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空下的高山之颠,是属于蓝天的。也有称这里为“神座”的人。天空深处是发暗的钴蓝,越往天边,蓝色越淡,云雾霭霭处,便看不清了。

这一带连绵的山峰,便是著名的阿尔卑斯山(日本中部大山脉总称),地面上它们绵延为一体,却在属于自己的天空中畅快地舒展着各自的筋骨,壮美无比。

东南部的大平原如海一般烟波淼淼,北方山背尖端,积云开始频频活动,吐出的云团如硝烟般在空中升腾。午后,天气变得有些不安份了。但这个山顶,还沐浴在盛夏灿烂夺目的阳光下,在此你可尽情远眺。

即使这里天气突然变坏,也可以马上躲进山顶下面的山庄,所以登山者们无所顾忌地陶醉在艰难攀登换来的极目远眺中。

8月中旬某日下午,三位登山者在山顶相会了。准确地说这是他们第三次相会。他们分别从南、北、东三个方向登上山顶,事先没有任何约定,却又在山顶偶逢。

“你也来了!”

“又见面了。”

“见过二次不稀奇,三次就太难得了。”

三位登山者各自惊奇着、感叹着,也为第三度相逢欢喜不已。在登山季节里,在北阿尔卑斯最为人们喜爱的这座山峰顶上,这三个人又偶然地相逢,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我们三人怕是命中注定,有些缘分。”从北路上来的年轻的登山者,倚靠着山顶的垒石堆说。他身材高而瘦俏,尖下巴,目光犀利、面带精干。

“上一次是去年4月,在穂高吧。”从南路上来的年轻人回忆道。他身体结实得如战车一般,配着棱角分明的四方脸。眼睛细长,隔得很开,眼神和善,与他的身躯倒有些不相衬。

“第一次我记得是在前年10月,奥秩父的金峰山上。”

东路上来的登山者接着往前回忆。他身材矮小,动作极敏捷。

三人在山顶悠闲地你一句我一句,探讨着这第三次见面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住址。再见是偶然,分手时也是淡淡的,不带什么伤感。这次大概也一样么?

陌生人,萍水相逢,然后各自东西。城市里如此,山上也如此。只不过山上相逢意味着彼此都是爱山的人罢了。

但第三次偶遇,却不由得人不生出些许感慨了。

而且如果是喜欢同一座山,每年都去登。自然相逢的机率就高。像他们这样,在不同的季节里,不同的山峰上三次偶遇。这种机率可说几近于零。

三人沉浸在各自的情怀中,蓦地觉察到从山庄那边正有大批登山者朝这儿涌来。而且北方的云烟也接近了山顶。于是他们从山顶一角撤了下来。碧空中众神的领地就要被凡人们占据了。

2

三位年轻人相会的山峰是北阿尔卑斯的白马岳。优美的山容及被多彩的高山植物装点的艳丽的山体,使她享有“北阿尔卑斯女王”的美名。深受登山者的喜爱。

白马岳不仅山容美丽,她的高度、规模、无与伦比的山顶远眺、温泉、及到山脚的便利程度等等,构成山的各项要素全都齐备,是座凝聚了北阿尔卑斯所有精华的山峰。

山顶(2933米)信州一侧(东面)是险峻的断崖,富山一侧(西)为舒缓的斜坡,连接着黑部溪谷。

三位年轻人那天夜里,就住在山顶下面的“白马云表山庄”。人们一般把它称为“白云山庄”。它地处海拔2840米的山上,可容纳3000人住宿,是日本最大的山中旅馆。木造的主楼之外,还有三座钢筋水泥建造的新楼,客房几乎都是单元房,从规模到设备与其说是山中旅馆,倒不如说它是山岳大饭店更为贴切。

登山季节最盛期,山庄客人爆满。进入大门,便是山庄大堂,与山下的大饭店并无两样,登山者在前台办理住宿手续。

前台上方,挂着提示板,写着“北阿尔卑斯山岳常驻队”、“临时邮局”、“天气问询处”、“XX医大诊疗所”、“登山向导处”等。

登山者可选择不同的住宿方式(包饭或单住),付过钱后由服务员领到各自房间。如果客人不是穿着登山服,那这里与山下的饭店、旅馆看起来毫无区别。由于登山热也好或由于山已面向大众开放也好,总之登山不再是少数职业登山家的探险活动,更成为普通民众的一种休闲娱乐方式。只是山上因此而人声喧嚣,登山客寻一方净土逃避凡尘的初衷也难以达成了。

设在新楼二层的可同时容纳千人就餐的大餐厅叫做“阿尔卑斯餐厅”,在此可一边尽情眺望壮观的阿尔卑斯山脉美景,一边品尝全套法式大餐。

其他北阿尔卑斯的山中旅馆一般只供应咖喱饭,而这里不同凡响的菜单令登山者目瞪口呆。饭店都市气息浓郁,在只这不过借一下此地的山景而已。

白云山庄受到都市派登山客的疯狂拥戴,他们喜爱登山但厌恶普通山中旅馆设备之简陋,于是,登山季节里,特别是7月下旬到8月上旬,白云山庄呈现连日超满员的盛况。

即便餐厅可同时容纳千人就餐,也不能同时满足山庄所有的客人,所以主楼及第二新楼的餐厅全天开放,以便客人错开就餐时间。

三人虽未事先预订,但因为同来,便被安排到同一房间。进屋稍事休息,即赶往阿尔卑斯餐厅,错过一拨儿,起码又得等差不多一小时,千人大餐厅里基本满员,洋溢着浓浓的饭菜香气。虽说窗外阿尔卑斯夕阳下的景致壮丽非凡,但现在大家舍花求果,全在忙着填饱肚子。

