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用“阿尔卑斯山的五月”来形容生机勃勃的美景。点缀着残雪和岩石的群山衬托着蔚蓝的天空,青翠欲滴的新绿从山麓由密渐疏,伸向山腰。上面,山毛榉和白桧树林上的积雪融化几净,滴下的水珠汇成一股激流直泻而下。

遥远的山谷深处传来雪崩一样的轰然巨响,柔和的春风轻拂着人们的面颊。顺风飘来知更鸟和玻璃鸟欢快的叫声。

春天的山岭充满着希望和甦生的喜悦。

贵久子把准备攀登阿尔卑斯北坡的影山送到隐士村的途中,喜出望外地饱览着令人心醉的五月的阿尔卑斯山。

他们是顶着晨星从奥村田山庄出发的。清晨的积雪冻得硬梆梆的,登山钉鞋踩上去铮铮作响。可是要等到日上三竿,气温升高,积雪融化时,就有点寸步难行了。所以,他们想趁早多赶些路。

若是往年,这时徒步前往隐士村也不成什么问题。可今年积雪很多,由于担心雪崩和山石崩塌,贵久子决定中途返回。同行的还有前来护送她的山庄的年轻人。

K小溪发源于隐士村,左岸的山毛榉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前走一点,有一个发电站的入口。在那里,山路跨过一座小桥拐向右岸,然后离开小溪向山腰盘旋而上。陡峭的石阶和铁索依稀可见。下面的深谷里小溪淙淙作响,多亏夜色沉沉,看不清脚下的景象,否则可能腿都会打颤的。

这一带几乎没有雪。走了不久,树林绝迹,出现了河岸的丘陵。四周是黑压压的群山,东方山脊的上空露出蔷薇色,眼看着发出越来越强的光芒。曙光尚未照到的山蜂,象是在竭力承受着某种压力,蕴藏着即刻就要迸发的可怕能量。

“真壮观啊!”影山满足地说。

他们又钻进了山毛榉林,向前没走多远,山路变成缓下坡,现出了两条小溪的汇合点。在略为开阔的河滩上,视野更加宽广了。

“到汇合点了。”

K溪在此分为右左两条小溪。影山将从这里沿右面的一条前往隐士村。太阳升起来了。

贵久子一瞬间觉得群山似在翩然起舞。山腰的残雪象是融入了朝阳的蔷薇色,染上了令人心醉的鲜艳色彩。锯齿状的群峰衬着漫天霞光的天空,随着高度的下降,针叶林变为阔叶林,树叶泛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涛,洋溢着万物复苏的生气。

贵久子决定送到这里回去了。

“请多保重。”

“我后天傍晚回来。别忘了,明天晚上九点发送灯光信号,你可要等着啊。”

映染着山峰的朝阳徐徐上升。两人在充满金色阳光的山谷里握手道别。

“那么,再见了!”

影山有些痛苦地避开不期而遇的目光,毅然拔出了手,向着高山走去。他没有回首顾盼,象一个奔回家中的孩子那样走向隐士村。贵久子用祝愿的目光,目送着影山的背影。他肩上斜挎冰镐,背着装有登山用具的背囊,渐渐消失在丛林之中。

这时,贵久子不禁冲动地想到:“等他下山来就结婚!”

“该走了吧?”

直到小店的年轻人发话,贵久子还在深情地凝视着吞没影山的丛林和横在上面的冷酷的岩壁的阴影。在北侧背阴的山谷里,仍笼罩着浓重的雾气。

当天和次日一整天,贵久子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的目光从山庄越过山脊眺望着披着白雪的北峰绝顶。想到二十七日夜九时影山就要从那里发来信号,更加难以忍耐。此时此刻,影山正在同北坡的峭壁苦斗。他不会碰上滚石吧?不会赶上雪崩吧?那绳索不会断吧?那钉在岩石上的钉子似的东西不会拔出来吧?——贵久子的脑海里交织着这些担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送走影山的那天夜里,她梦见影山从峭壁上坠落,摔得粉身碎骨。她一下子惊醒了,虽然阿尔卑斯山的夜晚十分寒冷,可她却吓出了一身汗。

