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城隆明的早晨总是姗姗来迟。上午10点左右他才开始起床,然后磨磨蹭蹭地吃饭,翻翻报纸和信件,这才进工作间去。顺心的时候,干起活来还愉快;不顺心时,就寻找借口,拖延进工作间的时间。他对工作总是能拖就拖。

新城工作上遂意和不遂意是交错来潮的。眼下是“不遂意”的时候,画什么都不称心,甚至感到越画越糟。不管是画人还是画物,都缺乏生命感,画一件事物也不能抓住其本质。

插图是把文字表达出来的内容通过画面描绘出来,所以它是一种再表现,也是文章表达的补充。可是,图画和文章各自具有不同的生命。在新城看来,没有生命力的插图反而会破坏文章的效果,还不如不要插图的好。

不遂意的时候,不论画什么,画出来的东西都是死的。这种时候,脑子里固定一种概念,把同样的图象反复画上几张之后,很快就会醒悟过来。如果是活生生的画面,即使反复画上多少张,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死的图象”一重复,很快会感到自己陷进了死的构图。

这几天,总是不遂意。笔下总是出现陈腐的构图,领会不到作者贯注在字里行间的意念。遂意的时候,即使作家没有写出来的潜在意识,也能巧妙地用画体现出来,致使作家赞叹不已。插图本是从属于作品的,这时却超出了作品的意境。这就是插图画家最幸福的时刻。

今天,他要给某文坛巨匠少见的作品插画,其中有几个是容易描绘的场面,但那些场面也许作家的脑子里早就有了。如果插图画家的笔不能画出作家没有注意到的动人场面,插图也就没有超出作品的框框。

新城认为不能让所有的插图都超过作品,如果所有插图都超过作品,那么,插图就会使写小说的作家感到自卑,感到插图的压力很大。其实,5张插图中,只要有一张超过作品也就足够了。

所有插图都不如作品,那也不行,那样就成了光为作品捧场,结果将有损于作品本身,起不到插图的作用。杰出的作品配上朴实的插图,朴实的作品配上杰出的插图,这样来提高小说的质量,才是插图应起的作用。说插图是为小说“锦上添花”,也未尝不可。

最近以取他所画的画全都是为作品捧场,所以与其说他懒得到工作间去,不如说他怕进去。新城饭后看报要比平时看得细,他自己告诫自己:要把看报当作份内的工作。

他按着顺序从第一版接着往下看。他把广告版和经济股票市场版跳过去,翻到社会版。社会版上刊登的大都是灾害和血腥事件,令人高兴的话题极少,满版都是令人难过的事。从报纸上看,好象世界上不幸的人绝对多于幸福的人。也许报导人们不幸的消息,价值来得更高吧!

新城的目光突然在社会版的一角停住了。上面登有一则消息:在神奈川县厚木市发现一具年轻女性尸体,是被拖进山林里强行奸污后被杀害的。

但他眼睛盯着的不是那件事的报导,而是受害者的照片。他对那张脸留有印象,感到在什么地方,而且是在最近,确实见到过那张脸。

她本是个眉清目秀、头发很长的美貌女子,现在却面带愁容,含有谜一般的表情。受害者名叫八切美树子,东京皇家饭店的职员。这个名字他没有印象,但说到东京皇家饭店,那可是经常举办招待会或与编辑人员集会的地方,很有可能在那里见过。可是,他又觉得好象不是在饭店里见到的,近几个月来,他没有去过那家饭店。跟她见面好象是最近的事。

“你这是怎么啦?”妻子佐智子过来问道。看来,她对新城翻开报纸就落入了沉思,感到很奇怪。

“对了,你对这照片上的女子有印象吗?”新城把受害者的照片拿给佐智子看。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是奸污后被杀害的,真可怕。你认为这个人怎么啦?”佐智子皱着眉头。

“最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饭店里吧,上面写着是饭店的职员嘛!”

“不,不是在饭店里。”

“是不是请的模特儿?”

“我不用模特儿。”

“对了,是不是在热海?”

“热海?等一等!”

