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久子开始着手调查影山和真柄的登山经历。通过调查,她懂得了对于登山运动员来说,能首次登上前人没有攀登过的山峰,以及开拓出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是一种怎样的荣誉。

首次登山,一般都是选择最适于登山的夏季,沿着最易攀登的道路攀登。以后,便有困难的冬季登山、冬季单人登山、夫妇双双登山、妇女登山以及从更艰险的路线直登山顶等等。花样翻新,不断追求更高的难度。

在当今的“阿波罗时代”,有人仅仅因为山峰比“俗世”要高一些,就不惜以生命作赌注,耗费大量金钱,不断向上攀登。这种热情在对山峰一无所知的人们看来,简直是一种疯狂。

但是,在把系统工程学和电子计算机奉若神明,视人类为草芥的“阿波罗时代”,虽然研制登山最新用具也需借助于科学的力量,但归拫结底,渺小的人类,不是靠机械力,而是靠自己双腿和意志的力量征服了山峰,战胜了大自然。这是一篇气势雄浑的诗章!

雪线俱乐部和A大登山队都协助了贵久子的调查。她自称是公司里的社刊记者,准备把这次K2登山计划编入有关社员福利报道的专刊里,尤其需要了解精于攀岩术的真柄慎二的详细情况。对方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他们不仅爽快地借给她禁止出借的资料,还告诉了她不少未载入记录的趣闻。

难怪真柄被选入了K2登山队,他的确有着辉煌的登山经历。光是他首次征服的山峰就有:

一九七三年二月 前穗高岳东坡F绝壁

―九七四年一月 前穗高岳屏风岩正面绝壁

一九七四年五月 北穗高岳T谷第二冰沟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谷川岳一仓中央冰沟

一九七八年六月 明神岳第六峰V字型绝壁

至于第二次、第三次攀登的更是不计其数了。仅听山名,贵久子并不了解那是怎样一些地方。但通过山岳会员的介绍,她知道了所有这些山峰都是顽固抗拒人类征服的险恶之处。充满自信的登山运动员们,为了获得首先征服这些山峰的开拓者的荣誉,在这些地方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他们接连不断地攻陷了这些貌似铜墙铁壁的山峰,为此人们送他们一个绰号——爬山虎。真柄由于创立了在冬季首次直登光明角北坡的纪录,在这些登山英雄中间也颇负盛名。

贵久子在检查真柄登山记录的过程中,深切体会到了真柄倾注在山峰上的无限热情。

自己追查他的过去的同时,真柄本人却正在为探索征服K2的道路而跋涉于冰川之上,在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冰峥雪棱的缝隙中,顽强地向上登攀。这可以称之为“向着未来进军”吧。

以在羽田为真柄送行为起点,贵久子感到,他们两人在同一条直线上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迅速远去。

追查自己所爱的人的过去是令人伤感的。贵久子差点忘记了自己追查的目的。

她在浏览雪线俱乐部好意借给她的攀登光明角的记录时,突然发现了一件反常的事情。事情不大,但即便不特意留神去看记录,也可以发现。

“只有这次是三个人一起登山的啊。”除了登山队的集体登山外,真柄历次登山都是和影山结组,唯独这次是三人一起登山的。

这事本身并不是什么新闻,新闻界早就大张旗鼓地报道过日本人首次攀登光明角时,一个队员丧生这一悲剧性的胜利。贵久子认识真柄他们之前也知道这件事。

现在追查他过去登山经历的记录时,发现除光明角以外,真柄历次登山都是与影山两人行动的,唯独在攀登光明角时是三人一起行动,这十分引人注目。当然,这可以解释为由于他们初次攀登外国山脉,尤其是攀登被称为“恐怖之峰”的险恶山峰,所以才增加了一名成员。但这种解释却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三人之一的野中弘,在靠近顶峰处坠落而死。真柄和影山几十次一起登山都能平安无事,偏偏就这次三人登山摔死了新加入的伙伴。而且,真柄和影山都不愿谈论这次登山的情况。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登山遇难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的。两人一起时平安无事,三人一起时却发生了事故并不奇怪。登山时的事故是无法用通常的比例和统计数字来衡量的。

行家里手们司空见惯的事情,贵久子这个登山的外行却抱有朴素的疑问。她特别留意收集有关真柄他们攀登光明角的记录,把当时报纸刊登的报道以及两个人回国后在各种杂志上发表的手记,尽可能收集起来。

