,摇摇晃晃蹒跚着倒在路旁睡着后冻死的。但是山本的同事和朋友都证明他日常没有吸鸦片的习惯,不少人都认为山本是由于了解‘731’秘密过多而被干掉的。”

“这位山本记者就是杨君里的爱人吗?”

“是的。”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山本君来采访时,我同他交上了朋友,我虽然是‘731’队员,但我反对‘731’的做法,于是就秘密协助他采访,并向他介绍其他反对‘731’的队员,对石井部队长在任职期间吃喝嫖赌十分反感的队员是很多的。我同他交上朋友后,他告诉我,他同一位中国姑娘相爱,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他打算马上结婚。随后,在休息天外出时,他带我认识了杨君里,并让我给她检查了身体。杨君里的父亲是在傅家甸营业的牙科医生。山本在一次采访鸦片馆回来途中迷了路,正急得团团转时遇上了杨君里,给他指了路,从此交上了朋友。但是,要同她结婚还有一个难题。”

“难题?”

“她的哥哥是八路军的军医,如果让上司发现他同八路军军医的妹妹相爱,他就会成为关东军宪兵队的目标。傅家甸是特务窝,他俩要是一结婚,事情很快会露馅,全家就会被视为‘敌对家庭’抓去拷问。因此山本对结婚犹豫不决。正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山本的尸体。”

“由于上述原因才换下杨君里的婴儿,并把她救出来的吧。”

“对。”

“为什么不救她弟弟呢?”

“来不及呀,骗进‘731’才两天就被解剖了。”

“他被解剖同山本之死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但是,发现山本君尸体两、三天后,少年也被骗进‘731’从这点上看,两者之间似乎存联系。”

“难道杨君里的弟弟知道山本死亡的原因,才被解剖灭口……”

“那时周围都这么猜测。”

“是解剖少年的病理研究班一起共谋的吗?”

“不会的,他们仅仅为了割取少年内脏做标本。”

“标本都被病理研究班拿去了吗?”

“没有那种事,包括病理解剖在内,各研究班所有检疫体的解剖都由冈本、石川两个病理研究班施行。一位技术员每天只能解剖三个检疫体,两个班有五个技术员,不休息,连续上班,一天也只能解剖十五个。为了采集良好的标本,尸体是否新鲜十分重要,所以各班都急着先解剖。注射毒药致死的尸体,要求试验结束后很快就解剖,这样才能得到有用的标本。因此,各班都设法笼络石川班的技术员,对这些技术员盛情款待。”

“但这是解剖尸体,解剖活人的时候就不需要这么着急了吧。”

“是啊。”

“那么,叫担任解剖的石川班赶快解剖少年的人就很可疑了。”

“这是个问题呀。”薮下被提醒后,开始注意起来了。

“您知道这个急于解剖少年的人是谁呢?”

“我不参与直接解剖的事情,所以不知道。”

“听说担任解剖少年的是石川班,知道执刀的那个技术员吗?”

“不知道,我不在场。”

栋居想到这事问桥爪一定知道,查出委托解剖的人也是一条线索。

“杨君里被送来后,我们最早知道她就是前不久被解剖的少年的姐姐,我们总想把她救出来,所以把她定为野口班的长期试验材料,不让其他班占有她。”

“那个急于解剖少年的幕后策划者不想长期占用杨君里做检疫体吗?”

“没有,可能考虑到把姐弟两人都扣在手中会引起别人怀疑,而且对杨君里也没有必要象其弟那样马上处理。”

“听起来您同山本记者交上朋友这件事没有让解剖少年的幕后策划者发觉。”

“要是被发觉说不定我的脑袋也搬家罗。杨君里也不掌握什么情况。那时候,我想救不出杨君里也要救出她的婴儿,山本君已经为揭发贪污行为而殉职,救出他的孩子,这多少算是我能尽到的一点心意吧。没想到井崎夫人生了个死婴,正好给山本的遗腹子一条意外的活路。”

“杨君里死前曾到目黑区都立大学附近去过,您知道她去会谁的呢?”

