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暂且去外地换换空气吧。用不了多久,等风向一转我就把你调回来。”社会部部长水谷不无苦涩地说。即便是水谷也毫不例外,如果惹恼了社长,他便无法继续庇护自己的部下。

藤中太郎在《每读新闻》上发表了题为《现任建设大臣镝木一真的炼金术》的连载文章。然而,报道刚刚发了两期,便接到了报社社长黑崎龙介发出的停载命令。

镝木与黑崎是老乡。俩人关系密切,是人所公认情同手足的“管鲍交”。

在连载之前,藤中的原稿就曾在报社内部引起过争论,只是由于水谷的英明决断才得以付梓。第一期报道见报后,黑崎并未说出什么。于是,藤中心里便坦然了些许。但是,第二期刚刚见报,却旋即接到了黑崎的停刊命令。黑崎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过第一期。

当镝木开始向黑崎诉苦的时候,第二期已经见报。黑崎不禁暴跳如雷。

镝木一真是支撑着当今大神政权的后台老板,统率着执政党民友党的第二大派别。其坐到首相宝座上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

被镝木推到首相宝座上的大神,事无巨细均要看镝木的脸色行事。以至有人如是评说——镝木才是幕后的真正首相。

镝木本人旗下的家族企业,其总数不下五十余家。他与被称做“平成的纪文”的官商爱甲秀治合作,麾下财产据传可达三千亿乃至五千亿日元。其中一千亿日元是镝木家族企业所拥有的房地产。

镝木凭借他广泛的人际关系和影响力,肆意向金融界勒索钱财,从银行滥借贷款,再把搂到手中的金钱抛洒出去,进行钱权交易。藤中就是想向这个钱权合一的人际关系网开刀,剖析其个中的秘密。

藤中对自己原计划为十二至十五篇连载的报道文章内容充满了自信。这些连载文章一旦发表,镝木的钱权交易轨迹必将暴露无遗。国民无法看到的金权政治内幕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然而,最少也需要连载十二期的报道,却仅仅发表了两期便中途夭折。

本来也可以在英特网的主页上进行发表,但是,英特网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发表文章的地方,早已信息泛滥成灾,故而缺乏可信性。

在英特网上,人们大都热衷于随心所欲地公开自己掌握的信息,而认真地去阅读他人发表的信息的人却寥寥可数。即便看了,也不过是像看并无责任可负的电波文字一样随意一览而过。与铅字相比,可靠性实乃天壤之别。倘是匿名发表的东西,其可信性就更低。匿名发表的文章总令人觉得其中似乎藏有猫腻。

镝木的怒气并没有因为连载告终而平息。藤中被调到了资料调查室。资料调查室是报社内公认的“废物堆”。只有那些年老体衰、用无所长的闲人,或是像藤中这样上头看着不顺眼的人以及工作业绩不佳者才会被惩罚性地打发到这里来。

要说工作内容,那就是将自家报纸上的报道材料分门别类地进行归整,或是收集一些其他报纸杂志上的报道材料,做成剪报后,再进行比较和对照等琐碎活计。

这样的调动与被炒了鱿鱼并无二致。因此,从第一线走进这个门槛的人大都会挂冠而去。

当藤中忍无可忍地递上自己的辞职报告时,水谷向他推荐了一家地方报社。

是日夜晚,水谷约藤中来到报社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水谷介绍的新单位位于福原市。

“福原市?那不正是镝木一真的老巢吗?”藤中极为惊骇地回问了一句。

“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同级同学就在那里经营一家小报社。他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男子汉。大报社和广播电台自从企业化以后,均已堕落成日本政界的御用工具。在如今这样一个世界里,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有骨气的报社记者。他不向金钱和权势低头,可以说是一个称职的新闻工作者。他现在正在执著地调查镝木一真将福原市变成私有物并借此爬上政治舞台中心的来龙去脉。对你来说,那里肯定是一个有工作价值和意义的地方。”

听了水谷的一番话,藤中对镝木一真的老家有了兴趣。他再也不想继续留连于东京了。当初,他之所以奔赴东京升学就职,确实是因为他相信只有东京才是充满各种机遇、实现自己远大抱负的一方宝地。然而,如今的他已经大彻大悟。当初的想法只不过是自己青春时期的一种幻想而已。