他从妻子的话里得到了启发,慢慢地记起来了,他在经常散步的那条路线上无意中看到了怪他把硬币弄得咯咯响的司机,于是跑上前去追那辆车。

这时,一对情侣象避开人们的耳目似的,坐上了停在小巷口那家小而整洁的旅馆门前的小轿车。新城认识那个男人,他带的那个年轻女子,长相很象这个被杀的女子。因为是一闪而过,所以不能断定就是同一个人,只是觉得很象。

当时那位熟人在热海携带的女子,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在神奈川县的山里成了被人奸污致死的女尸,后来被人发现了。报导中没有说出那位熟人的名字,但上面写着警察以受害者的男性关系为中心在进行调查。看来与那位熟人不无关系。因为他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并且又有妻室儿女,所以他现在也许在战战兢兢地过日子,说不定现在已被警察传讯,正对他进行严厉的审查。

在热海相遇时,还对那位熟人能和那么漂亮的年轻姑娘私混,心里不胜羡慕,现在却是深表同情了。

“是在热海见到的吗?我可是没有印象。”妻子试探新城的反应。

“嗯,你还记得有那么一个令人不痛快的司机吗?”

“是那个不让人把钱弄得咯咯响的人吧!”佐智子的脸上蒙上了阴影,象很不愿意去想那个人。

“我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又碰上了那个司机。”

“又怎么啦?”佐智子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

“说是碰上,其实只是在街上看到,这个女人坐的就是他的车。”

“啊!原来是这样。”妻子好象弄明白了。

夫妻俩的谈话到此结朿。因为妻子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所以没有接着往下说。

可是,被害的女子和在热海见到的女子,两个容貌重叠在一起,深深地印在新城的脑子里。短暂时间内观察到的那个美丽的图象,通过杀人事件刊登出的照片得到了肯定。

“对了,就采用这个形象吧!”

新城点点头。他想至今尚未给那位巨匠的作品定下插图的形象,现在可以用这个女子作模特儿了。因为那位巨匠的作品写的正好是公司的上司和部下携款潜逃的事。大致内容是:一个退出领导岗位的男子,在被宣告患有癌症之后,起了一个念头,要拐走公司的钱财外出旅行,沿途把钱财散发给穷人。他部下里有个刚刚失恋的女办事员,对他表示同情,愿意和他一起私奔。在钱财花尽的时候,作者安排了一个意外的结局。

故事虽然很陈旧,但女办事员从同情逐渐发展成爱情的心理状态和潜逃途中对各地景色的描述,却写得很精彩,是值得一读的作品。作品里的女主人公形象跟热海那个女子和在厚木山林里被害的女子的重影非常吻合。

也许是预感到要被杀害吧,她半个脸上浮现出的阴影,象年轻轻的就看透了人间好似地狱,显出了无可奈何的厌倦感。这跟女主人公借与患癌男子私奔,以填补失恋的空虚的绝望心理完全吻合。

不遂意的心情总算消失了,遂意的心潮开始涌现出来。

(二)

八切亚希子显得很疲倦。今天从早上起就到处奔走收集稿件。她是文艺杂志社的编辑,她负责联系的作家尽是些难侍候的人。

今天,要从难侍候的人中去收集三部难以落实的作品。第一个是编辑部送给外号叫“人造卫星”的押木文彦。此人如果不经常催促和监督,他就会自动“停止”工作,或者脱轨。到了约稿截止的日期,他态度好时会说:“稿纸上已经长了霉。”要不就会毫不在乎地翻脸说:“还没写哩!”紧催之后,他总算开始写了,往后还得反复去催,使他没法开脱。这才好歹能拿出40页的短篇。

其次是“爱发牢骚”的中野正吉。排错一个字,即使排错一个助词,他也不髙兴。这位先生的稿件里总爱乱用“傻瓜照相机”这个字眼。总编辑说:“这是个歧视语,是不是设法把它删掉,改用别的字眼。”可是,不出所料,中野大发雷霆地说:“‘傻瓜照相机’是普通的用语,宣传机构是取消主义者,动不动就让步,所以日语不断受压。由谁来断定是歧视语呢?宪法第二十条还保障语言表达的自由嘛,究竟是哪个单位的什么人受权可以断定和限制什么是歧视语,什么是被歧视语呢?我坚决不删,也不更换。”

亚希子好歹劝他改成了“全自动照相机。”另外,还要把同一作品中出现的“聋子的座席”改成“象为耳朵听不到、眼睛看不见的人而设的座席一样,是远离舞台的观众席,换言之,就是声音达不到的不重要的位子。”把“瞎子的行径”改成“眼睛看不见的人无目的地乱摸。”这就成了对词的说明,而且前后文章不动,光改了用词,所以成了一篇奇妙的文章。对此,中野坚持说,“原样照登!”

