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仓正比在新婚旅行途中就开始后悔跟志田彩子结婚了。还在结婚以前,她就知道彩子是个娇生惯养、骄横任性的女人。但是,不论她如何飞扬跋扈、恣意横行,她带来的巨额“陪嫁钱”,却可补偿一切。

彩子是永仓任职的三立商行的后盾、协荣银行总经理志田总一郎的小女儿。永仓不过是个小职员,对他来说,彩子是位门第高不可攀的小姐。可是,在庆祝公司成立四十周年晚会上,彩子初次与永仓见面,就为他的英俊潇洒所吸引,而对他一见钟情。她一再要求父亲同意她跟永仓结婚。

起初,志田总一郎坚定反对。出生在志田家这样高贵门第的子女,是绝对不能仅仅根据个人的意愿嫁娶的。儿女的婚事首先应该成为维护和扩大自己势力的最好机会,必须跟门当户对的名门望族联姻。“下嫁”给一个普通职员,这是根本不能考虑的事情。

但是,彩子是志田家的小女儿,所幸她有两个组姐,她们都遵照父亲的安排,缔结了良缘。对于娇宠坏了的小女儿的任性固执,也只好听之任之。这样,彩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跟永仓结婚了。

婚礼办得极其盛大豪华。政界和财界许多要人出席祝贺。来宾中十之八九是志田家的亲朋好友。特地从农村来到来京参加婚礼的永仓的双亲和少数几位亲友被志田家的气派压倒,畏畏缩缩地呆在一旁,尴尬极了。

婚礼上,彩子表现得傲慢无礼,任性骄横。在披露宴开始之前,新郎新娘要向双亲献花。永仓的双亲也实在是一副乡巴佬的样子。父亲穿着借来的礼服,打扮的确寒酸;母亲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举止委实可怜。

按规定新郎向岳父母、新娘向公婆敬献花束。

彩子却声称:“我不想给长得象猴子一样的人献花。”

把自己的公婆说成是猴子,这也太过分啦!永仓脸上现出不悦之色。可是,在这喜庆宴席上,他只好忍耐下来,劝妻子说:“这不过是一种形式,请别介意。”

她虽然是自己的妻子,但要把这种象对待女主人似的说话措词变成丈夫对妻子说话的口气,尚需待时日。

“我不!我给我的父母献花,你给你的父母献花嘛。这样做不是更实际吗?我没有什么值得向你的父母表示感谢的。”

彩子说起话来那副盛气凌人的面孔,使永仓感到象严冬季节荒山结满冰凌似的冷酷无情。从这时候起,永仓心里就掠过一丝对这场婚姻的不祥预感。

最后还是决定分则向各自的父母献花。无论是作父母的还是来宾都没有认为这有什么特别不合适的,倒是经办宴席的饭店方面感到不可思议。

永仓心中闷闷不乐。彩子竟然把丈夫的父母称作“猴子”,拒绝向他们献花,还说出没有值得向永仓的双亲表示感谢的话来。

彩子拒绝向自己的公婆献花,还说出如此粗野的话来,这象在永仓心上挂了一支铁钩,使他的心在流血。永仓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从这时起,他已认清了这个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真面目。

彩子是位漂亮女人。鸭蛋形的脸上配着一双凤眼,微微隆起的鼻梁和抿紧的小嘴使她在大多长着扁平面孔的日本女性中显得格外出众。她那修长的双腿和婀娜的体态,即使和外国女人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美中不足的是有点不苟言笑,缺少热情;待人接物,不够亲切,令人感到她有着一种高不可攀,难以接近的冷艳美。

永仓为她的美艳倾倒,但更为志田家的高贵门第和无数金钱所吸引。

跟彩子结婚就意味着永仓可仰仗志田家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他跟彩子刚一订婚。公司董事们就立即对他另眼相看,把他从一个普通职员提升为副课长,并内定婚后升任课长。