东京,机会固然不少,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了幻灭的城市。东京是由概率极小的成功者和饱经幻灭与挫折的累累尸骨组成的。东京的外表富丽堂皇,而内里则僵尸遍野。

藤中觉得,与其作为一具僵尸被东京吞噬掉,倒不如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向复活进行一次挑战。

藤中已经三十四岁,并非没有恋爱的经历,但是时运不佳,尚未邂逅可心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家属可言。年纪轻轻的,与其甘败下风则不如重整旗鼓来一次新的挑战。藤中对自己的体力充满了自信。

“我自己也觉得脸红啊。对于社长停止刊登报道的命令只能惟命是听。”水谷一边给藤中斟酒一边说。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社长的命令嘛。”水谷斟给藤中的酒中仿佛渗透了其内心的苦涩,喝起来格外地苦。

“倒底是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呀!不过,新闻工作者如果向权势低头,新闻界也就与灭亡相差无几了。”

“这种结果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能够下定决心发表揭露敌人的文章,就已经是一大进步了。”

“说什么宪法是保护报道和言论自由的。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这次我算是彻底地明白了。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军国主义时代了,即便违背了统治者的意愿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

“今日的民主主义是完全建立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之上的。商业资本已经完全替代了统治者手中握有的绝对权力。新闻媒体也无法摆脱商业资本的桎梏。”

“即便是在过去独裁权力的统治时代,也还是有敢于挺身而出进行反抗的新闻工作者。但是,现在的新闻媒体已经沦为商业资本的爪牙,他们所探索的不过是流星般转瞬即逝的社会表面现象而已。过去的新闻记者那才叫了不起呢!”

“这是社会制度造成的。”

“如果新闻媒体界也都变成社会组织中的一个齿轮的话,那就不能再称之为新闻媒体了。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对社长的命令及其背后的操纵者镝木的意志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然而,不是也有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新闻工作者吗?所以您才要把我介绍到他那里去嘛。”

“是啊。大报社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它虽然拥有完善的报道设备,但报刊的精神却早已名存实亡。只是一些小报社还没有完全丧失职业道德。在那里你是可以大显身手的。拜托了!我所无能为力的事业就只能靠你在那里来完成它了。”

“我也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会干得怎样。不过,一听说那里是镝木的大本营,我的干劲儿可就上来喽!”

“你可要多加小心啊。福原那儿可是镝木发迹的老窝啊。市政府、警察署、所有的新闻媒体、金融机构和企业,几乎全在他的控制之下。镝木财源构成的核心就在福原市。这次被砍掉的连载文章,已经相当程度地触到了镝木财源的痛处。不过并没有涉及到更为重要的福原市。即便连载发表了,恐怕也难以将镝木致于死地。镝木眼睛盯着的是政权。他现在处在离政权最近的位置上。可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成为日本的舵手。福原市藏有镝木的致命弱点。要抓住这个要害。绝不可掉以轻心啊。你就把整个福原市都看做是自己的敌人好了。”

水谷的眸子在闪闪放光。

藤中来到了福原市。以前虽然曾经乘坐新干线路过这里,但是,作为人生旅途的第二个据点,藤中还是首次走下火车并站在了站台上。

N县的县府所在地虽然已经被N市夺冠。但是,福原的人口大约有二十余万,又是一个面临濑户内海的工业城市,所以,其繁荣程度早已超过了N市。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镝木一真的父亲镝木真平在福原这个军需城市里与军队的上层人物勾结在一起,攫取了陆海空三军军需工厂的工业产权,在福原市奠定了镝木家族的根基。

战后,镝木一真把陆海空三军为了进行本土决战而贮存起来的军服、汽油、药品、车辆、铝以及砂糖等军需物资全部囤积起来,之后又趁着兵荒马乱的时机把上述物资全部处理掉,获得了一笔巨大的利润。

以此为资本,镝木开始打入政界,并且步步高升,爬到了可以觊觎政坛宝座的位置上。他的权力原本就是靠着不义之财买来的。

走下新干线来到福原站后,水谷所说的“福原那儿可是镝木发迹的老窝啊”这句话令藤中产生了切肤之感。

站前居然竖立着镝木一真的铜像。

为出生于当地的历史英雄或者伟人竖立铜像并非鲜见之事。但是,在一个人口不过二十万的城市的火车站前为一个尚在工作岗位上的政治家建立铜像,这在藤中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仅此便使藤中再次感受到镝木在福原这座城市中的权势是何等地炙手可热。

