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越野润三从警察系统退职之后,开始从事登山活动。越野在派出所担负追捕凶犯任务时,被称为“鬼见愁”。他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搏斗场面;在同事中他抓捕的罪犯人数最多,曾多次荣获东京警视厅总监奖。即使在调查手段现代化的今天,他仍不失老刑警的气质与风范——依靠自己的双腿与第六感。

犯罪分子们害怕他,称他为“鬼越”,上司们也对他有点发憷。相反,他对下级及同事则关怀备至、亲密无间,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观音越”。

在职期间,他过着拼拼打打、紧张有序的生活。退职后则闲得百无聊赖、无所适从,在与社会上的邪恶势力较量了大半生之后,他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在职期间,一旦有案件发生,他就会一直住在调查指挥部,不仅公休日不休息,而且连家也很少回。即使在补休时偶与家人外出期间,只要派出所一声呼叫,他也会立即安排好家人,迅速赶到所里去。

在职期间,他为了追捕罪犯,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也不知走过了多少路,都感到充实无比。自退职之日起,不管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管干什么,他都像被置身于自由的大海之中,茫然若失。也就是说,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干什么,他的自由之身都如同没有去那个地方,没有干什么一样。

在职期间,他白天几乎不在家,回家也只是为了晚上有一个安寝之处,更何况有时他还不回家住。退职以后,原本是他安乐窝的家中也没有了他的位置。

退职以后,尽管他仍像在职时一样富于正义感、好奇心,但现在已经没有了调查权,所谓的正义也就再也无法实现了,而无法实现的正义,再多也是毫无意义的。

退职以后,越野才发现,他以前的所谓正义都是上司委派的,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强烈的正义感,单靠一人之力都是无法实现的。以前是行使上司给予的调查权,才一次次打入黑社会团体内部,将罪犯抓捕的。如果没有了调查权,连一般的调查也不能进行,更何况要抓捕罪犯。

退职以后,越野一直提不起精神。当他发现他前半生所干的工作都是由上司委派的时,越野就像放了气的气球,感到心灰意懒,全身无力。

这种现象决非只是越野一个人,而是大有人在。在职期间,有的人工作紧张繁忙,一旦解脱出来,很快就会变得苍老起来。其中还有不少人很快就到阎罗王那里报到去了。这就是说,从单位退职与从人世间消失是密切相连的。

越野不想很快就老就死,但光靠苦思冥想也不起作用。他在想,每天起床后认真看完当天的报纸之后,剩余的时间该如何度过呢?

就在每天好不容易天黑躺在床上睡觉时,他才放心地小声嘟囔着说:“今天总算过完了。”但当他一想到“就这样白等着去见阎罗王吗”时,心中又感到郁郁不乐。

先退职的和与越野几乎同时退职的同事中,有的当了公寓的门卫,有的当了保镖公司的保镖。但越野是调查一科响当当的“鬼见愁”刑警,他还不打算在那种地方浪费自己的余生。也就是说,他宁肯什么都不干,也要保住他曾获得过的荣誉。

在家里他感到没意思,到挤满应考生的图书馆去,他又觉得很乏味,不得已时,就像连安身之处都没有的人那样,到公园里转悠打发时间。就在他去公园溜达期间,交上了一个年龄稍长的朋友。

他这位朋友叫松山友一郎。据说松山曾在某个大批量交易的食品公司工作,并担任过该公司常务董事。因被查出该公司食品中有污染物,为承担责任辞去了职务。他说,他退职后的目标是要登完百座名山。为了登山,他经常在公园的空地上作健身活动,以便增强腿部和腰部的力量。他今年68岁,但从外表上却看不出有那么大年龄。

“人老是先老腿。腿脚一不听使唤,就会变得全身疲软,进而大脑、内脏功能就随着衰退。在我退休以后,对登山有了认识,从而开始了我的第二人生。通过爬山,我还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怎么样,和我们一起登山吧!”松山邀请他说。

越野也曾听到过登百座名山这个说法,但不知道百座名山都是些什么样的山。

据松山讲,百座名山是一位名叫深田久弥的作家为他自己选定要登的山,现在在日本的登山者中正在掀起一股登百座名山的浪潮。松山了解登山,并赞美登山使人多么心旷神怡,多么令人陶醉。退职后,他把登山当做了第二人生,开始了不再受单位、不再受家庭束缚的真正人生。

越野的心被打动了。他认为自己有的是时间,体力也还很充沛,靠退休金生活钱也花不完,与其通过再找什么工作开辟第二人生,还不如用登山的方法消磨时间更好。

越野选择登山的举动受到了妻子的赞同。她认为,整天在家无事可干、心烦意乱的丈夫若能去爬爬山什么的,一定会排除掉他心中的闷气。

在松山的邀请下,越野登的第一座山是入笠山。从山顶上可以远望八个岳山、日本的阿尔卑斯群山,正如松山所说,使越野前半生从未有过地大开眼界。

在此之前,越野能把山与其名字对上号的,只有小学野游时去过的高尾山。

自从登过入笠山之后,越野就迷上了登山。而且通过这一次登山,还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他们大都与越野年龄相仿,没有年轻人。他们都在寻找后半生难熬的人生之路。

当今,日本经常登山的人,已开始由年轻人转向了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生长在汽车代步时代的年轻人,他们不喜欢带着沉重的登山用品像蝼蚁一样结队登山,而是喜欢开车到景色秀丽的山脚下或者海滨去野营。

20世纪80年代,登山运动曾在日本风行一时。现今占登山人数大多数的中老年,并不是那时候的年轻人又重新回到了登山运动的行列。这些中老年人中的大多数,都是从第一线退下来之后,或是到了晚年,才真正知道了登山的意义,从而成了登山迷。这样说,并不是在贬低老年人,而是说,老年人对登山有一种痴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现在中老年登山者中,很多人想要登完百座名山。他们都把登完百座名山当做人生的第二目标。

在职期间,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想功成名就。也就是说,工薪阶层的要当上总经理,相扑界的要当上横纲,军界的要当上将军。这一切自然都可以当做人生的目标。

说实在的,当他们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当上了总经理、横纲、将军之后,很快就陷入了空虚的深渊,没有精力和体力再为自己制订一个新的目标,新的比赛终点。

不过,登百座名山的人,没有必要与人竞争。不管你先登哪座山后登哪座山,也不管你登完哪一座山之后不再登山,这一切都由自己决定。同时,参加登百座名山的人,还可以不登上山顶中途返回。

