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积裕希子决定参加某旅行社主办的“欧洲名胜二十三日游”。动身日期是六月十六日,先乘飞机去伊斯坦布尔,然后经雅典到罗马,再由罗马乘汽车去阿姆斯特丹。

动身之前要做的事只是注射预防针,申请旅行护照,其它手续都由旅行社代为办理。

动身前—周,参加旅行团的人在有乐町交通会馆领取护照,随后举行了见面会。旅行社方面讲解了有关旅行知识和注意事项,并介绍大家互相认识。

旅行团一行包括正副导游在内共二十二人,其中半数是妇女。除几对中年夫妇和新婚旅行的年轻夫妇外,还有几位单身参加的人。

裕希子放下心来。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单独参加,总感到有些拘束。

导游盐泽大介三十多岁,长着一副机敏的脸庞。他口齿伶俐,言辞得体,回答问题切中要点。

裕希子心想:有这个人同行,一切都可放心。因为旅行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游。

“这位是我的助手北冈守,也请大家多多关照。”

北冈守二十岁左右,象是刚出校门不久未谙世事的年轻人。他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问好致意。

盐泽就动身那天的集合时间、需要携带的衣物、旅途用品等有关事项作了简短说明后,请大家提问题。

妇女们就服装问题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对她们来说,穿什么样的衣服去旅行是大事情。到底应该带些什么衣服,她们颇费斟酌:西装自然是要带的,喇叭裤也不能少;穿喇叭裤就要有与之相适合的外套,内衣也要不同;恐怕还要为夜晚的活动准备下夜礼服;特意去国外旅行,也想把和服带去。

关于服装问题提个没完没了。盐泽根据每个人的年龄和眼下每个人的穿着打扮,忖度她们的爱好,一一作了耐心而令人满意的回答。

裕希子最初也为服装伤过脑筋,最后决定尽量少带。据说欧洲六月份的气候和日本也差不多。她听从盐泽的建议,决定带一套西装,一件连衣裙,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风衣。

见面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总算结束了。从短暂的接触来看,旅行团和似乎没有太让人讨厌的人。

今天是初次见面,无法记住每个人的姓名,好在今后还有二十二天的时间在一起度过,到时总会记住的。

走出交通会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把余晖撒在大厦的玻璃窗上,染上一层红色。象工蜂一样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人们纷纷从大厦里走出来,随着人流涌向车站。

还在不久以前,裕希子也是其中的一只工蜂。现在,在傍晚的交通高峰时间到来之前,她悠悠漫步在市中心的街头,不由地产生一种清闲惬意的心情。

——我已经向公司辞职了!

裕希子此时对脱离公司才有了实感。在此之前,她总觉得自己还留在公司,只不过是利用假期出国旅行而已。

她沐浴着六月的夕阳,伫立在一天中被阳光映照得最美丽时刻的街头上,深切感到脱离公司已成事实。

日落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裕希子不想马上回家。她沿着逐渐热闹越来的大街,漫无目的地向前踱着。在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匆匆赶回家去的时刻,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在街头闲逛,裕希子陡然觉得一股莫名的寂寞孤独之感袭上心头。

——既然已经来到银座,就顺便买几本书带到旅途中读吧。

在靠近银座四丁目的一家书店里,她选了几本书,当她把书递向收款台时,恰好有人同时把书递上去。

收款的女孩子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先收谁的。

这时,那人招呼说:“啊,原来是您呀!”

裕希子抬头一望,认出是刚才一起参加见面会的一位旅客。

看样子他大约二十五、六岁,体格健壮,外表精悍,是单身参加旅行的。虽然见面会上相互介绍过姓名,但裕希子记不起来了。

“先给这位小姐算帐吧。”

他缩回手去,对收款员说。

裕希子看到他手中拿着的书的封面上有“商法”二字。

——大概是位律师吧。

裕希子心里揣度着这个人的职业。倘若是法官或检查官,不会有闲情逸致参加为期三周之久的国外旅行,如果是学生,年龄似乎又大了些。

别人礼貌谦让,总不能拿到书马上离去。裕希子不由地站在那儿等着他。

“穗积小姐,现在有空吗?”

