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中西提供的神谷住址是热海市清水镇,热海市的城市建筑面向相模滩,从海岸一直延伸到背后的山地。

事先一联系,说不定对方又会拒绝见面,这次栋居作好白跑一趟的思想准备,来一个突然袭击。

在热海车站一下车,就有许多旅馆招待员前来揽客。

栋居避开他们坐上了出租汽车。一看地图,好象到目的地的距离并不远。车子朝着海岸,在下坡路上飞驰。时候还早,街上人影疏稀,旅馆和商店还没有开。这条街热闹的时间是在入夜之后。

从大海方向吹来凉气,气温虽高,但还可以熬过去。

神谷家住在一条小巷里,小巷位于名叫“初川”的小河边,家门口挂着“神谷英语私塾”的招牌。栋居叩门,屋里不象有人的样子,四周寂静无声。栋居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

栋居的叫门声惊动了邻居,一位中年妇女从窗口朝外张望。栋居向她打听神谷是否在家。

女人回答说:“大概在咖啡馆,太太死后,他没有课就去那儿。”

“咖啡馆在哪儿?”栋居问。

“在新富饭店的大楼里,市政府办公处前面就是。”邻居女人告诉地点后,栋居又从刚才坐出租汽车来的路返回去。在饭店大楼的一角,面向通道放着圆桌,挂着“请喝美味咖啡”的招揽广告牌。

咖啡馆在大楼深处,室内墙壁刷成白色,装着黑色的假柱子。这种设计使室内充满一种地下室的密封气氛。走过狭窄的通道进入室内,正面是柜台,左面是固定的四人坐席,右边是用于装饰的假壁炉,放着四、五个餐桌。店内照明昏暗,再加上一种封闭感,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给人一种安稳、宁静的感觉。里面只有一位老年顾客,他独自坐在假壁炉旁的餐桌边。看来,这位老人就是栋居要找的神谷。

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或八十出头,只见他秃顶上几丝头发如银,白眉如霜,体瘦如鹤,但腰不弯背不驼。餐桌上放着一只已经喝完了的小咖啡杯。老人上半身依在椅子靠背上,半闭双眼,好象在听店里播放的轻音乐。

栋居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老人身边的位子上。老人对此毫不理会,独自闭目养神,象一尊木雕的佛像。

这家店大概没有女服务员,一位男侍者过来让栋居点咖啡,他耐心地等着,栋居过了好一会才选择了该店的正宗派咖啡。

栋居想借“点咖啡”的机会同老人搭话,但是老人似乎不想理睬任何人,很难同他对上话。这时,侍者送来咖啡,从一个精制的小号咖啡杯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在栋居的注意力转向咖啡的时候,老人微微转过身来对送咖啡的侍者说:

“我也来杯摩卡咖啡吧。”老人重新点的品种同栋居一样。两人对视了一下。

“嚯,你也喝摩卡?”没想到老人主动问话。

“您怎么知道的?”栋居略为惊讶地问。

“是香味,——可以这么说。其实呢,是咖啡杯。这个店根据顾客点的咖啡品种变换杯子。”老人回答。

“这里的咖啡真香啊!这么好的店再也找不到罗。所以嘛,你才到这儿来。有人喝冰激凌咖啡和鲜柠檬汁。冰激凌咖啡,——那不是咖啡,难喝,还会生癌,谁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喝。”

老人好象在自言自语,但又似乎想同人交谈。听了一番关于咖啡的评论,栋居认为时机成熟了。

“您是神谷先生吗?”栋居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的!”神谷大吃一惊。

“在古馆先生的葬礼上知道的。”

“啊——,古馆君,他不幸早逝啦。没能参加他的葬礼,但我总是希望他长寿、健康的。”神谷悲哀地说。

“实际上我来是想请教您几件事的。”

“什么?你是来找我的吗?”神谷重新打量起栋居来,但是并没有戒备的意思。栋居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说了杨君里的死,并问对此有没有线索可以提供。但神谷似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栋居接着又说了杨君里和古馆丰明可能有关系、以及怎样才能通过奥山谨二郞了解智惠子的情况,说自己正在寻找奥山的踪迹,希望对方如果知道什么线索的话请告诉他。但栋居没有说出神谷的姓名和地址是中西提供的。

“奥山吗?有段时间不通信了,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呢?”神谷听了栋居的话,茫然地说。

“奥山先生多少年纪?”