按照水谷提供的地点和门牌号码,在市内到处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藤中总算在居民区的一个背胡同里发现了《福原新报》的牌子。

这是一幢工薪阶层东拼西借才总算买得起的商品房。巴掌大的庭院看上去显得过于逼仄。虽如此,院子却全用栅栏围了起来,看上去倒是蛮讨人喜欢的。说到院门,也只不过是一扇半人高的格子栅栏门而已。从那儿走不了几步就到了玄关门口。

与小门相比,牌子则显得分外高大,看上去很不相称。如果没有牌子的话,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家报馆。正门的旁边有一台小型半自动摩托和两辆自行车。三件交通工具紧紧巴巴地挤靠在一起。这可能就是福原新报的交通工具了。

藤中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家小小的报社而已,不会有什么出奇之处的。但却万没想到会简陋潦倒到如此地步。由京城流向地方的孤独感再次涌上藤中的心头。藤中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打里面走出一个年轻女孩儿。俩人不得不隔着不足半人高的栅栏门,面面相觑地站在了那里。

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留着整洁的中等长发、眉清目秀活泼爽快的姑娘。

藤中险些和对方撞个满怀,于是便慌慌张张地指着就挂在旁边的门牌问道:“这,这里是福原新报社吗?”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藤中尴尬表情的缘故,女孩儿抿嘴笑着答道:“是的。您是藤中先生吧?”

“不,不错,我叫藤中。以前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言罢,他便觉得自己的话没有道理。

“是东京的水谷先生跟我们打了招呼。爸爸正盼着您早点到呢!”女孩又莞尔一笑。真是一笑值千金,藤中那离京出走漂落他乡的悲戚之感居然立时烟消云散。

水谷从来就没有提过福原新报的社长还有这样一个漂亮的丫头嘛。

“您请进吧。我去上班了。回头再跟您慢慢聊。”女孩略微扭过头去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房门。

“爸爸,藤中先生来了!”朝屋里打了招呼后,女孩便戴上安全帽,骑着半自动摩托离开了家门。看来那半自动摩托便是女孩的交通工具,而剩下的自行车则是福原新报的交通工具了。

面向藤中走过的庭院的一个最大的房间大约就是编辑室,而同时似乎又兼有会议室、校对室、会客室及餐厅的功能。

在这个房间里,福原新报的社长武富晓郎接待了藤中。这是一位满头银发、脸颊干瘪且长有许多老年斑、看上去至少也是六十至七十岁的老人。

既然是水谷大学时代的同期生,那就应该五十七八才对。但是,眼前这位社长的相貌可是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不过,那凹陷下去的眼窝深处的目光却炯炯有神。

“关于你的情况我已经听水谷介绍过了。欢迎你到我们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城来。我们报社全体员工都欢迎你。”

说是全体员工,可是,除了武富以外却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影。这时,大约是社长夫人的一个看上去已有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她应该就是方才在正门口和藤中擦肩而过的那位姑娘的母亲了。

“记者出去采访了,一会就会回来的。我想水谷大概已经告诉过你了。福原这个城市,虽然偏僻了一些,却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地方啊。”

武富以试探的目光瞥了藤中一眼,随后就笑了起来。随着笑颜的展现,那炯炯有神的眼神便突然遁去,俨然变成了一个敦厚老者。

片刻以后,出去采访的记者回来了。这是一个与藤中年龄相仿剃了光头的彪形大汉。他叫熊谷启,是福原新报惟一的一位记者。

据熊谷本人讲,他曾经有过当摔跤运动员的想法,只是因为有一次看了一本关于大脑的书后,便打消了当初的念头。

“为什么看了那本书后就会打消当初的念头呢?”藤中问。

“据说人类的大脑皮层上布满了神经细胞,大约有一百四十亿之多。地球上的总人口虽说已经超过了六十亿,却还远远不及一个人大脑细胞的总数。不过,这种神经细胞每天都要死去几万个。而一旦死亡了的神经细胞,则不会再次复活。据说只要轻轻地敲击一下头部,就会敲死数千个神经细胞。一个拳击运动员或是摔跤运动员每上场一次头部便不知要被重重地敲上多少次。一场比赛下来,也不知要损失掉多少个神经细胞啊!想到这,我就不由得害起怕来。”说着说着,熊谷那硕大的身躯已经缩作一团。藤中在心中暗想,如果敲击一下头部就会敲死数千个神经细胞的话,就算是有一百亿以上的神经细胞,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啊。

“又在讲什么神经细胞的故事啦?原本有没有一百亿,也没有人做过调查不是?搞不好都快出赤字啦!”