2

越野很快就陷进了攀登百座名山的旋涡之中。登山本身虽然潜伏着很多危险。不过,即使冬天登山也没有什么大关系,不需要高超的攀岩技能。这是因为那些山上都修有攀山路,每个险要处都建有供登山者休息用的小房屋。只要不遇到恶劣天气,人身安全就不会受到影响。

登山者对登完百座名山都怀着极高的热情。他们有前半生的人生经历、通达世故,每登一座山,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如果山以高为尊的话,那么百座名山比富士山都低,仅在日本阿尔卑斯群山中占一席之地。越野不清楚作家深田久弥是以什么标准选定那百座名山的。像百座名山那样的山,日本各地都有,因此,都去登百座名山,并非登山者的明智之举。

中老年登山者受体力、精力、年龄等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很多人对在有生之年登完百座名山都没有充分的信心。实现登百座名山只是这部分人对余生的一种企盼,是对他们人生的一种总结。

登百座名山的人有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种是,高尔夫球、门球、垂钓、同一单位的员工、町内会及其他各种爱好小组的成员集体登山;

第二种是,既不属于任何集体又不属于什么小组,而是单独一人自行登山;

第三种是,年轻时曾喜欢登山的员工,年龄大了以后又加入了登山行列;

第四种是,除了登山之外,还兼有其他特殊爱好,例如,摄影、绘画、文艺创作等;

第五种是,不是单纯地为登山而登山,而是在登山过程中了解百座名山,以达到登完百座名山的目标;

第六种是,出于对登山的宗教信仰而立志要登完百座名山的。

以上划分虽有些重复之处,但其共同之处是把前半生转向了后半生,即把后半生转向了登百座名山。

在攀登百座名山的过程中,登山者不仅结识了不少登山爱好者,还相互交流登山信息和心得,相互攀比登山次数。这里说的登山次数不是指从什么险要地方登山,也不是指只登了一半,而是指登顶次数。

登百座名山要先从关东地区或近畿地区那些登山道路好的地方开始,进而再登偏远地方的以及海岛上的山。

在20世纪50年代的登山高峰期,登山之人不仅相互炫耀、攀比登上百座名山山顶的次数,而且他们认为百座名山以外的山都不值得一提。甚至有的人离很多好山很近,他们仍要把登百座名山列入登山计划当中。对他们来说,登完百座名山,才算是完成了对圣地的周游。

在职期间,越野是四处追查罪犯,现在他则是脚穿登山鞋,要登完百座名山。当越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不由为他现在的转变感到震惊。

在职期间,那些被害人惨遭杀害、身首异处、满地血污的杀人现场,才是越野的“最好去处”。对普通人来说,那种现场可谓惨绝人寰、目不忍睹,而在越野眼中,则是一副难忘的图画。

自开始登百座名山之后,越野不敢相信自己在职期间竟是那么一个人。他深感自己在以往追捕凶犯的过程中,身心完全被扭曲了。

自从登百座名山之后,越野感到他已经恢复了人类原本应具备的本性。每当站立在山顶眺望雄伟壮丽的大自然时,他就会发现他以往扭曲的身心在急速地得到矫正。不过,越野在登山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担心。由于退职后即开始登山活动,越野在中老年登山队伍中仍属于年轻人的行列。庆幸的是,越野在职期间,经受了各种磨练,所以他没有老年人常有的那些疾病,而且身体健壮,腿部和腰部也没有什么毛病。

越野坚信他还能再登二十年山。如果平均一个月登一座山,一年就是十二座山。按这样推算的话,十年时间就可以踏遍百座名山的每一个山头。即使是日本的阿尔卑斯群山,它只是连绵的群峰,登一次便可以登好几个山峰,因此很快就可以登完全部山峰。

“如果要登的山全部都登过了,那以后又该怎么办呢?”越野对松山讲了他的担心。

“对,不能光局限于登百座名山!登完百座名山之后,二要为自己制定出一个新的百座名山,继续登。如果登完了日长本所有的山,那么就到国外去登,这才叫前途无量呢!”松山意气风发地回答。

不过,登完百座名山是登山之友们制订的共同目标,所以登百座名山显得有情趣有生气。如果自己一个人制订一个新的百座名山登山计划,那就会失去许多同好,就会失去相互竞争,新的百座名山登山计划也就成了一个人的自我安慰。

3

没过多久,越野的担心终于消除了。有不少登山之友们早已经登完了百座名山的百个山头,现在又重新回到原来登过的第一座山,开始再次攀登那百座名山。也就是说,他们引以自豪的不是登过了多少山,而是登到山顶的次数。

登完百座名山之后,有的人打算严格按照以前的安排表重新开始登原来的百座名山,也有人决定反复登其中的某几座山。而且越是宗教色彩浓厚的山,攀登次数多的人就越多。当然也有人打算要登低于珠穆朗玛峰(八千米以上的山)那样的高山。登这种山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但只要舍得花钱,雇上一个能干的尼泊尔登山向导,从人们经常走的路线登上去也完全有可能。这种人有一种意识,就是希望把自己的宝贵身躯埋葬在高山之巅。总之一句话,就是他们把自己的后半生完全寄托在了山上面。

喜爱登山的男性,他们前半生是以工作为中心,后半生则变成了以登山为中心。

喜爱登山的女性,她们的情趣则大不相同。她们是从养育孩子、干家务事、照料丈夫和孙辈的束缚下解脱出来以后才开始登山的。所以,与其说她们是有目的、有意识地登山,倒不如说是从跳舞、打高尔夫球、花道、茶道、手工艺、合唱队、旅游这一链条上继续向前延伸。

她们的登山意识很淡薄,不像男性那样作为后半生的一种企盼,一种目标。正因为如此,她们中的很多人登了几次山以后就不再登了。

越野自从登百座名山之后,他整个人都好像出现了一种错觉。这就是登山时,人与地面分开了。山本是地面的一种延伸,更何况日本的山脉大都在海拔三千米以下,他竟会有脱离人间烟火到了另一个世界之感。

越野明明知道那是一种错觉,但在登山当中,总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外星人。也就是说,这些经过前半生工作磨练富于人生经验的人们,在登山的同时,都产生了这种错觉。

正因为从第一线下来的登山人数多,所以回到地面之后,那种错觉仍然在脑海中萦回。他们认为,他们的后半生就是为了登百座名山而活。他们深信在地面时的身躯是假身,只有在登百座名山之时,他们才恢复了真身。

在职期间,他们是单位的苦役或者是一个家奴,每天要承担工作的压力和责任,还要承担抚养家人的义务。退职之后,在庆幸获得自由的同时,很快便陷入了自由的大海之中,失去了方向。