“别那么担心吧!影山会干得很出色的。”

跟他们到两溪汇合点的小店的年轻人忍不住安慰她说。他叫小正,是店老板的儿子。

“着急也没用,我领你到附近转转吧。”小正善意地提议说。的确象他所说,一个人急出火来时间也不会缩短。于是,贵久子为了散心,接受了他的邀请。那时正处于“黄金周”和开放山林期之间,小店很清闲,没有其他住客。

小正把贵久子带到了山庄后面视野开阔的高地上。这里由于地势较高,没有茂盛的山毛榉林,挡在K岳和山庄之间的侧峰变低了,所以能清楚地看见主峰的山顶和赤壁上部。

他们顶着五月近午的骄阳抬头仰望,赤壁看起来象要压下来一样。白色的顶峰和下面红黑色的岩石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对照,活象个不许任何人涉足顶蜂的凶恶的看守人。形成阴影的地方大概就是峭壁的突出部。

“现在他登到哪儿了?”贵久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赤壁,向小正问道。

“因为他必须避开突出的岩石,从这里恐怕看不见他。”小正朝着赤壁仰起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眯着眼睛又说道:“如果登山顺利的话,今晚六点就能到达顶峰。”

周围山鸟的鸣啭热闹非凡。小正为了给贵久子解闷,就告诉她这种叫声是燕雀,那种是山喜鹊。

山梁上涌出云朵,刮起了轻风。

“该回去了吧?”小正催促道。

“啊,那是什么?”

向山庄方向迈步的贵久子突然停下脚,发现了一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常景物”。

“噢,那……”

小正发出了有点为难的声音。但他还没来得及佯作不知地说句“那里什么也没有,”贵久子已经向那边走去。

“象是墓地。”

在高地尽头稀疏的白桦树间,凌乱地立着墓碑似的垒石和用树木削成的墓标,上面还写着什么字。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很多字迹已经难以辨认了,但其中也有新写的字。

“长眠在此的爱山者……”

贵久子读到半截读不下去了,这确实是墓标。

“……这些都是在K岳附近遇难的人的墓,不知不觉已经变得这么多了。”

小正看到已遮掩不住,无可奈何地介绍着。不过,他还是省略了重要的说明,那就是埋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北坡峭壁遇难的。

影山单枪匹马向北坡峭壁挑战时,小正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吉之兆,他只是想让贵久子别过分担心。有影山那样的技术和经验,是不会出问题的。小正很信任以“阿尔卑斯登山家”而闻名的影山。

壮观的晚霞烧红了西天,山色渐暗了。据天气形势预报,目前正处于极强的高压圈内,一般来说是连续的好天气。因为最可怕的是云遮雾绕,看不见山,所以现在倒不用担心天气。

日落后,贵久子再也不能平静下来。吃过晚饭,尽管时间尚早,她却不知出入了阳台多少次。

“怎么了?”

小正问道。但贵久子没有告诉他信号的事情。那是她和影山两人之间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从那与星辰相接的阿尔卑斯山巅向自己一个人发送的美好的灯光信号。

只有自己认识,只有自己回答,这才是连接着天地之间的信号的意义。贵久子不厌其烦地检查手电。如果急用之时出了故障,那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每十五秒闪一次,打四次后停三十秒再发送同样的信号。她反复练习影山教的通讯方法,现在不用看表也可以准确发送了。

划破夜空、在山脚和阿尔卑斯山巅进行灯光对话,那是多么美好动人的情景啊!

“我爱你!”

“我也爱你!”

那时,我一定要借助灯光明确地回答他。时至今日,自己虽想表示出心中的爱慕之情,但一直没说出口来。一方面是出于害羞,另一方面也有对真柄的顾虑。

然而,影山现在正攀登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上,准备从最高处向自己表白爱情。或许,他正是为了这次表白,才以生命为赌注攀登那悬崖峭壁的。对,肯定是那样!

