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高山住了两天,大致的景点差不多都去了。即使是追朔往事中的旅行,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全都如愿。追朔遥远的过去,就等于揭开过去的疮痂。然而揭去旧的伤疤,就会喷出新的鲜血。町野决定让追朔的思绪停下来,不再继续往前走。

高山的街道上比刚来的时候又热闹了许多,接踵而来的外国旅游团队使高山又充满了一种祥和、离奇的气氛。一问才知道,原来把高山作为大本营的新教社团要在这里举行隆重的国际庆典活动。高山的悠久历史吸引了世界各国的新教徒。

町野决定在庆典活动开始前离开高山,下一站去北陆地区的山村。

来到车站,町野盘算着以后的行程,抬头看见墙上贴着高山通往各地的出租车价格表,其中有一处叫做“郡上八幡”。

町野隐约还记得这个地名。上次和家人来的时候,聪子想去那里,但因大雪封山只好作罢。

“不妨到上次没能去成的地方看看。”町野心想。早就听说那个地方是位于北浓山脉的一座美丽的山间小城。如果从东京去,中间要在名古屋、美浓太田倒两次车,而且从美浓太田下车也还有很长的路。比去高山要远得多。町野叫了一辆出租。

“去郡上八幡!”上车后町野对司机说道。

汽车沿着158国道一直向西驶去。穿过高山线,住家逐渐稀少,建筑也变得普通起来。

“这条路后天就没法走了。”司机显然是指新教的庆典活动。一会儿,汽车的右前方出现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

“那是新教的大本营,叫做神殿。”司机解释道。

但见“神殿”屋顶上那巨大的头盔凤翎形的横梁金光四射,横梁的中央有个西红柿状的红球。虽然没有过去的古朴,但作为高山的一个新景而放出夺目的光芒。

“据说建神殿时,要让那个凤翎形的横梁从高山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那个红球是太阳和火的象征,表示神雨从天而降。受到神雨沐浴的绿叶呈荷花状绽开四十八瓣,表示神威浩荡。若是傍晚从西面返回高山,耀眼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导游”着。为了筹备庆典,穿着特制服装的志愿人员穿梭在公路上。

据说通往郡上八幡的新公路已经建成通车,比过去更便捷了。途中超过了几辆观光大巴。从车牌上可以看出,甚至有从九州和东北地区来的。

“这些车都是去白川乡的。平时都这样,节假日便可想而知了。”看来司机经常在这条路上跑。

“白川乡很远吧?”町野想起当时聪子也想去白川乡,也因为大雪封山没有去成,而是去了高山郊外的民俗村。

“因为还要往回绕,要花两倍以上的时间。”司机似乎在暗示车费也要加倍。

“往回绕?那晚上能到目的地吗?”

“今天不太堵车,也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町野突然想到不妨到白川乡去看看,白川乡以大家族制度的发祥地而闻名,也曾是平家落人的故乡。

想到白川乡是妻子曾经想去而没有去成的地方,町野感到好像已经追朔到了过去的终点。他站在终点上,摆脱了失去妻子的悲伤,重新振作起来。

汽车朝着新的目的地疾驶而去。离高山越来越远,来往的车辆一下子少了下来。因为不是节日,去白川乡的车也不多。

前面的坡度骤然增大,车速慢了下来。驶过高山的街市,远处可见一条蜿蜒的山脉。司机告诉说那是北阿尔斯山,山脉中央可见一座直耸云霄的山峰,那是“笠岳”。十几年前去民俗村的时候,曾为它的奇异姿态所感叹,但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公路更加蜿蜒曲折,汽车在崎岖的山谷中缓缓而行。虽说已是晚秋时节,但山坳里的秋色正浓,散发出令人陶醉的气息,好像是在趁严冬来临之前的短暂时刻,把积攒的所有能量全部释放出去。

翻过几座山峰,汽车进入了山谷的深处。山中的村落时远时近,好像在和他们诉说着心中的悄悄话。一座巨大的水坝出现在前方。

“这是御母衣湖。”司机解说道。

町野听说过它的名字。据说为了建造这座水坝,400户居民的房屋被沉入湖底。看着湖中湛蓝的湖水,使人感到其中饱含着难以形容的凄怆。

“颜色很可怕吧。这是那些失去家园的人的悲愤之色。”司机说道。

“悲愤之色?怪不得呢!”