现在回想起来,在职期间每天的时间是按分钟按小时分配的,非常繁忙辛苦。但那确是单位对自己的周到保护,单位主动给每个人委派工作任务,中午还供应富含营养的午餐。为了不让大家寂寞无聊,休息日单位还举办娱乐活动等等。

在单位的周到保护下那段时间,人们都失去了自己为自己制订目标,自己为自己安排时间的能力。也就是说,自己所认为的目标其实是单位制订的目标,自己所认为的时间安排其实是单位的时间安排。

自己所认为的为自己的生存而工作,那其实是为了单位的生存而工作。按分钟按小时所干的工作,也全是单位指定的工作。也就是说,自己的权限、责任等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单位规定的。

当人们被宣布退职时,以前认为属于自己的那些工作、责任、权限、目标以及其他的一切,就全被取消了。这就等于单位负责人讲“喂,从今天起你自由啦”,然后将自己逐出单位大门,自己则一片茫然。

当失去了单位那个据点,回到惟一的据点家庭时,又发现家里面也没有了自己的据点。这就是说,他们已经成了单位或者社会的多余者。

在职期间也就是产蛋期间,自己受到单位的呵护,一旦到了不会再产蛋时,也就成了废物一件。

事实上,他们并非就不会再产蛋了,相反他们正在产比年轻人更优质的蛋。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因为现今有一条退休年龄线,故而被作为不产蛋者处理了而已。

到了退休之后,他们还深深怀念着在单位的呵护下,像意大利白色来航鸡那样产蛋的情景。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认为是为自己而生存,为自己而工作的前半生是一种错觉,是中了单位的麻醉药时,自己已经丧失了重新找工作、制订新目标的能力。应运出现在面前的,则是攀登百座名山。

从前半生的错觉中醒悟过来以后,接着又陷进了一个新的错觉之中。正因为明白了前半生是一个错觉,所以就知道了后半生还是一个错觉。明明知道是一种错觉,却又紧紧抱住那种错觉不放。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如果失去了那种错觉,后半生将无法度过。

不过,女性们则不会出现那种错觉。尽管有的女性在登百座名山方面比男性更执著,但她们却不会产生错觉。也就是说,女性没有地面和山上的错觉,登山永远都是道路的延伸。

女性们并不认为山上和山下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们为高山的雄伟、景色的壮丽所感动,那也只是她们人生经历中的一次感动,并不是什么特殊感动。也就是说,都是登相同的百座名山,女性要比男性更具有弹性与灵活性,她们并不把登百座名山看得很重。

一般来说,女性都没有明确地给自己制订一个人生目标和企盼之类的打算。不过,即使她们没有那种企盼之类,照样有胆量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男性与女性不同,他们一旦失去了目标和企盼,就会感到极端的空虚和无聊。因此,只要有人(例如单位、主人、国家等)给他指出一个目标,他们也会将其作为一种企盼。即使那种企盼是一种错觉,但有企盼总比没有企盼强。

对于这些退职人员来说,登百座名山就成了他们后半生的人生目标。因此,他们要切实贯彻执行,决不中途而废。这尽管也是一种错觉,但它不是单位也不是国家给予的麻醉药,而是自己的决定。

4

越野为自己制订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登百座名山计划。第一阶段登离东京近、道路好的赤城山、浅间山、筑波山、奥秩父、丹泽诸山。

第二阶段是一次性沿山脊登完日本北阿尔卑斯诸峰。第三阶段是登日本东北地区、北海道地区、九州地区的每座山。

只有与日本四个大岛不相连的或边远处的山如利尻岳、罗臼岳、宫之浦岳,离东京距离比较近但仅为一座孤山的皇海山、卷机山等山暂未列入计划之中,留待以后再登。

越野对松山退职后那几年的登顶速度感到极为震惊,他已经登完了百座名山中的九十九座山,只留下了南阿尔卑斯群山中的凤凰山还没有登。

凤凰山属南阿尔卑斯山山块,由三座二千八百米的高山地藏岳、观音岳、药师岳组成,是南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是日本第二高峰白根山(北岳、间岳、农鸟岳三山的统称)又称“白峰”的屏障。因此,南阿尔卑斯山中的凤凰山是刚开始登山之人最喜欢登的一座山。同时,它离东京近而且道路也好走。

松山为什么不先登这座距离近、又很好登的山,而把它留在最后登呢?这也许是他打算先登那些距离远又不好登的山,把容易登的山放在最后作为他登山的终点的缘故吧?

中老年登山者可能都担心,如果不在体力充沛之时先登那些不好登的山,将来就很难实现登完百座名山的愿望。

越野对他的身体充满了信心,他要从离东京近的山开始登。松山则不同,他要从距离远的山开始登,这也许是出于身体的原因。

出乎预料的是,松山在登了九十九座山之后,却没有立即去登凤凰山。

“如果登了凤凰山,以后就会失去目标,我要把它留在适当的时机再登。”松山对越野说。

此后,松山又开始登过去已经登过的山和百座名山以外的山,仍没有登凤凰山。

与越野相识后第三年夏初的一天——

“终于到了我该登凤凰山的时候了,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吧?”松山邀请越野说。

不凑巧的是,松山的登山时间刚好与越野一位亲戚女儿结婚的日子撞在了一起,而且越野已经答应要前往参加。越野还没有登过凤凰山,不过今后还有的是机会,令越野不胜遗憾的是,自己不得不回绝了松山的好意。

松山一个人登凤凰山去了。令人不解的是,到了该返回的时间他却没有回来。若说他遇难了,那完全不可能,因为那一段时间,天气一直都很好。

出外登山时,晚回一两天那都是常有的事,因此他的家人并不那么担心,还以为他一个人在惬意的山间小屋内或是在山下的温泉里优哉游哉地享清福呢。

三天过去了,松山还没有回来。于是,家人就到松山经常溜达的地方去找,到松山亲密的登山之友那里去问,结果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松山的妻子找到了越野。

“听说以前有时也不按时回来。晚回来时,他打电话告诉你吗?”越野问松山的妻子。

“打,一定打。”

“那么说,只有这一次没有打电话了?”

“对,只有这一次没有打。”

“那么,为什么你当天没有感到有些奇怪呢?”

“我想他也许是因为在旅途中过于悠然逍遥,忘了打电话了吧。”

不愧为松山的妻子,说这话时她好像心中还有点不以为然。对于自己的丈夫在不在家都无所谓,晚回家也毫不在意的妻子,现在又何止松山妻子一人。

“松山出去时带手机了吗?”