“社长,您在说什么呀?”熊谷向中途插话的武富社长毫不客气地回问了一句。

“原有资本不要说一百亿,有个一百万也就不错了。如果每天死掉一万的话,一百天以后不就全都死光了吗?再往后可就要出赤字了不是?”

“社长啊,瞧您说的,怪吓人的。”

在一旁听着几个人对话的社长夫人忍俊不禁地说道:“弁庆啊,你不必担心。社长说的赤字是指他自己呢。”

于是,藤中知道了熊谷的绰号叫弁庆。福原新报的发行份数为两千份,是一种四个版面的小型地区性报刊。采访、编辑、整理全由记者一人担任。印刷则委托给附近的小印刷厂。

将印刷业务委托给报社以外的厂家,容易产生发行速度慢,泄露报道内容机密的弊端。但是,就福原新报这样的小型报刊而言,报社本身是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印刷厂的。

即便如此,像福原新报这样的小报社居然照样维持到了今天。这主要是因为这份报刊是福原市内的地方性报刊,全国性大报在各个地域的分社的势力都还没有延伸到福原市的缘故。

县级报社以及福原市的御用报刊之类的市政报社在此地聚集了近十家之多。

福原新报的一、二版为市政指导版面,三、四版则是社会版面。有时所有的版面都会清一色地变成市政指导版面,所刊登的全是抨击现任犬田市政的内容。

而社会版面则混杂地刊登着体育、文艺、科学以及市内发生的重大事件等内容。

这种状况已经成为县一级地方报刊的模式。与其他地域性报刊不同的是,福原新报从未忽略过中央政界,特别是与镝木一真相关的市政指导内容。

现任市长犬田知信是镝木一真的走狗。而福原市则是支持镝木政治活动的经费来源地和后勤补给站。因此,福原新报一直坚持着自己监督犬田市政的态度。

能够在被称之为镝木个人私有物的福原市始终坚持这种姿态,可见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藤中啊,你在下车后来到福原车站时已经注意到了吧?”在熊谷自称是欢迎会的一个招待藤中的小餐馆里,熊谷轻声问道。

“你指的是镝木一真的那个铜像吧?”

“不仅仅是铜像,当你站在广场上时闯进你视野的建筑物的七成以上都是镝木一真的家族企业啊。大百货公司、信用合作社、出租汽车公司、公共汽车公司、大饭店、房地产公司等,全都是镝木家族经营的。那些不属于他们家族经营的企业,也全都或多或少地听凭着镝木的摆布。市政府则是镝木爪牙的巢穴。警察署里也有他们的人。藤中啊,你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城市了,那就要注意千万别随地小便啊。”

“随地小便?”

“即便只是一种轻松的刑事犯罪事件,你也要极力避免。因为你如果违反了一点交通规则,欠了小酒馆的钱,或是动手打了人与人吵了架等,你都可能会被人强行带走。在站满了乘客十分拥挤的电车和公共汽车里,你千万不要呆在女人的身边。你必须时时做到洁身自好没有丝毫污点才行。”

“这可太难了。除了耶稣,谁做得到啊?”

“说得对!在福原这个地方,除非是耶稣,否则便没有谁能够反抗镝木。”

“可是社长不就在顶着干吗?”

“社长那可是了不起啊!他是集耶稣、释迦、穆罕默德于一身的人。啊不,还有阎王老子啊!”

“阎王老子?”

“社长在用毕生的精力揭发镝木的违法行为。”

“熊谷你还不是一样嘛?”

“我也一样?那你可是抬举我了。镝木他剥削一个福原市还嫌不够本,他还想吞掉整个日本呢!”

“看来镝木的胃口也真够大的。”

“谁说不是。镝木要是想干的话,还不早就一口把福原新报给吞了。”

“那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小报放在眼里嘛。在他看来,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家发行量不超过两千份的地区小报而已,不管你怎么批我,也不过是像叫蚊子叮了一下而已,伤不了筋骨。还不如搞个英特网主页来劲儿呢!”

