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久子同两个登山家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他们俩都是职员。影山隼人在神田的一家杂志社工作,真柄惧二是丸内街的银行职员。

“我们还要见面啊!”

分别之际,两个青年恋恋不舍地向她告别。他们以护送人的身份,与她同车回到新宿站。实际上他们原想一直把她送到家里,但被贵久子坚决谢辞了。

贵久子的家里并不知道她是为寻找葬身之地而出门的。几天前她离开家的时候,借口说是要出门四、五天,作一次短期团体旅行,因此家里人大概还没有任何担心呢。

要是把这两个登山家作为自己遇难的救命恩人带到家里,无论如何是不方便的。且不说让父母知道自己去自杀,会引起他们的担心,万一他们追问起自杀的原因,那么自己被中井拋弃的事情,就会暴露,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虽然影山和真柄富有同情心,不会把这事告诉父母,但看到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青年,父母一定会再三盘问自己同他们的关系。这样,最后又会扯到中井那儿去。

贵久子不愿意编造假话来为自己辩解。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把辛辛苦苦地送自己到家的救命恩人拒之于门外呀。贵久子决定改日再重新向他们致谢。她同两个恋恋不舍的青年在新宿站分手告别了。

“我们还要见面啊!”

随着下山、乘上火车及逐渐接近嘈杂的城市,两个青年对贵久子使用的语言,也逐渐从亲切真挚变成了礼貌客气。贵久子听后,觉得他们那浪迹山巅的登山家的开朗性格顿然消失,恢复了城市人的本来面目。

“一定!”

贵久子脉脉含情地点头回答。

一种奇怪的现象在两个青年之间产生了。最初,他们总是一起去见贵久子,而现在却都想与她单独相会。

贵久子深知自己插身于原来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影山和真柄之间,已经引起了他们微妙的不和。开始同他们相遇时,贵久子曾经被他们那种眷恋群山的登山家的形象深深打动,可现在觉察到他们在为自己而争风吃醋,显出了与他们的形象极不相称的世俗之一。

贵久子很了解自己的美貌。就一般女性心理而言,她们都把男人们为自己争风吃醋视为乐事,认为这就是自己美丽和魅力的证明,从而感到满足和得意。

但是,当影山和真柄成为情敌的时候,贵久子首先感到的是困惑而不是得意。

对贵久子来说,他们两人都是她非常感激的救命恩人,而且又同样令人喜爱。贵久子不想使他们相争,至少不希望他们的友谊因为自己而破裂。

“为什么呢?我们还是一起相会吧。”

每逢贵久子这么回答时,他们都很不耐烦地坚持说:“只想单独同你相会。”

影山和真柄因登山结为好友,性格却截然不同。在杂志社工作的影山属于城市型,除了在山上以外,不论在一流旅馆的餐厅还是在赤坂或青山的娱乐场所,他总是衣着人时,风度翩翩;而真柄却是个典型的银行职员,不论在哪里都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

影山占压倒优势的,还有他的风雅和健谈,他从未使贵久子感到过厌烦。在这方面他有些象中井,但却比中井的趣味高雅得多。登山这一爱好(这也是城市人奢侈的爱好)就是中井所没有的。

作为人生的伴侣,这些并非是必备的条件,但这些与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装饰着男人外表的“派头和风度”,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贵久子理应从同中井恋爱的痛苦教训中,充分理解这些“风度”是毫无意义的。但影山是在她被中井遗弃而准备自尽时出现的,并且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因此在和影山交往时,贵久子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教训。

实际上,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能够坦然自若地与之同行,不但不怕被别人看见,甚至希望招来羨慕的目光的男性才有吸引力。她们把男人的外观和风度看得比生活能力和才华更重要。

在这个意义上,真柄是比不上影山的。贵久子虽然并不是有意,同影山见面的次数逐渐多起来。

“阿贵。”

一直在热烈交谈着的影山,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时正是饭店的歌手唱完了预定的曲目,轻快的乐曲即将奏起的片刻间隙。