“也许是这个原因,没有人到这里来投水自杀。”

的确,湖面像死了一样沉静,湖水的颜色像是一块坚硬的绿色玻璃覆盖在湖的表面,即使跳下去也会被弹出来。

湖畔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处,周围看不见一户住家。起伏的群山和碧蓝的天空映照在湖上,本应构成一幅美丽的图景,但此时却显得无比凄凉。即便是匆匆一过的游客,看到这充满悲恨的色彩也不能无动于衷。也许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和这里一样,大自然的景象和人们的心理如此相似。一棵巨大的樱树向他们靠近。

“据说这棵樱树原长在一座寺内,后来寺庙被湖水淹没,村民们把它移栽到了这里。每年春天,原来村子里的人都要聚集到这棵樱树下赏花。随着岁月的流逝,每年来赏花的人越来越少了。”

町野不禁想像着村民中谁将是“最后一个赏花者”?

“太悲惨了!”町野自言自语地说。耳尖的司机听到后说:“你算说对了。这样的赏花真让人心碎!”

“对于失去家园的村民来说,这是唯一留下来的家乡纪念。他们是怎么赏花的呢?”

町野想像着村民们在这棵“悲伤的樱树”下赏花的情景。

久别的村民互致问候,叙说着重逢的喜悦,交杯痛饮,载歌载舞。

然而,一棵樱树却产生不了樱林中那樱花飞舞的景象。周围是充满悲色的湖水和荒凉的群山,这种赏花一定充满了寂寞寥寥的气氛!

过了“悲伤的樱树”,沿着湖畔继续前行,前面开始下坡。突然汽车前方出现了大都市的幻影,成排的房屋,屋顶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远方。

“这是御母衣水坝。据说是个填石式大坝,就是把岩石固定起来修筑而成。”司机的话把町野从眼前的错觉中拉回。堆砌的巨大岩石就像无数住家的屋顶,使人产生大都市的幻觉。

汽车继续下坡,沿途可见修筑大坝时留下的工地遗址。再往下走,出现了山形屋顶的建筑。没想到在这偏僻的深山里还有这种建筑。汽车进了一座小村。好像还有温泉。过了村子,右面是庄川,在庄川的对面耸立着一座山峰,格外醒目。由于山体滑坡,里面的岩石露了出来。

“那是归云山。战国时代,那里有一座城堡,后来被一次大地震埋在了里面。”司机指着滑坡的痕迹说道。

“这深山里还有城堡?”

“据说天正年间(公元1573年—1592年)发生了大地震,整个城堡连同一千好几百人都被埋了进去,和城一起埋没的还有黄金。按当时的价格值五千亿元!据说现在有关部门还在组织探宝!”

“真的吗?”

听到这里有一千几百人的城堡就已经令人惊讶不止,又说埋着五千亿元的黄金,简直像是天方夜潭。不知不觉,汽车驶进了荻町。白川乡在荻町的一角。据说这种山形屋顶的建筑是白川乡的象征。

2

町野一直以为白川乡是那种山形屋顶建筑的大本营,可到这一看,才知道并不是这样。这里除了山形屋顶的建筑,还有很多普通的民居。新铺设的国道把街道一分为二,观光大巴一辆接一辆开进来。村里通了电和煤气,也有自来水,甚至还有钢筋混凝土的大厦。

古朴典雅的山形建筑物变成了旅游餐厅或卖纪念品的商店,游客们在导游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如果到了节假日,其纷杂程度一定不亚于大城市。历史的古朴正在一天天被现代的气息所淹没。然而,正是历史的古朴吸引了来自八方的游客。

在白川乡吃完午饭后上车前往郡上八幡。太阳开始向西偏斜,天色越来越暗。

“到远山家去看看吗?”

来的路上看到的第一个山形屋顶的建筑就是远山家,现在成为白川村最吸引人的建筑,目前作为民俗馆对游人开放。远山家的人住在公路边的钢筋混凝土房子里,与没有安装现代化设备、为观光而用的山形屋顶建筑形成奇妙的对照。

“不啦,直接开过去吧。”町野回答说。

汽车顺着来路飞快地开着。阳光被山峰遮挡,东面的山腹开始进入阴影之中,红叶不像来的时候那么鲜艳。

汽车重又开到御母衣湖边。

“到坝上看看吗?”