“带了。不过他可能关机了,打不通。”越野认为松山是在深山里听不到信号,但又认为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连续三天都没有信号。

于是,越野劝说松山妻子到所属派出所报告,请求该山域所属派出所派人进行搜查。

根据松山妻子所提出的搜索要求,当地的山林警备队派出了搜索队进山搜索。

登山的第一天,松山曾在凤凰棚屋住过。该棚屋的住宿登记簿上有松山的姓名、家庭住址,还有登山山名夜叉神岭。

凤凰棚屋是攀登凤凰三山的大本营,位于地藏岳山麓。如果顺着地藏岳、观音岳、药师岳的路线走的话,那就会漏掉夜叉神岭。但隔着野吕川深谷,可以一边瞭望对面耸立着的白根三山的壮丽景色,又可以在山岭上散步游玩。

如果不登观音岳的话,到夜叉神岭的山路很平缓而且一般是慢下坡,也是登凤凰三山的一条通路。

另外,现在公路一直修到了夜叉神岭山脚下,所以很多人都坐汽车先到山下,再沿夜叉神岭山顶走完凤凰三山。

如果是冬春积雪时期的话,人们有时会因为不辨脚印,在山顶上或在丛林中不辨方向而迷路。但夏季登山人多,山路又好走,根本就不会迷失方向。

令人遗憾的是,松山在凤凰棚屋留下的足迹竟是他最后留下的足迹。

从地藏岳方向登凤凰三山的人一般都是经过夜叉神岭,然后到芦安矿泉区下山。当然,也有从莓平经大驯鹿岭、千头星山到甘利山下山的,还有从夜叉神岭直接下到野吕川河谷下山的。

从甘利山方面下山岔道很多,不好辨别,所以除了登山经验丰富的人之外,一般人不敢从耶里下山。为了慎重起见,搜索队对那里也进行了搜索,但仍没有松山的消息。

松山是在尚未正式开放山林登山之前登山的,此时登山的人很少,但是这段时间天气一直很好,而且山道上也没有什么危险之处。那么松山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搜索队认为,松山也许误入了野兽出没的地方或是森林之中,就到山路以外的地方去找,最终也没有发现松山的踪迹。搜索队的搜索停止了。

其后,当登山之友聚在一起时——

“松山也许是有意离家出走吧。”一位登山之友说。

“离家出走?”另一位反问。

“退了职,又登完了百座名山,这样不就没有什么事可干了吗?再加上家里面也没有自己的据点,于是就在登完九十九座山之后,暂时留下最后一座山不登。现在登完了最后的一座山,就决定离家出走了,不是这样吗?”

“离家出走,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不就是开始新的人生嘛!”

“新的人生是什么人生?”

“这个嘛,你只有问松山才能知道。不过,我们不是都有一个相同心愿吗?我们不是都在想,登完百座名山之后,要重新开辟一条人生之路吗?”

听了此番议论之后,在场的登山之友们好像心里都有了底一样。

年轻时候,感到山是一个自己未知的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积累,才明白了山里的生活与人世间的生活完全相同,从而对山的幻想与憧憬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退职后刚步入登山活动之时,心中仍存有年轻时对山的那种幻想和憧憬。这种憧憬与年轻时的不同之处就是,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那种憧憬仅仅只是一种幻想与憧憬,但又无法将其抛弃掉。

松山的失踪在登山之友心中产生了很多联想。松山也许已经真的告别了现今的人生,又踏上了新的人生之旅。

松山也许暗中有一个情人,他很早就秘密做离家出走的准备,当他登完百座名山之际,便与情人一道开始了新的人生。

登山之友中的男性朋友们对松山的失踪,都抱着一种美妙的幻想。

但越野却不这样认为,松山不可能会有那么一位年轻的情人。如果松山暗中与一位登山女友恋爱的话,那就应当还有一位女性与他同时失踪。

另外,越野根本就没有发现过松山会有那样的女性,假如有的话,他就不会邀请自己与他一起去登山。

时至今日,还没有发现一个登完百座名山后失踪的先例。相反,他们在完成了第二个人生目标后会得意洋洋、心满意足地回家。至于说从此丧失了目标,变得空虚,那只能是其后之事。

此后,越野还从登过凤凰山的登山之友那里听说,除了冬春积雪期之外,凤凰三山一带的登山道路是南阿尔卑斯群山中最好走的,根本就没有会出现遇难事故那种危险的地方。

如果松山在登山过程中突然身体不适不能行动的话,那他应当躺在山路上或者离山路不远的什么地方。倘若如此,其后顺着该条路线登山的人或者搜索队员就一定会发现他。令人不解的是,搜索队对山道周边进行了搜索,并未发现松山的踪迹。这能否说明松山在凤凰棚屋住了一宿之后,第二天没有上山反而下山了呢?或者说是在登山途中,因什么特殊原因去向不明了呢?

如果松山没有上凤凰山,反而从凤凰棚屋下山的话,应当有人在山脚下看到他。

如果松山是为了伪装成失踪的迹象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走那么多路到凤凰棚屋去。为了伪装成登完了百座名山而到凤凰棚屋去,这是有志于登百座名山的人所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

登百座名山是每个登山人心中的既定目标。没有登完百座名山而伪装成登完了百座名山,连登山人自己也会感到纳闷。因为这样伪装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毫无任何意义。相反,松山到凤凰棚屋去,应是表示他有登凤凰山完成登完百座名山的决心。

照此推断,松山应该是因为身体原因或者登山以外的其他特殊原因失踪的,这个特殊原因又是什么原因呢?越野在苦思冥想。

越野出于前半生的职业习惯,思路锁定在了一点,那就是如果松山与登山之友中的一位女性要开始新的人生之旅的话,就应该有一位登山女性在同一时间段内也失踪了。越野在推理。

“同一时间段内失踪……”越野两眼望着天空在想。

如果松山失踪时,有一个女性同伴的话,这个同伴未必就一定是登山之友中的同伴,那么有没有与松山失踪时间相同的失踪之人呢?

越野打开退职后才开始学的电脑,准备检索松山失踪时的相关报道。操作电脑他很不熟练,但却是消磨退职后时间的好办法。当然,他并不认为在电脑上一定能找到线索。

越野的手指停在了检索键的一条消息上。那是一条小而全的消息,家住川崎市的植村公一,67岁,对其妻说他要去登八个岳山后,就去向不明了。

据他的妻子说,植村也是要登百座名山之人,而且即将登完百座名山。

根据她的要求,山林警备队在当地的登百座名山登山小组的协助下,对该山进行了搜索,但未能找到植村。植村的离家时间与松山相同,年龄比松山小一岁。凤凰三山与八个岳相距很近,也可以说是相连的两座山。

越野开始了他的想像,松山与植村同时失踪,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呢?