贵久子凭借同中井恋爱的经验,大致可以预料到男人在流露出这种表情时,接着要讲什么话。

中井也曾以这种表情“表白”过。贵久子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禁感到一阵昏眩,全身紧张。

饭店的乐队取代了歌手,开始奏起轻快的流行乐曲。窗外,正值黄昏和黑夜交替之时,远处的晚霞和人工的照明交织在一起,展现出极为壮观迷人的景色。

这就是从号称东洋第一的高层饭店“旋转餐厅”上眺望到的景色。这个餐厅位于东京平河街的“东京皇家饭店”的顶层,被称为“皇家空中餐厅”。它平地拔起四十二层,高达一百五十米,雄据于最近开始“高层化”的东京所有的建筑物之上。从这里极目远眺,虽然身在市中心,却能将远在天边的景色尽收眼底。

影山认识贵久子后,经常邀她到这个地方来。这一方面是出于喜欢登高的登山家的习性,另一方面是由于这里十分符合他的城市人的口味。

“阿贵。”

影山再次叫道。通过这几次间隔时间很短的约会,他已经同贵久子亲近到可以称她“阿贵”的程度了。而真柄依然叫她“贵久子”。

“你觉得我怎么样?”

影山问道,他的后半句话是用力挤出来的。贵久子心想“果然来了。”然而她很高兴,这足以说明她已经倾心于影山了。

“觉得我怎么样啊?”她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呢?”

影山追问道。一旦吐出了难以启齿的话后,心灵的堤防突然崩溃了,喷射出火一样的激情。

“喜欢呀!要是不喜欢,也不会这样两人单独相会啊。”贵久子对影山的话感到有点难以回答。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暧昧的语言。你是把我当作男人来喜欢的吗?”

影山好象对她谨慎的回答有些不满。

“不好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喂,怎么样?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思了。你是不是想说象尊敬哥哥一样地尊敬我,或者只希望永远和我作个好朋友?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与其如此,你还不如说讨厌我呢!”

“可是……”

“可是什么?!”

影山毫不放松。他紧盯着贵久子的眼睛,那热烈的目光使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作为登山家,当他注视着即将攀登的高耸入云的山峰时,大概用的就是这种热烈的目光吧。

“可是,我和你相识的时间还不长呀。”贵久子在影山直视的目光凝视下,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我们这样经常见面,你还觉得时间不长吗?!我的心已经定了。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一刻也不能没有你,和我结婚吧!”

“等,等等吧。你太性急了。再过些时候,好吗?我求求你。”

“喜欢我吗?”

“喜欢。”

“当作男人?”

贵久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回答了影山的追问,但那决不是违心的。

“如果现在周围没有人,我要吻你,你拒绝吗?”

“那样的事叫我怎么回答呀!”贵久子脸红了。这是因为害羞而不是因为生气。这就算是她的回答了。

但是影山不得到明确的表示总是不甘心。

“说呀!”

“……”

“你答应了?”

贵久子终于又点了点头。她屈从于影山急切的口吻,连中井都不曾这样强行求过婚。

贵久子在点头的同时,意识到了其重大的意义,不禁脸上发烧。旋转餐厅这时正好转了一圈。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成了夜景,华灯初上的大都市,闪耀着浓淡相间的五彩缤纷的光点。贵久子一边遥望着那些璀璨的光点,一边想到,从今天晚上起,自己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在她的脑海中,中井敏郞已经连一个角落也无法占据了。

那天晚上,影山把贵久子送到了她家附近。她的家在杉树林荫道的尽头。从火车站穿过商店街,再朝高地边走一点便是安静的住宅区。

从火车站尾随而来的几个人的脚步声,都在途中拐向别的马路和小道,路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初夏郊外的夜晚凉爽宜人。晚风送来阵阵花草的暗香。从车站走到贵久子家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早晚上下班时长得令人诅咒的那段路程,此刻却一下子就走完了。两人站在贵久子家的门前。围着木栅栏的家中闪着桔黄色的灯光,好象在等待着贵久子归来。