他只是为此才甘心忍受孤独而危险的数十小时。你的孤独很快就要结束了。为了使你知道这一点,我现在要清楚地回答你——“我爱你!”

终于快到盼望已久的九点了。贵久子拿着手电,提前三十多分钟等在了山庄的阳台上。五月的白昼很长,但到七点半左右天就完全黑了。按照计划,影山至迟也要在六点钟前后到达山顶。那样的话,也许在天黑的同时就发回信号。

在厚重的天鹅绒般的夜空下,蜷屈着黑乎乎的群山。闪着冷光的繁星布满天空。但由于被山影遮挡,又没有月亮,星光反而加重了夜的黑暗。夜色之中,白天层峦叠翠的山脉成为一块巨大的鼓包,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离约定的时间多少还差一些,但贵久子已经向K岳那边打了几次灯光信号。山峰保持着沉默,仍旧是一片黑暗。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

她自言自语地说,但转念一想,他要是到了山顶,也该有个回音呀!一阵不安的阴影迅速蒙上心头。

贵久子反复发送着商量好的信号。看看手表,九点差五分。

“出了什么事吧?”

她感到一阵冷彻全身的战栗。这些信号对方应该看见了。阳台的位置是从山庄看山顶最清楚的地方,她在白天已多次查证了这点。影山如果到达山顶,一定会看见信号,也肯定应该有所回答。

他们约好影山先发送信号,然后贵久子作出回答。总之是平安登顶的信号,谁先谁后也无所谓。只是时间上有些差错也不要紧,反正这不是列车时刻表。

那么,影山没有回答,不正说明他没有看见信号吗?也就是说,他没有登上山顶。他在途中发生了什么问题!贵久子全身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了。她抓住阳台的扶手,支撑着摇晃的身体。

突然,K岳的山顶附近闪出一点桔黄色的灯光。那闪动的柔和的光芒,比点缀其后的任何一颗星星都更加美丽、明亮。那灯光在贵久子的视野中闪耀,扩散。她的眼中已涌出了泪水,灯光被泪水弄碎,在眼中到处反射,传达着来自遥远山顶的年轻人的思恋。

“我在这里呢!看见了吧。你看清我的灯光了吗?”贵久子任凭泪水流下面颊,不顾一切地打亮、熄灭着手电。

每十五秒一次,闪四次后休息三十秒,又是十五秒一次。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贵久子热切地持续回答着。因多次打亮、熄灭手电,手指尖都疼起来了。突然,她注意到一件异常的事。从山顶发来的信号是以六为单位发送的。开始,她还以为是看花眼了。她集中注意力又数了一遍,的确是六次。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为什么没有发送约好的信号?”

紧接着,她感到触电般的冲击。

“可别错打成遇难信号啊!”

“遇难信号是怎么打的?”

“一分钟打六次每隔十秒一次,然后休息一分钟,这是各国通用的。”

她清楚地记起了出发前同影山和真柄的对话。

“啊,真的!”

信号是在峭壁的中部,看来影山还未到达山顶,那遇难信号……?贵久子用手电照着颤抖的手腕计算时间。隔十秒,闪一次,这样连续闪六次——信号准确地重复着。

已经毫无疑问了。那不是影山向贵久子传达的思恋,而是各国通用的遇难信号!

影山肯定是在那断绝人烟的山顶上遇到了什么意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但是,那光源和自己所在的位置之间,存在着近于无限的距离和高度之差。

因为影山没有教给贵久子如何回答遇难信号,她只好一边乱抡着手电,一边哭喊着:

“别死呀!现在马上就去救你,可千万别死啊!”