亚希子认为中野的意见很对,表示支持。可这一来,她夹在总编辑和作者之间受气。总编辑说:“这种不象样的文章,有碍期刊的名声,不能刊登。”经过一番争执之后,最终还是按作者的原稿全文刊登了。

第三个是“超巨匠鬼金”,即鬼石金治郎。他有种种奇谈怪论:说什么5页纸的随笔跟我到纽约去取啦;负责与我联系的只限于杂志社最漂亮的美人啦;文章写不下去时,就坐“塞斯纳”飞机到空中去进行构思啦;因为面向剧场,制作了象是家属旅行纪念照片似的电影,出了大亏空啦。总之,他象是大众读物的出版新闻界一个快活的帝王一样。

这位鬼石偏爱亚希子,真是难得。为了看到亚希子,他总是把稿件一点一点地交给她。这个月决定刊登鬼石100页的作品,这当然是本月号的惊人之作。如果没有亚希子,他是决不会给她们出版社的杂志写稿的。

每次让她来取三五页稿子。她已经去鬼石家十多次了,从鬼石的表情就能看出作品已经写完,但还是不会白白地交给她,总要拉她喝喝茶,陪他说上一个多小时的话。

亚希子进出版社前,原以为作家是个声名显赫的职业,后来才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那些置本职工作于不顾、热衷于影视的天才作家另当别论,如果是专业作家,就只能整天关在工作间,吭哧吭哧地把头埋在书稿堆里。

他们具有与社会隔绝的坚强意识。责任编辑则起到了使他们走向社会的作用。忙于工作的名作家,与世隔绝,接触年轻女性的机会很少。虽有女性读者存在,那也象纵有海水,却不能解渴一样,所以只能用作品中的女性充当朋友。他们确实连玩一玩的功夫都没有。这就是说,作家越忙就越渴望与女性交往,而能解渴于一时的只有女编辑。这并不是做肉体上的朋友,而是给添一点作家难以接触到的女性的气氛。

亚希子今天一天碰到这么三个难以对付的作家,弄得筋疲力尽,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她还得到插图画家新城隆明家里去,把为鬼石的作品画的插图拿来。

新城正处于不遂意的时候,据说插画的构思还没有形成,如果真是这样,就可能没有画好。他也有名人那种脾气,自己不遂意的时候是决不给人动笔作画的。姐姐死了,亚希子连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功夫都没有。

从座落在成城的鬼石家绕到三鹰的新城家,已经是深夜了,亚希子按了一下门铃,新城夫人笑容满面地给她开门,并说:“早就等着您呢!”夫人的表情使她感到,插图已经画好,从而放了心。夫人把她领到客厅里,没等多久,新城捧着画稿出来了。

“啊!辛苦了。”新城非常髙兴地说。从工作完成后的欣喜情绪来看,画一定完成的不错。

“先生才辛苦呢!”

“这次是很辛苦,但总算完成得令人满意。”

“先生的作品没有不令人满意的。”

“你这么一说,我很高兴,可是自己满意的作品不多。”

“话虽这么说,可是,能得到您难得动笔的作品,真是太高兴了。”

“哪里话,因为是给鬼石先生画的插图,我也很紧张。”

“鬼石先生也很欣赏您的插图。”

“是吗?是不是请你先看一看。”新城把装有画稿的套筒交给亚希子,看来他对自己这次的作品很有自信。

“可以在这里看吗?”

“当然可以。”

新城显得很想让亚希子早一点看到似的。亚希子打开套筒,拿出原画。100页的小说需要附5—6张插图。

画稿用的是描图纸,画面由两页合成,在描图纸上被称作“咽喉”的中央部分被指定为装订线。

新城不用其他插图画家常用的绘图纸,用的是经压延机压成的绢纹似的印刷用浮雕花纹纸,他是用B6铅笔画在这种纸上。铅笔只画着了浮雕花纹纸的凸面,凹面部分轻跳而过,画出的线和未画出的线很分明,成了带阴影的画。

画上标有使用顺序的号码。第一张画的是一对男女的侧影,两人依偎在雄伟的山岳景色里,这是表规作品的主题——拐骗潜逃。第二张是医院的情景,男主人公和半个脸被涂黑的一个男子面对着穿白大褂的医生。

亚希子看到第三张画面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上面画的是在旅馆大门前正要上车的情侣,那女子的相貌长的跟姐姐非常相似。第四张是女子面貌的特写,这一张更是清清楚楚地抓住了姐姐的特征。

由于亚希子看得很认真,新城很满意地插话说:“看来你好象很中意。我也暗中自信这张插图是少有的好作品。”

“先生,这张插图,有模特儿吗?”亚希子控制住自己刚才惊讶的神态问道。

亚希子没有向新城介绍过姐姐,也许是新城在工作单位见到过姐姐,把她当成了模特儿。

“如果说有模特儿也未尝不可。”新城的话很暧昧。

“是在皇家饭店找到的吗?”