这一切都出自志田总一郎的意志。对三立商行来说,志田总一郎是专制君主。

商业公司的流动资金数目庞大。三立商行的流动资金约为七千亿日元,在全国同行业中排第十三位。而在这项资金中,公司本身的份额不足百分之三,百分之九十七是银行贷款和企业间的信贷即赊购商品。

公司需建立企业间的信用。公司从厂家购进商品,支付票据;作为厂家来说,接受有信誉的商业公司的票据也感到放心。如果不通过商业公司,直接把商品卖给需求者,就可免受商业公司从中盘剥。但是,一旦需求者破产,厂家也要跟着倒闭。如果商业公司介于其间,货款可由商业公司的票据得到保证。而商业公司之所以具有这样的信誉,是因为有大银行作后盾。商业公司一旦被银行抛弃,就无法存在下去;银行如果掌握了营业颇高的商业公司,就可坐享其成,大赚其钱。在这个意义上说,商业公司和银行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娶了银行总经理的女儿作妻子的永仓,在三立商行的地位自然得到了保证。

彩子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后盾强大。按说自己是永仓之流的小人物无法染指的“高贵女人”,理所当然地应当受到“高贵女人”的待遇。出于这种认识,她一开始就把永仓看作是侍奉主人家小姐的“家夫”,把永仓的父母视为卑贱的奴仆,自然会若无其事地口出恶言,辱骂他们是“猴子”。

永仓对此却不能说一句不满的话。他是彩子的丈夫,但不是“主人”。

他们的新居座落在杉井区,建筑精美,庭院宽敞、环境幽静。这是志田总一郎特意为新婚夫妇建造的。凭永仓的力量是一辈子也住不上这样高级的住宅的。

毫无疑问,这里的一家之主是彩子。对她来说,永仓只不过是“满足情欲的家夫”,卧榻之上的主导权掌握在她手中。

新婚初夜,永仓就发觉她不是处女,可是,他还不能让她看出来,要象演戏一样,装作全然不察。这简直是屈辱的表演!然而她带来的陪嫁钱和保证他未来前程的票据却有着忍受这一切的充分价值。

尽管如此,彩子的专横跋扈也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彩子在结婚的当初就主张夫妻要分开住,各有各的卧室。

迁入新居的第一夜,就按彩子的意见办理,她是在蜜月旅行时提出这一主张的。

他们去美国西海岸作新婚旅行。在洛杉矶的比巴里·克莱因特饭店度过了新婚之夜。从第二天晚上起,她就提出要分开房间住。

永仓不禁一惊,反驳说:“我们是夫妻呀!夫妻同住一个房间,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爱情和睡觉是两回事。”

“那就在房间里再增加一张床吧。”

“有外人在房间里,我睡不安稳。”

“外人?我们不是夫妻吗?”

“可呼吸完全是陌生人。呼出的是二氧化碳。一想到我睡着的时候,吸进别人呼出的气体,我就无法忍受。”

“可新婚夫妇不住在一个房间里,岂不让人感到奇怪吗?”

“那么我的房间就用个假名。要不熟人住进这个饭店,还以为我们吵架了。我不愿意这样。”

永仓这时痛感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做出选择时犯了一个重大错误。

——我这不是牺牲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换来这么一个骄奢蛮横的女人吗?

永仓想起了为得到彩子而失去的那个人。不,不是失去,而是自己把她抛弃了。如果这次新婚旅行是同那个被自己抛弃的女人在一起的话,将是多么幸福美满呀!那消逝的女人的面影在他眼前晃动,引起他无限的惆怅烦闷。

永仓在洛杉矶的旅馆为妻子另订房间时,使用了“穗积裕希子”的名字。这就在无意中改换了新婚旅行的伴侣。

在夫妻性生活中,永仓必须迎合彩子的意愿。

当她需要永仓时,就象一头发情的母兽,只要永仓不能满足她,就恶言垢骂:“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你自私透项!你自己满足就行啦?难道我是你发泄情欲的工具?”

