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林披上了夏装。姐組死去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个月的忌日,亚希子又到现场来了,原以为安放在枹树下的蝴蝶兰已经枯死,没想到由于吸收了草丛里充足的水分,却还是那么鲜艳。初夏时节,翠绿的嫩叶长势很好,新生的藤蔓到处乱爬,显示岀一种猛长的气势。树林里主要是橡树、枹树、栗子树等高大的树木,下面伴长着杜鹃花、矮竹等低矮的植物,地面上铺着苔藓、羊齿等,蔷薇和树藤纠缠在一起。乍看起来,各自的生活圈显得杂乱无章,实际是按着严格的序列组成的。

正如把生存竞争叫“密林的法则”一样,森林是一个“复合社会”,在森林里不光是动物,就是植物也要按各自的生活圈严格区分开来,并规定好它的成员。外来者即使想进去,也会遭到排挤。而且如果本身没有生存能力,很快就会被淘汰。

阳光从树缝间透过,把森林染成一片淡绿色,空气湿润而沉闷。一眼望去,在那幻觉似的森林内部好象是植物、小动物和昆虫的天国。其实,生存下来的东西组成了一个奇迹般的生物世界。促使动植物共同活下去的生命力,在森林里相互攻击、斗争若、形成一种难以言状的凶猛的气势。

亚希子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一个月之间,森林完全变了样,几乎分辨不出现场在哪里。上次来留下的脚印,已被茂密的草丛覆盖。这情景使亚希子感到好象是姐姐在说“把我忘了吧?”

她们俩尽管是亲姐妹,但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亚希子好象总是躲在漂亮的姐姐身后,她是很爱姐姐的。可姐姐平时好像根本无视亚希子的存在,对妹妹很不关心。然而一旦有事时,姐姐就会亲切地保护着妹妹。

亚希子记得小时候发烧,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猛然醒过来,发现姐姐在担心地注视着自己,于是又放心地睡着了。

还有,可爱的猫死的时候,姐姐为了安慰妹妹,给猫举行了“葬礼”。

在老家住宅附近有一座叫“红住宅”的红砖墙老式房子,亚希子特别喜欢那座红住宅。因为那房子太破旧,有危险,决定把它拆掉。当时,姐姐特意到拆毁红住宅的现场,为难过的妹妹捡来一块墙上的砖作“纪念”。直到现在,亚希子还象宝贝似的保存着那块砖。有一次,姐姐看到了那块砖,问她为什么还珍藏着这东西,亚希子把砖的来历告诉了姐姐,姐姐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接着说:“干脆把它扔掉算了!”

“才不呢!这是我的宝贝。”亚希子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呀,真傻!”姐姐苦笑着说。

关于砖的事,姐姐再没有提起过。亚希子心想:姐姐当时是不是装着忘了。乍看起来,姐姐好象很冷淡,不关心人,但暗地里总在一旁照看着妹妹。所以亚希子特别喜欢这样的姐姐。

“姐姐,你为什么把我留下来一个人走了呢?”亚希子面对着现场发问。

回答她的只有树叶尖上的风声。午后的树林里,小鸟叫个不停。

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发烧、呻吟时曾亲切照顾过自己的姐姐,看不到把砖拿来送给自己作纪念的姐姐,亚希子就感到孤寂难忍,好象掉了魂似的。

不过她觉得应该忘掉姐姐,来到这个树林里只有勾起她的孤寂感。应该以分辨不出哪里是姐姐受害“现场”为转机,从失掉姐姐的悲痛中振作起来。姐姐肯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老是哭泣可不行啊!”

亚希子吃惊地侧耳细听,觉得好象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发出这种声音的方位离她只有几步,她的脚被藤蔓缠住,身体失去了平衡。她很快用手撑住身体,但已经来不及了,屁股重重地蹲了一下。女人总是比之于保护身体,更注意别弄脏衣服。幸好跌在藤蔓上,衣服没有弄脏。不过,手却插进了地面的软土里,倒也没有怎么伤着。手拔出来时,手指头感到有点不自然,原来有个空火柴盒埋在地里,亚希子顺势用手指把它挖了出来。

亚希子的目光投向了意外的“所得物”上。那是一个贴有金箔商标豪华的火柴盒,七面印有“赤坂、黄金国俱乐部”的字样。看来被扔掉没有多久,火柴盒没有变旧。

“黄金国”是赤坂第一流的夜总会,亚希子听说过这个名字。那里奉送的火柴,却被扔在神奈川县边界的森林里。亚希子在考虑这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忘了站起来。

这一带竹鸡和山鸡很多,也许是猎人来到林中打猎时扔掉的,不过打猎的季节一般应该在冬天。

这个空盒子怎么看都不象是老早扔掉的,如果是在姐姐被杀的前后扔掉,那就可能是犯人留下的。假如是这样,为什么没有落到警察的手里呢?莫非是因为埋在泥土里,所以没有被警察发现?可是却碰上了自己的手指头,是不是姐姐的亡灵在起作用?

