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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富牢记着有纪子“如果想知道犯人是谁就锁定我继母身边”这句话。这大概源于背负杀父之仇的女儿的直觉吧。

栗田的遗产到底有多少,身处局外人的中富当然不得而知,但作为日本最大的山庄,白云山庄的利润一定十分丰厚。

以此为杀人动机完全令人信服。何况栗田的妻子是后娶的,只要暗中有情夫,有纪子的话就有道理。但为了让警察也相信这一点,就必须能够证明这个情夫确实存在。有纪子为此划出“一两年内”这个期限。这是为证明犯人存在所需的期限。

云端中山里人的山庄,已突然成为血腥的犯罪沙场。

其实,对犯人来说,那不过是被升高到海拨2800米的“凡人社会”的“财物”罢了。

中富相信有纪子的话,悄悄开始对栗田正雄遗孀的调查。说是调查,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能做的只是收集在山岳杂志筹刊物上公开发表的资料、注意一些相关的言论而已。

栗田正雄是山岳界著名人士,也是话题丰富的人物。关于他的再婚,两年前的山岳杂志和娱乐杂志都曾大张旗鼓地报道过。

据这些杂志介绍,栗田在前妻死后,一直与女儿有纪子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两年前的夏天,认识了去白马岳登山的绢代(当时24岁),遂再婚,绢代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如果事情单单仅是已近花甲之年的山中旅馆老板再婚,传媒也不会如此大惊小怪。关键在于绢代她是银座的高级俱乐部“花梨”的当家花旦,冲着她传媒才趋之若鹜。而且二人年龄上也相差三十多岁。

“山里人与银座蝴蝶之恋”等等,哄动程度不亚于影视明星。娱乐杂志一马当先,山岳杂志也紧随其后。

有的娱乐杂志很恶毒,说是纯朴的山里人折服于银座磨练出的美人的石榴裙下。这段报道的大致内容如下:

俘虏山男巧施美人计银座夜蝴蝶一夜之间成为日本最大山庄之社长夫人

白马岳白马山庄是可容纳3000人住宿堪称日本最大的山中旅馆。位于白马岳山顶下方,海拔2800米处。除历史悠久的木制主楼外还有三座钢筋水泥造的新楼。全部由单元房间构成,另有贵宾用豪华套房。

山庄里有可同时容纳千人就餐的大餐厅、和式、西式小餐厅、酒吧、咖啡休息室,另外还有可供举行、结婚典礼和会议的宴会厅。总之与山下大都市中的豪华饭店相比应有尽有、毫不逊色。

山庄的老板即是号称白马岳山主的栗田正雄,此人也是位著名的山岳摄影家。栗田氏自发妻去世后,便一手抚养女儿有纪子,二人相依为命。他经营着以白云山庄为中心的分布在同一山岳的五个山庄,今年夏天,终于拜倒在银座夜蝴蝶的石榴裙下。

一跃而为贵妇的灰姑娘桃井绢代,在银座顶级俱乐部中也是群芳之首。去年,她的利润额在银座同行业小姐中位居第三,前年则是第一。栗田在山岳界朋友的引荐下与绢代相识。得知栗田氏是日本最大山庄的老板,绢代自使出千般手段,把栗田氏服侍得周周到到。作为还礼,栗田招待她去山上游玩,就在临去山庄的前夜,一位客人劝告绢代说:栗田正雄是位大老板,又长期独身。你在俱乐部做小姐,即便广受欢迎、无限风光,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拿出在银座磨砺出的一流手段收服这白马岳山主的心,如何。银座女王遂动了心,更使出全身本事,终于达成心愿。

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据说她与这位客人之间为此还下了个赌注:如果她能俘获栗田正雄的心,她会得到X百万元;如果失败就要陪这位客人春风一度。结果是她赢得了这X百万元。