“可是,福原新报毕竟卖出了两千份嘛,这就意味着在镝木的老巢至少也有两千人对他不感兴趣啊!”

“说得对。份数再怎么下跌,也不会低于两千份的。我们绝不会强行推销。每当出现揭露市政弊端的报道时,份数立刻就会增加到两千五百份乃至三千份。表面上看,他们似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市长和副市长都对福原新报提心吊胆的。”

“据说市政府就是镝木党羽的老巢,他们之间有没有派别呢?”

“有的。可以分成市长派和市议会议长派。市议会议员里面也有派别。后台大老板自不必说就是镝木了。市议会议员里面有几个共产党议员是反镝木派。他们是少数派,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犬田市长是镝木的家族企业福原交通公司的前任总经理。手里握着代表权。市议会议长大口的老婆则是其家族企业大口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福原交通公司和大口房地产公司是镝木家族企业的两大支柱,他们之间的对抗意识很强。犬田的老婆和大口的老婆分别是镝木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犬田有野心,总想着早晚要接镝木的班,将来打入中央政界。人们也都渐渐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福原这个地方是一个任何人都奈何不得的阎王殿。魑魅魍魉在这里横行霸道。已经有好几个人就是因为反对镝木市政不是自杀身亡就是遭遇到事故一命呜呼了。”

“你是说他们不是一般的自杀或事故身亡?”

“没错!”

“警察署没有出面进行调查吗?”

“找不到什么证据,警察方面就草草地认定是事故身亡了。这样做是既方便又省事儿啊。跟你说吧,连我们社长的儿子都把命搭上了。”

“社长的儿子?”

“那是个很能干的孩子。毕业于大阪大学。曾在大阪电视台任过职。为了协助父亲开展工作,这才辞了大阪的工作回到家里。由于镝木行使了他的政治影响力,新干线开始在福原市靠站停车了。就在那个时候,社长的儿子打探出了围绕着车站候车楼工程存在着违法交易内幕的情报。但是,还没等他获得确凿的证据,就在一次洗海水浴时溺水淹死了。当天本来风平浪静,他本人又是一个游泳健将,怎么可能会被水淹死呢?可是警察署却断定他是因为饮酒后下海引起了心脏麻痹。而事实却是那孩子原本是滴酒不沾的。即便和人干杯都是以果汁代酒嘛。”

“既然是这样,警察署怎么会下那样的结论呢?”

“他们硬说那孩子惟独那一天喝了酒。”

“是一个人去洗的海水浴吗?”

“他喜欢大海。每到夏季就会去游泳。那天碰巧是和高中时代的同学一起去的。听说他下海以前曾喝了那个同学带去的罐装啤酒。”

“他心脏衰弱吗?”

“怎么会呢?那孩子高中时代曾参加过地区马拉松赛,还拿了冠军呢!大学时代在学校参加的是登山俱乐部,还到国外参加过登山比赛呢。他的心脏怎么可能那么脆弱一只喝了那么点酒就引起了什么心脏麻痹?”

“社长和你是不是认为这孩子是被人害死的?”

“不只是社长和我,市民们也全都这样想。只是没有证据罢了。如果话说走了嘴的话,就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福原新报的损失也真够大的。”

“社长是在踏着儿子的尸体进行战斗啊!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你和我今后不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我这不是跑到一个恐怖世界里来了吗?”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返回东京就是了。”熊谷以试探的目光窥探着藤中的脸色。

“是啊,如果没有见到社长的千金的话,我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

“怎么,你已经见到淳子小姐了?”

“她叫淳子吗?在玄关那儿打了个照面儿。”

“好家伙,真有眼力。那就是社长的宝贝闺女,那个死去了的社长儿子的妹妹。我要是单身的话,真想当她老公的候选人啊。”熊谷一副懊悔莫及的神情。

“怎么,你已经有了太太?”

“真遗憾啊,甚至还有了孩子。”

“那你就更不能重演社长儿子的悲剧了。”

“所以啊,社长就把你叫了来。”

“怎么?我成了你的替死鬼啊?”

“何止是替死鬼啊,你的到来可是大大地壮大了福原新报的力量啊。社长也很高兴。备不住真就会考虑把淳子许配给你呢。”

“你可真会开玩笑。我可是今天刚到福原啊。”

“关于你的情况,社长早就知道了。你向镝木一真进行挑战的连载报道不是已经在《每读新闻》上登出来了吗?我也读过。很有分量!刚发表两期就给枪毙了,可见你的报道对镝木来讲是威胁不小啊!”