贵久子真想把影山请到那灯光之下。然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她对父母一点都没有透露过影山的事情。虽然总算瞒过了父母自己被中井拋弃,甚至决心去死的隐痛,但母亲还是察觉到她曾为中井的事而深深地烦恼过。

那件事还没过多久,她就把影山作为新的“朋友”介绍给父母,这无异于显示自己的轻浮,太难为情了。

“谢谢,今天晚上我非常高兴。”贵久子在门前停步,转身对着影山。两人就这样脸对脸地站在那里。

“那么,再见了。”

影山握住了贵久子伸出的手。贵久子轻轻一握,正想进门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影山非但没有松开贵久子的手,反而趁势把她强拉向自己身边。

贵久子冷不防向前一歪,还没待她倒下去时,影山的双手和胸膛就接住了她。影山以一个男人的力量,紧紧搂住毫无防备地倒向自己怀中的美丽姑娘。

贵久子吓了一跳,她那仰起的脸庞,正好置于影山渴望的嘴唇下最合适的距离和角度。影山的嘴唇势不可挡地猛然向贵久子的嘴唇袭去。的确,用“袭去”这个词来形容影山的吻是再恰当不过了。

中井从不曾如此热烈地吻过她。贵久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于是拼命推开对方的脸。这时,她已经被影山吻了个够。

“你说过不拒绝的。”

影山好象还没有吻够,又一次把脸凑了过来。

“别那样……来人了。”

贵久子一边压住心跳和喘息,一边说道。的确有脚步声走过来。再说,拥抱时间太长了,恐怕家里人也会发现的。影山不大情愿地木然而立。

“你还没答应我的求婚呢!”

“哎呀,嘴上还沾着口红呢。”贵久子用手绢温柔地擦着影山的嘴唇,避开了他的追问。

从那天晚上起,贵久子在影山和真柄之间摇摇摆摆的心,、迅速向影山倾倒。

真柄也敏感地察觉到贵久子的心事,但却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贵久子想,该解决这个问题了。对她来说,影山和真柄都是不可多得的救命恩人,也都属于她喜欢的异性。

贵久子还没有给影山最后的回答,可她心中暗暗想到:如果影山提出希望就可以结婚。尽管他俩都很令人喜爱,但,她总不能同时和两个男人结婚呀。她必须“舍弃”其中的一个。既然这是势在必行,那就越快越好。否则,这不仅折磨人,也会造成两个登山伙伴友谊上的更大裂痕。

真柄喜爱我,那是他的自由。可我却不想使两个相互信赖、亲密无间的登山伙伴卷入以自己为中心的世俗的三角关系中。

贵久子之所以被他们吸引,不仅是出于报恩,而且也出于对他们纯洁友谊的钦佩,这种友谊是以“登山”这一高雅兴趣相连结的。

当真柄请她去赴“单独约会”时,贵久子决定就在当天把自己的心事向他挑明。

“那么,到哪儿去呢?”

星期日下午一点,两人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真柄虽然主动邀请贵久子,却不知该把她带到哪去。过去他们已相会过几次,可他总是如此。在这种场合,他也显得比影山土气。

“到皇家饭店去吧。”

贵久子事实上接受影山求婚的地方正是这家饭店。她想在同一场所,同真柄进行分手的谈话。把两个男子置于同一环境中加以比较,将是很有趣的。不过准确地说,这种环境对他们并不公平。影山是这种地方的常客,而真柄只熟悉严肃的银行和山岭,因此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把这当作“同一环境”,是贵久子对自己钟情的男子的偏心。在选择地点上,也显出女人的自私和无情。

“什么,皇家饭店?!”

真柄对贵久子选择的地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在高山严酷的风雪中毫无惧色的倔强登山家,在上流社会的虚荣、奢华面前却裹足不前了。这座好象为了唬人而建造的大厦,对于知情者来说毫无新意,而对局外人来说,却往往被它的富丽堂皇所震慑。

登山者们在巨大的山峰前会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而在上流社会的大厦面前,感到的却是一种本质截然不同的“卑贱感”。前者在令人感到自己渺小的同时,却能鼓舞斗志;后者则令人感到自己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即使得以置身其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敷衍应酬,徒然增加不少多余的烦恼。

贵久子硬拉着很不情愿的真柄来到了皇家饭店的空中餐厅,而且挑选了与影山约会时大致相同的座位。

“你还知道这么豪华的地方啊!”