“比我还大五、六岁呐,要是还活着的话,很快就要八十八罗。”

这么说,神谷也八十出头了。

“奥山先生的家在哪里?”

“五、六年前,他给我来了最后一封信,信上说他住在群马县的前桥。”

“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喔,后来我也搬了家,识后就不知不觉同他疏远了。”

“能把奥山最后的地址告诉我吗?”

“回家看一下通讯录就知道了。”

“您同奧山先生的关系怎么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到我这儿来了吗?”善谈的神谷此时却有些迟疑。

“您、古馆先生、奥山先生都是731部队的幸存者吧。”栋居提示说。

“你果然知道。”神谷无可奈何似地笑了。从这一点上证实了杨君里、古馆丰明、731部队三者之间有关连。

“我认为从杨君里避忌饭店房间号码这一点来看,可以推测她与731部队一定有某种关系。而这种关系说不定古馆和奥山先生知道,但是古馆先生已经亡故了。”

“那么就剩下奥山了。”

“您同奧山先生、古馆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能在不妨碍您的前提下告诉我吗?”

栋居注视着神谷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他不能说出在古馆丰明葬仪上遇到“四位男子”的事。如果别人知道他们洩密,就会受到被战友断绝交往的处罚。然而,神谷已经八十多岁,余生屈指可数,他对这种处罚的看法,一定与四位男子不同。

神谷脸上犹豫的神色开始转变。

“神谷先生,我非常同情她,这位名叫‘杨君里’的中国妇女,战争迫使她同丈夫和子女分离。三十六年后,为了寻找亲人,来到日本,却不幸死去。她是怎么死的?要是他杀,非要查出凶手不可,在她死亡的背后,好象有731部队的阴影。您能帮助我吗?”

在栋居的追问下,神谷不再踌躇了。

“我明白了,栋居先生是不是认为这位中国女人的前夫同731部队有关系?”神谷那双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直视栋居。

“这是我的推测。”

“731部队最兴旺的时候有三千多名队员,队员中很可能有人同中国妇女结婚或者恋爱。奥山先生和我都是少年见习技术员的教官,专管教育他们,但对他们的婚姻问题却不甚了解。”神谷嘴里说出了“少年见习技术员,”它果然属于731部队编制。

“听说古馆也是少年见习技术员,在731部队里,少年见习技术员是干什么的?”

“731部队是什么性质的部队,你大体上已经知道了,因为以前的文献上有介绍。”

“据说它是昭和十三年在中国哈尔滨郊区组编的部队,其任务是研制细菌武器。”栋居把文献上看到的重复了一遍。

“真正创建的时间还要早,是昭和八年。刚开始时,为了保密,叫‘加茂部队’。昭和十四年,它在中国哈尔滨市以北二十公里的地方建立了拥有三千名成员的庞大军事设施,驻地方圆五公里,同一个当时叫‘平房’的村镇毗连,这时它又改称‘东乡部队’,通称‘满洲第731部队’。

“所谓少年见习技术员,就是把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无法升学的少年招集起来,进行敎育,把他们培养成731部队的地道的技师或医务工作人员。731部队办过四期少年见习技术员的学习班,学生是十四至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期是内务班,有一百零八名学生,分成四班,每班二十七人,其中有教学主任一名、少年队队长一名,教官十三名以及几名助教。古馆君是第一期少年队员,昭和十七年他十四岁,进了731部队。少年队员将来就是731部队的栋梁,所以要教他们数学、物理、化学、外浯、国语、地理、军事学,此外还有生理学、博物学、细菌学等等。奥出先生教军事学。我因为是陆军的翻译见习生,所以教英语。731部队有俄语、汉语、英语翻译官以及由部队负担生活费的翻译见习生共十名,十人中有三人是哈尔滨学院毕业的。其中有一个老练的俄语翻译,发音时能象俄国人一样卷舌。”

从年龄上推测,四位男子可能是与古馆同期的少年队员。栋居说:

“哦——,原来是这样。听说奥山先生有一位令媛叫智惠子。”

“她是一位惹人喜爱的姑娘,皮肤白,身材苗条,她是少年们心中的偶像,每逢休息天,大家都到奥山属官的官舍去玩,高兴得很。”

“奥山属官?”栋居想起中西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文职人员的职称,搞技术的叫技术员,管事务的叫属官,译外语的叫翻译见习生,教书的叫助教。都是下级官。搞军事学的奧山先生被称为判任官,这倒有点奇怪,但我记得事务处配备的属官(高级官员)很少,只有西川君等二人。”

“据说奥山的女儿死了。”

“心脏衰弱呀,听说死在昭和二十年的五月间,在这之前我正好调到孙吴的支部去了,详细情况不知道。”

“听说奥山同高村光太郎的夫人相爱过,所以他给自己女儿取名智惠子,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你知道吗?”

