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急切地等待着对家田的处分。现在家田已被从公司的庇护伞下剔除了,当然连同他享有的公司的专利权也一起被剔除了。

家田的解雇是隅野施用手段的结果。但是,关于家田和美弥子私通这件事,隅野做得似乎有些过火了。

在公司里,到处传闻他挪用公款的话,然而公司没有提出损失的报告。

现在,家田好象一只肥大的猎物毫无防备地裸露出来,被警察盯住了。

于是,隅野去见家田,一方面,由于职业性质,他有随便要求检查别人的特权;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检察厅的传讯会打草惊蛇。

按照家田的指定,两人在家田住处附近的一间咖啡店里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家田早早地来了。因懒得剃,他的脸上长了长长的胡子,衬衫的领子也有点脏。仔细一看,衬衫上好象粘满了吃饭糊上的污痕。

家田的模样,充分地显现出拿不到报酬的靠工资生活者落魄的景况。当然并非说因为辞职马上就落得无米下锅,而是使人感到被公司抛弃的靠工资生活者丧失了精神支柱之后,身心懒散的样子。

一想到这些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隅野内心感到有些痛楚。

“叫你出来,真是对不起。”隅野说。

“不,没关系。反正我很清闲。”他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一时互相谈些不关紧要的话,于是两人回忆起往事。

隅野见时机已到,就慢慢地探问起来。

“这次辞去公司职务,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人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了十多年,总会产生厌倦的。”

“你考虑了以后的工作吗?”

“因为有一笔可观的退职金和失业保险金,所以,想一边旅行一边考虑。”

“嗯,是不用着急。不过,虽说是由于厌倦而辞职,但是还是有些可惜吧。”

“隅野,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不是为了想说什么而来吓唬我吧!”家田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的来意。

“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而且特搜检查方面也有这些时间。鹿谷公司为什么开除了你?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委。你现在辞职了,可以自由地说话了,现在用不着向鹿谷公司表示忠诚了,方便的话就讲给我听听吧!如果不行,那我们今天就只是谈谈往事。不过你要知道,公司并不象你所想象的去考虑你自己的事情。”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想辞职而已,”

“你想这能使人相信吗?公司里到处传闻你挪用了公款,怎么样?如果还打算什么也不说的话,你就会成为强制搜查对象。”

“是在威迫我吗?”

“我说的是事实,家田。你已经成了公司的替罪羊。岂止是替罪羊,简直是蜥蜴的尾巴。无论你怎样忠于公司,只要对公司不利,公司会毫不宽容地开除你。这是公司的本来面目,难道辞职以后还有必要忠于这样的公司吗?”

“你的目的什么?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是鹿谷建筑向政界贿赂约中间人。这个大体上已有眉目了。关于这,我想得到你的具体证言,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给谁,给了多少,一一详细的证言。”

“这可是出乎意外的叙旧啊!”

“没错,是叙旧。有人怀疑鹿谷建业给岸本舟行大量的贿赂,而两方的接头人是你和北杉。”

至此,家田脸上浮现出一种惊异表情,好象是说你们连这些都查清楚了。而隅野也就紧紧抓住了这一点。

“如果加上鱼崎美弥子,以前的好友就都到齐了。意想不到地离得这么近,这还不足以叙旧吗?”

隅野补充了这些话。家田并不知道他和美弥子“私通”的事,是由隅野披露给鹿谷贤良的。正因为如此,隅野含蓄的话才似乎起了作用。

“你,美弥子小姐的……”说到这,家田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隅野不问也知道,家田也许想问是否知道美弥子的事情。因为他觉得隅野已经知道了,所以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一切都知道了,才把家田追进了这张网子里——家田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这一势头。

“遗憾的是,即使过去的四个好友聚集在一起,也不能再现以前的那种情景。我们四个人生活的世界都已发生了变化。美弥子也一样,不过还是能够拯救过去的友谊的。你现在被当成政财界的贪污事件的中间人而被抛弃了。而且,杀人的嫌疑也没解除,你越是被利用就只会越被抛弃,难道你不觉得遗憾吗?你当然不愿意去想你的才能被这样利用了。正是你的才能被不正当地利用才落到如此地步的。难道你一点也不痛心吗?一点也不想使它变成揭露社会不正之风的有用的材料吗?”