“是影山带我来的。”

这句话刺到了真柄的痛处。真柄早就承认自己在城市派头方面敌不过影山。自己在这座豪华的饭店餐厅面前腿都会打颤,而情敌影山早就陪着贵久子光顾过这里了。听贵久子的口气,好象还不只一两次。

自己被贵久子邀到了情敌“开辟”的地方,这种劣势是很难挽回的。在这种地方约会,将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呢?真柄的脸上布满阴云。不过,由于饭前小饮和乐队演奏的“气氛音乐”,开始吃饭时,他那板着的面孔也多少露出了一丝笑意。

饭店里一直压迫着他的上流社会气氛似乎消失了,他看见的只有贵久子的面庞。真柄满怀深情地向贵久子描述着自己攀登过的崇山峻岭,自豪地谈起他从三峰山和鹰取山的峭壁开始,然后勇攀谷川岳和北阿尔卑斯险峰的登山“巡礼”。

从大学时代起,他和影山结成了登山伙伴。两人都是高中时开始登山的,同一年考上东京A大后,又一起加人了该校传统的登山队。

在登山运动中,学校登山队和其它业余登山团体,一般都是以某个特定的山域或山脉为自己的登山基地。A大登山队选择了垂悬于北阿尔卑斯山北穗高岳西面的T山谷为登山基地,在此倾注了他们全部的热情。

T谷位于北穗高岳和枪尖岳陡然直下的绝壁之间,向西伸展到岐阜县境内(长野、岐阜两县分界线直抵涸泽岳),是个极为险恶、阴森的山谷。

几条激流从山脊直落万丈深渊,连亘的绝壁上布满松动的石块,更显出这个山谷的狰狞可怖。激流之间,露出阴森的峭壁和山脊。

所有的羊肠小路都极为陡峭,而且登山者随时都有遇上滚石的危险。这里还经常起雾,在迷雾之中,往往根本无法躲避突然袭来的滚石。

由于位于北穗高岳西面,毫无遮挡的山风格外强劲。若再遇上下雨,就是夏季也时常发生冻死或冻僵摔死等事敌。

一到冬天,峭壁上布满了坚冰,顶着冬季的狂风攀登就更为困难。众大登山队就以此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依靠队员们百折不挠的意志,高超的技术和年青人的体力,开辟出一条又一条的登山路径。

影山和真柄的友谊就是在T谷培养起来的。影山天生的平衡能力同真柄超人的体力相结合,使他们成功地征服了几条最艰难的道路,经常首先筑起垒石堆(攀上顶峰的标志)。

从A大毕业走人社会后,他们的友谊继续发展,并且远远超过了学生时代。

职业对他们的时间限制,使他们登山的热情比以前更为炽烈地燃烧起来。“公司”夺走了他们学生时代那种充裕的时间,无法满足他们登山的要求,但是这反倒增强了他们对山的思念。

他俩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创造更多的机会,又一起加入了以最佳业余登山团体闻名的“东京雪线俱乐部”。

两年前,他们在冬季首次成功地征服了欧洲阿尔卑斯山最险恶的峭壁光明角北坡。这使他们在登山界名声大震。

那面峭壁又名“魔鬼之壁”。它位于光明角北坡,终年不见一丝阳光,高达一千八百米。由于冰的侵蚀作用,岩壁上现出道道深褶,险象环生,条件极为恶劣。

影山和真柄在冬季最困难的时期,首次成功地登上了“魔鬼之壁”。

使他们的成功更富于戏剧性的,是初次同他们结为伙伴的登山家野中,在接近顶峰的最后一关“黑蝎子”丧生了。

野中从黑蝎子向顶峰突击时,由于楔子拔起而坠落。多亏影山和真柄的保护,他在坠落的途中停住了。可是,因为全身严重摔伤,他已经动弹不得了。

在既不能把他拉上顶峰也不能送下山的困境中,野中坚决要求他们两人留下他继续攀登。因为这样下去,三人都会滚下山。影山和真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留下野中登上了顶峰。但是,当他们带来救援队时,野中已经停止了呼吸。