“怎么啦,你,认识这个人?”

新城反而感到奇怪了。因为那话意味着新城知道姐姐的工作单位。

“实话说吧,这女子的容貌很象我姐姐。”

“你说什么!?”新城更加吃惊了。

“先生过去认识我姐姐吗?”

“这么说,在神奈川县山里遇害的女子就是你的姐姐!”

“先生是在哪里认识我姐姐的?”

“不能说我们彼此认识。我是在报上看到了新闻报导,关心这件事。”

“只是因为看了新闻报导才画姐姐的像吗?”

“不,在那之前,曾有过一点印象。”

“您说的印象是……”

“你姐姐被害之前……当然,当时并不知道是你姐姐,我在热海看到过她。”

“在热海吗?”

“你也许知道,我在热海有一座别墅。大概是4月中旬吧,曾在那里偶然见到了你姐姐。当时我就把偶然见到的那个印象留在脑子里,这印象和被害者的照片重合起来了,正好我在为鬼石先生的插图没有定下而发愁。她的相貌和作品所需的图像相吻合,因此就产生出了这张画。”

“原来如此!”

亚希子这才弄清了姐姐的形相为何成了新城的插图。新城对这堪称为奇遇的相会感到惊奇,以至忘了亚希子的反应并不是针对作品的好坏的。

当时,亚希子被搞懵了的脑子里产生了联想。“先生,这张插图上画着一对情侣,难道姐姐当时有同伴吗?”

“嗯,有啊。”

“不用说会象插图一样,是一个男人喽!”

“是啊。”

“那个男人,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说实在的,是我的熟人。”

“先生的熟人?”

“交情并不那么深,只是见面时打打招呼而已。我在散步的路上,偶然看到这熟人带着一个女子,从我路过的旅馆门里出来,象不想让人看见似的,所以我也就没有跟他打招呼。因为有这么回事,你姐姐也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经你这么一说,你姐姐跟你是有点相象嘛!”

“从小我父母就说,我能象姐姐的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不,何止十分之一,而是非常象。我怎么过去就没有注意到呢!对啦,说不定是你的形相更深地构成了这画的底稿哩!”

“先生真会说话。人家都说姐姐是我这种人不可比的美人,还说老天爷错把我们弄成了姐妹。”

“决没有这种事。”

“先生,我再打听一下姐姐的那个同伴,他当时有没有注意到先生看到了他们呀?”

“我想大概没有在意吧,因为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对方好象很急,也许是赶着去上火车吧。”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能不能把这人的情况告诉我。”

“倒也没有什么,是啊,他作为你姐姐的同伴,是个很重要的线索。”新城点点头,接着就把与姐姐同行的人的姓名和情况告诉了亚希子。

(三)

姐姐避开众人的耳目和相好的人一起去热海住旅馆,看来,这种关系是相当亲密的。就是从在街上的鸳鸯旅馆见到两人来看,也说明他们的关系也许“持续很长时间”了。至少在街上相识的男女,不会想到马上到热海去旅游吧。

亚希子把听到的姐姐在“热海的相好”和从侦查员那里了解到的“在广泽寺温泉白等了一宿的男人”反复印证,认为两人的特征很一致。

这个男人和姐姐亲密到了可以一起到各地温泉去旅游的程度,可姐姐被害后,他却没有任何表示。姐姐是为了急于赶到这个不忠实的人身边去才被害的。姐姐如果等着另一辆车来代替拋锚车,就不至于被人杀害。等在广泽寺的那个男人等于间接地杀害了姐姐。

热海的男人和广泽寺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还没有进一步查证。亚希子准备在查证清楚之后,去和等在广泽寺的男人“对质”。

新城隆明在热海见到的姐姐的相好,是一个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人,他有不少著作。好在自己在出版部门工作,这才弄到了那个人的照片。

亚希子带着那人的照片和新城的插图前往广泽寺温泉。姐姐被害时,这里还是一片新绿,现在绿叶下都长出梗子来了。山野里已经呈现出初夏的气氛,象是梅雨的前兆,天气一直不稳定。

她抱着从东京花店里买来的蝴蝶兰花束,这是姐姐生前最喜欢的花。在厚木车站前坐上出租汽车,当把要去的地方告诉司机时,司机露出奇怪的神情,也许他原来认为她是到医院去着望病人吧。

车子开动之后,她就问司机:是否知道前几天在市郊一个女子被杀的现场。

“啊,那是在广泽寺附近发生的事。”司机说。听话声象是本地人,令人感到不象东京司机那样,尽管开车的技术很高,作风却很不好。

“去温泉之后,想到现场去看看。你知道那地方吗?”