对方突然问道。他竟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要办,请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噢,我叫风间,想必已经忘记了。”

风间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他一笑起来,那精悍的表情就变得异常稚气。

距此时约三个月前,三月中旬的一天,杉井区获洼的公寓里发生了一桩怪事。

日进汽车公司推销员日比野英不打招呼就没来上班。他的同事水谷奉命前来寓所探询情况。

日比野英向来吊儿郎当,但从未擅自缺勤。由于他工作出类拔萃,就是自由散漫些,上司也予以默许。在营业为主的公司里,只要工作成绩出色,即使个人品行和私生活方面有些问题,也无太大关系。总之,只要把东西推销出去就行。

可眼下正跟一个大主顾洽谈生意,在这当口,他却不来上班。往他寓所打电话,没有人接;询问公寓管理员,回答说不在家。始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课长又气又急。命水谷到他寓所弄清情况。

“您虽然那样说。可房主不在家,我也不能打开他的房门让您看呀!”管理员面露难色。

“不一定不在家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顽固的管理员质问水谷说:“打电话,没人接,敲门,没人吭声,这不明摆着不在家吗?”

“也许他病倒在房间里,不论你打电话或是敲门,他都不能应声呢?”

“瞎说!就算他病倒了,也不至于连声都不能出。”

“连声也不能出的事也不是没有。不是经常有人悄悄死在大都市的公寓里,好几天都没人发觉吗?”

“请您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日比野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人不一定非要生病才死。如今世道不好,经常有人被杀死在旅馆里。”

水谷并非真这样想,只是打算吓唬一下这个顽固不化的管理员,让他打开房门。即使日比野不在家,房间里总会留下点什么,可能说明他干什么去了。这样,水谷也好回去向课长交待。

水谷的恐吓果然发生了作用,管理员开始沉不住气了。水谷决定再给他加把火。

“象这样的公寓,要是被罪犯盯上,倒是怪不错的目标。邻居互不往来,墙壁也够隔音的,一旦罪犯闯进来,谁也逃不脱。”

“您不要再瞎说啦!我们这座公寓的邻居关系可好哪!”

“可昨天还住在你这公寓的一个人,擅自不去公司上班,不论打电话还敲门都不应声,你这个管理员不是没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吗?真要出了事,你的责任可不小啊!”

“我明白啦。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管理员终于沉不住气了,手里拿着钥匙站起身来。

警方接到公寓管理员的报告,立即赶到现场。

日比野英死在面对阳台的房间里,身上被同一凶器在左胸、左胸下方、腹部刺伤三处。从创伤的形状判断,凶器是一把尖利的刀子或匕首。三处创伤都刺得很深。由于刺入口周围留下了刀柄的痕迹,说明犯人行凶时,把刀深刺及刀柄。现场及其周围没有发现凶器,可能被犯人带走了。

根据验尸报告,初步推定死亡时间为头天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警方立即成立了破案本部,作为他杀事件进行侦破。

破案本部仔细搜查了现场,收集到一些可供作破案线索的材料。日比野英是日进汽车公司的推销员,业务能力很强,推销成绩无人可比。因此,他收入可观,生活阔绰,跟不少女人有特殊关系。破案本部怀疑是情杀,决定先弄清他生前的私生活情况。

“您是第一次出国旅行吗?”

在咖啡馆里同裕希子相向而坐的风间为了掩饰初次会面的尴尬,首先把话题引到这次即将共同进行的旅行上。

“是的。以前一直没有机会。”

裕希子还不了解对方,很客气地回答说。她还从未被不熟悉的男人邀到咖啡馆过。也许是辞职后的解放感和第一次到国外旅行的兴奋心情所驱使,她竟然同意了风间的邀请。

“是吗?”风间点了点头,呷了一口咖啡,谈话就这样中断了。明明是他邀她来的,可坐在这里又缄口不语。裕希子悄然抬起头来,恰与风间的视线碰在一起。

风间并不是在看裕希子。他的视线确实冲着裕希子的脸,可是目光暗然,木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朝着裕希子的方向望着。他望着她,可什么也没有看,空虚迷惘的眼睛里笼罩者一层阴翳。

——他让人觉得象是遭遇到了什么重大不幸似的。

裕希子感到,他是出于孤独难忍,抓住偶然结伴去国外旅行这点可怜的关系,才邀她到咖啡馆来的。然而,这也不能使他从沉重的空虚感中摆脱出来,因此又变得茫然若失了。

同样被孤独感折磨着的裕希子无意责备对方无礼,但也不抱同情。男人跟女人不同,他们自有排忧解闷的办法,不会让孤独永远伴随自己的生活。

“风间先生经常出国吗?”为了打破沉闷的局面,裕希子问风间。要找机会离席,就须说点什么。

“噢!对不起,您说什么?”风间象是从梦中醒来。

“啊,没什么。对不起,请问,风间先生是做法律工作的吧?”裕希子莞尔一笑,改换了话题。

风间从短暂的茫然若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话就多起来了。他说他几年前毕业于某私立大学,目前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任职。他本人也想取得开办会计师事务所的资格,因此,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这次把假日集中起来,参加欧洲团体旅行,以便扩大眼界,增长见识。

“虽说是会计师,但不过是替别人卖命,白费力气。不去旅行一下,真受不了啦!”