“听说过!说是高村智惠子,当时还是长沼智惠子,她象弟弟一样喜欢奥山。”

“那么奧山是在哪里同高村夫人认识的呢?”

“那是很久以前听到的事,记不太清了,好象是奥山中学时代去海边游玩时认识她的。”

“哪儿的海呀?”

“嗯——,想不起来了,这已经是三十年,不,四十年前的事情罗。”

“杨君里死的时候身边有个柠檬,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线索吗?”

“是柠檬吗?”神谷惊奇地问。

“您知道吗?”

“奧山君曾告诉过我,智惠子……不,高村夫人智惠子很喜欢柠檬的香味。”

看来柠檬悲歌中的柠檬并不光是一种爱情的“象征”,而是按照真人真事写的。说不定智惠子在精神分裂症发病前就意识到病魔已经潜入自己体内,这才用柠檬的香味来缓解病情的。

“731部队的幸存者有没有组织战友会一类的团体呢?”栋居暂时停止从智惠子这方面深究,转移了话题。四位男子中的中西曾漏出过一句“房友会”,从房友会的成员中或许也能发现线索。

“731部队的大部分幸存者都怕社会上知道他们的身分,因此他们没有战友会之类的公开组织。从昭和三十年夏天以后,为了安慰该部队牺牲者的亡灵,在多磨公墓建造了一座精魂塔,每年八月十五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旧队员就聚在那里祭慰亡灵。这些志愿者的聚会叫‘精魂会’。”

“其它还有什么组织吗?”栋居想自己可能把精魂会弄错成房友会了。

“起先有几个少年队员参加了这个精魂会,到了昭和三十二年十一月,当年的第一期少年队员及其家属聚集在一起组织了亲睦会,据传原731队员也参加了这个亲睦会。”

“这个亲睦会有名称吗?”

“叫‘房友会’,写成‘房友’,‘房’就是房间、家,‘房友’就是从一家里出来的意思。”

栋居心想,对啦,就是它!古馆、四位男子,都是房友会的成员。

“那么,731部队的幸存者都加入房友会了吗?”

“不一定,部队解散后有的人下落不明,部队长石井中将及其家属、还有许多高级军官都没有加入。”

“石井中将停战后怎么样了?”

“昭和三十四年十月九日,因患喉癌死在新宿区若松街的家中。死的前一年——昭和三十三年八月十七日,他突然出现在精魂会祭慰亡灵的仪式上,使队员们大吃一惊。

“石井在全体人员前行一个礼,然后小声地开始讲话。——‘诸位,撤回日本后,大家一定因为自己是731部队的队员而抬不起头来吧。但是,从今天起,我希望大家要以自己是“731”的一员而自豪。想把石井部队搞成战犯的人是有的,但是,“731”决不是战犯。“731”是为了把日本民族从欧美的侵略、压迫中拯救出来的研究机关。’他的讲话毕竟不如从前那么有力,但很有锋芒。

“聚会结束,石井站起身时,踉踉跄跄站不稳,他魁梧的身体由往日的部下搀扶着退出了会场。看着他的背影,我确实感到石井部队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可以说是魔鬼军队的创始人,细菌学的大天才、细菌战术的鼻袓,却无法战胜自己患的癌症。那时候,我们都叫部队长为‘老头子’,我看到了‘老头子’的末日。”

“关于石井部队的性质,已经有过种种传说。但是,三十六年过去了,原队员仍然守口如瓶,这是反常的呀。”栋居说。

“当时我们属于教育部,第一部是研究部,搞的是残酷的人体试验,对那些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讲。停战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四日,在荻市、门司市、博多等地区分散登陆后解散的军队就是731部队的绝密部队。当时有命令:不准暴露身分,否则全体人员将被处死。所有可以表明身分的东西全部烧掉。至死都不准说出部队性质和队员姓名。即使对直系亲属、亲戚、或者当时是独身者,那么对以后的配偶也不准说。要把部队的秘密带进坟墓。但是到了象我这样的年纪,不知那一天就会上西天,心里放着这种秘密不能说,这实在是一种思想包袱呐。我想在不给其他队员带来麻烦的前提下,放掉这个包袱。”