“到附近去一打听总会知道的吧。不过,您为什么要到那现场去呢?”司机刨根问底地说。

“被害的那个女子是我的亲属。”

“啊,是去献花,明白了。”司机点点头。

汽车驶出市区,进入田园之间,前方有一座形状很美的大山,上次前来认姐姐的尸体时,好象看到过,因为当时心中慌乱,所以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司机说,那山叫“大山。”

云层环绕着山顶,确实有高山的气势。车子从平坦的田野驶向略有起伏的山地,来到了丹泽山麓的丘陵地带。山的形状显得很庄重,山脚下的村落群和森林的布局也很优美。虽然这是日本到处可见的一般景色,但是在一般性的背后却隐藏着一种令人追求的朴实美和安全感。

这种堪称为日本的“原貌”的自然景色,却被胡乱开发的粗暴行径毫不留情地给破坏了。车子象从那里逃脱出来似地驶进了山间。亚希子忘了汽车本身是排放废气、制造危险、给美丽的自然景色乱涂污泥的使者,只顾把视线漠然投向窗外。

广泽寺温泉四周是浓密的树林,右边有石阶,还有以地名的由来命名的寺院,从旅馆旁边流过的溪水声显得十分热闹,但里边好象没有住着客人。现在是春夏之交,那里恢复了原来那种平静的本色。在没有游客的山腰上,洒落着美丽的山樱花瓣。

瓦盖房顶的偏房,配上白壁红柱;人字形房顶的正房、大门别具格调。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好象没有人,帐房里也没有人。接连喊了几声之后,走廊里才有了动静,脚步声渐渐靠近,身穿服务员上衣的中年男子,象不大爱说话似的出现在眼前。

“让您久等啦!”他非常恭敬地弯了弯腰。好象是旅馆老板。

“对不起,能在这里小憩一下吗?”

“请、请,二楼有一间可以远眺的房间,现在正空着。”

“因为有一点事想打听打听,才顺路到这里的。实话说吧,我是在这附近被杀的八切美树子的妹妹。”

亚希子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老板显得很吃惊,搓着手说:

“这个……您是被害人的……是吗?哎,真作孽啊!”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这件事。据说我姐姐被害的那天晚上,约定和我姐姐会面的人就住在您这里。”亚希子直截了当地说。

“是铃木荣作先生吗?”

“是用这个名字住宿的吗?那个人是照片上的人吗?”亚希子把准备好的照片拿给老板看。

老板看了一下照片,立即说:“啊,是他。”

“没有错吗?”

“没有错,他身材魁梧,很有男子的风度,因为几次到帐房来问同伴来了没有,所以不会认错。”老板的口气很有自信。

这一来,证实了住“广泽寺的男子”就是约姐姐见面的人。在这以前,姐姐的遗物中并没有发现他的名字。过去的信件、笔记本、通讯录、影集等全都查看过了,他的名字、长相以及表明有他这么一个人的物品全都没有。

他是相当有名望的人,只要出现过这个人,在亚希子的脑子里理应留有印象。站在大门口讲的话,达到了来广泽寺一趟的目的。老板听说亚希子是被害者的妹妹,深表同情。

警察好象在使劲追查“铃木荣作”的情况,但一无所获。多亏新城隆明在热海和此人奇遇,使亚希子抢在警察前头摸到了情况。亚希子不打算把自己的发现和查证报告给警察,准备先由自己去跟那男子对质,指出他的虚伪性,然后再报告警察也为时不晚。因此,她来给姐姐上坟,并没有请警察指明发现姐姐尸体的现场。

亚希子表示了谢意,正要走时,老板留她喝杯茶再走。

“谢谢。车还在等着呢!”

“也可以把司机叫来。还要到哪里去呀?”

“我想到姐姐被害的现场去献花。”

“知道地方吗?”

“打听着走呗!”

“那么我来给您带路吧。”

“您知道吗?”