这么说他刚才那忧郁的目光是出于工作上的烦恼啦?反正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内心烦恼与否,跟她裕希子也没有关系。等风间大体说完,裕希子有意看了看手表,象是有什么事情。如果再呆下去,就不得不讲述自己的情况了。

风间似乎敏感到了这点,趁机站起身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把帐单拿到手中,裕希子骤然感到风间很熟悉如何应酬女人。

破案本部在调查日比野私生活情况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重大嫌疑的人。这人就是出租汽车司机姊崎利吉。

警方通过调查得知,大约半月前,姊崎的独生子因日比野的疏忽大意而死去。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姊崎异常激愤,叫喊着“我杀了你!”扑向日比野,被赶到现场的一位警官拦住了。

虽然事件尚在调查中,但是日比野并非蓄意杀人,看来不会受到严厉惩罚。

日比野英本人态度恶劣,竟若无其事地说:“在阳台上养花种草,为单调的城市生活增添一点自然情趣,是住户的当然权利。出于偶然从阳台上掉只花盆下去,使在下面的人死伤,住户也没有什么责任。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这责任也应由建造这些高层住宅经营公寓的业主承担。”

日比野不仅毫无反省之意,反而怪受害人不小心。

他强词夺理地说:“他本来就不该带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在高层住宅下面逛荡。在现代都市中生活,应该对这类社会危险性时刻提高警惕。”

这腔调十足是汽车推销员这类人的巧言善辩。他们推销汽车这种由于驾驶人员麻痹大意或骄傲自负,转眼之间即可致人死命的凶器,已经惯于花言巧语,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以便为驾驶人员开脱罪责。

姊崎恨得咬牙切齿。夺去了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生命的日比野,就是处以死刑也不解恨。可不知怎么搞的,日比野非但没判死刑,甚至连徒刑都没有判,只被拘留了一天,接受警方对他的调查。

对这个杀害了儿子的凶手太宽大了!姊崎感到国家和法律是站在维护凶手的立场上。

日比野依然行动自由,几乎没有受到象样的审查。姊崎对此难以忍受。

有人看见姊崎经常在日比野的住所附近转来转去,嘴里不住骂着:“日比野这个混蛋,我要亲手杀了你,给儿子报仇。”

破案本部认为姊崎有犯罪动机,于是传讯了他。并要他证明自己当天夜里不在现场。但姊崎不能证明这一点,这就更加重了对他的怀疑。

六月十六日上午九时半,旅行团一行在羽田机场集中。飞机预定十时三十分起飞,因为起飞前一小时要办理国际航线的乘机手续,盐泽开始清点人数。

从五月份起一直阴雨连绵,近几天终于放晴。全国各地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不论是经常出国旅行的,还是初次出国观光的,大家的心情都象今天的好天气一样,格外舒畅。

查点完人数。旅行团一行进入为他们专设的候机室。在这里,盐泽要交代最后的注意事项。这时,有的人已偷偷溜进了饮茶室。

“重要事情都讲完了。可以的话,一起去喝杯茶吧。”

裕希子已经忘记这位邀她去喝茶的人的姓名,可还记得他是经营快餐店的。这男人约三十来岁,身材矮胖。

“谢谢!不过,我的朋友可能要来送我,需要在这儿等一会。”

裕希子婉言谢绝。尽量不使对方感到难堪。今后还有二十三天的时间在一起度过,绝不能因一点小事播下不愉快的种子。

“噢,有人要来送行?那回头见。”

快餐店老板悻悻地起身离去。

起飞时间到了。播音员在广播裕希子他们搭乘的航班开始登机。候机室里骚动起来,喝茶的人也回来了。

“请大家到入口处去,请各自拿好自己的护照、出国登记卡、机票。”盐泽提醒着大家。

北冈站到前面,一行人跟在他身后。

裕希子踏上红色地毯,向入口处走去。穿过挤在入口处的人群时,她感到有些害羞。

“裕希子!”