越过朋友的尸体而贏得首次登顶成功的荣誉,这使得他们这次登山更富于戏剧性。

真柄和影山经常以一种热烈的口吻,讲述他们引以为荣的登山奇迹和登山故事。然而,他们却很不愿谈起那次在光明角的登山经历,好象朋友之死至今仍在他们心中刻着深深的伤痕。因此,贵久子一直不曾追问过此事。

真柄今天的谈资笑料也只限于除去光明角以外的“山”。贵久子已从影山和真柄的口中多次听过这些故事或“侠客传”,但依然很有兴趣地倾听着。对于女人来说,倾听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谈话,总是饶有兴味的。

“可是,冒那么大的危险,为什么还要登山呢?”

这种兴趣太危险了。贵久子也问过影山同样的问题,当时影山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句“喜欢呗”,等于没有回答。贵久子再问他时,他还是回答“就因为喜欢,没什么其它理由”,贵久子也就不好再追问了。而真柄好象要做出另一种回答。

“要说为什么……不好说呀。”

“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么说可能有些费解,是冰镐总和我订立新的登山合同。”

“冰镐?……合同?”

“我有一首拿不出手的诗,你愿意听听吗?”贵久子点了点头。

微风卷着云雾,

我同冰镐分享着

无边梦境般的喜悦。

冰镐呵,

你把胜利的骄傲留给了垒石堆,

为攀上更高、更远的山峰,

又来催我订立新约。

“这是你写的吗?”

“啊,真不好意思。”

“我很喜欢这首诗。”

“谢谢。”

“这首诗好象把山想得美极了,可是……”

“非常美?”

“可是,你刚才讲的都是山的残酷和可怕。山也挺吓人的吧。”

贵久子不禁回忆起几个月前自己爬到八岳山上,寻找葬身之地时的情景。在往上攀登的途中,天气越来越坏,灰色的雨雾笼罩了她和周围的一切。那时,大山现出了狰狞的本色。她被影山和真柄救起,抬到山脚下后,由于刚从死亡深渊回到人世的兴奋和紧张,也无暇浏览山色。

她去八岳山原是出于对上高地的美好回忆,但自从八岳山历险巵,在她的心目中,“山”不再是美丽的地方,变得阴森可怕。

“当然也是挺吓人的。只要稍有疏忽,随时都可能丧命。我们与普通游客不一样,不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路标,沿着现成的山道上山下山,而是经常在更艰险的路径上,探索着人类创造性的极限。每当我们向这种人类创造性的极限接近一步时,都能够发现新的美好境界。”

尽管他的解释相当抽象,贵久子还是完全理解了他的话。

“真柄先生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那还够不上,不过,我在山上比在下边时更热爱生活,也有那么点浪漫主义的味道吧。”

“你说,山在什么时候最美呢?”

贵久子是来同真柄告别的,但不知不觉却被真柄的谈话吸引住了。

“这可是一言难尽啊!”真柄略带腼腆地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结束了长时间的艰苦攀登,在顶峰解下登山绳索时,山显得最美丽。有个诗人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心头燃起希望之火’,人们登上山顶时就是这种心情吧。冬天,冒着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雪崩危险,气喘嘘嘘地爬上山顶时,眼前经常是一片迷漫的风雪;而在夏天,晚霞把天空、云朵、以及我们刚刚登上来的峭壁都映染得通红,我们自己也溶入了那美丽壮观的晚霞之中。我们解开登山绳,感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好象燃起了希望之火,一直升向晚霞染红的天空。那时的山真是美极了。我的冰镐也就在那时又来催我订立新的登山合同。”

真柄眺望着窗外的远景。天色尚明,在初夏午后强烈的阳光下,都市的喧嚣和灰尘搅在一起,现出闷热、、混浊的景象。他似乎在探寻着燃起自己希望之火的山顶上空。

“多么纯真的人啊!”