这大概是只有女人才能玩的大小通吃,也可说是一举两得吧。

文章的语气略带揶揄的味道,但极有说服力。作为读者会感到也许真如这篇文章所言。

身为银座的红人,身边有一两个与之有特殊关系的男人自是稀松平常。与她打赌的那位客人与她是什么关系就很值得研究。

说不定那赌注正相反:她接受客人的劝诱依计行事,待一跃成为贵妇大功告成时,与客人平分白云山庄的利益;如果失败,则由那位客人送她X百万。

交易秘密地生效,诱捕栗田的计划缜密地展开。栗田也囫囵个吞下了鱼钩。

不过,这计划只要栗田还活着,就不能算真正成功。客人为了拿到那赌注——白云山庄二分之一产权,必须要栗田死,而且等不及他自然死亡。

就是说,在赌博刚一开始,杀害栗田的计划也就开始了。

中富被自己的推测惊呆了。不过,有纪子早已把这一切暗示给了他。这大概就是周密的白云山庄侵占计划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有村哲也也就不单单是碰巧赶上杀人,他已成为夺取白云山庄这个计划实行过程中的障碍。

犯人接下来就会把矛头对准有纪子。但这一切都不过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除了像有纪子所说一两年之内锁定绢代身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这期间有纪子又会不会有危险呢?

再婚之后,栗田应绢代的请求在东京购置了寓所。在此之前他都住在山脚下,但为了住不惯山里的绢代,便在青山的一等地区购置了公寓。当然是上亿的超豪华公寓。除了夏天,栗田都与绢代在青山的新居过新婚生活。不过,女儿有纪子并没有离开山脚下的房子。

她讨厌东京,不承认这个后妈。虽然她与继母分开住,也并不意味着就安全。就像她父亲是被伪装落石击中的那样,她在山上会被怎样设计完全难以想像。

而且,在山下或许比在山上更容易除掉她。但中富却不能为有纪子做任何事。所有这些不过源于有纪子的直觉和中富的怀疑而已,没有任何证据。不能谋求警察的保护。有纪子也没有请求中富去保护她,二人不过在山上有一面之缘。

不过,中富的眼底,深深烙下失去父亲的“阿尔卑斯少女”那悲戚的面容。如果不想出点什么办法,不久她就会被谋夺白云山庄那伙人的毒牙吞噬。

中富于无计可施之余,猛然想起常驻队长小林。他曾很认真地听取中富的意见,也委婉表示出自己对整个事件的一点怀疑。

这个被山上热烈的阳光晒得黝黑的山里人有一颗极和善的心。他大概会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有纪子。而且他长驻山上,至少有纪子在山上期间他会在有纪子身边。

中富毫不犹豫地给小林写了封信。信中,他把自己与有纪子见面,在她的暗示下调查绢代的一些情况并由此做出的推断等和盘托出请求小林能够保护有纪子使她免受伤害。

如果小林说他的职责是救助遇难者,不是保安,说中富这是荒谬的妄想,那也只有由他。

但中富觉得这总比束手待毙强。溺水的人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好。想不到立竿见影,小林很快回了信。文字不很讲究,颇有男人气,但极真诚。不过中富与其说被这份诚意打动,不如说他更震惊于信中披露的事实。

小林回信的内容如下:

山里已是一派浓浓的秋天景象。一直超满员的山庄客人也日渐减少。

你的信我看了,感觉事情的确很严重。老弟的调查与推测很有说服力,令人不能等闲视之。

事实上,我们这些山里人对栗田先生的再婚也曾深感疑虑。我也参加了婚礼,不知怎的感觉当时栗田夫人的态度很不明朗。

夫人方面参加婚礼的人身上带有都市流氓的油滑低级习气令人很不愉快。其中有人一望便知是黑帮分子。他们把夫人捧为美丽的灰姑娘,却明显流露出对我们这些“乡下野人”的鄙视。

回想起他们的态度,对照那篇报道,就觉得上面写的绝非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结婚之后夫人长年住在东京的豪华公寓里,几乎不到山上来。偶而来一次,还要把职工或相关人士当成仆人一样呼来喝去地耍威风。