裕希子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便停下脚步。

“啊!?爸爸,妈妈!”

裕希子在这里见到双亲,吃了一惊。本来已经跟父母说好,自己已不是小孩子,不必兴师动众地前来送行。看来双亲不愿破坏女儿的情绪,一直躲着没露面,可临到要起程这一刻,终于按捺不住了。

“裕希子,你可要多保重啊!”

母亲脸上现出马上就要哭起来似的表情。

“妈妈,您别这样!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说过,我不愿意您这样来送我吗?”

——到底还是来了!

裕希子抑制着内心的喜悦,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

“你虽然那样说,可女儿总是第一次出远门呀!你也设身处地替你母亲想想,她老惦念着你,在家坐不住呀!”

其实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可能还是他把母亲给拖来的呢!

“对不起,爸爸。不!你们用不着担心,一起旅行的都是些好人,而且三个星期一过,我就会健康地回来。妈妈。我走啦!”

她转过身去,避开父母的目光,走进入口处。据说,只要一踏进海关,法律上就等于到了外国。她隔着玻璃窗看到了混杂在送行人群中双亲的身影,陡然觉得有点感伤,只向双亲微微一笑。

出国手续意外简便,可登机前对手提物件却检查甚严。这可能是担心发生劫机事件吧。

登上舷梯,从后舱口进入机内时,裕希子感到心脏在急剧跳动。空中小姐开始查点人数。裕希子的座位虽在窗边,可背对着机场大楼,看不到迎送旅客的平台。双亲一定站在平台上,一直等到飞机起飞。

周围的坐席上都是熟悉的面孔,裕希子的邻座是风间。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马达轰鸣,立即加快了速度。大约过了三十秒钟,机轮同地面的接触感消失了。飞机离开地面,上升角度急剧增大,机体一下子冲向天空。

裕希子曾听人说过,飞机起飞和着陆时处于最危险的时刻。她握紧拳头,身体僵直,等待飞机到达顺航高度。地面逐渐远去,就象是对裕希子三年期间毫无收获的恋爱诀别。

三年时间——这对她说来是沉重而痛苦的三年。她望着正在消失的地面,思索着这沉重而痛苦的三年的意义。同那个人的恋爱给她带来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在她那遭受重创的心灵深处留下的是一片虚幻。

她无法忍受这难耐的苦痛,为了多少减轻一点痛苦的折磨,才出国旅行。

飞机越飞越高,地面朦朦胧胧。即使天气晴朗,东京上空依然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它就象从大都市的机体中升起的瘴气。而就在烟雾升腾的下方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男人曾贪婪地占有了她那焕发着青春气息的成熟身体。

——再见了!

裕希子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着:“当我从欧洲旅行归来时,就会彻底消除那个男人在我的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能够坐在您的身边,非常高兴!”

耳畔传来风间的声音。

不一会,“系上安全带,禁止吸烟”的指示灯熄灭了,飞机开始了水平飞行,这说明已达顺航高度。

乘客们从紧张的心情中解放出来,有的点火吸烟,有的脱下上装轻松一下,空中小姐开始忙碌起来,机舱里充满和睦的气氛。

裕希子从过去的回忆中醒过来,把脸转向旅途中的伙伴。由于在银座一起喝过咖啡,这就大大缓和了他们之间的拘谨心情。

飞机在云海上空飞行,机体非常平稳,象是固定在一万公尺高空的同温层里,一点觉不到速度感,云海在阳光反射下发出眩目的光芒,它的表面起伏有致,犹如波涛翻滚。有时从云隙间可以望见大海。大海在云层下方深邃幽暗。

机舱内有三百六十个坐席,只坐了约二百五十位乘客,显得比较宽敞。旅行团的坐席安排在主机翼附近。

第一个着陆点是马尼拉。从东京到马尼拉约飞行三小时。也许是气流稳定的缘故,飞机象是处于静止状态,空中小姐端来的咖啡、红茶没有激起一丝波纹。

飞机穿过云海,飞临飘着片片积云的海上。越往南飞,无垠大海的颜色愈加鲜明浓郁。

“今后三个星期里,大家将是共同活动的旅伴,请相互自我介绍一下吧!”盐泽提议说。

对于盐泽的建议,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赞成。

当然,在旅行过程中终究会记住彼此的姓名和面孔,但在此以前总是不太方便。除了有意隐瞒身分者外,按说自我介绍一下是很便当的事。如果有人不愿挑明身分,也可只报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