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洋介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庄造死于交通事故。又过了三年,洋介十七岁,高中毕业前,“母亲”感觉腹部异常,经检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一切治疗都无济于事了。

医生叫来洋介,告诉他病人最多存活三个月。可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哪里等到三个月,发现异常后仅仅一个月,入院三周就去世了。临终前,她反复呼唤着洋介和丈夫的名字。

医生没有告诉秋子她得了什么病,但她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死前一周,她把洋介叫到枕边,神智开始不清,嘴里说着胡话。

有时候母亲清醒过来,宛如梅雨天转晴的片刻。她正色对洋介说:“妈要走了。”那表情业已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妈,别瞎说,再等等就能出院了。”洋介掩饰着内心的悲痛为妈妈人鼓劲儿。

“行了,我知道。真舍不得撇下你一个,孤零零的。可你是男孩子,总能耐住寂寞活下去。趁着妈脑子清楚,有话跟你说。”

“妈,求您了,别提这些伤心话。”

“洋介,别躲躲闪闪,好好听着。这是关系你一辈子的大事。”她拼命振作,抗拒着昏迷。

“我听着呢。”洋介从母亲的声音里感到不同寻常的震撼。

“你听我说,你不是我和你爸生的孩子。”

“您胡说些什么呀!”

“这是实情。你用心听。”

“全是昏话,我可没法好好听。您和爸要不是我父母,那我的父母在哪儿?我跟您发火了呵。”洋介以为,母亲看似清醒,其实已经糊涂了。病魔侵害到脑细胞的缘故吧。

“你信妈的话。除了我和你爸,你还有生身的父母。详细经过你去问洼田医生。妈的衣橱顶层抽屉里有一个紫色的匣子,收着你娘留下的东西。没准儿能找到你生身父母的下落。这就是我走以前想告诉你的。”

“妈,我不信。您骗我的吧。您说呀,这不是真的!妈!妈!”洋介呼唤着,母亲已经不省人事,开散的视线漫然浮在空中。

洋介不愿相信母亲的话,心头沉甸甸的。洋介想否定它,当它是临终之人的梦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分量越来越重。到底是毫无意义的胡话,还是真实可靠的遗嘱,看看母亲的衣橱就清楚了,洋介却不敢看。

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八年,从未怀疑过的母子关系忽然由母亲单方面否认了,实在难以接受。即使这是实情,干嘛要说出来呢?

不过,思考这些假设证明,洋介已经开始相信母亲的话了。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拉开了母亲衣橱的抽屉。最里面有一个紫色的匣子。惶惶然打开一看,匣子里放着一条黄金和白金交错的项链,还有一纸信笺。项链看上去相当贵重。

信纸上有几行秀气的小字,大意是:感谢关照,孩子因故留下了,多多拜托。署名杉田时子。

字体不是母亲熟悉的字体。眼见确凿的证据,洋介还是难以置信。一周后,母亲死了。亲戚都离得远,跟外人没什么两样。是左邻右舍凑在一起帮着料理了丧事。

母亲被装在小小的骨灰罐里回家了。当晚洋介向洼田医生核实母亲的话。

“是么,你母亲这么说的?”洼田医生把充满怜悯的目光投向洋介。是他先发现了母亲的癌症。

“母亲说详细情况让我问您。”

“你母亲说的是实情。你的亲生母亲叫杉田时子。”洼田医生点头肯定了母亲的话。

“果真是这样么?”洋介彻底绝望了。

“我受你父母之托,明知违法,还是开具了出生证明。我相信,为了你的幸福,这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母亲干嘛临终前说这些呢?不是太残酷了么!”

“你得体谅你母亲的一片苦心。她是不想让你变成孤儿呀。”

“生了孩子扔下不管,这种狠心的母亲,我现在也不需要。我只有死去的母亲。”

“但你否定不了亲生父母存在这个事实。你母亲希望你尽量找找他们。”

“我不想。他们既然抛弃了我,我有权利不认这样的父母。”

“那是你的自由。法律上你是香取家的亲生子。”通过洼田医生,洋介了解到自己出生的秘密。他对抛弃自己的生母产生了强烈的愤怒。信笺上写着“因故不能抚养”,那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呢?

生母的名字算是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呢?姓名也没有留下。

让女人怀了孕、生下孩子不得不抛弃,自己却溜得干干净净,这种男人肯定毫无责任心。要么极其迟钝,连女人怀孕的事都不知道。

如果能找到亲生父母,洋介想复仇,报复抛弃他的母亲和迫使母亲这样做的父亲。

“父母给你起名‘洋介’,是希望你有大海(洋)般开阔的心胸,能助人为乐(介)。”

虽然洼田医生这么说过,得知出生的秘密以后,他实在无法宽宏大量。对养父母的怀念和感激越深厚,对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憎恨和愤怒也越强烈。若不是养父母收留,自己也许就流落在野外路边。亲生父母对待自己仅仅像猫狗一样。

说不定养父母预料到自己得知真相的愤怒才取了“洋介”这个名字。但是,养父母的仁慈与亲生父母的冷酷由此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

2

养父母居住的房子是租来的。他们在神奈川县西端的八市开着一家小店,经营海产干货。小店受超市挤兑、每况愈下的时候,养父庄造死于交通事故。养母和洋介靠抚恤金、保险金苦熬了三年,养母又病故了。

刚过了四十九天服丧期,安葬了骨灰,洋介就高中毕业了。本来准备参加升学考试,现在只好放弃。为了活下去,先得找工作。当地也有几个地方用人,洋介却想到东京闯一闯。尽管漫无目的,按他的想法,风险大,相对机会也多。

有什么机会他一无所知。不过,正因为人多,竞争激烈,也许会形成巨大的空洞。自己刚十八岁,充满了不可估量的可能性。反正是一搏,他想赌大的。

有一句老话“少年壮志当凌云”,洋介擅自解释为“趁年轻大赌一把”。大赌得在大城市,非东京莫属。

虽没什么值钱东西,变卖了养父母留下的家产,到手也有八十万日圆。加上洼田医生和邻居们的饯别礼,数目接近百万。以此作为人生的赌本,洋介来到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