与你见过面之后,我就对栗田先生的事不能释怀。我虽不是刑警,但既是警察为何没有深刻剖析这些疑点呢?我至今愧恨不已,我身上救助队员的根性似乎更强于作为警察的责任感。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但为了解除心中沉淀的种种疑问,我自己也做了些调查。了解到夫人以前工作的位于银座六丁目的名叫“花梨”的俱乐部是黑帮组织六道会经营的。六道会与全国性大黑帮组织曾根崎组有关联,组长松浦六藏是曾根崎组最高干部会议成员。

曾根崎组为维持庞大的机构,竭力开拓资金来源,广泛涉足包括土建、娱乐、金融、色情等众多行业。他们不择手段地攫取财富。

如果未亡人绢代至今还保有与六道会的关系的话,那么即便栗田先生真的死于意外,他们也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霸占白云山庄。

考虑到这些,觉得老弟的忧虑有充分的道理。我会尽我所能注意有纪子身边的动静,但我不可能每时每刻守候在她身边。

不过,对方现在如果轻举妄动定会招来怀疑,他们应该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这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对有纪子下手。

另外,法律上也有规定,禁止女性在丧夫六个月内再婚,所以我想至少这段时间内是安全的。

今后,我会尽自己微薄之力与你联手,保护我们山里人的白云山庄不被黑帮组织染指。祝健康。

小林启助

信的内容如上。中富惊得半晌未动。绢代的背后也许有黑帮组织。不,不是也许而是肯定有。黑帮组织要把白云山庄据为已有,作为资金来源。

绢代是引栗田正雄上钩的香饵。栗田一口便吞下了它。他想不到这香喷喷的女人却挂在黑帮的毒钩上。

而且对方现在已把白云山庄一半的产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如果再除掉有纪子,整个白云山庄集团就全归六道会所有了。现在可以说白云山庄已危在旦夕。

那么有村哲也也是被六道会杀害的。他向小林寻求对有纪子进行保护,不料更深入地窥伺到了事情真相。小林说至少六个月内有纪子是安全的。他说自己是“微薄之力”,与之相比,中富感觉自己的力量就更加微薄,或者说接近于无力。

小林的信给了中富以沉重的打击,他茫然地翻看报纸,却意外地发现这样一段文宇。

诚聘俱乐部服务生。时薪千元以上,无工作经验亦可。工作时间为19点——24点。节假日休息,付交通费。请持履历表面谈细节。地址银座六丁目花梨、花形商事株式会社。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碰巧名字相同。但地点是银座六丁目。中富查了下电话本。银座六丁目只有一家俱乐部叫“花梨”。

就是它。就是桃井绢代婚前工作的地方。它现在在招聘服务生。

中富感觉魔窟张开了血盆大口。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从有村哲也登上白马岳那时起,他脚下的路便把他引向了这里。

工作时间从晚7时至午夜零时。时薪千元以上的待遇也很不错。他现在打工的那家西餐厅店长对他很好,他在那儿干得很愉快,但看来得辞掉了。

中富毫不犹豫地打了电话。一位声音很和气的女人接的电话,请他带上履历表尽快前去面试。花梨的事务所在赤坂二丁目,在外堀街一直往里的一座综合大楼里。

娱乐行业及业界报纸,不动产公司等入住公司的名字写在大门口的指示板上。这里似乎是与六道会相关的“合法企业”的老巢。

以中富的目光望过去,出入这座大楼的人眼神都极锐利。他坐上定员为五人的小电梯,来到位于五层的花梨事务所。

他怀着深藏书网入虎穴的悲壮心情往里走,惊奇地发现经过的地方都是极普通的办公室,四五位工作人员正在不锈钢办公桌前办公。电话铃也不响,穿着常见的那种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写着账簿或操纵着电脑。没有年轻女性,大概她们早已被当作“战斗力”投入到赚钱第一线去了。

一切以实用的原则,没有任何装饰很平庸的一个事务所,进门后右手处摆着屏风作为接待处。

中富进去后,工作人员投来询问的目光,但当中富说自己是看了招聘广告前来应聘的时,他就又把毫无表情的目光转回自己的工作中。这里完全没有黑帮巢穴的感觉,有一种行政机关里单调的静寂。

“请到这边来。”从事务所里边传来柔和的声音。一位三十五六岁、肤色白皙、表情端庄的女性含笑向中富招手,中富被引到会客角,这里的设施也极平常。桌上放着打火机和青铜烟灰缸,是一个点到即止的会客空间。