“难道要做人的废物利用,回收废纸吗?”家田脸上自嘲的笑容更深刻了。

“并不是废物利用,而是失败者的复活之战。如果真的长此下去的话,那么你一辈子就会被看成是失败者。”

“失败者的复活之战!”自嘲的笑容呆滞着,隅野的话好象吸引了他。

“是甘心失败呢?还是向吞噬你的人报一箭之仇呢?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要看怎么说。我既不想接受你的援救,也不想象一只战败的狗那样一蹶不振。好吧,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真愿意这样,那真难为你了。”

虽然费了些周折,但工作有了突破,这时,隅野感到欣喜。

为了揭发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对朋友设下了无情的圈套。为此,他又感到了一阵痛心。

家田在提供具体证词的同时,也提供了自己担任新美“右臂”时的记录以及睦美会的内容和实质等详细的资料。

东京地方检查特搜部在隅野提出报告的基础上,把它作为横跨政、官、财三界的特大贪污事务件作了规划。一方面,和警视厅、东京都税务局密切联系收集、分析资料和情报。同时,又和“公寓女子被杀案件搜查总部”成立了“联合搜查机关”。

与杀人案件同时暴露出来的政、官、财三界连结一体的特大贪污案中,检事万万没有想到突出了他们与不共戴天的劲敌岸本舟行的问题。为此,搜查总部都显得兴奋起来。

虽然岸本已离开权力宝座,但他留在政界的权力还是很强大的。执政党民友党中,他拥有最大的一派,而且,现在的首相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就上不了台。内阁成员中岸本派占有六席,如果把不是岸本派但倾向于岸本的内阁成员加在一起,可以说大半数是在他的掌握之下。况且,据说法务大臣后藤章一和岸本关系最密切。于是,这场战斗,不仅是对潜在的政治家,而且也是对拥有实际影响的实权政治家宣战,连检察们也不得不慎重行动。

在处理被称为战后最大的飞机贪污案件中,贿赂五亿日元地一方和被贿赂一方的亲信已承认了行贿和受贿。出任过元首的实权政治家己被判决有罪。尽管如此,他依然声称没有受贿,继续占据国会议员的席位。当时的首相尽力庇护这件事,法务大臣甚至就裁决作了藐视的发言。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这件事使得公民看出了真伪。

“恨不得喉咙里也伸出手来。”当时的首相曾露骨地肆无忌禅地显示了他对政权的贪婪。由于实力政治家的支持,他不顾政治伦理与道德的谴责,居然窃据了首相席位。于是首相为了对这些实力政治家报答恩情,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曲线庇护活动。连政务大臣也直接了当地说:“在政治上使用金钱是很正常的,对于这种程度的国民,有这种程度的政治就已足够了。”于是,他的话被誉为“诚实的发言”而获得一部分国民的喝采。

不过政治家是一种“形态”,国民只要相信政治家有搞好社会这一姿态,就会心甘情愿地将政治交给他们。假如政治家一开始就放弃这种姿态,只凭真情实意地去经营他们的私欲,经营国家或地方自治体的话,那么,社会也就意味着崩溃了。

政治伦理是政治家姿态的支柱,如果放弃了这一点,也就放弃了政治家的资格。但是,事实上,这些无政治家资格的人却占据着政界的要职,甚至占据着法务大臣的席位,企图窒息法律。

虽然他们没有政治家的资格,手中却掌握着实际权力。他们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因为谈不上是什么政治家,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把权力私有化的。

以票数多寡为准则的民主政治,票数本身就是力量。各党都在千方百计地为增加议员席位而伤透脑筋。在党内他们为了取得霸权,以其执政的优势对其他派别想方设法加以强化。收养喽罗、积累资金、实行金钱政治,展开了猖狂的违法活动。