他们二者不是异性关系,不可能开辟新的生活,也就是说不会私奔。既然不会私奔,松山的失踪将会另有隐情。想及此,越野就再也坐不住了。

越野决定按照报道中所说的地址前往植村家去。当他到达位于小田急线沿线的个丘游园附近丘陵地带植村家的时候,见到了植村的妻子,她50多岁,满脸诧异。

“我是植村的登山之友,在国外旅游时听说他失踪了,我很感吃惊。回来后我就想来了解一下其后有没有什么新情况?”越野就像背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样说。

“原来是登山之友啊!谢谢你对我丈夫的关心。他失踪后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好像是遇见了神鬼一样消失了。”她说话时并不很悲伤。

越野想,若是自己失踪了,自己的妻子可能也会是那种表情吧。

越野把随身带来的礼品交给了她,她的表情也随着平和了起来。

“请问你猜到没有猜到你丈夫的去向?”越野不失时机地问。

“没有,要是能猜得到,那就好啦!”她用带点不负责任的口气回答。

“这就是说,除了登山他就没有其他好去的地方啦?”

“他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因此没法出人头地,只熬到一个科长就退职了。”

“你丈夫原来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这,你不知道吗?”

“你丈夫没有对我说过,我也没有问过。”

“在叫做‘星记食品’的食品公司工作。”

“星记食品……”越野听后大吃一惊,这一点他想到了,但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目标。

“你知道吗?”她反问说。

“说实在的,我有一个登山之友也在星记食品公司工作,姓名是松山友一郎。不知道以前你从你丈夫那里听说过没有?”

“松山啊,认识认识。他是我丈夫童年时的朋友,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上大学时才分开了。说真的,我丈夫与松山报的是同一所大学,可惜他没有考上,就改上了另一所大学。毕业后,他们二人又都在星记食品公司工作。我丈夫退职时,松山是公司的董事,我丈夫是他的部下。”

“你丈夫的登山之友中有松山吗?”

“不知道,我没有问过。”

“退职后,你丈夫与松山有交往吗?”

“应该说没有交往,因为我丈夫对松山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为什么呢?”

“我丈夫没有详细跟我说过,好像是在与我结婚之前,他有一个心爱之人被松山夺走了。”

“心爱之人?”

“不过,最后的结局是,松山并没有跟我丈夫的心爱之人结婚,而是与当时一个董事的女儿结了婚。我记得我丈夫曾经无意中说过一句话,松山是靠他妻子的门路才升上去的。”

“松山是在与你丈夫同一时间向他妻子说了要登八个岳附近的凤凰三山之后失踪的,这件事你知道吗?”

“这,我不知道。松山的失踪与我丈夫的失踪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她稍感兴趣地问。

“现在还说不清。不过,我发现你丈夫是与从童年就是朋友,在学校是同学,在公司是同事的松山,在同一时间到附近去登山,然后都失去了消息。同时,两个人都是要登百座名山中的最后一座山。”

“你是说,他们二人是商量好之后失踪的吗?”

“还不能那么说。我问你,警方没有来人问过你什么吗?”

“没有。松山和我丈夫是同时失踪,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的。”

越野感到从植村妻子那里再也了解不到更多的情况了。不过,越野从中却得到了启发,那就是松山与植村同时失踪决非偶然。

“有什么新情况请通知我一下。”越野说后,就离开了植村家。

越野在职期间的一位朋友,现在仍在松山家所属的派出所里任职,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那位朋友。那位朋友对此很感兴趣。

越野心中明白,只靠这些材料是无法进行搜查的。同时,两个人在失踪之前都没有异性关系的纠葛,也没有工作方面的往来,而且也没有遭到别人的嫉恨或者威胁。

尽管他们都不拥有巨额财产,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困难。退职后,他们都有存款,有退休金,生活过得很舒适安逸。也就是说,他们完全没有卷入犯罪的可能。

越野根据他前半生的职业生涯,也只能考虑到这种地步。

松山和植村至今仍无一点消息。

5

一年后的5月末,“五一”黄金休息周的余热过去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在此时,松山的失踪也以最坏的结果画上了句号。

辖区林业巡察职工在巡察位于药师岳和夜叉神岭之间的迁山(海拔二千五百八十五米)附近原始森林山火发火情况时,在一棵倾倒的树下面,发现了一具腐尸。

由于死亡时间过长,身体变形,再加上动物咬食,尸体损伤严重。

接到报案后,山林警备队立即派人赶赴现场验尸收尸。根据死者携带的物品认定,死者是去年6月下旬离家登山失踪的松山友一郎,68岁。

山梨县公安局小笠原派出所迅速与其家人联系,并要求认领尸体。

说是认领尸体,尸体已腐烂变形而且满身伤痕,连家属也无从辨识,只能是认定死者生前随身所带的物品。最后决定由松山的妻子与松山的生前好友越野一起前往收尸。

越野确定死者是松山,同时也确认死者的随身物品登山帽、手表、指南针、照相机、背包、眼镜等都是松山的。松山的手表准确地记下了松山死亡的时间。装在照相机内的胶卷上,还拍了几张登山途中想拍的山水风景。

松山妻子也确认照相机是松山的遗物。经解剖确定,死因系后脑部遭跌打导致脑出血并伴有脑损伤。

致伤物体鉴定为钝器,但鉴定意见则是,因现场周围布满了树根、岩石,难以确定是滚跌时撞击受伤还是被人所击致伤。

辖区派出所对死因虽有犯罪性嫌疑,但多数人的意见都倾向于事故死亡。

解剖后,尸体立即被送往当地火葬场火化,骨灰由家属领走。

从遗体所在位置推测,死者已经登完了第一百座山。这是悲壮的第一百座山。

葬礼可以体现出松山的人生功绩,参加葬礼的人排成了长蛇阵,送的花圈上既有政界要员的名字,又有商界大人物的名字。

报纸上还登了松山死亡的讣告。登山之友们从报纸上才知道了松山生前的功绩,无不为之震惊。原来若不是该公司生产的食品引起过食物中毒事件,他就会当上公司总经理。

松山的失踪,因他的遗体被发现画上了最后的句号,但植村的消息却一点儿也没有。越野的脑海里仍然留有一个重大疑团,那就是植村与松山之死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吗?不过,越野决定,从此不再考虑松山及其死亡之事了。

松山之死,在登山之友中一直都是热门话题。头天晚上他还住在凤凰棚屋,在辻山附近发现他的遗体却是在登完凤凰三山之后。他这种以死表明登完百座名山的做法,使所有的登山之友无不为之震动。