“来到福原后才使我认识到,自己对那篇报道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了。如果就那样一帆风顺地连载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落个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的下场。那篇报道的未发表部分我想在福原新报上发表。”

“爽快!从今天起你我就是战友了。只是有一点,没法跟你成为争夺淳子的情敌,到是令我感到有几分遗憾啊!”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福原新报没有加入福原市的记者俱乐部。不愧是一个凌架于N县县府所在地的城市,全国性报社的分支机构或县报等十二家报社全都加盟于福原市记者俱乐部。惟有福原新报被这些同行们拒之于门外。

当然,作为只有四个版面的小型周刊报纸,平素要维持两千份的发行量也确实并非易事。

加盟了福原记者俱乐部的报社几乎全都堕落成犬田市政和镝木独裁体制的御用工具。

而福原新报不靠强行推销,不依赖广告宣传就能够保持住两千的读者。从这个角度讲,这两千读者大可被视为反对镝木的敌对势力。

他们虽然只占二十万市民的百分之一,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令人生畏的力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点燃反对镝木怒火的导火索。

藤中在熊谷为自己物色的位于福原新报附近的一家小公寓里定居下来,开始了新的生活。

福原市是一座面临濑户内海、历史悠久的古城。自中世纪起,作为黑海交通的枢纽而兴旺发达起来,房屋密集的地方还残存着历史古城的遗风。

作为濑户内海国立公园的中心所在,福原市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这里风光明媚,气候温和,食物香甜可口,客观条件可谓得天独厚。

但是,在这里,胜者与败者的界限真可谓泾渭分明。所谓胜者,便是镝木家族及其追随者;而败者则是被镝木淫威驱逐出去的人或少数派人士。不过,这些人都是旗帜鲜明的反镝木派。

市内一如战争期间的保甲组织,布满了镝木的密探网。一旦被镝木或犬田盯上,可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与镝木家族较量一番以后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者实在是数不胜数。市内自不必说,镝木的恐怖政治甚至遍及到了县府乃至邻县区域。

藤中深深地感受到福原这座古城已经被镝木所霸占。镝木不仅仅是霸占了福原,他甚至想要以此地为大本营,进而称霸整个日本。

在福原,如果有谁轻易地批评了镝木家族或者犬田市政,消息马上就会通过镝木家族的组织网络迅速传到镝木的耳朵里。

不过,藤中也可以感受到在被镝木的恐怖政治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福原市民当中存在着对镝木或是犬田市政的强烈反感。人们只是惧怕那伙人的权势,因此才默不做声而已,而并非意味着对镝木的忠诚。这样的市民绝非少数。

福原新报能够在镝木的绝对权势已经根深蒂固了的福原市将自己的报刊发行量维持在两千份的水准上,这一数值即是市民反感程度的具体指数。他们是非同小可的两千人,其身上蕴涵着点燃造反火焰导火索的巨大能量。

镝木在担任大藏大臣(即财政部长)的时代曾经拨出过巨款在福原一带营建了大量的市政工程。福原这一城市的名称,来源于当年平清盛拟定营建首都的计划,曾临时迁都福原的旧举。

自打提出了东京迁都的计划以后,镝木就萌发了将首都迁至福原,将这座城市变为日本新首都候选地的野心。从选址、环境、气候、历史等方面,他都将此地列为首选,一有机会就大肆宣传一番。

战争年代,福原是日本的军事据点。也是镝木家族的发迹之所。变福原为首都一直是镝木未能实现的夙愿。

正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其初步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进行。附近修建了高速公路,还铺设了辅助性的岔路,连接架设了桥梁,开凿了隧道。山上甚至还出现了规模宏大的新市区。

过去本属于全国最低水平的道路、桥梁、水利事业、地区开发等,由于受到镝木“将在福原建设新首都”的大吹大擂的蛊惑宣传,所以引进了许多庞大的公共事业。

由于战后军需产业的迷失而一筹莫展的工商业者们,借助镝木引进的公共事业再次恢复了生机。他们并非真心景仰镝木,只不过是因为镝木给他们带来了就业和发展的机会,为了报恩,才不得不为镝木张罗一些选票而已。利权与选票相结合,于是便形成了镝木的支援母体——一个由镝木控制的城市就这样诞生了。