森林里茫然暗了下来,太阳正向山背后移动。因为让车子在那边等着,不能在这里过于磨蹭,亚希子把火柴盒抓在手里,站了起来。

第二天,亚希子接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电话。当她去接公司的话务员转来的电话时,一个留有印象的男子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那是低沉而有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虽然听过这个声音,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很想见到你,好好地谈一谈,所以冒昧地给你打来电话。”

“我说,您是哪一位?”光从对方的话里,搞不清他是谁,亚希子这才怯生生地问。

“啊,非常抱歉,我是空泽省吾,前几天为你姐姐的事,我们曾见过面。”

“啊,原来是空泽先生。”亚希子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可是,空泽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呢?

“那一天因为太突然了,没有好好招待,很对不起。想再见到你,以表示我的歉意。另外,作为非常熟悉你姐姐的朋友,很想谈谈你姐姐的往事,表示对她的缅怀……”

与那天完全不同,尽说好听的话。她真想说:“才不跟你这种人一起缅怀姐姐呢!”但终于忍住了。正如他所说的,他无疑是最了解姐姐的“朋友”,也许空泽还了解亚希子所不知道的姐姐的某些事呢。亚希子心想和他在一起深入地谈谈往事倒也不错。空泽毕竟是姐姐心爱的人,那就用空泽的邀请来暂时充实失去姐姐的空虚心理吧。

“我也想见见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好呢?”

“今天晚上7点钟怎么样?”空泽的声音好象很激动。

“好的。”

“在六本木三段饭仓片町交叉路口的附近有一家叫奥弗涅的餐厅。”

“我知道。”

“那太好了。我在那里定好座位。”以最上等的法国菜和价格昂贵闻名的这家餐厅,亚希子是知道它的名字的,但做客可是头一回。

亚希子比约定的时间晚两三分钟到达那里。比约定时间早到会被看成是贪吃,过晚又会被看成太随便了。

用黑漆涂成了木桶盖似的大门,沉浸在暮色之中,稍不留神就会走过头。推开门就是铺有暗红色地毯的台阶,把人引向地下室。进得门去,就有一种与外界不同的奢华和舒适的气氛,柔和地抚摸着人体。在这里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昂贵的。

走到台阶的底层,一位穿着黑色晚礼服的高个儿女子在那里恭迎。一报姓名,她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了,随即把人带到里面去。古老的榉木家具摆在象树荫下一般昏暗的房间里,巧妙安排的每张桌子上点着蜡烛,更增添了优美的情趣。有灯光的桌子上现显出客人的影子,室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内部被隔成几个小间。最里面的空间很窄,桌子很少。厨房在右边最里头,对面是柜台,那里不见有客人。与厨房相反的左边,靠墙有一张桌子,空泽在那里坐等,烛光照着他的半个脸,见亚希子到来,他连忙起身相迎。

“欢迎,非常高兴。”

空泽不让穿晚礼服的女招待动手,自己把椅子拉出来让座,态度显得那么习以为常。亚希子似乎觉得闻到了姐姐的气味,这种气味和第一次见到空泽时的气味一样,难道姐姐的气味渗透到了空泽的身上?或者是姐姐的余香还在这个店里飘荡。

“多蒙邀请。”亚希子诚恳地表示了谢意。

“我还以为你不赏脸哩!”

尽管亚希子表示同意来,但他仍然半信半疑地在等。上菜之前先摆出白葡萄酒,还有该店最好的拼盘。各种盘菜要一盘一盘地往外端,各种各样鲜美的菜肴也要一点一点地吃,这才合乎美食家的吃法。

第一道菜是醃牛舌头拌芹菜,接下来是奶酪烧多鳞鱼喜、火腿炒蛋夹饼、整烧海扇蘑菇、奶油炒熏鲑鱼等,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光是白兰地酒就已经够饱的了。空泽说要缅怀姐姐,可有关姐姐的事他却只字不提。

“空泽先生,您经常和姐姐到这家餐厅来吗?”亚希子借酒兴慢慢地把话题转了过来。

“不,你姐姐喜欢吃日本饭菜,很少来这里,只来过两三次。”

空泽窥视了一下亚希子,他吃的比她快,莫非他是特意为亚希子而点的女子爱吃的菜?

“这家餐厅真不错。”

“中意吗?”

“太中意了。”

“今后如能经常一起来,我就太高兴啦!”他的话使人感到只要有空子,他就要钻进来。

“是让我代替姐姐吗?”

亚希子不高兴地看了看他,他慌忙摇摇手说:

“没有的事。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您不是说为了缅怀姐姐才来的吗?”

“再怎么怀念她,她也活不过来了。活着的人总为往事想不开的话,你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为难的。我想从现在起要尽快忘掉她,忘掉一切往事,不然,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可是,见到了我,不是更要想起姐姐来吗?”

“虽然你俩是姐妹,但你和你姐姐完全不一样,不,我不是说长相不象,而是我被你倔强的个性吸引住了,所以只要见到了你,我对你姐姐的思念就会被引开。”

“这不可信。”

“为什么?”

“对我来说,姐姐就象太阳一样,用她强烈的光辉,把周围照耀成为自己的世界。我就象接受姐姐的反光的月亮。”

“不,也许正好相反。”

“相反?”