神谷所说的放包袱,看来只能“放”到这个程度了。神谷接下去的都是牢骚话。他说,复员后不久,他就寄身在沼津的妻子娘家,但因为必须隐瞒“731”的经历,连个象样的工作也没有。想公开自己的外语学历,在驻军中混个工作人员的饭碗,又怕暴露身分,不敢去。只好在私立高中和英语会话学校当代课教师,勉强糊口熬日。三年前,勉勉强强在栋居刚才去过的地方开办了英语私塾,但是已经没有人来学他那种老掉牙的英语了。去年老伴死了,从此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咖啡馆中迷迷糊糊地度过。

栋居听了神谷的满腹牢骚,看他渐渐地说累了,于是向他问起奥山的地址。

“不说这些无聊的废话了,劳您到寒舍走一趟吧。”

神谷站起身。二人走到初川河边,回到神谷的家。神谷说:“家里脏,请别嫌弃。请。”这是三间旧平房,栋居被邀进一间八铺席的屋子,室内放着两张和桌、墙上挂着黑板。屋子主人虽是孤身老人,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毫无零乱的样子。

“今天没有学生来吗?”栋居有点不放心。

“不到晚上不会来的,常来的就是五、六个人。天天都没有‘生意’。学生常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们来的时候,老师一个人已经在屋里长眠了。”

栋居想,他是不是担心死在家里才整天泡在咖啡馆的呢?

神谷让栋居在“教室”里等一下,自己走进隔壁一间,关上门。不一会,手上拿着一本旧影集和手抄本走出来。

“要是信件能保存下来就好了,可惜在转移的时候处理掉了。不过,还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是‘731’时代奧山和学生们的合影。在‘731’里是禁止拍照的,只有一位教官有照相机,是他偷着给我们拍的。”

照片上的神谷还是壮年,三个少年队员围着神谷和另外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照片已经泛黄,虽是几十年前摄的,但还可以清楚地辨认出神谷的脸。拍摄场所似乎是在军营里,木板地上排列着床铺,沿壁有毛毯、衣服、杂物箱等,整整齐齐地放在固定位置上,同一般照片上所见到的军舍内景没有两样。

栋居认出照片上有一张熟悉的脸——年幼时的中西,在照相机前作鬼脸。栋居立刻控制住自己脸上的反应,因为他已经作过保证,不让任何知道中西曾将神谷的地址告诉自己。

“这一位就是奥山吧。”栋居若无其事地指着照片上神谷身边那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用推测的语气问。从照片上看,教官和学生共授一个职衔,这种情况同军人不一样,所以照片上的人同“军营”背景有点不协调。

“731部队的照片只有这一张吗?”栋居随意翻着影集,但后面几页都是战后回到国内拍的快照。

“另有这一张,当时再三强调,听有会暴露‘731’的资料都要烧掉。并威胁万一暴露了身分,全体人员将被作为战犯处死。直到今天,警察来查户口时,心里还会‘扑腾、扑腾’呢。”

“能把奥山先生的地址告诉我吗?”

“对——对,这么要紧的事忘了,你等一下。”神谷打开同影集一起取出来的手抄本。

“前桥市岩神二号街。”

栋居飞快地记下地址,看来这本住址录不是房友会编的姓名手册,而是神谷自己抄的。

“您有731部队幸存者的名单吗?”栋居直接了当地问。因为奥山从前桥市再移迁的话,后来的地址很可能会记载在房友会成员的名单上。

“有的,但是房友会规定不准给会员以外的人看。虽然公开出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还有许多人天天心惊肉跳,怕被当成战犯问罪。”

“房友会的会员有多少人呢?”

“根据最新的名单,有一百四十名左右,这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

“听说每年都开全国大会?”