贵久子从这些登山记录中了解到的野中弘遇难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他们一行突破了无数的障碍,终于攀到了顶峰下。在那里,他们为人称“黑蝎子”的险恶绝壁所阻。野中一马当先,奋勇向上攀登。他在探身打一根楔子时,由于楔子拔出,不幸从十米高处摔了下来,腿摔在冰面上,造成了骨折。多亏真柄和影山的保护,野中才没有顺冰坡滚下去。但他的腿已经完了,寸步难行。正在这既无法把他拉上顶峰,也无法把他送下山的时候,变天了。

马上就要到达顶峰了,野中不愿因自己而前功尽弃。他强烈要求真柄和影山把自己留下,继续向上登攀。

听了野中的要求,又考虑到如此僵持下去三人非都死在这里不可,他俩只好留下野中继续向上攀去。征服顶峰以后,当他们带着救援队从普通登山路赶到现场时,野中已经绝身亡。

真柄曾在登山杂志上发表过描述当时情景的手记。

一月二十二日 阴

昨夜一夜风雪交加,顶部的岩石裹上了一层素装。看来,往上的路程更艰难了。早上五点三十分出发,离开宿营地约十五米,遇上了一座八十度坡的冰崖,只好用冰镐不断凿开岩石表面的冰雪前进,使用了两根楔子和一只登山镫。翻上冰崖,是一片大约五十五度坡的雪坡,钉鞋起了作用,步履轻松,十分惬意。登了一程后,我们系上了保险绳,一鼓作气登上雪坡,拐向右凹角。这里坡度不大,登攀不算困难,大概也就是四级难度。在带状高地休息了一下,我们又攀到裸露石英岩的带状地带,从此地沿雪坡再向上登三十米,来到了位于顶峰下面的“黑蝎子”。

这里几乎是上下垂直的。虽然时值冬季,岩石仍然存不住雪,从山脚远远望去,恰似一只黑蝎子趴在白色的墙上,由此得名“黑蝎子”。这是攀登北坡的最后一关。

在绝壁下面的岩石上吃过饭,十三点三十分,野中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向绝壁右上方攀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打下一根楔子,但就在他探身向上的一刹那,楔子拔出来了,野中惊叫一声摔了下来。我们吓坏了,立即采取了保护措施,总算把他在滚坡中途拉住了。他左脚踝骨骨折,脸上和右膝部摔得血肉模糊,胸部也受了伤,上牙的右犬齿摔折了。左脚踝部的伤势最为严重,是粉碎性骨折,只靠着皮肤相联,脚才勉强吊在腿上。

没办法,只好先用大钉代替夹板,撕开睡袋给他包扎上。这时,刚刚有所好转的天气又变坏了,风夹着雪扑面打来。

野中强烈要求我们继续攀登。三个人商量的结果,仅以我们两人的力量,无论是把他拉上顶峰,还是送下去都是不可能的。没办法,我们只好把野中一人留下,向最后一道障碍攀去。

我们给他包扎好伤口,把他装入鸭绒睡袋,再盖上厚帐篷,抬到一个避风的岩石下,打下几根楔子使他固定在那里。又把手头的食品全都留给了他。临出发时,我和影山都哭了,野中却笑着说:“你们登上顶峰回来时,给我弄点滚烫的咖啡来怎样?”

我们在心中祈祷着:“一定要活到我们带着救援队赶来时啊!”开始向上攀去。

十八点四十六分,我们征服了顶峰!

我们顾不上沉浸于首次登攀成功的喜悦之中,立刻开始下山。三天后的下午,当我们沿着普通山路赶到现场时,野中已不幸牺牲了。

其它的一些记录和报道与此基本大同小异。

贵久子注意地比较着真柄和影山的手记和他们拿回来的野中的笔记。

先看野中的笔记。

一月十一日 晴 在大本营

北坡沐浴着午后金色的阳光,板着一副狰狞面孔矗立在我们面前。它似乎是在向我们挑战:“是好汉你们就登上来!要是孬种就趁早逃生去吧!”冰雪覆盖的一千八百米绝壁上,满是发暗的石灰岩。它不知道,它的挑战,它的恫吓,只能唤起我们的勇气,激发我们的斗志!看吧,用不了十天,我们就要制服你,踏在你傲慢的头顶上!