“还不是会古馆吗?听说他的办公地点就在那一带。”

“据查古馆先生此时正在自己家里。我想杨君里到日本后,首先要会面的是寄养在井崎夫妇处的孩子,其次是井崎夫妇,然后是薮下先生——也就是您。”

“杨君里没有途径知道井崎和我的近况呀,她从书中发现了古馆,所以,她首先该去找古馆嘛。”

“要是这样的话,古馆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呢?他的夫人说,杨君里去目黑的这段时间古馆在家里。”

“还不是为了隐瞒‘731’的经历,夫人也是不得已才说的。对外人滴水不漏,这是‘731’原队员的共同心理。”

“古馆有没有告诉你杨君里去找过他。”

“没有。”

“这就怪了,她同您的关系比古馆深,按理说到日本后,她应该通过古馆同您联系呀。”

“毫不奇怪,就是想联系,古馆也不知道我的住址,我还是从他发表的书上知道他的,平时同他不联系,不仅是他,只要是‘731’的人,我同谁都不来往。”

从神谷胜之处听到“薮下技术员”,再连想到奥山谨二郎住的“薮下公寓”,最后才查出薮下。……栋居的脑海中出现了认识薮下的经过。

“桥爪先生很想念您呢。”

“啊——,桥爪先生。”往事重提,使薮下愈发忧伤,一片大海般的旧日衷情又在心头涌起。

“‘731’的人都中了邪,象魔鬼般的发疯,唯有他还保持着人性。为了不再象过去那样画马鲁他,他斩断了自己的手指。只有他,在那魔鬼的巢穴中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人。他有娴熟的画技,要不是因为手指断了,一定会在画苑中成名。不仅是人的生命、身体和精神,战争这个魔鬼还扼杀了人的才能。”

薮下没有提到的是:“731”用马鲁他做活人试验,在医学方面的药理、防疫、动植物、细菌学方面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也是战争造成的。事实上,要以这些研究成果为理由使“731”的存在合法化的人不是没有。

桥爪为“731”失去手指,葬送了自己的绘画才能;薮下以“731”为台阶,获得了今天的名利。这便是战争的两重性。

第二节

杨君里身份逐渐被弄清,但案件却更加错综复杂了。栋居从薮下处回来后,觉得杨君里的死竟同三十多年前她“丈夫”被害一事有关,而且弟弟也牵涉进去被解剖丧命。难道杨君里知道杀害丈夫的凶手吗?杨君里来日对这个凶手来说,无疑是个威胁。当然三十年前的杀人罪,早就过了时效,但如果凶手已经获得一定社会地位的话,虽然时效已满,但只要以前的罪行一暴露,就可能影响现在的社会地位,而且奥山也知道凶手的旧恶。

从上述推测来看,杨君里和奥山的死是战争年代哈尔滨魔窟中日本新闻记者被害事件的延伸和发展,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而且凶手同时又是:

一、“731”部队的上层人物,参与该部队机密军费的贪污和挪用。

二、诱拐杨君里弟弟者。

三、指使石川班活活解剖杨君里弟弟的人。

四、以“731”为台阶,战后飞黄腾达者。

五、战后同奥山谨二郎有过接触的人。

在侦破会议上,栋居谈了根据这一时期自己单独侦察得出的看法。那须警部似乎发生了兴趣,但也有人对作案动机具有那么遥远的历史根源表示怀疑。

“说这个案子的根源在于关东军一支秘密部队的贪污事件,这可扯得太遥远,太离奇了。”那须班最老的刑警山路说。

“如果起源于那次贪污事件,那么凶手就不是一个人。”

“何以见得?”

“杀害新闻记者的人,诱骗杨君里弟弟的人,布置活活解剖少年的人,而且,又是谋害杨君里和奧山的人……如此看来,一个人干得了吗?”

“我认为在破案中若是拘泥于‘731’部队是很危验的。栋居君奔走于‘731’人员之间,获得了不少资料,所以他老是从那方面考虑问题。但是,从杨君里丈夫所处的地位来看,即使有贪污一事,也不致于被害,而且他又是死在哈尔滨的傅家……,叫傅家什么的地方,不是说误入该处的人就会被剥光衣服或弄死吗?所以记者的死没什么奇怪。”

“如果杨君里知道杀害情人的凶手,却又不说出来,这可怎么理解呢?”

“没有必要把‘731’的贪污同新闻记者的死联系在一起。”

山路的话引出一连串的反对意见,尽给栋居泼凉水。“我认为犯罪动机联系历史是有道理的,放弃这条线索是错误的。”一直沉默的横渡开口了,吸引了全体与会者的视线。

“首先怎样看以‘731’为台阶飞黄腾达者的时效问题呢。我以为:以‘731’的试验成果为基础,博取学术界的名声,这种人良心上应该觉得自疚。‘731’里存有珍贵的试验数据和大批物资、以及稀有金属,要是有人把这些财宝秘密带回日本,并当作今日攫取社会地位的资本。那么干这种事的人,精神负担是没有时效的,而且杨君里找上门来了,马鲁他的冤魂出现了。他们将会怎样对待呢?因此,将历史原因与今天的作案随便联系固然危险;但分割开来同样不行。”横渡的看法有力地声援了栋居。