“你姐姐乍看起来很漂亮,但实际上说不定是接受了你的反光。你姐姐经常说,只要有了你,她心里就踏实。”

“姐姐说过这种话?”

“说过呀!”

前菜全部上过之后,胃里好象已经填饱了。饭后的点心是果子露等甜食品和咖啡。

空泽拿出香烟,叼在嘴边,忽然有所察觉。

“可以吗?”他征求亚希子的意见。

“请吧。”亚希子点点头。

他这才从口袋里拿出火柴来。那是一个设计很精巧的贴有金箔的火柴盒。

“啊!那火柴盒。”亚希子不由得发出声来。

空泽停住了擦火柴的手问道:“这火柴盒怎么啦?”

“您常去黄金国俱乐部吗?”

“哦!你知道黄金国?”空泽一本正经地看着亚希子。

“光知道名字,据说是非常豪华的夜总会。”

“并不象说的那么好。我一个月去一趟。黄金国怎么啦?”

“我在姐姐被害的森林里,捡到了同样的空火柴盒。”

“你说的是黄金国的火柴盒,说不定还是我扔的哩!”

“您到现场去过了?”

“去过了。”

“什么时候?”

“你到我那里去的两三天之后。在此之前想去也去不了,因为如果有人发现我去到那里,那么我们的关系就会暴露。当然,被你查证之后,就没有必要再保密了。我之所以去是想去表示我的哀悼之意。”

虽然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辩解,但比不去要好。亚希子曾求他在姐姐灵前烧一炷香,两三天之后,他就到现场去了,应该看到他还有几分诚意。

“也许现在才意识到吧,我们在相爱,这是忠实的爱情,美满的爱情,当然也是在许可范围内的尽情相爱。失去你姐姐,我也很难过,要摆脱这种痛苦,看来还要很长的时间。你姐姐没有给我留什么纪念品吗?”空泽情意绵绵地诉说他对姐姐的感情。

“纪念品?”

“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遗言?或者是什么东西?”

“可是,姐姐没有料到会死呀!突然遭到杀害,怎么能留下纪念品呢?”

“怪我说的不对。我是说很想得到你姐姐的一件遗物。能不能把你姐姐最心爱的东西分给我一件。”

“看到那种遗物,不是更忘不了姐姐码?”

“要个纪念品就是为了忘掉她。就是说用这个纪念品把往事一笔勾销。你姐姐的遗物是不是已经处理完了?”

“大件的家具,旧家具店已经拉走了,随身的东西已归置起来由我保管。”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就让我看看她的遗物吧。”

“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就算了吧。”

饭吃完了,空泽仍恋恋不舍。亚希子很干脆地站了起来。

“谢谢您,饭菜的味道都很鲜美。”她在致谢时不仅没有说出很高兴的话,相反话里含有拒绝再次邀请的意思。

(二)

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她反复琢磨空泽的言行。首先想到空泽突然请她吃饭是什么意思?他自称想念姐姐,又希望和亚希子本人来往。他一面说忘掉姐姐,但又想要得到遗物,这些话都是自相矛盾的。

发现掉落在姐姐尸体的现场附近的火柴盒,可以断定是空泽扔的。尽管他自己说,由于亚希子已经查明他的有关情况,所以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亚希子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即空泽是不是在上次未见面之前已经去过现场?因为他没有讲明扔掉空火柴盒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

如果是在那之前,那么他是冒着不惜被人怀疑的危险,到情人被杀的现场去的。那也许是为了埋葬被杀害的姐姐才去的。既然他不怕被怀疑为犯人而到现场去,那股勇气说明他的思恋和悲痛是多么的深。

对了,空泽的确是在与亚希子见面之前去现场的。因为如果是在那之后去的,那么她供在现场的蝴蝶兰,按理应该看到了,可空泽说是“两三天之后”去的,根本没有提到蝴蝶兰。既然到了现场,就决不会看不到那束花。

可是为什么要说谎,把“在那之前”说成“之后”呢?按理没有必要对亚希子说谎。亚希子指责空泽不去姐姐墓前献花太不尽情理,他还有什么必要瞒着“在那之前”到现场去过的事呢?

空泽问姐姐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这句话更令人对他产生怀疑。空泽是不是托姐姐办什么事,姐姐在急着把东西交给空泽的路上被人杀害了,难道空泽到现场去不是为了埋葬姐姐的尸体,而是去看托付给姐姐的东西有没有掉在那里才去的。

如果是这样来解释,那么空泽念念不忘遗物就不难理解了。突然致死的人不可能给特定的人留下特定的物品,但空泽的口气似乎暗地里在盼着那件东西。亚希子指出他话里的矛盾后,他更正说是说的不对,如果他把什么贵重的物品托付给了姐姐的话,那是会念念不忘的,请她出来吃饭,也是为了刺探这件事。可姐姐所有的遗物,亚希子全都看过了,并没有发现给空泽或给特定的人留有什么东西。信件、笔记本、通讯录、日记、影集等东西里面,都没有空泽的名字或暗示的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