“您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位吧?”她微笑着问。长相虽平常但牙齿排列很整齐美观。

“我叫中富。”中富重报了遍名,递上履历表。

“我看看。”她边说边打开履历表。

“是A学院的学生呀。”她拿着履历表和中富的脸对比着看。

“不过是挂个名罢了。”

“店里也有女大学生在打工。你曾经在我们这种店里干过吗?”她的目光似在估量中富的身价。这种目光大概就是那种阅人无数、一眼便可看出对方深浅的目光吧。在满面笑容中似乎已看穿对方的一切。中富觉得自己前来求职的真实意图已被她看破,不由腋下冒出冷汗。

“没有,是头一次。”

“哦。这工作倒不一定非得有经验。具体事情店长会指点给你,只是我们店里有三条店规必须得遵守。”

“我会遵守店规的。”

“我们店里尽是身份高贵的客人。他们来到店里放松身心,说很多话。这就要求你无论在店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全部要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我对客人们的谈话不感兴趣。”

“这点很重要。第二是不要跟店里的小姐关系过于密切。小姐们是店里贵重的财物。没有必要不要多讲话,也不要在店外交往。”

“我明白。”

“第三,也不要和客人私下交往。客人里也有对服务生感兴趣的,会给小费、邀请去店外吃饭等等,你都不要接受。小费要退还,如果客人无论如何要你收下,那你先收下,交给店长,店长过后会如数返还。这三条你能做到吗?”

她看透人内心的目光与中富的目光重合。在柔和的气氛里却包含一种慑人的力量。

“能做到。”

“待遇先就按招聘广告上写的那样,根据你的工作表现会逐渐提高。如果没问题就请明天开始上班。”

“请多关照。”

就这样中富在花梨上班了。

2

面试中富的是俱乐部的妈妈桑槻村妙子。店长叫国井升司,五十来岁,干这行据说已有20年。小个子,总是副睡不醒的样子,但对客人的情况却是过目不忘,即使是只来过一两回的客人,他也记得他的名字和上回接待他的小姐的名字。

国井下边有三位服务生,另外有柜台中的酒保梅津、会计永尾。

再就是五十名小姐,平时上班的约三十名左右。黑帮六道会经营的,不过只在幕后,表面是由花形商事这个六道会的傀儡经营着。

曾根崎组巧妙高明之处就在于以资金源合法化为目标,致力于扩大正当行业,将机构分为两部分:事业部和军部,前者致力于正当行业,后者保护前者。

正业现在已涉及土建、演艺、金融、娱乐等,共分成四个事业部,规模不断扩大。

曾根崎组现在的势力圈以关东为中心,涉及一都十三县,旗下一百二十五个集团,成员约5000,如果加上准组员即达八万人,称得上黑道中的庞然大物。

曾根崎组之所以膨胀到如此规模,缘于他与政治家的联系。作为政治捐款的回报,得到政治家的庇护,骗取了很多合法企业。

关东的黑帮源于嗜赌的仁侠系,主要资金来源是赌博的手续费。但自赌博非法化后,他们也放弃了另外一些黑道买卖如毒品、卖淫、保护费等,开始学习关西型,加速实现资金来源合法化。

曾根崎组现在是“职业黑帮”。但剥开外皮便露出其不择手段赚钱的真面目,它信奉的依然是暴力至上主义,所有正业都是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

花梨的客源多种多样。大多衣着华丽、精神颓废。普通企业中的做买卖的人也不少。基本以演艺界、金融界、自营业者为主,但有时也能看到在野党政治家,他们大概与曾根崎组有瓜葛。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黑帮成员不来。这是组织严格分为事业部、军部的证据吧。能看到的组里的干部也就是事业部的,有时为业务招待使用。

客人中的大部似乎都不知道花梨的真正老板是六道会。

令中富深感意外的是一般来讲与黑帮水火不容的传媒界人士也有很多。消息灵通的他们不会不知道花梨老板的真面目。之所以知道还来,大概是因为这儿的小姐漂亮出众、而费用在银座一流的俱乐部中属比较便宜的。