现任市长犬田知信,已经连任了五期,受到镝木全方位的支持,在福原市造就了一个不可撼动的犬田市政。

泡沫经济崩溃后,随即刮起了产业结构萧条风。在到处都不景气的喧嚣声中,惟福原市演变成了一个世外桃源。

由镝木在背后撑腰,公园、新市区、辅助道路、市立新图书馆、水族馆等庞大的公共设施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地兴建起来。在这些事业中大捞一把发了横财的,自不必说都是镝木的家族企业或是与犬田关系密切的那帮人。

福原市有这样一个团体,名曰福利开发互助会,由二十四家土木建筑公司组成。未加盟者则没有资格参加市内公共事业的投标。也就是说市里有油水的工程会都被互助会垄断了。

加盟的二十四家公司里,有十八家企业不是市议会议员的老婆任总经理,就是有市议会议员的介入。

藤中来到福原市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就在他刚刚熟悉了市内的地理,习惯了周围环境的时候,久在异地为异客的镝木将要因故回到自己的故乡。他是应犬田市长的盛情邀请,为了参加福原市新建的文化中心的首次公演而“衣锦还乡”的。

建设文化中心没少得到镝木的资助。这项工程镝木家族企业也有介入,而且承包了油水最肥的一部分工程。

文化中心的建筑用地面积大约为一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为一万七千三百四十多平方米。是一幢铁骨钢筋混凝土建筑物。地下两层,地面五层,设有一个能够容纳下一千六百人的大厅,能够容纳七百二十人的中厅和一个能够容纳三百四十八人的小厅。此外还有会议室、展览室、放映室、画廊、图书室、排练室、日式房间和一个可容纳七百六十台汽车的大型停车场。从硬件方面讲可居N县之首。

设施的筹建准备金、建设工程费、收购土地费的总额为一百九十亿日元。其中的八十亿日元由县里负担。

在福原市,有一位被称做镝木“家乡二姨太”的女人,名字叫做西冈千惠子。她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经营了一家名叫“百老汇”的夜总会。

镝木借着文化中心首次公演的机会,将要旷日已久地回到自己的故乡。他的打算是先去“后援会”露露面,然后顺便会会自己的老相好西冈千惠子。

福原市为了欢迎阔别已久衣锦还乡的“城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忙得热火朝天。市政府成立了欢迎筹备委员会。为做到“城主”还乡期间不出一点纰漏,曾几次开会研究,甚至连首次公演及欢迎宴会的场面都排练了好几次。

宛如迎接天皇驾临一般,举动惊动了全市。不!可以说排场已经超过了迎接天皇。

镝木回乡是坐飞机还是坐新干线一直情况不明,所以便双管齐下,两方面都做了准备。

每当镝木得知为了迎接他而大讲排场时,便会佯作怒状责备下人,说是不该动用大量的税金。这完全是做给媒体看的。其实,在欢迎招待会上,真要是出了一点纰漏,他立刻就会神情不悦起来。

市里在镝木就要进入故乡之前才接到对方是乘坐新干线返回故乡的通知。于是又将安排在机场的欢迎委员们火速调到新干线车站集中待命。

下了新干线的镝木由站长引导着来到了建有自己铜像的站前广场上。

以市长为首的市内知名人士全员列队出迎。在市中学生铜管乐队演奏的欢迎乐曲声中,镝木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由警车开路,镝木先是到市内一所豪华的大酒店稍事休息,之后便直奔市文化中心首次公演会场。

会场里,齐刷刷地静候着以县知事为首,犬田市长、市议会议长、市议会议员、被称之为镝木“后援会”的可以视为镝木禁卫队的“一真会”会员、各“后援会”分会的委员长、家族企业的董事、福原市福利开发互助会的成员等一干人马。

镝木刚一走进会场,所有人员立刻起立。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以示欢迎。宛若明星大腕一般步入会场的镝木,似乎正在以至高无上的君主身份来接见对自己忠心不二的臣子。

即便是县知事和市长,在镝木的面前也好像是老鼠见了猫,身子早已缩成一团。知事也好,市长也罢,如果没有镝木的支持,他们便不可能登上现在的权力宝座,且一直维系到今天。

首先是县知事登上讲台致欢迎词。他的欢迎词里赞美之词横溢,热情称颂镝木是一位如何如何值得故乡夸耀的伟大人物,为振兴故乡的事业做出了多么巨大的贡献云云。

接着登台的就是犬田市长。他在讲话中祈盼镝木早日成为总理大臣并高呼干杯!