即使你登完了一百座名山,也不会有人表扬你,也不可能留下什么记录。但面对拼死登完百座名山,圆满书写自己的人生总结的松山,那些把后半生定格在登完百座名山的中老年登山者,无不感慨万千。

越野不打算在登完百座名山之后就像松山那样进行人生总结,他也不急于要很快登完百座名山,因为他对他的体力、精力都充满了自信。

放眼日本,除了百座名山之外,还有无数的好山可登。可是为什么那些各具风格的山却没有被列入百座名山一览表之内呢?相反那些令人无法首肯的荒山秃岭,却被列入了百座名山之中。

挑选是根据人的好恶,百座名山自然是代表着作家深田的好恶。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作家深田所挑定的百座名山,已成了中老年登山者们深信的一种新兴宗教,而作家深田久弥则成了这一宗教的开山鼻祖。

诚然,登山之友中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是谁选定的这百座名山,也没有看过深田的作品。但若不按挑选人所选的这百座名山登山,登山时就会有一种孤独之感。

6

在松山的葬礼之后,越野决定登凤凰三山。他打算亲自沿着松山可能走过的登山路线登山,并亲眼确定松山登山时所见到的景点。同时他还从松山妻子那里,借到了松山登山时所拍下的照片。

就在当年6月中旬的某一天,越野选择了梅雨期间的一段无雨天气,就开始了他的登凤凰三山之旅。

松山的登山路线有两条。第一条路线是先到登山大本营凤凰棚屋,然后经由御座石矿泉到燕头山山顶;第二条路线是经由青木矿泉到屯故泽。

松山到底选的是哪一条路线,谁也不清楚。在第一条路线途中可以欣赏到飞流直下的瀑布,但却有些绕远。经再三考虑,越野最后决定走第一条路线。

越野乘坐中央线在穴山站下火车,改乘到御座石矿泉的中巴车直达御座石矿泉。然后从矿泉又经约六个小时的长距离攀登,当到达长满林木的燕头山山半腰时,地藏岳上的方尖塔便映入了眼帘。这里与第二条路线的交叉处就是凤凰棚屋。

越野在凤凰棚屋度过了进山后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日本列岛整个受流动性高气压的影响,天气晴好。越野决定当天一鼓作气,沿山顶的道路登完三座山到达夜叉神岭。他这样决定,是因为这样走可以在途中看到辻山附近的原始森林,而松山的遗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另外,他还打算如果可能的话,要顺便到现场去看一下。当然,这样做会大大偏离一般的登山路线。

离开棚屋,走过一条坡度很大的林间道路,就到了名为“赛河原”的砂石斜坡。赛河原果然名不虚传,坡陡、路长、砂石多,确实是走两步退一步。地藏岳上的方尖塔明明就耸立在眼前,却怎么也靠近不了。

穿过砂石区,又进入了爬地松林带,穿过林带很快就到了山顶。隔着深谷下的野吕川河谷,眼前是以北岳为尊的白根三山,它雄伟壮丽,令人叹为观止。

山顶上冷风飕飕,全身的汗很快就消了。越野不由啧啧称赞,而且还领悟到了登山之乐。他取出照相机把镜头对准白根三山拍照,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松山所拍的照片中没有这一绝妙景观。

由山麓像负荷的蚂蚁一样艰难通过漫长而陡峭的山路来到山顶之后,松山竟然无视这样好的拍照机会。另外,松山没有沿着山路走西北方,也就是右手方向的早川山山脊走,相反他却走的是左手方向,即东南方向的白根三山。

从地藏岳到凤凰三山最高峰观音岳,沿途需要通过白白的砂石区、爬地松林带、高山植物群落地。在登山的过程中,隔着野吕川,眼中并排出现的白根三山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壮观了。

自从决心要登百座名山以后,越野能够叫出名字的山也越来越多了。

越是尽情地四处观望,越野心中的疑点就越多。在这满眼美景中,不管带多少胶卷恐怕都不够用,可是松山却一张也没有拍就轻而易举地放过了。当然,这也许是松山不想用照相机观望和拍照,而是想把这些美景深深刻在眼底之故吧。

不,松山不可能不用照相机拍照,他的胶卷上显示他在登山途中用过。不过,都是用快照拍摄的,而且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松山所拍照的,都远不如越野眼前所见到的美景好。

观音岳离药师岳近在咫尺,而且通路平坦宽敞。从观音岳穿过有明显足迹的白沙石中的登山路,就到了药师岳。然后沿着山路,就可以抵达夜叉神岭方面的原始森林,同时,如果天气好,绝不会迷路。

过了药师岳,岩石逐渐增多,从花岗岩石间穿过之后就到了沙拂岳。从这里起,就再没有山脊山背之分了。下了沙拂岳,就进入了丛林地带。

在下沙拂岳时,越野心中又越发感到奇怪,松山就是顺着山路一直走到这里,竟然一张风景照片都没有拍。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与松山走的是同一条登山路,所以松山所拍照片的地点应该是越野此前走过的山路沿线。可是在越野认为最好的拍摄地点观音岳、药师岳山顶上,松山一张照片也没有拍。

越野怀着极大的疑虑经过了南御室棚屋,终于到了辻山。令他遗憾的是,那里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到处找都找不到松山遗体的现场。从辻山走过林中长长的下坡路往下,就进入了松山未曾看到过的又一景区了。

穿过树林,眼前突然一亮,北岳就展现在了面前。这个地方叫“杖立岭”。据说此处观景极佳,登山者一般都会在此拄着手杖站立,或将手杖放在地上休息观景,此岭由此得名。

面对此情此景,越野不由目瞪口呆,惊愕不已!因为松山拍摄的照片中,确实有一张越野现在看到的北岳照片。

越野把从松山妻子那里借来的照片与眼前的实景进行了对比。

“这个老糊涂……”

越野想着,他不敢相信眼前北岳的这一实景。一瞬间他感到“这不是幻觉吧”?

死在辻山附近的松山,他不可能在他没有到过的杖立岭拍下北岳的照片。

越野呆呆地目视着北岳。

7

从凤凰山回家后的某一天,越野突然收到了一个出乎预料的电话。

“我想你也许会忘记了,我是植村公一的妻子。去年因为我丈夫的事,曾劳驾你到我家来过。”

听到姓名后,越野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当时我太打搅你了。你一直都很好吧?”

“好,谢谢你。说真的,我是想告诉你我丈夫的一点情况,所以才很冒昧地给你打电话。”

“你丈夫的情况有眉目了吗?”越野想起去年到植村家去的时候,自己曾说过如果有植村的消息,希望能告诉自己一下。

“说真的,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对我说,他曾在新宿看到过我丈夫。”

“说你丈夫在新宿?那他在新宿干什么?”