花梨是东西两大阵营当中的安全带。

小姐十名一组、外带两三名后补。各位小姐按营业额编号,竞争十分激烈。不仅要留神不被其他组超过,还得注意别被自己组里的后补小姐挤掉,须臾不能大意。为了排名次,组里的后补小姐也得很像样,但过于优秀又会威胁到自己的位置,所以一切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中富主要负责开门前清扫、为客人领座、端茶倒水、清理桌子、准备迎接下位客人、安排接客人的车子及关门后的打扫。

俱乐部在银座六丁目中央大街和外堀大街之间一幢细长大楼的四层。同座大楼的业者都是同行。四层花梨占的面积最大。

据店长说,作为俱乐部来讲,花梨在银座的位置绝佳。即便同在六丁目,如果在中央大街与外堀大街外侧那就偏僻了,越往七丁目、八丁目去越便宜,而五丁目位置又太靠近中心。

四丁目以北则名银座而无银座之实,用店长话讲:

“荟萃银座夜晚之精华、最妩媚动人之处便在这六丁目一带。”

没有客人的时候,花梨店内荒凉寂寥。死气沉沉地缩在大楼一角,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的酒香与女人的脂粉香,更有一种“往日繁华何处寻”的伤感。

一到开店营业、客人进来后,整个店便复活了。朦朦胧胧的灯光烘托出柔和的气氛,布局巧妙的落地灯溢出橙色的灯光,映衬得在杯中摇曳的琥珀色的美酒更加醉人。了无生气的室内装饰刹那之间有了生命,显得豪华而又沉稳。那些带着死鱼般生硬表情与同伴闲扯的小姐们眨眼间如老母鸡变凤凰般带着眩目的艳光,举止洒脱地迎向客人。

中富来到店里才明白,令一位职业小姐美丽的根本并不在于化妆、衣着和照明。那些不过是帮她们艳光四射的重要的小道具罢了,决非美之要素。

她们一来到客人身边便摇身一变为媚死人的妖精。服侍客人使她们发生化学变化,光彩照人,感情投入,浑身散发着致命的性感。

是客人赋与了她们女人的生命活力。职业与业余的区别正在于此。白天的小姐毫无生命光彩,就是因为没有客人。

与小姐同时复活的还有店里的一切。所有的都在最适合它的位置充分发挥着作用。其中最活跃要算妈妈桑槻村妙子。中富在事务所初次见到她时感觉她是没什么特点的中年女人,在这里,素色和服下裹着成熟女性压抑着的丰沛情感。

这种技巧性的压抑格外奏效,在艳丽的妙龄女子争奇斗艳的欢场,完美的成熟女性的风采与妩媚如鹤立鸡群。

她向每位客人都周到地播撒着殷勤,无一疏漏。嫣然一笑间,客人席上小姐的配置、客人的脸色、各个员工的工作状况尽收眼底。一旦客人与小姐比例失衡,她即若无其事地点拨一下,店内瞬间又恢复平衡。

在她的指挥下,客人与小姐完全溶和在一起,和睦融洽,妙子称此为:“浪漫共同体”。

如同优秀指挥率领他的交响乐团一般,在妙子指挥下演奏的浪漫协奏曲令俱乐部的各成员、各要素完美配合,令这几十平米的平凡的空间成为奇幻世界,从现实中脱离出来。

客人是她指挥棒下最合作、最活跃的份子。她站在整个舞台的中心,舒卷自如,充满自信。她自身已成为对客人最具吸引力的磁体,她甚至比客人更陶醉其中。

中富在妙子的指挥下如鱼得水,忘掉了进花梨的初衷,由此亦可知槻村妙子的指挥多么完美和协,日臻化境。

3

工作熟悉之后,中富有了观察客人的余裕。至今为止他都在忙于端茶倒水、整理桌面,然后随时准备领客人入位,完全没有闲暇。现在,他已可以记得住客人的脸、喜欢的小姐及座位、食物。

