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聪子知道了公一的死讯后,几乎处于半疯迷的状态,儿子是她生命的全部。尽管受到公一非礼的迫害甚至生命都受到威胁,但对她来说,失去了儿子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町野目睹了聪子对公一执着的母爱,他甚至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后怕。他庆幸自己没有对公一下手。虽说是为了保卫妻子的生命。纵有一千条理由,对于杀害公一的町野,聪子也是无论如何不会饶恕的。

町野差一点儿不仅要失去儿子,还要失去妻子。然而,现在和失去妻子已经没有什么两样。她已经沉入极端悲伤的深渊,再也浮不起来了。自从公一死后,她整天显得目光呆滞,精神恍惚,嘴里像诵经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念叨。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念诵儿子的名字。

必须想办法让妻子摆脱对公一的追忆,否则,她将变成一个废人。町野决定带妻子去旅行。

“我不想去!”妻子一口拒绝了。

“出去换换环境,对你的心情有好处!”

“不!那会使我更加想念和公一一块儿出去旅行的情景,更不好受!”从那以后,町野再也没有提旅游的事。

公一的葬礼非常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屋里只剩下了夫妇两个人。一下子似乎安静了许多。聪子一天除了给町野做三餐饭以外,终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对着公一的相集和遗物发愣。

一个星翻过去了,凶手还没有抓到,他们整日在焦急中等待。十天过去了,这天町野回到家,发现聪子的神情和前两天大不一样,过去像死人似的无神眼睛闪耀着光芒。

“你快瞧,不对呀!”她迫不及待地对刚到家的丈夫说。

“什么不对?”

“看!这不是公一的!”聪子手里拿着一串葫芦把它送到丈夫眼前。

“你说什么?这是在现场捡到的。怎么,不是在高山买的那个吗?”

“我看影集时突然想起来的。你还记得日下部家前面那个卖紫杉雕纪念品的小店吗?那个滑稽的店老板,我们去的时候,他不是还问每串葫芦有几个吗?”

“是吗?”町野实在有点儿记不清了。

“没错!你说六个,店老板说不应该说六个葫芦应该说六瓢,六瓢再系上一个骰子,就成了六瓢系骰,六瓢系骰就是无病消灾你还觉得滑稽,哈哈大笑来着。”

“好像有那么回事。”往日欢快的一幕蒙蒙胧胧地浮现出来。

“没错!所以应该有六个葫芦才对。可你现在数数?”

“六个葫芦……”听妻子这么一说,町野开始数起来。

“只有五个呀!”

“所以不是六瓢系骰,这不是给公一买的那个!”

“也可能是公一弄丢了一个?”

“可能是吧。也不一定!”

“不一定?那是谁的呢?”

“说不定是轧死公一的凶手掉的!”不错,警察也那么说过。可都买了十几年了,这么长时间,六个瓢掉了一个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见过公一带着它吗?”

“见过呀!”

“数过吗?”

“没数过,好像是六个。”

“也许出事的时候掉了一个。”

“说不定还在现场!”

现场他们已经去了好多次了,每次都买上鲜花和公一爱吃的东西放在那儿。

“再去找找看!”

虽然出事后警察已对现场做了严密的搜查,但不亲自去找一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也去!”委靡不振的妻子又恢复了活力。

2

现场位于世田谷区等等力的一条偏僻胡同里。白天汽车为了抄近路都从这里走,显得十分嘈杂,但到了晚上,却十分清静。

事故发生已经十几天了,警察在现场做的标记也已模糊不清。第一次领妻子来的时候,妻子趴在那个令人心痛的标记上哭了好长时间不肯起来。为了不影响交通,警察硬把她从地上拉走。

夫妻俩在路旁摆上鲜花,然后就像篦头发似地寻找起来,然而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么小的东西,也许早就被风吹跑或者被雨冲走了。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又到负责办案的警察署打听,警察署说没有发现那种东西。

“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抓住他!”警察署负责办案的永井接待了他们,就是永井最早通知他们公一出事的。