这种形式的政治就孕育了象岸本舟行这样的政界魔鬼。那么,监督这种民主政治的腐败和变质,只能是国民。但是,政治家往往喜欢在各选区的选民中施放糖衣炮弹,借以麻痹人民的监督功能。

选民们对于能够给自己居住的地方带来各种实惠的“先生”,丧失了国民的眼光,出卖了“圣洁的一票”,出卖了民主自由。判定政治家资格的政治伦理,在糖衣炮弹面前软弱无力。事实是,在放有腐蚀民主的糖衣炮弹面前,国民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并且追随他们的行动。

以岸本身行这样的魔鬼为对手,是绝对不允许有失误的。况且,他曾经动用指挥权,使追查者吃过大亏。因此,这次如果失败的话,那么检察就会威风扫地。

仅有了行贿一方的证词和记录,还不够充分。贿赂是由行贿和受贿双方构成的,只有双方承认了行和受,才能追究贿赂的存在。

但是,即使通过审讯招供了,开庭审理以后又推翻自供,这样的事情,已司空见惯。如果没有确保自供的强有力的材料,是难以争取有罪判决的。

没有充分证据证明岸本有罪,是不能向他宣战的,他可是个不好惹的强敌。

检查机关首先根据已掌握的家田记录开始了检查。

“我打算和鹿谷离婚。”

“真的?!”

“嗯,不要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美弥子望着家田显得惊愕的脸,揣测到那表情所包含的担惊意思。

“你丝毫没考虑给我添什么麻烦。只是有些突然。”为了掩饰不禁流露出来的狼狈像所隐藏的真意,家田这样解释道。

“并不是突然,自从鹿谷察觉到你和我的事以后,我就在考虑呢。”

“那么,你丈夫的意思呢?”

“他什么也不说。我打算这两天跟他谈。”

“那以后,他对咱俩的事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完全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我正在努力让他非说不可。那样的话,只要给一点谢金就行了。鹿谷也不是很清白的吧?”

“这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吧!”

“如果没有充分地考虑,在鹿谷知道那件事之后,我还能和你保持这种关系吗?我可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女人!”

“可是,离婚的话,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我带走,做鹿谷这些人的孩子是不幸的。”

“我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实在抱歉。”

家田低下了头。这话使人感到他不是一个在事业失败后的男人所说的话,而是感到他倒是筑起了一道防线。

“我并不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到今天又要和你分手了才说的。”

“分手?就是不再见面?”家田的表情愕然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可,可是。好不容易下决心和你丈夫离婚,紧接着就是我们分手,没有必要吧?”

“从现在起不用顾忌任何人了,在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公开会面了!”美弥子带着讽刺的口气说道。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啊!”

“是的,我是自由了,真正地自由了,也是摆脱了你而自由的啊!”

“可我并没有束缚过你啊!”

“你经常用青春时的幻影来束缚我,我不是幻影,也不是女神,我是活生生的女性。学生时代,我在被你们奉为女神的时候,驯服于女神的生活;和鹿谷结婚之后,又驯服于玩偶式的生活。从前,哪儿都没有我的主体性,这是在我和你再度相会时才认识到的。”

“我可是把你当成女性看待的啊,所以才有现在的关系呀!”

“不是,你经常在我身上寻找大学时代的偶象,发泄你年轻时代没有得到的欲望。”

“不对。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离婚然后和你结婚。”

“可不能和偶像结婚,而且,我和你结婚是得不到自由的。”

“我求你,还是别说分离吧!”

“那么,从现在起,我们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

“你太残酷了啊!”