“这个……”植村妻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听说是在外流浪。”

“流浪?”

“他的朋友很吃惊地向他搭话,他却一转脸就像逃跑似地跑走了。”

“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的朋友说绝对是他。当他的朋友一叫他的名字,他有明显的反应,并扭头看了他朋友一眼,然后就吃惊地逃跑了。他的那位朋友还说,我丈夫的摸样有变化,但他绝对是我的丈夫。”

“在新宿的什么地方见的?”

“在西口的中央大街的地下道里。”

“请问你去看过吗?”

“没有。我,有点害怕。”听植村妻子的语气,越野感到她好像是想请自己去新宿确认一下。

“我最近就到新宿去找一下。不过,我认为你丈夫的模样可能会有些变化,所以请你给我几张最具你丈夫特征的照片,好吗?”

“好,我很快就给你送去。”

“另外,你能否告诉我一下,你丈夫那位朋友的姓名和联络地点呢?”

“当然可以。”

第二天,植村妻子把十几张植村的照片和植村朋友的联络地点交给了越野。

随后,越野便给植村的那位朋友打电话,询问了他见到植村时的大致位置后,立即带着照片往新宿去了。

越野心中在想,植村现在一定不在那个地方,被朋友发现以后,很可能已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植村朋友碰到植村的地方,是在京王广场大饭店通往东京都政府大院地下道的正中间。

越野首先到新宿警署去。他没有预先打电话,因为预先打电话的话,事情繁多的牛尾刑警就需要抽时间等候他。很凑巧,越野去的时候,牛尾刑警刚好在办公室里。

“越野老兄,好久不见啦!你还是这么精神。你能来我很高兴!”牛尾刑警满脸带笑迎接越野。

“我来打扰你这个大忙人,实在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我很想你啊!”

“我要是知道你路过这里而不来,我会生气的。像你这样的才干,退职后斗志仍不减当年啊!”

“你奋斗在第一线,一切都好吗?”

就在此时,青柳和大上两位刑警来了。

“真是难得相聚啊!”他们互致问候。

“啊,就是这种氛围嘛,现场的氛围。离开现场不久,我就很想再闻一闻这种现场的气息。”

“欢迎你随时随地来闻,我们始终都把你当做是现场之人啊。”

“好,好。我已经是老头儿了,不能再登台了。我能来闻闻味就感到心满意足啦!在百忙中打扰诸位,实在是对不起,我该走了。”越野说着,站了起来。

“越野老兄,你以后到新宿办什么事,一定要来跟我说说话。今天你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

牛尾刑警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感到越野并不是只为了见见面,说几句话才来找他们的。

“我想来这里找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要说流浪汉的话,这个地区现在有五百多个,而且都是按等级分片分布的。”

“流浪汉还有等级吗?”

“有等级。有现金收入、有找到食物的能力、厚包装箱纸室内有整套家具、无忧无虑生活的属于A级。不具备上述条件,仅有能力寻找食物度日的属于B级。那些什么也干不了、迷迷糊棚等死的属于C级。按照级别,A级分布在京王广场到东京都政府大院一带,B级分布在新宿中心大厦到世纪住宅公寓一带,C级分布在南口到新宿中央公园一带。请问你要找的是哪个级别的?”

“据说是在京王广场到东京都政府大院的地下道内碰到的,我想应该属于A级。”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不用,不用。让你们调查一科在百忙中找一个毫无目标的流浪汉,不是太大材小用了吗?我只是打听一下,作为一个重要参考。”

“好,有事你尽管招呼我。”越野向他们告辞后离开了新宿派出所。

正如牛尾刑警所说,中央大街南侧,排列着四五十个用厚包装箱纸搭的小屋,住着一些比较干净利落的流浪汉。

据说到了夜晚,这里人数会增加一倍多。越野想,如果到了夜晚,流浪汉们住进了小屋,就无从查找植村了。

越野发现,现在在小屋里的流浪汉中没有一个像植村的,于是就拿出植村的照片让他们看,问他们认识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

“这不是登山怪吗?”

“登山怪?登山怪是什么意思?”

“就是山里的妖怪嘛!就是喜欢登山呗!他又当流浪汉又登山。他说什么登完百座名山之后还要登新的一百座名山,所以他是一个登山怪。姓名嘛,我们都不知道。总之,住在这里的人,全都把世俗之名忘记了。”

“这个登山怪现在在哪里?”

“可能正在巡逻。”

他所说的“巡逻”,也就是为了找食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转来转去。

“登山怪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这说不清,反正登山怪的家就在那边。”

那个流浪汉指了指不远的一个小屋,接着说道:“可能夜里才会回来。你,你是记者呢,还是登山怪的亲朋呢?”

流浪汉在猜测越野是什么人。

“唉,就算是吧。”越野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越野心中暗想,如果植村心中有愧的话,当他从流浪汉那里得知有人来找过他后,他很可能会变换地方躲避起来。越野转而又想,既然他的那位朋友发现他后,他现在仍呆在这里,这就说明他没有要离开这里的迹象。

不过,令越野感到佩服的是,植村竟然能一边流浪,一边还继续登山,并制定出登新的一百座名山的目标。

在新宿区内溜达着消磨时间的越野估算好了时间,在傍晚时重新向中央大街的地下道处走去。越野发现,植村所住的小屋里好像有人。

越野朝小屋内问了一声:“里面有人吗?”

有一个流浪汉探出了头。此人正是照片的主人。

“你是植村吗?”

那个流浪汉满脸狐疑地点了点头。

“我姓越野,是松山友一郎的朋友。”越野自我介绍后,植村的脸色稍稍平静了一些。

“直说吧,我从尊夫人那里听说你在这个地方,所以我就到这里来找你。”

听越野说有事情要告诉他,植村就从小屋里“咯吱咯吱”地爬了出来。

“咱们到中央公园谈吧。”植村说着,便径直往前走了起来。搭眼看植村,他与常人毫无区别,衣服穿得干净利落,露在外面的手、脚、脸都干干净净。只是腰间系着一条毛巾,与城市的格调有点不符。

在公园找到一条长晃子的植村,像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招待客人似的说:“请坐。”

两个人并排在凳子上坐下之后,植树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你知道松山在山上死了的消息吗?”越野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知道。”

“你是在松山出发去凤凰三山的那一天,对尊夫人说了声你要去登八个岳之后,离开家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对吗?请问这当中有什么理由吗?”