当她不需要而永仓要求时,她就冷酷地加以拒绝:“我现在没有那种兴趣。我讨厌你这种死乞白赖,纠缠不休的人,简直象个色情狂。”

这些难以言喻的屈辱,永仓都不得不忍受下去,—切要为将来着想。

在新居的生活开始后不久,永仓的父母从乡下来东京探望儿子。他们不仅为儿子在东京一流公司任职感到骄傲,更为儿子和大阔佬的小姐结婚而由衷高兴。

永仓的父母是第一次来访问儿子的新居,从乡下带来许多土产品。对于他们的到来,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真不懂事!新婚期间就跑来添麻烦。”

“彩子,别那么说。他们大老远赶来看我们,又是第一次来。”

“我又没请他们来!再说,他们带来些什么哟!沾着泥巴的萝卜,胡萝卜。我可不想吃那些东西。让他们带来的泡菜弄得满屋都是臭味。我没有工夫应酬他们,你随便看着办吧。”

彩子果真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没露面,连杯茶也没给丈夫的双亲沏。

永仓只好对父母说,彩子由于旅途劳累,躺在床上静养。

善良的父母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打心眼里为儿媳的身体担忧。

就是这样,两位老人也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我们真是幸福呀!能在儿子象皇宫—样的家里住上一夜,都是因为我们长寿啊!”

永仓的双亲刚走,彩子的父母就来了。

“爸爸和妈妈来啦。你快到门口迎接。”

彩子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亲切地把父母让进客厅。

“正也君,开头是关键哟!一开始不拉紧缰绳,一辈子要受女人的气。”

总一郎对彩子那趾高气昂的态度苦笑了一下。可看得出来,他内心里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哎呀!再没有比我们家这位老爷更厉害的啦!”

彩子嘴里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不断吩咐永仓干这干那的,自己连身子也不欠一下。

永仓心里感到窝火,但在总一郎面前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实际上,就是他们不在这里,也仍然需要控制自己的感情。

——走着瞧吧!

永仓咬紧嘴唇。到自己依靠志田家的名声和财力积蓄起力量的那一天,让你尝尝厉害。

——这个女人不过是我向上爬的阶梯。

在此之前,就需忍耐。可是,一个人牺牲了最宝贵的东西,拼命爬上去,会得到什么结果呢?

永仓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空虚感,象一股寒风钻进体内,冷彻肺腑。

和彩子结婚以前,永仓从未体验过这种感情,结婚以后,他的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他本人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为了得到彩子,他不曾犹豫过。男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无论牺牲什么,也不会后悔的。他不会满足于平淡无奇的家庭幸福,总是憧憬着地平线尽头那未知的东西。

但是也有这样的情况:人们真正要追求的东西,恰恰存在于已经消逝的过去之中。

过去,当把它弄到手里,直至把它丢弃时,他并没有发觉这就是自己追求的东西,及至丢弃以后才发现这正是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时,为时已晚。

从在洛杉矶的旅馆住宿登记卡上写下裕希子的名字的时候起,自以为毫无留恋将之抛弃的她,在永仓心上占据的位置日益扩大了。

彩子的任性专横日甚一日,但对外却出色地扮演着“可爱妻子”的角色。她在人前总是后退一步,站在丈夫身后,显得谦恭有礼。人们一直想像着在这个女人当家作主的家庭里,永仓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处境会多么可怜。可当他们看到彩子那谦恭矜持的态度时,初则大吃一惊,继则羡慕不已。

“永仓,你可真交上好运了!”

永仓不能对他们说:你们都被彩子的高超演技蒙骗啦!