哪些是常来的客人他也有数。不可思议的是这边记住了客人,而客人那边随之也有反映,会跟他打招呼。

店里,说到底主角还是小姐,服务生始终不过是杂役。只要不是性倒错,就不会有打服务生主意而来的客人。但不能因此说服务生是可有可无的。这种店里的男性是菜中的香辛料,没有他们菜的味道也不够劲。

客人如果没见到熟悉的服务生,会问某某君怎么了。不过香辛料始终是调味料,决不会成为主料,说到底是烘托店内气氛和小姐的辅助性存在。

入店三个月来是在繁忙工作中渡过的。现在他对领座、端茶送水、打扫卫生、整理桌面这一套活计已干得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进店三个月后,对店里情况大致有了了解。这期间小姐换了十个左右,基本都是后补小姐,正式小姐不大变动。她们动大都是由别的俱乐部高薪挖角,或者对内部人事关系、待遇感到不满。

小姐进店头三个月是最不稳定的时期。这个时期一过,一般会有以年为单位的一段稳定期。店长说3年又是个大关口,过了这个关口,一般又会干10年。这段时间里,有才能的会独立单干。无论怎样受欢迎,岁数大了都风光不在,她们会转而做妈妈桑、逐渐转到管理层。

妙子手下按资历有专务、常务、部长三位年长小姐辅佐工作。

而小姐们则不按资历,而是按月营业额定座次。排行榜每三个月发布一次,前三四名一般没有多大变化,后几位则经常变动。

排行榜与实际受欢迎程度时有不吻合的情况。这是因为如果有钱的常客专捧某一位小姐的场,那她的位置就会往前。

这在店里被称为“哄抬榜”,为同事们所不耻。因此真正的第一名往往排在三四位。

三个月里,两位早于中富来的服务生辞了职,中富很快升到了第三位。领班叫品川,已干了五年,虽只有25岁,但一眼望去倒像30岁。

他的皮肤总是滑溜溜的、表情贫乏,但客人喜欢他。越过二人升至第二位的叫福原,19岁。为进大学去予备校补习,来店里本是为打工,但日复—日就在花梨干了下来。

酒保梅津50来岁,由银行职员转行过来。他觉得帮别人数钱愚蠢之极,不如转向自己喜爱的调酒行当。

事实上梅津摇动混和器的姿势极潇洒漂亮,功夫已炉火纯青。

店内的配置及各个岗位的人员情况大致如此,似乎都与六道会没什么关连,而六道会本身也竭力避免让人觉察到这一点。

店里规定午夜12点关门,但如果有迟归的客人,就要等到客人兴尽而归。

最近已有由黄金礼拜五转到黄金礼拜四的倾向,礼拜四的夜晚人气非常兴旺。

有关桃井绢代的情报什么都没掌握到。冒昧打探恐会招来怀疑闹得鸡飞蛋打,所以中富只是特别用心注意同事的日常谈话,但却并未听到有价值的东西。特别是小姐们之间的闲聊,但从未有与绢代有关的支言片语。

关门时,小姐们全都在做回家的准备。休息室狭小,有些小姐就在店里换衣服。每当这种时候中富都会很尴尬,不知该往哪看好,而小姐们却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在她们眼里根本不是男人。她们根本当我们是傻瓜。”福原有些愤愤然。

“店长倒很平静。”

“他不是男人,不,就不是人。”

“那是什么?”

“怪物。是对女人毫无感觉的怪物。”

“怪物?我们是不是也快变成怪物了。”

二人说话时,品川直盯盯地朝他们翻白眼。二人急忙分开,心里不由骂倒忘了他也是个怪物。

一到快关门时,品川就忙起来了。安排车子、确认、送客等等,在店与车之间要往返好多次。碰到天气不好或是在寒冷的季节,这着实是桩苦差事。中富有一次提出换换他,却被极冷淡地拒绝了。

他任劳任怨、承担了这么苦的工作,中富很佩服,跟福原说:“品川君真不错,把最辛苦的差事一人包下来。”

福原鼻腔里哼了一声:“哼,什么最辛苦的差事!他是把最肥的差事独占了。”

“最肥?”中富亲眼看到好几次品川在风雨中跑来跑去确认车子,对福原的话很不理解。

“有一次他缺勤,我替他干的。一晚上就挣了一万多。这种活儿淋点雨、吹点风又算什么。”

原来如此。有这种猫腻。按规定小费要全部先交给店长或妈妈桑,但没人遵守这规定。

“品川那家伙的皮肤像雨蛙似的滑腻腻的对吧?”福原压低声音小声说。他原来跟中富有同感。

“那是怎么回事?”