“你怎么问我这种事情?”植村反问说。

“我听说,你在退职之前,不仅和松山是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而且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你们两个人又是在同一时期、登同一方向的山时失踪的。松山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亡,而你则变成了一个流浪汉。从你们两人之间长期的关系看,我认为松山的死因与你摇身变成流浪汉,这之间好像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请问你是警方的人吗?”植村改换了一下坐姿问。

“我一直当警察,四年前退职了,现在在家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而且和松山成了登百座名山的登山之友。”

“怪不得呢,原来是这样。我就想,如果你仅是松山的登山之友而不是警察的话,恐怕你也不会一直追我到这里来。与其说你是通过我与松山的关系,倒不如说你是根据多年的经验,经过调查之后来找我的吧?也就是说,你怀疑我杀害了松山,对吗?不过,你有证据吗?”

“我只不过是根据我的感觉。我们在松山的遗体附近找到了一台照相机,胶卷上还拍下了几张登山途中的风景照。不过嘛,我发现那些照片与松山所走的登山路线不吻合。松山的妻子虽然认为那台照相机是松山的遗物,但照片却不是松山在他走过的山路上拍照的。”

“那是为什么呢?”

“我估计,松山进山的第一天晚上是住在凤凰棚屋,然后打算登完凤凰三山之后,在夜叉神岭下山。而松山的遗体则是在夜叉神岭与凤凰三山之间的辻山附近发现的,这说明松山到了辻山之后就没有再往前面走。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松山的胶卷上却有几张应该是辻山到夜叉神岭之间的风景照片,这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那也许是拍照后又回到了辻山。”

“拍照位置是在离辻山很远的岭边上,同时,从辻山上到很远的距离拍照之后,再重新沿着山路往回走,那也不大可能!”

“喜欢拍照的话,那也不算什么苦累。”

“当然,那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相反我认为,可能是有两台照相机。”

“两台……”

“也就是说,有两台型号完全相同的照相机。即从夜叉神岭方向来了一个什么人,那个人也带着与松山相同型号的照相机,当那个人将松山杀死之后,调换一下照相机就离开了。植村,你有一台K公司产的小型照相机,对吗?你妻子已经承认了,而且产品名称也一样。”

“你是说,我杀害了松山,对吗?”

“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是你换了松山的照相机,那么现场留下的照相机就应该是你的了。另外,如果那是你的照相机的话,上面应该留有你的指纹。”

听了越野的话,植村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变了。

“不愧为警察,讲的真够精辟透彻。不过,现在还没有证据表明,有两台相同型号的照相机。你说的那些只不过都是推测罢了!另外,即使根据推测,也不能强制我用照相机上的指纹与我的指纹进行核对,你说对吗?”

“你说的完全对。松山之死的处理结果是事故死亡,即登山途中头部遭到岩石或树根撞击而死。我虽然原先也是个刑警,但我现在既没有调查权又不是该辖区警方之人,我没有理由对松山之死说三道四。我跟你说,我只是出于好奇心。由于这种好奇心,我才想找你问一下原因,也就是,你为什么在与松山同时失踪之后变成了一个流浪汉?”越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植村问道。

“我明白了。我认为你不是纯粹的好奇心。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正像你推断的那样,我一直憎恨松山。从童年时代起,松山就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从初中到高中,松山总是超过我。高考时,我们二人报的是同一所大学,他考上了,我没有考上。毕业后又进了同一家公司,他是领导,我成了他的部下。后来,和我订了婚约的女朋友又被他夺走,在玩腻了之后,他又把她给抛弃了。

“退职后,我的面前终于没有了他的身影,不过这个时间很短暂,很快我就得知,他的目标就是要登完我作为我人生总结而要登的那百座名山。

“松山他要从后面追赶我这个比他早几年退职的人,他以惊人的速度登完了百座名山中的九十九座。在他超过我的登山数之后,又好像在等候我似的,留下最后一座凤凰三山不登了。

“凑巧的是,松山在登他要登的凤凰三山之前,曾打电话邀请我说,‘我们两人同一天从相反方向一起登凤凰三山,在途中相会怎么样’?他好像知道我把凤凰三山留在了最后,同时还以为我与他一样,登完凤凰三山就完成了登百座名山的目标。

“我在电话上答应了松山的要求,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要杀害他的意思。临出发前,我给我妻子留话说‘我要去登八个岳山’,其目的就是告诉她登完百座名山之后,我就要离家出走不再回来了。你知道,我和我妻子之间感情非常冷漠,同时,家里面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因此,原打算登完最后一座山后就此离家出走,再去寻找另外一条人生之路的我,就伪装成登八个岳山以便瞒人眼目,销声匿迹。

“我从夜叉神岭方向登凤凰三山,在辻山与松山会合了。在百座名山的最后一座山上见面后,我们谈得非常投机,使我竟然忘记了心中长年累月对松山积累的仇怨。就在双方谈笑风生之时,松山突然嘲笑我似的说:‘在我登凤凰三山之前,你还没有登完百座名山。在这方面我又抢先你了一步,真是对不起啊!’听了他的话,我长期以来心中积累的仇恨就像休眠火山的岩浆一样爆发了。于是我就抡起用于防残雪用的登山冰杖,猛力向松山头部打去。然后我把昏倒在地的松山以及他的随身物品一起扔到了原始森林之中。我也没有心思再登山了,于是从莓平经甘利山下了山。下山后,当我冲洗胶卷时,才发现拿错了照相机。

“我当了流浪汉之后,又到现场去找了几次照相机。松山虽然是我亲手杀死的,但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遗体和他所带的物品。

“我之所以要当流浪汉,那完全是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人生目标。

“松山是我一生的仇敌,同时也是我要赶超的目标。就在我即将登完百座名山之际,我遭受了挫折,杀死了松山。从此我发现,我用自己的手毁掉了自己后半生的所有目标。”

“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我完全无权验证你的指纹,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呢?”

“反正都一样。”

“都一样?”

“无论是死在地下道里,还是被关进监狱里,我的生命都已到头了。充其量也只有半年时间了。”植村望着越野,好像在说“你看着办吧”。越野茫然若失地离开了植村。

“登山怪”这个名字起得真是恰到好处。植村被百座名山迷住了,同时也被山怪迷住了。被迷住的人不仅是植村,而且还有松山。

如果不被山怪迷住的话,松山就不会要求与植村在山上见面,就不会说出刺激植村的那句话。如果松山不说出那句话,也许这两个竞争对手就会在登完百座名山之后,忘却人生中的宿怨,和睦共处了。

越野想着想着,突然领悟了:山怪不是住在山里面,而是隐居在人的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