“好!”

这是妻子想来而没有来成的地方。作为旅行的纪念,站在湖畔可以亲身体验一下湖面的悲色。汽车离开公路开上了大坝。

从车里出来,湖面的冷风吹来,町野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湖的西岸完全进入了山的阴影,湖面的悲色显得更加浓厚。

对岸的山腹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白光,没有人家的荒凉秃山像一具横卧的恐龙尸体。朝归云山的方向望去,山腹中地震崩落的遗迹给这荒凉的景色更加涂上一层凄凉。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一片美的乐土,但人类挥舞手中现代文明的屠刀,使其遭到无情的涂炭。原来构成大自然之美的群山、湖水,现在却带着无比的悲色,像在诉说着心中的遗恨。

堤坝上有台阶可以直下到湖边,台阶前拦着一道铁链,禁止游客进入。

“哎!好像下面有人!”町野只觉得视野的远处有一道鲜艳的色彩掠过。司机正坐在车里抽烟,显然毫无察觉。

町野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急欲弄清它的真面目。那分明是女人的装束!堤坝管理人会穿那么鲜艳的衣服?现在天都快黑了,一个女人下到禁止入内的湖边去干什么?

町野朝司机打了个招呼便顺着台阶走了下去。台阶很深很陡,町野下到了底下。只见一行脚印一直通向湖边,一个城里人打扮的女子站在那里凝视着湖面。湖面的来风将她脑后的长发微微掠起。

司机还说没有人投湖,但看着女人的后影,分明是在一步一步地朝湖中走去。女人觉得背后有人突然转过脸来。

“你……”町野刚要开口,后面的话不由得咽了回去。这不是在火车上坐在一起的那个少女吗?她背负着“死湖”的悲色站在町野的面前。

“又见面了!”她把上次町野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表情就像是一个被人看见做了坏事的孩子。

“我们是第三次见面了。我看见有人好像下到了禁入区,才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吗?”町野感到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寻常的东西。

“看湖。多美呀!”

“就一个人?”

“嗯。”少女镇静地答道。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还没定。”

“可是天就要黑了,夜里会冻坏的。”町野说着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服,一件得体的西装,外面披着一件很薄的外套。

“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少女的口气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感觉。

“如果不介意的话,上我的车吧。我去郡上八幡,中途到牧户就有旅馆,从那儿也可以到高山。”町野极力劝说着。面前的少女好像在犹豫。

“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但在这儿碰面终归还是有缘分。这么偏僻的地方,把一个女子扔在这儿,总不放心。”

“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那女子好像体察到町野的心情而一个劲地道歉。

“那么上车吧,这儿太冷了。”在大山的阴影中被寒风一吹,身子直哆嗦。少女大概被冻坏了,顺从地跟在町野后面来到车旁。司机见町野带来一个少女,投来疑惑的目光,但也没有再细问什么。

汽车又开始行进。当回到庄川村的牧户时,町野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女,她好像在问她下一步怎么走。

“真不好意思,我也一起去郡上八幡行吗?”她略带拘谨地问道。

“没问题,没问题。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巴不得有个旅伴呢!”看到町野表示欢迎,少女略微松了一口气。

“忘了告诉你了,这是我的名片。”町野说着掏出名片。

“啊,对不起,我叫木目田由起子。”少女也自报了姓名。

“噢,这个姓很少见呐。”

“是,树木的木,眼目的目,田地的田。”

“那么吉岛家的来客留言簿上的签名是另外一个人了。”

“吉岛家?”

“是这样,在高山我顺便到吉岛家看了看。一个比我先去的人在来客留言簿上签了名,叫相田由起子。于是就联想到了你。”

“那就是我呀!如果我们谁再早点儿或晚点儿,说不定就会在那儿碰上。真是太遗憾了。”她说着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到底还是你。可留言簿上写的是相田……”

“我那是横着写的!木目田横着写,老被人念错。”

“啊,原来是这样。”

不知不觉,汽车出了158国道。一过分水岭,所有河流便一起向东流入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