“不一定每年开。最近的一次是前年九月份在荻市开的,是第八次全国大会,我也出席了,但奥山君却没有来。”

“听说今年也要开?”栋居心想,如果神谷问从哪里听来的,就回答说古馆妻子告诉的。可是神谷也不多问,回答说:

“预定今年十月在名古屋开,如果可以活到那一天,我就要去。”神谷凄凉地笑了笑。

“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房友会的成员,一定是731部队的幸存者,或者是同‘731’有关的人吧。这些人要对部队的秘密负责,停战后,直到今天还要隐瞒过去的经历,过着隐世生活。那么,对这些原队员和家属来说,应该很忌讳‘731’的事情,不想再去重提。但是,却成立了一个象专门回首青春的同窗会那样的组织,这是为什么呢?”栋居认为他们这么组织起来多少有些动机不良,但他还是直率地发问。

神谷并不生气,他回答说:

“正因为这样才很团结。‘731’是有关国际法以及从人道上说不允许的部队。731部队研究的课题之一就是用秘密散布细菌的方法,取代一般正规战争的常规武器。对于原队员来说,尽管已经从那‘不准出头露面’的魔鬼般的命令中解放出来,但他们都有一种曾经助纣为虐的自责心,所以他们只是在以前的战友中交朋友。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就是共同的犯罪感觉。即使在战后三十多年的今天,这种自责心还没有泯灭。有人宽慰我们,说‘战争已经过去了’,但劝也无济于事。对我们来说,正式的人生仅仅是在‘731’的那段时间,以后就潜入地下不敢抛头露面。不准交朋友;不能营生。能带着家眷出席全国大会的人算是非常幸运的。有不少妻子,对丈夫的经历还一无所知呢。我的老伴就是这样,至死还不知道我是‘731’的幸存者。”神谷忧伤地说。

栋居心想,这段经历虽然必须隐匿,但是它却象青春年华令人难忘那样,长久地占据着他们的心灵。古馆起“波肇”笔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时候不早了。他的学生大概就要来了。

“今天您提供了许多重要情况,非常感谢!”栋居致谢后起身。

“可以的话,请把这张照片借给我,我是没有办法才借的。看来它对侦察有帮助。”

神谷从影集上把照片揭下。

访问神谷最重要的收获是知道了奥山谨二郎同他分手之前的情况。当然,奥山是否在自己家里活着,这是很难说的。但好歹总算有了一条线索。前桥市并不远,栋居立即动身前去奥山家。

第二节

奥山家所在的岩神街位于市区东北部,在利根河河边。“岩神街”是过去的称呼,现在只叫“岩神”。

栋居先到前桥警察署,打招呼请求协助。他搭上警署的巡逻车,按地址找到该处,但原址上已经造起了公寓,原址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所属派出所替栋居查了居民登记册,没有奥山的记载。平均每个外勤巡查警要管四百户人家,要走访管辖区内的住户和企业,联系刑事防范、交通安全等事宜,还要倾听居民对警察的意见、掌握本区域里的主要矛盾,努力使居民和警察溶为一体。通过巡回调查,可以了解到居民家庭结构、人员变动等真实情况、发现居民总名册上没有记载的“空额”户口。居民同警方之间设有流动联系卡片,警方以卡片为基础制成居民详情簿。但是居民也可以不负填卡片的义务,或者“流动”到他家时主人也许不在,所以有些情况就会从居民详情簿里遗漏掉。然而只要外勤巡查警稍微亲自跑跑腿,了解到的情况就比居民总名册真实得多。

从派出所到前挢市府的居民总名册都查了,仍未发现同奥山有关的记录。居民有义务填写每人一份的居民登记单,警方以户为单位将居民登记单编成居民总名册。在居民总名册的基础上,编出选举人名册、国民健康保险簿、国民年金签收簿、老龄年金签收簿、老龄者一览表等表册,记录个人的有关资料,并据此颁发或分派作为居民或国民应当享受的权利以及承担的义务。谁要是没有记入居民总名册,就意味着他不能作为一名正式居民在该地区居住。

栋居又仔细查了户籍登记册,发现整个前桥市都没有奥山的户口。奥山谨二郎没有留下一丝生存的痕迹。

栋居步履沉重地走出市府办公处,已是夏日渐渐西下时分。街市暑热如煮,建筑物在午后的斜射阳光下充满了立体感。从银川河方向开始吹来凉风,多少能驱散一些暑气。离回去乘的列车开车时刻还有一段时间。

“这里的干风和闷雷是很有名的,怎么听不到雷声呢?”前挢警署一位叫“谷”的刑警,陪栋居连续调查了一天,此刻一边擦着汗,一边说。

“去上野的快车已经没有了,我送你到高崎吧。”看到栋居很抓紧时间,谷向栋居建议说。

“不,送到那里太过意不去了。”栋居推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