“我也认为我运气不坏,娶了个好妻子。”

对周围人们的啧啧称赞不得不违心地随声附和的苦涩心情,越是不能得到别人的理解,越是无法排遣。

彩子演的戏用心良苦:如果今后发生了永仓要跟她离婚的情况,那完全是永仓的过错。因此,她要在人们面前把“理想妻子”的角色表演得尽善尽美,人人称道。

“你听着,我们作夫妻并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有夫妻两个人在一起时,彩子对永仓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身后永远有志田家存在。你已经跟志田家结缘,希望你不要玷污志田家的名声。”

“怎么,你好象把我当成你们家的上门女婿了。”

永仓以讥诮的口吻回答。可彩子根本不理睬他的嘲讽。

“你那样认为也可以。虽然跟你结婚后,户籍上我成了你的妻子,但我仍然是志田家的人,永仓这个姓氏就同没有一样。”

“跟没有一样?你说话太过分啦!”永仓尽量用苦笑把内心的愤怒掩饰过去。

“难道不是这样啊?你家出过一个大人物吗?不要说大人物,就是象律师、医生、学者这样的人,你家出过吗?恐怕你是最出息的一个吧!你有今天全靠志田家。这一点你不要忘记!”

这番话听起来令人气愤,但事实确是如此。如果不跟彩子结婚,他仍然是个小职员。在拥有资金二百亿日元、职工约七千的大金字塔里,人才荟集,出类拔萃者高踞于金字塔的顶部。在这些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优秀人材面前,象永仓这样出身农村、无权无势的人永远只能是个平庸的小职员。乡下的双亲以为儿子毕业于东京的大学,就职于一流公司,从此就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实际上,大多数人在这座金字塔的底层挣扎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

永仓能够跻身于这些优秀人物的行列,全靠彩子。面对事实,永仓无言以对。

“我没有忘记呀!”

永仓点点头,他想出卖一部分自己灵魂。

自从跟彩子结婚以来,他发觉自己每天都在出卖灵魂。跟彩子结婚本身就是以出卖灵魂为代价的。可是,将来一旦依靠志田总一郎的势力掌握了实权,就可收回付出的全部代价。但是,这样每天一点一点地出卖灵魂,也许没等到那一天到来自己的心已完全死去。永仓感到深为不安。

刚结婚时,彩子疏远了过去的男友,但是没过几个月,就又同他们鬼混在一起。她开始经常外出。最初只是在永仓去公司上班时出去,久而久之,永仓下班回来,她也不在家。

每当她比永仓晚回来时,总是满身酒气。有时永仓忍不住问她哪儿去了,彩子立刻摆开架势,准备吵闹。

“你不必追查我到哪儿去,偶尔我也想自由轻松一下。”

“哎呀,才十点钟,不是天刚黑吗?”

“我是说,你作为主妇回来得有些晚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这家的主人,不管多晚回来都没有关系,而我作为主妇,就必须天黑以前回家喽!”

“谁也没说这种话嘛!”

“你说没说不是一回事吗?你是想让妻子关在家里,深居简出。”

“我没那样想,只是……”

“只是什么?”

永仓感到很疲倦,不想同她再争论下去,而且不管怎么说,彩子也是听不进去的。

“没有什么。我不想为这事同你吵嘴。”

“我也不是要跟你吵嘴,只是说明一下我的意见。”

“我明白了。这样行了吧?”

“你明白什么啦?我讨厌你那种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我的问题是:丈夫不在家时,妻子根本不能外出吗?”

“我并没有说不能外出。我说的是时间。”

“你说话不要拐弯抹角。限制妻子外出时间,这是有关妻子的个人自由问题。”

“自由?你不要小题大做啦。”

“我一点也没有小题大做。今后的女性,不单单是为丈夫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工具。妻子也应同丈夫一样,把目光投向社会,扩大视野。妻子隶属于丈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夫妻是以平等的人格相互对待的。”

“难道妻子跟别的男人在外面鬼混,深更半夜才回家,这才是‘以平等的人格相互对待’吗?”

永仓真想这样反驳她,但忍住没说。

家务事全由女仆承担,还没有小孩,她那里是“工具”,简直是放荡。她还要求什么样的自由呢?