一月十四日 阴转雪转大风雪

越过雪坡和绝壁的交接处,来到了岩石山脊上。沿着夏季时的山脊走去,穿过一个山洞。雪质很硬,用坏了两根楔子。从山洞到Z字形登山路,积雪厚达两米,与岩石交界处有一巨大的缝隙。从Z字形登山路底端通往上面绝壁的道路坡度约有五十五度,一块大板岩上冻着坚冰,十分危险。先由真柄上去,在夏季登山者留下来的楔子旁再打下一根楔子,下来时他的腿不住颤抖,无法继续工作,只好再由影山上去。影山在板岩上方的岩块上又打下了三根楔子,想勉强攀上去,但没能做到。他支撑的手发抖,连连惊叫“要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再换下他。下午开始飘舞的雪片越来越急,就象身处瀑布之中似的。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我们不顾死活地向上继续攀登。

接着看的是真柄的手记。

一月十一日 晴 在大本营

岩壁越来越险峻了。在山脚下时,几乎看不出倾斜度近于垂直的暗黑色岩壁,如今巍然矗立在眼前。越往上走,越呈现出一副凶恶的样子。看来以后会更加困难,简直要使人绝望了。

面对这阴森可怖的岩壁,不论你有多么旺盛的斗志,都会顿时变得胆战心惊。

人们要在冬季征服这座山峰,是不是一种狂妄而又无法实现的妄想呢?

最后是影山的手记。

一月十八日 晴

攀登结满冰雪的岩壁是最艰难的,三个小时仅仅前进了十米。真柄象钟摆似的,摇摇晃晃地向上攀登,没爬几米就摔了下来,幸亏没有受伤。最有经验的野中替换了他。为了保持平衡,他在中途开始徒手攀登。雪质极糟,冰雪要是剥落下来,露出险峻的板岩,就更无法攀登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贴着岩石攀去,总算登到了绝壁底下。紧贴着岩壁谨慎地向上攀登了大约二十五米,仰角约三十度。使用了三根楔子,用完后还得心惊胆战地把打下去的楔子尽量全拔出来。难道直到越过“黑蝎子”前,一直都得带着它吗?在保护野中时,零碎的小滚石不断从身边滚过,我心头不由掠过一片阴影。

贵久子看完后,反复回味着其中的内容。虽然登山术语很多,有些地方她没有全看明白,但有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贵久子注意到,遇难而死的野中,在这次登山中斗志旺盛,始终行动积极,而真柄和影山两人的态度却很消极。影山一般是不主张使用楔子的,但这次却不惜连续打下几根,这恐怕也是他畏缩胆怯的反映。

尽管贵久子没有在现场,不知道他们当时的实情,但根据手记和记录中看到的只言片语,至少可以断定只有野中一人是信心百倍,斗志昂扬的。

贵久子调查了野中弘,才知道他是比真柄和影山更有名气的登山家。

他的年龄比真柄和影山大四、五岁,未婚。据说他是由于不知何时自己就会遇难身亡,才一直坚持没有结婚。他家里很穷,中学一毕业就当了汽车装配工。以后,又干过金店的服务员、报纸发行员、缝纫机推销员、滑雪教练等十多种工作。在他当汽车装配工时,曾和工厂的伙伴们一起徒步到奥多川旅行过一次。从那以后,他爱上了山峰,只要一攒下钱就去登山,直到身无分文时才再去工作。

这期间,他为了学到真正的登山技术,加入了雪线俱乐部。他有一个信念,登山应该是一个人进行的。他具有超人的体力,天才登山家的素质,创造了最多的单人攀登北阿尔卑斯和谷川岳极困难道路的成功记录。这些道路中,有些甚至是连多人结组都未能征服的。

与总是两人行动的真柄他们相比,他单枪匹马的业绩更加辉煌,更加激动人心。他有着精湛的登山技术和丰富的登山经验。如果野中还活着,恐怕今天全日本也没有一个登山家能与他匹敌。

他之所以只在攀登光明角北坡时与真柄他们结组,是由于他缺少单人攀登的资金。与一个人相比,三人一起活动可以省些钱,不足部分还可以由真柄和影山负担。

对真柄他们来说,在冰封期攀登被称为“恐怖之峰”的北坡,也需要野中卓越的技术。

贵久子掌握了这些情况后,一种猜想,一种非常可怕的猜想在脑中慢慢形成。她无法摆脱它。

贵久子再也无法相信真柄和影山是万不得已才留下濒死的野中继续攀向顶峰的说法。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不愿把野中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