案发后,警方展开了一系列调查:根据掉在现场的油漆渣儿查明车型;通过走访寻找目击者或知情人;对汽车修理厂、钣金工厂、喷漆厂一个不漏地进行搜查;同时通过媒介呼吁当时的过往车辆和目击者进行协助。但由于现场地区下了雨,肇事痕迹差不多冲刷一净,给搜查造成很大困难。

虽然不能断定葫芦是不是公一的,但葫芦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夫人说的,我也认为很有可能。”永井像揣摩什么似的看着葫芦。

“看来还是凶手掉的……”

“虽然不能断言,但很可能是凶手掉的。”

“再到买的地方去问一问。”

“如果不是你儿子的东西,就必须弄清它的来路。可是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再加上这种东西哪儿都有卖的,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永井也显得有些悲观。

的确,这种“六瓢系骰”是紫杉雕中卖的最多的,而且价格便宜,不仅仅高山市,在歧阜县也广为出售。要找到这个葫芦的来路,简直比大海里捞针还难。

“不管怎么说,先把它放在这儿好吗?”永井建议说。

“好吧。”

正当町野准备告辞时,突然感到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对他笑着,虽然是遥远的记忆,但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

“青柳君!是你!”

“啊!你们夫妇都在,真没想到在这儿又见面了!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青柳微微笑着。一只袖子插在上衣的口袋里。

“真是太巧了!好长时间没见了!”町野也大为惊讶,没想到在这儿遇见公一的救命恩人。青柳是别的警署的,到这儿来也许有什么公事吧。

“是老朋友吧?”送出来的永井流露出吃惊的表情。

“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孩子好吗?”青柳先后对永井和町野夫妇说道。

“嗯,还,还……”町野一下子结巴起来。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青柳顿时领悟到公一出了什么事。青柳以一条手臂为代价拯救了公一的性命,他当然有权过问公一的情况。

“不,我一直想告诉你。”

“孩子怎么了……”

“是这样,公一在这儿的管区内被汽车轧死了。”

“什么!轧死了!公一君……”刹那间,青柳不禁哑然失惊。青柳用一条手臂换回了公一的生命,公一死了,青柳那条失去的手臂也就毫无价值了。

“让我来说吧!”让父母述说自己孩子的死无疑是一种痛苦。于是永井接过了话茬儿。

“原来是这样,真想不到。真是太令人伤心了,我从心里表示慰问。”青柳说着,就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深深地低下头表示哀悼。

“您舍命救了孩子的命,现在却变成这样,真对不起!”轮到町野道歉了。此刻他想到,如果自己亲手杀死了公一,怎么对青柳交待呢?这种道歉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公一君对我来说也像亲生儿子一样,但愿尽早抓住凶手。”虽然这不属于青柳的管辖范围,但他表示也要为抓到凶手尽一分力。

3

公一的死对青柳是巨大的打击。青柳用一条手臂换来了一个生命的延续,他常常以此感到自豪。还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宝贵呢。正因为这样,他忍受了失去手臂的种种痛苦。

由于失去了一条手臂,自己的后半生受到了多么大的限制。世界是为正常人而设计的,不仅精神社会是这样,物质社会也是这样。想想看,人类使用的工具、机器、穿的衣服、甚至各种首饰品,哪一样不是为正常人设计生产的。

青柳不时感到断臂的伤口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去过多少家医院,找了很多名医,都说无法根治。

但一想到这疼痛是以一个生命的复归为代价,他就默默地忍受了。想到他所拯救的幼小生命的美好未来,他甚至觉得断臂的疼痛也减轻了。

但是,自己用一条手臂换来的年轻生命却被无情的黑手扼杀了。

“我的手臂究竟是为了什么……”青柳不禁用力咬紧了嘴唇。从今以后再疼痛时也不会有能够医治的特效药了。

他恨不得自己亲手抓到这双无情的黑手。青柳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美千代已不是过去的美千代。有了外遇的她早已失去作为妻子的名分,但她还在拼命地扮演着妻子的角色,青柳也在扮演着丈夫的角色。

青柳家已经变成了“戏剧家庭”,尽管如此,妻子和家庭对于他来说仍是不可缺少的。

青柳正在换衣服,美千代在一旁等得不耐烦。

“喂,有件事和你谈一下。”严肃的口气中充满冷淡和蔑视。

“什么事?干嘛那么一本正经的!”要是过去,她总是问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请你让我去到那个人那儿!”