从这以后,彩子可能认为自己外出已经正当化,公然经常比永仓更晚回家。

彩子每次从外面回来时,身上的酒味更大了。就连老女仆都同情起“老爷”来,说“老爷太可怜”。

一天晚上,永仓因工作关系深夜十二点才回来。家里人声嘈杂,乌烟瘴气。从彩子的起居室里传来立体声音乐和喧闹的笑语声。

“怎么这样吵闹?”

永仓惊诧地问迎出来的老女仆。

“嗯,这个……”

“是彩子的朋友来了吗?”

“是的。”老女仆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来的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我没见过的人。”

“是男的吗?”

这不用问,整个气氛早就回答了,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人。

恰好这时彩子的起居室的门打开了,彩子摇摇晃晃地来到走廊上。当她看到永仓站在门边,微微一惊,停下脚步,马上一本正经地问道:“哎呀,老爷回来啦!您刚刚到家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实在失礼了。今天晚上我举办了个晚会,您也来参加吗?”

“不啦,我有些疲倦,就先睡了。”

在永仓说话时,从起居室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夫人,你怎么偷偷溜了,可太胆小啦!”

他眼睛被蒙住,象是在玩蒙老瞎的游戏,没有发觉永仓站在那里。他二十二、三岁,留着长长的鬓角,没有一点男子气。他迈着踉跄的步子,想从后面搂抱彩子。

“哎呀,你喝醉了。快站好,别那样放肆!”

当着永仓的面,呵责他没规矩,要是永仓不在场,他们不知道会怎样胡闹呢?

“噢?!那儿站着的男人是谁?你倒抢先一步,真卑鄙!”

“你胡说些什么呀,这是我家主人。”

彩子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籍以掩饰自己的困窘。

“嗯?你家主人?”

那个男人象是酒醒了,立即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好啦,用不着那么一本正经的。正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没等彩子说完。永仓扭身走进自己的卧室。

从这天晚上起,彩子就公开把男友带回家来。

这些人与其说是彩子的男友,不如说是为她捧场的人。他们都是一些二十二、三岁,徒有好看的外表,却头脑简单、浅薄无聊的年轻人。

彩子在他们的包围下俨然是女皇。

开始,当永仓在家时,他们还有所顾忌,渐渐地变得肆无忌惮,厚颜无耻起来。他们毫不回避永仓,跟彩子调情。永仓就是掩上耳朵,彩子和他们嬉闹调情的娇声嗲语也钻进耳中。刚刚要安静下来,马上又响起刺耳的布鲁士音乐。他们大概又跳起了贴面舞。即使不亲临现场看他们搂抱在一起跳舞的丑态,也会感到弥漫在整个家庭里的妖冶淫荡气氛。

彩子就差没当着丈夫的面跟他们乱搞了。她似乎是在使用各种手段折磨永仓的神经,看他能忍耐到何种程度。

彩子利用永仓的软弱地位。变得越发放浪,为所欲为。

一天晚上,老女仆忍不住对永仓说:“老爷,我已经不能不说了。”

“什么事?”

“我知道,我是个佣人,不该管这些事,可太太也太不象话了。”

她本来是志田家的佣人,彩子的所作所为使她逐渐同情起永仓来了。

“都是因为我没志气啊!可彩子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我只能眼光放长些来看她。”

“话虽那么说。可太太也实在过分了。老爷您什么也不说,脾气也太好啦”

“今天晚上不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吗?”

“不。今天晚上可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今天晚上怎么啦?”

“太太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洗澡哪!”

“什么?”

永仓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这是彩子在向他挑战!

老女仆望着他,象是在问“怎么办?”

“老爷!”

老女仆喊了他一声。这声调听起来象是在说:你再不采取行动,就枉为男子汉。

连毫不相干的女仆都愤懑不平了。永仓全身的血都涌了起来。明知丈夫在家,却和另外的男人们混浴,这样的妻子绝无仅有;这样被妻子蔑视的丈夫也从未有过。她岂止是不把永仓当作丈夫,简直是不把他看成男人。

“畜生!”永仓从咬紧嘴唇的牙缝里挤出一句骂声。他紧握的拳头在颤抖,恨不得拿刀劈了这伙狗男女。

永仓强忍住马上就要爆发的愤怒,为了将来的考虑使他冷静下来。

“老爷。您再不去。他们就要洗完了!”