贵久子大惊失色地跑回屋里。小正和他父亲上村茂助听说影山从K岳山上发回了遇难信号,半信半疑地来到阳台时,山岭再次陷入沉寂的夜色之中,看不见一点光亮。

“真是遇难信号吗?”茂助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贵久子。

“真的,没错。每隔十秒闪一次,闪六次后,停一分钟又是六次,我的确看清了。”

她那具体的说明和无比认真的神态,使茂助也意识到发生了意外。

“信号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那边。”

贵久子指着黑暗深处。茂助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朝那边眺望。

“嗯,的确是北峰。”他小声说着,转身对儿子喊道:“正彦,去把那个最大的手电拿来。”

贵久子这才知道小正名叫正彦,茂助过去也一直管他叫小正。

小正按照父亲的命令,很快就从屋里拿来了一个镜片直径有十公分的手电。正彦从儿子手里抢过手电,马上向山那边发送信号。他每隔二十秒打一次信号,三次为一组,这大概就是对遇难信号的回答吧。

茂助反复打了十几次,但山上毫无反应。

“嗯?”茂助放下手电,抱起了胳膊。他听到贵久子的呼救后马上就向山顶发送了信号,其间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可是山上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影山就在这暂短的时间内连信号都不能发送了吗?现在正是春天,影山的信号也不会被严冬的风雪遮住。山顶上气温肯定很低,不过天气很好呀。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里,影山就连回答他的信号都不能辨认了,那该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茂助深思着。

“大爷,求求你!快去救他吧。这会儿,影山他……”贵久子说不下去了。她想说,这会儿……他就会死的,因为她恐怖地想象到,影山也许已经死了。

不,不会的——她急忙想打消这个念头。但影山确实没有回答茂助发出的信号,给她一个不吉的预感。她心头的乌云越来越浓了。

“不管怎么说,小姐您要是看见了那遇难信号,影山先生总是出了点什么事。可是这深更半夜的也没办法。我看还是赶紧和山岳救援队打个招呼,明儿一大早到现场去瞅瞅吧。”

茂助下结论似地说,然后又冲小正喊道:“快点睡,明儿赶早出发。”

正在这时,一颗流星掠过西北的夜空,划出一道斜线,落向K岳北峰。

贵久子忽然想起今天午间偶然和正彦踏进遇难者的墓地,不由把自己不吉的预感和墓地联系起来。

当晚十点刚过,真柄慎二到达了山庄。

“真柄!”

“啊,好不容易把工作处理完,乘下午的火车赶到这里。本来想赶上九点打信号的,急急忙忙赶来,可是已经没有汽车,结果还是迟到了。怎么样,影山打信号来了吗?”真柄用非常随便的口吻说。

“不好了!”

贵久子遇上了熟人,刚才的紧张感一下松弛下来,她靠在了真柄的胸前。

“到底怎么了?”真柄表情迟钝,毫无反应。

“影、影山遇难了。真柄,怎么办呀?”贵久子把脸伏在真柄胸上,开始抽泣起来。真柄身上散发着男人的汗味。

“遇难了?!”真柄的脸上这才露出紧张的神色。

“真柄,反正得上去瞅瞅。”在后面做救援准备的茂助发话了。真柄也在这个山庄里住过好几次,所以两人很熟。

“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柄轻轻推开在胸前哭泣的贵久子,到山庄的走廊里同茂助面对面地站着,向他了解事情的经过。他好象是来追影山的,全身披挂着登山装备。

“也不知是怎么了,影山先生发来了遇难信号。”

“遇难信号?!从哪儿发来的?”

“北峰。这位小姐看见的。”

“肯定是遇难信号吗?”

“没错。连闪六次,每隔十秒闪一次,然后停一分钟,打了好几组信号呢!这是你刚教我不久的,肯定不会错。”贵久子抽泣着回答。她想起,当时就是真柄告诉她遇难信号的打法。

真柄好象总算明白发生了异常事故。“那怎么办呢?”他又转向茂助。

“反正得等到天明才能行动。”茂助说完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那天夜里,贵久子怕影山什么时候又发来信号,所以几乎寸步不离地在阳台上守到天亮。

只是因为真柄来找她,贵久子才离开过阳台五、六分钟。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但K岳仍然保持着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