“你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美千代又逼了一句。

“知道?知道什么?”

“别装傻了!我和今井的事!”

“噢!那个叫今井的。”看来预订饭店时留下的那个名字是真的。

青柳以这种口气暗示他已经知道了妻子的不贞。

“那么说3月8日你在P饭店啦?”

“有一个紧急任务。你怎么知道的?”

“你回家之前,恋冢来电话说的。”恋冢是青柳的搭档。

“恋冢没有去P饭店。”

“本来恋冢也想去的,但他说不知为什么被派到了别的小组。”

恋冢平时和美千代很熟,所以和她无话不谈。

“那和你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们离婚吧!”

“离婚?你又在说傻话!”

“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想我也不再是你的妻子了。”

“离婚必须双方同意。”

“所以现在和你谈,请你同意!”

“我不知道你和今井是什么关系,也不想知道。只是你突然提出离婚,我毫无准备。”

“你知道我已经有了新的男人,明明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讨厌和这样的人做夫妻。”

“难道没有一点儿重新考虑的余地?我们在一块儿生活了二十年,如果可能,我想今后我们也永远在一起。”青柳想,但愿妻子是“一时的糊涂”。

“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我已经想好了!”美千代的眼睛告诉青柳她已经铁了心。

“美千代,你醒醒!你的双眼被蒙住了!”

“我什么也没被蒙住!是以前的我被蒙住了双眼,现在我已经醒过来了!”

“你难道就这么绝情?”

“求求你!跟我离婚!我现在一分钟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呼吸同一间屋子里的空气!”

“美千代……”青柳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那个曾经发誓“永远爱你”的妻子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妻子的目光里充满从未有过的憎恨。

“我,只想让那个人用双手来拥抱!”美千代的话像晴天霹雳深深地刺痛了青柳。原来是这样!青柳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这就是说,在他失去手臂之后,她就在满腹苦楚中煎熬了十几年!

“你还是你,只是少了一条手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变,以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在你失去手臂时就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到底是哪儿变了,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变了,不是以前那个我爱的你了。我爱的是以前的你,不是没有手臂的你。在我遇见今井以后,我的这种感觉是那么的强烈,当今井用双手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终于找回了以前的我……”

“住嘴!”青柳打断了她的话。眼前的这个女人甚至连妻子的外壳也没有了。她不仅背叛了青柳,甚至侮辱他。即使是一时的糊涂,也决不能宽容她。

青柳从未因肉体的欠缺而感到失落,相反地,他感到自豪。

然而那残缺的手臂不止一次地让他悔恨痛心:驾车和格斗时,总比同伴慢半拍;就在离罪犯一步之遥、眼看就要抓住的时候,却因单臂力量不足而使罪犯从手心里逃之夭夭。

然而他那天生不服输的性格使他站在了治安第一线。

没想到就连妻子也说什么“用双手”。尽管他怎么也做不到用双手拥抱妻子,但他自信有超乎残臂之上的爱和相互的信任。失去的只不过是一只手臂,但爱和信任的力量是无穷的。然而她却把爱和信任比做一只手。

面对掉在铁轨下无人相救的幼儿,就在列车冲过的一刹那,挺身相助,这就是青柳的性格。即使不是警察,他也会那样做。

这正是青柳的人生价值观的体现。美千代否认,甚至侮辱了青柳的价值观。

“好的!就按你说的,离婚!”青柳点头表示同意。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奇怪的是,对她既没有怨,也没有恨,有的只是一种失望感:以前怎么爱上了“这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