女仆焦急地催促着。

“算啦,彩子这样做,可能有她的考虑。”

永仓控制住自己的冲动。

“那么老爷是打算饶恕她啦?”

“不是饶恕她,而是让她自己醒悟。”

“那她可就更放肆了。”

“这不该是你管的事。”

“对不起。不过,老爷您……”

“我没什么,谢谢你的关心。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多管闲事了,实在对不起。”

老女仆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这是佣人的职业面孔。

这样一来,永仓连同情他的老女仆也失去了。老女仆同情的目光变成了轻蔑的神色。

从此以后,她到彩子的所作所为不再说一句批评的话,对家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这对永仓反倒更好些。即使得到女仆的同情,并不能改变他在家庭里的地位。

婚后不久,彩子同永仓的性生活就冷淡了。对彩子来说,永仓不过是她花钱买来的一个新奇玩具。

她需要永仓,就象小孩想要玩具一样,一旦到手,很快就玩腻了,但还没有完全厌倦,有时想起来,就把它从玩具箱里翻出来玩一玩。

对永仓来说,他应当感谢彩子的“召幸”。这说明彩子还需要他,他还有引起彩子兴趣的“能力”。

永仓现在除了彩子没有别的“女人”。当然,如果他想找“女人”。随时都可找到。但是,现在他必须守着彩子一个人。不管她怎样任性专横、荒淫放荡,永仓必须扮演一个品行端正,循规蹈矩的好丈夫角色。这样就可改善自己的条件,造成志田总一郎对自己的“负债”。

永仓对妻子同男友到处游逛放任不管;对她把他们带回家来胡闹视而不见;对他们一起混浴沉默不语;对她在外面可能干下违背人伦的行为佯作不知。

可是,有一天晚上……

这天,永仓刚到家,彩子就迎到门口。看来她的那些男友今天晚上没来。

“您回来啦。吃过晚饭吗?”

“在外面吃了。”

最近,由于不是彩子外出。就是她的男友来,永仓已习惯每天晚上回家以前在外面吃饭。本来新婚丈夫不可能有这种习惯,可永仓反倒觉得这样更轻松些。

“今天晚上到我房间里来好吗?”

“可以去吗?”永仓叮问了一句。

这连他自己都感到太可悲了。她是自己的妻子,根本不存在可不可以的问题,想去的话,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吗?可事实上却办不到。彩子的房间总是从里面锁上。她说这是“为了保障自己的私生活不受干扰”。

永仓忘记了平时所受到的屈辱,急忙冲了一个淋浴,兴冲冲地向彩子的卧室走去。

当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彩子的房门时,房门就象等不及似地打开了。

喜气洋洋的永仓一下愣住了。彩子化妆打扮、穿戴整齐准备要出去的样子。她是想跟永仓一起出去吗?

——难道刚才是我听错了?

永仓站在门口,狼狈已极。

“真对不起,我突然想起件事,需要出去一会。您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看到永仓那狼狈样子,彩子也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这么晚了,你要到哪儿去?已经十点啦!”

这与其说是责备彩子不该这么晚出去,不如说是诘问她主动唤他来,却让他空盼一场。永仓感到这就象伸出诱饵,让他闻闻气味,又马上收回去似的。

“就在附近,我一会就转回来,您等我。”

彩子可能感到内疚了吧,以从未有过的细声慢语的口气说。

“既然就么附近,何必打扮得这么漂亮?”

永仓望着身穿闪闪发光的丝绒礼服的彩子,讥讽地说。

“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是我的自由。难道我穿什么衣服还要听从你的吩咐?”