“不愧是日本第一山中旅馆,了不起。”旁边桌上的登山客为就餐客人的数量及饭菜的质量惊叹。即便不特别预约,也有烤牛肉、炖牛肉、奶汁烤菜等大菜。

“一人一宿两顿饭是2000日元,那3000人就是600万了。”

“600万!不得了。”

“而且只一个晚上。”

“这么算来,七、八两月得赚一个大数。”

“虽不至于天天满员,但挣几个亿不成问题。”

“也不能算是山庄了。”

“哪儿是什么山庄。简直就是城中的大饭店,不过开在山上而已。”

“不错,我有桩好买卖告诉你们吧。”邻桌客人中有一人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道。

“什么好买卖?”一桌人被吊起胃口。

“这可是我一直放在心中的秘密。”

“别装模做样了,快说吧。”

“我有个朋友,在山脚下菱井银行信浓大街支店工作,是他悄悄告诉我的。他说每个礼拜一银行工作人员都会上山来取一次营业额。”

“是坐运钞车来吗?”

“你想也想不到。他们走着来。”

“有保安护送吧。”

“不。只有一名银行职员加上山庄的一名职工外加一条狗,从大雪溪运下去。”

“只有两个人一条狗?太大意了。”

“他们信任山里男人。山里男人没有那种非分之想。”

“山里女人也一样啊。”

同桌的女人马上接碴,一桌人笑成一团。

3

饭后,回到房间,三人默默无语。吃过饭的客人大都走出山庄去观赏阿尔卑斯的落日与晚霞,惟有他们紧闭在房间里心事重重。

“一晚一人2000,3000人就是600万,可不是个小数啊。”身躯如战车般的年轻人打破沉默,开口叹道。他一开口,另外二人明白彼此所想乃是同一件事。比起阿尔卑斯绚丽的晚霞,还是刚才邻桌人的话更能勾起他们的兴趣。

“如果把一个礼拜挣的钱拢到一起存就是4200万。”短小精悍的年轻人接碴。

“而且保安不过一个人、一条狗。”高瘦的年轻人试探地说。三人彼此注视着、互相探询着。

“干吧!”半响,高瘦的年轻人催促道。

“就是说抢了那笔钱吗?”战车般的男子声音稍显沙哑。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干吗?”高瘦的年轻人目光犀利的双眼更加有神。

“认真的吗?”动作敏捷的小个儿男人确认着。

“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不过,这次不干。我不是那种想到哪儿就干到哪儿的人。今天是礼拜二,钱昨天刚被送走。我既没有功夫在这儿呆一个礼拜,而且这样做也会引人怀疑。如果你们果有此意,明年8月第一个礼拜天下午,咱们在大雪溪末端的白马尻相见。”

“等等。来年的话存钱的日子、护送的人数还有路径也许会有改变。”小个儿男人插嘴道。

“那就只算是我们第四次相见好了。庆祝重逢用雪溪冰镇过的啤酒干一杯。我其实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山才老往山上跑。实在是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干。抢劫日本第一大山庄的营业额,这比登山有趣得多。粗略估计有4200万,每个人是1400万。有了这些钱,就可以在山以外找些事情做。怎么样?干吗?”高个年轻人的目光似乎能刺透人心。

“我干。”

“我也干。”

二人相继道。4200万的抢劫计划就这样,在听过餐厅里邻桌人的对话后,瞬间便在三个年轻人之间形成了。至于金额、运送途径、保安情况等全都旁听得来,正确与否都还没有确认。

要说这是依据胡说八道一时冲动制定的计划并不过份。三个年轻人靠本能嗅到与自己气味相投的伙伴,并互相感受到彼此对社会的敌意。

现在,对他们来讲,事情成功与否并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大家是同类,同气连枝,有共同的敌人。

“好,就这么定了。暂缓一年。这期间如果有人改变主意也可以。如果三人都不改变,那就照计划干。”

“我再问一句。如果是一人或两人改变主意又当如何?”

“中止。我们三个一起干才有意义。在山上偶遇三次。这是第四次相见的纪念,很相配吧。”

“明白了。我希望谁都不要改变主意。”三人都伸出手来,紧紧握在一起,目光锐利的年轻人道。

“就叫我伊那勘九郎吧。住址就不用说了。约定的就这些,不用任何确认。男人间这些应该足够了。”伊那勘九郎显然是仿着伊那勘太郎起的假名。

“我叫……松涛明,野兽·松涛。”

“我叫希拉利,艾德蒙多·希拉利。”战车与精豆般的年轻人也相继报上姓名。松涛明是著名登山家,在谷川岳一的仓泽及穗高龙谷的岩壁上留下过辉煌的足迹。1948年12月,在枪岳北镰尾根连日暴风雪封山,他虽然体力尚存,但不忍弃同伴而去,与同伴共同殉难。因他有极强健的身体故人名之曰“野兽”。希拉利则是1953年第一个登上埃贝列斯特山的人。

虽然大家用的都是假名,似在开玩笑,但他们的想法却是极其认真的,没有一点玩笑的成份。不把山上的约定带到山下去,更强化了三人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三人便各自上路了。伊那勘九郎是沿着后立山山背南下,沿山背北上而来的野兽·松涛从东面沿大雪溪下山,而由大雪溪上山的艾德蒙多·希拉利则翻越白马山顶奔向白马大池方向。他们的勃勃野心如跃动着的茫茫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