“那么,具体应该从何处着手侦察呢?”那须投去赞同的目光。

“杨君里的弟弟为什么被解剖,我觉得这里面有揭谜的钥匙。病理解剖班恰好需要少年内脏做标本,对凶手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但诱拐少年的人同指使解剖班赶快解剖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个。能够左右解剖班的人一定是‘731’的上层人物,而且这个人参与贪污活动的可能性较大。那么,我们的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个关系图:是这个‘731’上层人物,指使同‘731’沆瀣一气的宪兵队诱捕了少年和杨君里。”横渡说出了栋居想说的话。

“不错,是宪兵队。”那须点点头。“栋居君已经走访了许多‘731’旧人员,我们可以对这些人进行分析,再分头走访,也许能了解到同‘731’关系很密切的宪兵。”

“如果这个宪兵战后又同奥山谨二郞有联系的话,那么历史上的这段往事同今天的案子完全合拢!”

在横渡的声援下,形势急转直下,栋居的设想占了上峰。

“还有,如果能查出指使解剖班马上解剖少年的人,这个关系图就更完整了。”

在横渡的“火力支援”下,栋居开口了:“‘731’时代的关系图,今日仍在继续着,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我走访了‘731’的不少人,他们相互之间的连带关系之牢固使我很惊异。当然,其中也有为了忘却‘731’那令人讳忌的往事而与同伴断绝往来,不参加战友集会的人。但是,这些人共同保守日本陆军绝密部队的秘密,他们之间的团结是很牢固的。对他们来说,不管731部队的性质是什么,服役期间是他们一生中的主要经历,停战以后的日子就象是余生。在这些人中很可能有一伙过去共同贪污,今天仍然保持联系的人。”

“说不定就是这伙人犯下了今天的罪行。”

“可以作为几种可能性之一。”

会议最后决定继续顺着“731”线索侦察。栋居的方案之所以被采纳,横渡的“火力支援”起了很大作用。

第三节

但是,好不容易达成的侦破方案以及后来的侦察工作并没有收到理想的效果。首先,解剖少年时在场的桥爪并不知道解剖是那个班托办的。桥爪回忆说,少年的各内脏分给了内海班(血清)、凑班(霍乱)、田部班(伤寒),最受欢迎的大脑被担任解剖的石川班拿去了。

当问桥爪是否了解指使马上解剖少年的是谁以及这么做的原因时,桥爪回答:

“大概是为了赶在少年产生恐怖心情之前,所以一骗来就解剖了。”

“但是事先并没有约定过呀。”

“并不都按约定办事。那种突然插进来的解剖任务,夜晚、白天、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每逢此时,便命令我带着画笔去解剖室画画。”

“活人解剖也有突然插进来的任务吗?”

“不象尸体解剖那么多,但也不是没有。”

“解剖少年的主刀是谁?”

“是石川班一位叫‘库笃’的技术员,他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那次解剖时在场的有石川班班员以及各班的研究人员,您知道这些人的情况吗?”

“不知道,战后我同这些人毫无往来。”

就这样,从桥爪这里没有得到任何可以揭开活人解剖黑幕的线索。于是,只好迈开步子再次到曾访问过的‘731’人员中去调查。

“那些人在马鲁他身上练出了本事,现在能做几例高难手术,在日本医学界赢得了名声,成了有名的国立大学教授。”有人向警方反映说。

根据这条线索,查到当年担任解剖马鲁他的一些病理研究班人员,现在在京都大学,冈山大学、金泽大学等学校教书,还有的在各地开医院、有的人在医院里当大夫,有的受一些企业聘请,担任了重要职务。他们都以“731”的成果为资本,成为学术上某派别的领导人。有的人退休后还发表学术论文,赢得了国际声誉。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但这些上层队员的嘴很紧,对分头来调查的警察采取沉默的态度,大部分来访者吃了闭门羹。少数警察见到了被访者,但都推托“731”往事早已忘记,并下了逐客令。“731”是他们成名的基础,同时又是他们最怕触及的致命弱点和最见不得人的隐私。

在这些人中经过一番调查后,栋居觉得他们可以分为两部分人:一部分象桥爪这样,想把过去那种令人讳忌的战争经历从脑海中抹去;另一部分多少从“731”中获得某些好处,但良心上受到自责。所以这两部分人都想隐瞒“731”的历史。在“731”中恣意试验马鲁他,从而练出本领的人应该属于后一部分,他们都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地位,他们不愿提活人解剖,这是很自然的。而且当时马鲁他的试验手术一个接一个不断,已经多得使他们记不清具体某例的情形了。

解剖少年的主刀技术员“库笃”的情况仍然一无所知,但即使查出这个人,他也是执行班长(技师)命令才干的,不会知道幕后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