彩子柳眉倒竖,大发雷霆。

彩子回来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门前响起汽车刹车的声音,接着传来彩子娇滴滴的说话声。看来是男朋友用车把她送回来的。

彩子走后,永仓想尽力忘掉妻子的事,赶快入睡。可越是想快些睡着,头脑越发清醒。

“这个坏女人!今天晚上她本来打算让我代替那个男朋友,可是,我到她房间去之前,她又和那个家伙联系上了,于是又把我甩到一边。”

永仓睡不着,躺在床上喝起闷酒来。

从门口传来彩子和女仆的说话声,象是问永仓睡了没有。

永仓乘着酒兴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彩子卧室门前。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彩子好像还没睡。

永仓敲了敲门。

“谁?”彩子从里面问道。

“是我。”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谈谈,让我进去。”

“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彩子冷冰冰地回答。

“我等不到明天!”

“那你就站在外面说吧。”

彩子很不耐烦。

“为什么不能让我进去?”

“现在是几点钟了。你知道吗?现在不是造访女人卧室的时间。”

“女人?难道你不是我的妻子?”

“就是妻子也有保护自己的私生活不受干涉的权利。总之,今天晚上我累了,没有心思跟你讨论问题,我要睡了。”彩子打着哈欠说。

永仓再也无法压抑胸中的怒火,猛力推开了彩子的房门。

“啊!你太野蛮了!谁允许你进来的?”

“为什么进老婆的房间还要得到允许?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彩子厌烦地瞥了永仓一眼。永仓这时突然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样子非常可怕。不过,彩子很乐观。她认为,这不过是一条豢养的狗,平时老老实实的,偶尔也会发点脾气,冲着主人吼叫几声。

“我讨厌你!快给我出去!现在你马上出去的话,就算今天晚上没有发生这件事。”

已经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的彩子轻蔑地瞪着永仓。

“扯淡!”永仓骂道。这骂声不是冲着彩子来的,而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借酒壮胆,闯进彩子的卧室,可到了妻子面前,那股激愤的情绪却突然消失了。

“你喝酒啦?我厌恶别人的酒气。你那气味我受不了,赶快给我出去!”

彩子象躲避瘟疫似地转过脸去。

“我是你丈夫!我高兴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

“哼,丈夫?你考虑考虑你的身份吧!你不过是牵到志田家来的一匹种马!”

“你说我是种马?!”永仓怒火中烧,愤恨满腔。

“是的。你要是不满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走,我决不会留你。要找种马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彩子!你这个东西!”

在这一瞬间,永仓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他扑向床边,双手伸向彩子的颈部。

“你要干什么……”

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中断了。她那由于恐怖而睁大的眼睛瞪着永仓,象是在激烈抗议似的。

彩子一定不会想到,永仓会对给了他现在的地位并保证他将来前程辉煌的自己,采取这样凶暴的行动。

但是,永仓的双手没有放松。他满怀憎恨,愈加用力地扼紧彩子的喉咙。理性和计算已被这一瞬间升腾而起的憎恨烈火焚烧殆尽了。

“你给我死。你这个娼妇!”

永仓骑在彩子身上。两手使动地扼紧她的脖颈。彩子拼命反抗,但已无济于事。不一会,她的身体僵直不动了。

永仓仍处在杀人后的兴奋中,毫无后悔之意。彩子是个该杀的女人!这决不是出于一时的激愤,而是一个男人长期遭受无法估量的屈辱积集起来的仇恨的总爆发。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后悔的,那就是不该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

一旦兴奋过去,自卫意识抬头。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也许无论跑到哪里,最终还是逃脱不掉,但也不能这样束手就擒。

老女仆已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彩子在卧室被杀的事,谁也不知道。

今天晚上就逃走的话,到明天早上便可逃到很远的地方。

“能逃就逃!”