贵久子心中暗想。同时,她又想起自己今天邀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心中不觉隐隐作痛。

“假如没有影山,我一定会倾心于真柄的。可是,真柄晚了一步,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真可怜啊!”

“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满载着一天的收获,返回背风山谷中的营帐。那时,我们是幸福的。在完成了艰巨的工作后,夕阳也显得格外辉煌动人。轻柔的雾气从我们露营的山谷中冉冉升起,笼罩了暮色。那时,我总是这样想,营帐中一定有位我一直暗中相思的姑娘,在温柔地等待着我的归来。——我也许就是抱着这个幻想去登山的。不,这不是幻想,那个姑娘终于出现了。有一天,她将真的等待着我的归来……”

真柄远眺的目光闪烁着热情的光辉,转向了贵久子的眼睛。

“等等!”

贵久子急忙拦住了真柄马上要讲的话。要是让他讲出来,就不好告诉他自己准备和他分手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决不是令人讨厌的男子。贵久子不想以一种刺伤人心的方式同他分手。如果他能接受自己的意见,以后也可以和现在一样,作为“朋友”继续交往。

“我想先告诉你件事。”

“先告诉我件事?”

真柄感到迎头挨了一闷棍。

“我可能要和影山结婚了。”

“和影山……”

真柄魁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虽然早就发觉贵久子同影山关系相当亲密,但万万没料到就在今天听到这样决定性的宣告。

“贵久子,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考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你也很高兴吧。”

贵久子想,成败在此一举了。真柄圆睁的双眼象要瞪出来似地盯着她。两人的目光如闪电般地碰在一起。

真柄先避开了贵久子的目光。贵久子占了上风。她眼见着真柄在山上练就的强壮身体,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了下去。真柄在心中筑起的希望的垒石堆,此刻一定在轰然倒塌。

贵久子很同情真柄,但却爱莫能助。男人除了女人之外还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真柄有他的“山”,能够很快填补失去了自己以后的空虚。而女人除了男人外一无所有,况且只能有一个男人。现在,贵久子已经选定了影山。

尽管如此,眼前真柄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真令人同情。他的目光茫然若失,身体硬撑着坐在椅子上,好象马上就要滑到地板上去,完全处于一种虚脱状态。

“真柄……”

贵久子叫了好几声后,他好不容易才聚拢了目光。

“啊,嗯。”

真柄毫无意义地答应着,终于恢复了理智。

“那,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真柄在直落绝望深渊的途中,好象要了解这深渊到底有多深似地问道。

“还没定。我还想再工作一段时间呢。”

贵久子虽然决定同影山结婚,但觉得自己太年轻,不想马上闷在家里干家务事,只把丈夫回家当作自己唯一的乐趣。

公司的工资高于一般社会水平,若把同中井的事情拋在脑后,公司的工作和环境也还不错。

在得到了影山隼人这一理想的未婚夫后,贵久子希望更自由地享受青春的一切乐趣。这种心情大概和临毕业前热到工作单位的学生相同。

“你也为我高兴吧?”

贵久子为自己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同真柄不明确的关系而感到得意,还想使真柄也承认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也高兴。”真柄被迫勉强每应道。

“我们今后还可以象现在一样做个好朋友。”

“那当然了。”

真柄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他深知对于失态的男人来说,同自己的意中人保持“好朋友”的关系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这总比完全绝交要点。

“啊,好极了。”

贵久子好象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为同真柄保持“朋友”关系而高兴,而是为没有使他发怒就结束了两人间不明确的关系而欢欣。

“那么,在营帐等待着真柄先生归来的意中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贵久子尽管充分了解自己的话多么残酷,还是贸然发问了。

“啊,我们该回去了吧。”

真柄的话又象对外人一样彬彬有礼,眼神也变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季节,但这时窗外已是暮色苍茫了。都市混浊的天空为浓重的暮色所笼罩。下面蠕动着的无数的人们,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显出一种转瞬即失的悠闲自得的景象。

贵久子毫不动心地想到,真柄“燃起希望之火”,大概就是在这种暮色苍茫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