“没有去过那里,不过离得近,方向是清楚的。”

“能这样,那是再好不过。可您的工作……”

“不要紧,今天反正闲着。”老板悠然自得地说。

司机下车来了,他好象和老板面熟。

面向走廊的墙上挂着一张猪的毛皮,还摆设着猪的标本。喝过了茶,接着就和老板一起前往现场。

“我说,专职司机还能中途拋锚吗?”老板这话是指美树子乘坐的出租汽车说的。

如果不抛锚,姐姐也不至于被杀害。

“不是我们公司的汽车。据说是仪表出了毛病,还说那个司机感到自己有责任,辞职不干了。”

“由于自己的车出了故障,害得乘客丧命,也许会睡不着觉的。”

亚希子听着他们俩的谈话,心里同情那个司机。汽车驶入藤野——伊势原大道。这是铺装路面的双行线,县级公路。

“干这一行,会碰上各种各样的事。”

“你阿善也碰到过吗?”

“那还用说,在这条路上跑车好歹也有二十年啦!”

“举个例子说说吧。”

“就在前不久的晚上,在伊势原的镇边,一个22-23岁的女子前来坐车,问她去什么地方,她说要去旭川一趟。”

“她说的旭川,是北海道的旭川吗?”

“我也不敢相信,再问,确实是说要去北海道的旭川。她说钱有的是,随即亮出一叠一万日元的钞票。不过,再有钱,去北海道也太远,而且车子也没法过海呀!”

“后来怎么样了?”

“仔细一问,原来她丈夫见异思迀,一气之下,带上家里所有的钱跑出来了。据说她娘家在旭川。我好言相劝,又把她送回她丈夫那里去了。”

“你做了一件好事嘛!”

“一个周末的晚上,一对情侣来乘车,突然拿出1万日元的票子,提出要我把座席借给他们用1小时。”

“他说的座席是指司机的位子吗?”

“是啊,说光让给他们俩用。因为所有旅馆都住满了人,想用出租汽车代替鸳鸯旅馆。”

“真有这么傻的乘客。当时你满可以把他俩带到我那里去呀,我设法给他们解决房间。”老板露出了商人本性。

“嗯,用户也不全是拉人啊!”司机越说越来劲儿。

“那是怎么回事?”

“近来经常被工厂拉了去,工厂拿出一块并不出奇的铁板,让我送到东京总公司去,还让我运送那些莫明其妙的垃圾一样的东西呢!”

“那不等于是往家里邮寄东西一样吗?”

“也许叫辆车子比邮寄更方便吧。我的朋友还说他运送过老鼠呢!”

“运老鼠?”

“据说是什么地方的研究所要求送去作实验用的老鼠。”

“老鼠!太恶心啦。”

“是实验用的老鼠,比人还干净呢!也许认为用出租汽车送,不容易感染上说不清的细菌吧。”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车子开到了现场附近。老板向过路的当地人打听要去地方,看来全都是熟人。再往前走,县级公路分出一条林间小路来。三个人在那里下了车。司机阿善说:“为了日后方便。”也跟了上来。

左边是山,右边是低洼地。走下低洼地,从架在小河上的混凝土桥走过去,道路进入了竹丛,再走过杉树林进入杂木林。

紧密的杂木林,嫩叶密密麻麻,视界很差。

走不多久,就到了林间小道的尽头。树林里有不少人走过的脚印,而且都是最近的脚印。杂草被踩得乱七八糟、竹丛里被踩出一条路来。山鸡从脚下飞起来,把人吓了一跳。老板说这一带有很多竹鹧鸪。

来到一棵特别大的枹树下,脚印就不再往前去了,杂草被踩倒后,那里变成一个小广场。

“就在这儿!”

老板和阿善彼此点点头。原来只是打算能找到大致的地方就行,现在由于有两个人帮忙,居然来到了现场。亚希子把蝴蝶兰花束供奉在树根下,双手合十以示参拜。老板和阿善也学着亚希子的样子。

原想使自己保持冷静,但悲伤仍然涌上心头。正当姐姐24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被残酷地断送在这寂静的山林里。虽然还不了解这是为什么,但罪犯十分可恶。邀请姐姐外游,在姐姐惨死之后,自己却不声不响地躲藏起来,这种同伴也很可恨,甚至比犯人更可恨。

白色的蝴蝶兰花束,在淡绿色树影的暗处,显得非常醒目,宛如姐姐的灵魂附托在花朵上,正在倾诉自己的含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