“就是为了对付雨,临生下来时就做了防水处理了。”

看来还真是个怪物。

入店三个月后,10月末的夜晚,11点半左右快关门时,一位30岁左右长脸、瘦俏、高挑的客人进来了。身穿用高档进口面料精工细做的极合体的西服,随意披挂的全是一流名牌。不经意的每一个举动洒脱有型。但自他进门伊始,中富便感觉到有一股杀气。是那种含而不露、收着削铁如泥的宝剑的剑鞘所特有的静寂的杀气。

也不知是演员还是其他什么名人,总之中富头—次见到。

小姐们看见他,呼拉一下全围了过来。

“哎啊,阿英!好久不见了。”

“你到底去哪儿玩去了?”

“我们都说好了,这次绝不让你活着回去。”

莺声燕语、叽叽喳喳。妈妈桑看见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把排名第三位的真知子叫了过去。真知子兴冲冲地过去。她其实是排行第一的小姐。长脸的客人与真知子坐在最里边的位置紧紧挨在一起亲热地说话。

很悠然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有种固有的紧张、令对手无解可击。这种紧张已细密地渗入他周身,又从每一个毛孔表现出来。

中富怀疑自己的这种感觉。客人并未表现出什么流氓习气。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很有品味的年轻绅士。

中富感觉到的那种杀气也许是出于自己的偏见。无意中客人看了中富一眼。

“是新来的服务生吧。”客人说。

“是。我叫中富,请多关照。”中富急忙低头行礼。

“请多关照。”客人周到地回礼,又把视线移到真知子身上。虽只是一瞬间,但与客人对视时,中富脊梁骨阵阵发凉,像在打寒颤,或者说他真的打了寒颤。关门时,客人与真知子一起出门。

“哼,打得火热。他们今晚不会回家了。”福原边打扫店内边说。

“刚才的客人是真知子的男朋友吗?”中富若无其事地问。

“他是有名的头牌杀手。把红小姐一个个搞定。”

“不一般。即是花梨头牌的杀手,一定有相当的实力吧。”

“唔。当然是有实力的。”福原似话中有话。嘴角表情已表现出来。

“有实力也有各种各样的内含对吧。”中富试探着。

“是妈妈桑的弟弟。”

“哎?妈妈桑的弟弟?就是说关系很硬。有这个倒也算有实力。”找工作时有没有很硬的关系会有很大影响。

“不是这么简单。”福原意味深长。

“你是说……”

“别跟别人说。”福原压低声音。妈妈桑和品川出去送客。小姐们忙着准备回家,店长也不在眼前。

“刚才的客人叫槻村英次,是六道会的金牌。当然来店时会把金版摘下来。”

“六道会……那个黑帮?”众里寻他千百度,现在总算摸到边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打工了?”福原有些惊讶。中富的惊讶他没理解全面。

“不知道什么?”

“真服了你。”

“怎么?”

“这个店真正的老板是六道会。”

“真的?!”

这里就多少有些演技在里边了。不过由于终于靠近猎物那种感动令演技自然不少。

“你还真天真哪。我说店长是怪物也有这层意思。”

“店长也是那种人?”

“真是那种人是不会轻易露马脚的。但我认定他绝不是普通脚色。有一次一位没有酒德的客人大醉胡闹,总像睡不醒的店长只在客人耳边说了两三句,那头发疯的老虎马上就变成温驯的小猫了。”

“店长说了什么?”

“过后问店长,他说正在给你录像。送你作纪念吧。”

“录像。”

“当时店长身上有种惊人的威慑力。如果不是那种人,身上不会有这种力量。”

这时店长、妈妈桑、品川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