“对女人来说,这是能够做的,性生活没有也照样可以的。”

“我可做不到,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就更不能做到了。”

“不要使我太为难了。我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愿再做偶像和玩具,试一试我的能力。幸运的是,我还有娘家,生活上不会立刻陷入贫困,虽然现在晚了点,但也不是太晚。你们不是向我约定一生不结婚的吗?从现在起我就来履行誓约。”

现在美弥子已认识到地和家田的爱的实质。她和家田之间的爱虽不是虚伪的,但也不是离开它就生活不下去的实实在在的爱情。

男女之间的爱本来就是一种奢侈的东西。人如果被逼到极限状况时,比起爱情来,吃食和斗争应该是首要的。爱情是人类恢复到人一样时的剩余精力的时候才产生的。正因为这样,爱情就只是人性的,没有必要进行生存竞争。

人类达到了一种爱之后,还可以去追求另一种爱。当被爱的最高潮所吸引时,各种各样的爱就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男女之间的爱,既容易火热、也容易冷却,在具有这种性质的同时,又很容易饱和。饱和的爱又会成为新生的爱的土壤和肥料。爱是不会有教训的,爱的猎手反复踏上相同的车辙追逐同一类型的猎物。

可是,在美弥子看来,这些爱的方式和情趣是大相径庭的。以前,她从未得到爱。这是因为学生时代只有被奉为女神的时候所特有的浪漫心情,即使和贤良结了婚,也是通过介绍。她渴望得到爱情,以为结婚后会得到爱的,她就这样在盼望中等待着。

爱的火焰在她心中并没有燃烧起来。由于跟家田再会了,触犯了世间的所谓伦理道德。但即使如此,她也并末抛弃一切,完全陷进那激情之中去,被其缠绵不已,她是一个清醒的爱的追求者和尝试者。

现在想起来美弥子并不是爱家田,只是她想象中的爱的一种尝试。对和家田相爱,她缺乏自信。

爱有各种各样的类型。根据两人相会的时间、所处的时代和环境、身分之爱、年龄之差、人种、国籍等的不同而区分其类别。

由于形式不同、种类不同,各类情侣所应具备的条件或负担也不相同。

在年轻初恋者中,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只是少数。在抵制阻碍中加深其爱情的,这倒是大多数。

在人生旅途中,不卸下自己所背负的各种各样的包袱而相爱,是真正的爱。抛弃一切,殉情而死走上爱的极端。如果说前者是在具有反对将要带来的框框中相爱的“部分式的爱”,那么,后者就可以说是完全打破了框框,贯穿爱的所有的“全部式的爱”。

“部分式的爱”,由于其爱的独善性,其中具有将伤不伤害环境和生活的思考;“全部式的爱”将为爱去牺牲一切。

无论部分也好,全部也好,都有其共性,这就是两相无猜。全部式的爱是理所当然的,部分式的爱也有其对爱的部分的自信。这种爱的自信是相应于部分的大小范围,这是一种知道如果不打破条条框框,那么连部分也得不到的真诚的理智所产生的爱的模式。但是,正因为得不到全部而心急如焚,只好在部分上产生自我忍耐和抑制。

这种抑制和忍耐,包含着真正的明哲保身。本来,假如是一贯明哲保身的话,也不应该去接近有毁掉自己生活基础的危险的新的爱。因此明知这一点,为了追求爱而赴汤蹈火的那种人,正是因为具有确信感,也就是对爱本身的确信。

美弥子没有这种确保和青年时代的好友再会,使她认为自己是爱家田,因为事实上并非真正爱他,所以,也谈不上是真正的爱。

但是,和家田再会,确确实实是一种机遇。至今为止,对于人生的任何问题,她从未抱着确信去做,完全是驯服于别人的行动,可以称之为“喂养的驯服”。

从今以后,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抱着确信去生活。但是,要不是家田,而是北杉、隅野,反正任何一个最早的相会者,都有使她走上与此相同的道路的可能性,她不会产生“假如不是家田,就是另一回事儿的”这种带肯定的结论。这是作为三个年轻人的女神所产生的报答。“按顺序的爱”是没有确信的,如果有的话,就是命运。

和家田的诀别,就意味着美弥子与偶像和玩偶式的生活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