干杯以后,镝木登上了讲台。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镝木就像真的当上了总理一样,大言不惭地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鄙人此次归乡,受到诸位如此盛大的欢迎,让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故乡的温暖。才疏学浅的鄙人能够有今天,皆因仰仗了父老乡亲的关爱和支持,此恩此情鄙人终生难忘。鄙人能有这样的故乡,实在是令人骄傲自豪!”

话音刚落,立时又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鄙人并非一定要当什么总理大臣或是总裁。但是,如果一时找不到其他更为合适的人选,且诸位又全都希望我来担任的话,鄙人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非要拒绝不可。更何况这将是我们福原市首次诞生的总理呢!难道还能有比为自己的故乡增光添彩更能令人感到荣耀的事情吗?福原曾经是平清盛当年建造日本京城的地方。今后,把日本的新首都从东京迁到福原来,正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鄙人坚信:只有我们福原市才具备了建设新首都的所有条件!”

于是,会场里响起了“新首都福原第一任总理大臣”的欢呼声。

开会的目的本来是为了庆祝文化中心落成后的首次公演,可是这一目的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俨然变成了镝木欢迎会。但是,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不解。

接着便是市议会议长、市里的实力派人物、“后援会”委员长等人相继登台演讲。讲演的内容没有一个是落成典礼兼初次公演的贺词,无一不是在表明对镝木忠心不二的决心。

首次公演结束后,在市总商会举办的欢迎联谊会尚未开始之前举行了一个记者招待会。

因为是镝木的衣锦还乡,所以,除了当地的媒体外,从东京也跟来了一大批记者。

福原新报虽然被当地的记者俱乐部排挤在外,藤中却趁机混进了这次记者招待会的会场。

记者招待会的答疑也毫无例外全都是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对答。镝木兴高采烈地回答着记者们提出的问题。

作为送给镝木阔别已久的衣锦还乡之举的贺礼,所有的媒体无疑都会刊登出极尽阿谀奉迎之能事的报道。

从东京跟进的报道阵营中也有藤中原单位的记者。像合演对口相声似的记者提问告一段落以后,会场主持人问道:“还有问题吗?”

接着便扫视了一眼在场记者们的脸。抓住这个机会,藤中举起了自己的手。会议主持人用手指着藤中要他发言。

“此次承包了文化中心工程的福原市福利开发互助会的建筑公司十二家企业中就包含了大臣您的七家家族企业。请问,这是公开投标的结果吗?

“而其他承包了工程的公司还要向互助会上缴所接订单千分之三的费用,请问大臣,这些事实您是否知晓?”

听了藤中的提问,市长和市议会议长以及“后援会”委员长的脸刷地一下全都沉了起来。一直保持着和谐气氛的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场面十分尴尬紧张。

一时间,镝木在台上无言以对。愕然失色的主持人想要制止藤中已经来不及了。

被藤中逼问得哑口无言的镝木不禁勃然大怒。

“真没礼貌!你有什么根据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对市里的工程一无所知。也没有必要知道。你不分场合地提出这种问题,实在是失礼至极!你是哪家报社的?”镝木声音颤抖地回问道。

“我是福原新报的记者。”

“什么?福原新报?不足挂齿的芝麻小报。你应该事先好好学学再来参加会议!”镝木大声斥责道。

“什么叫不足挂齿?我为我们的报社感到自豪!我倒是看您讲话完全没有一个大臣的做派!”藤中毫不退让地顶了回去。

“你!你说什么?!”

被一个不起眼的小报记者予以回击?这使得镝木越发恼怒起来。眼前的一切已经被东京跟来的记者收进录像机里。

须臾,会场的警备人员终于跑到了藤中身边命令其退场。虽说这是一种一时冲动之举,却正好给了藤中进行反驳的借口。

“既然是记者招待会,我就有权提出正当的提问。这有什么不对?勒令我退场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提问大臣您无法回答下不来台了呢?大臣阁下,您还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呢。希望您能够回答我。”

就在这时,福利开发互助会的会长武永大声喊道:“不要理他!把他拖出去!”

藤中被数名警卫人员从记者招待会会场拖曳出去的情景被全国多家媒体的摄影记者从头到尾收入摄影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