永仓从来没象现在这样体验到自己活在世上的真实感。

“在此之前,我出卖了自己的人生,现在我把它夺回来了。虽然为时已晚,但终究是夺回来了。今后,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我都要忠实地对待人生。”

永仓在妻子的尸体面前考虑着今后的人生道路。这时,被自己抛弃、拿她交换了彩子的那个女人的面影又在眼前晃动。

等他终于醒悟到自己只有回到那个温柔女人的怀抱里,人生才有价值的时候,他已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如果能够重新获得失去的东西,即使付出更高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但是自己现在已成了杀人犯,失掉了重新得到她的资格。

“我要见她一面。我将告诉她,唯有她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永仓深信,实现这一愿望就是他最忠实地对待自己残留的人生。

要逃走就需要钱。永仓多少有点积蓄,但都存在银行里,他不能等到天亮银行开门。他决定把存折留下,拿走彩子的钱。当人们看到他留下的存折和印鉴,就会明白他的用意。

他同彩子各有一辆汽车,但他不能用车。汽车最容易留下线索。

他收拾好随身携带的东西,拿上彩子的现钱,走出了家门。

这时,他回头望了望笼罩在夜色中的“自己的宅邸”。这所新婚夫妇的新居在深夜的天空下现出清晰的轮廓。不管实质如何,就在此刻之前,他仍是这里名义上的主人。在同彩子婚后迁入的当时才它看起来象是他从人生那里缴获来的“战利品”,但是,现在它已变成永仓在人生道路上失败的标志。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家,离开得越快越安全。

尽管永仓知道自己处境很危险但仍然跑进公共电话亭,拨叫了一个号码。

“我叫永仓。穗积裕希子小姐在吗?”

此时已不是给年轻女人打电话的时间,但永仓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他觉得自己好象为了给她打这个电话,却犯下了杀人的弥天大罪。

对方的回答使他非常失望。

“什么?现在正在欧洲旅行?什么时候回来?”

“下月回来。您是哪一位?”象是裕希子母亲的声音担心地问道。

永仓犹如堕入无底深渊。但他仍须与这绝望作斗争。

“我是贵府小姐从前任职公司的永仓。事情是这样的:穗积小姐辞职时,有一项重要业务忘记交接,现在才发现。因为事情很急,深更半夜打电话打扰,实在对不起。您知道穗积小姐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他跟裕希子的交往极为秘密,她的父母也不知道永仓的名字。

看来,裕希子的母亲对深更半夜打电话和永仓急切的声音已经放下了心。

“根据日程表看。今天晚上应该在罗马。详细情况请问一下日本旅行社吧。”

从裕希子的母亲嘴里得知她现在欧洲的永仓,再次陷入绝望的深渊。回国日期是下月十日左右。

他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他现在就需要她那温暖的双手来拯救自己。

警方明天早上发现彩子的尸体,一定会向全国各地发出通缉令,在日本就没有他藏身之地。突然,一个念头在永仓脑海里闪现。

“我是不是也追随裕希子到欧洲去呢?”

如果到了国外,日本就无权搜捕。只要他逃往的国家不予积极协助,他就可能不会被捕。裕希子正在海外旅行,这不正是出乎意料的幸运吗?

一线希望的曙光投射到陷入绝境的永仓面前。

在欧洲某个地方的幽静农村,远离人群,同裕希子一起生活的梦想在鼓舞着他。虽然她一度被自己抛弃,但只要能在欧洲找到她,也许会重新获得从前的爱情。只要告诉她,自己是为了重新得到她而杀了人,就可能再次赢得她的心,何况裕希子本来也不是因为嫌弃他才离去的,倒是他无情抛弃了对自己无限依恋的裕希子。

由于永仓是大公司的职员,持有有效期五年的出国护照,而且出国旅游不需办理申请出国手续,剩下的问题就是弄到飞机票。即使警方发现了彩子的尸体,也不会立刻搜捕到羽田机场。只要赶在电视播放新闻之前离开日本,就会平安无事,远走高飞了。

永仓马上镇定下来,走到大街上。他唤住一辆出租汽车,直奔羽田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