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想走嘛!”大桥牙子扬着头,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这么近的路……”从饭店到那家餐馆不过两三百米远,筱泽干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虽然自己有一辆半旧的“皇冠”,但眼前这位娇小姐根本不屑一顾,好像一坐这车就降低了身份似的。

看着饭店前面等着拉客的出租车排成了长阵,筱泽想,实在不行就打车去吧,可这么短的路实在不值得。

“不嘛!你没见这么大风,冻死我了!”说着她拢了拢头上时髦的长发,这是她在最新潮的美容店做的。

没办法,只好上了一辆出租车。

上去后说了要去的地方,司机吃了一惊,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那不就在前面吗?”

“对不起,有点儿急事,我出双倍的钱。”

司机还是不住地叨叨。

可也是,等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排到,这么近的路刚够基价,放在谁头上也不会有好脸儿。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哪会想那么多呢。她从小过惯了靠别人服侍的生活,与其说缺乏对别人的体贴,倒不如说她压根儿就认为不需要那么做。她的信条是,只要付了钱,我想干什么别人就得为我干什么。

饭店里的饭吃腻了,所以筱泽提议今天晚上到外面吃。

她点的是一家有名的法式餐馆。筱泽不喜欢吃肉,所以平时很少去法式餐馆。再说,饭店的法国菜比外面的要正宗得多。筱泽不禁皱了皱眉。

看到筱泽一副为难的样子,大桥牙子噘起了嘴。

“怎么,不想和我一起吃饭吗?”和牙子约会吃饭,她点的都是最高级的菜,丝毫不考虑筱泽的承受力。一次约会差不多就得报销他半个月的工资。但是,一想到她那位财大气粗的父亲,把她弄到手就等于得到一大笔财产,筱泽的心便平静下来,权当是先行投资吧。

自从认识她以后,她那含情脉脉,她那调情似的撒娇,令他多少次心潮翻滚。她那不惜金钱精心雕饰的容姿令多少男人企足翘首,甚至同性之间也投来嫉妒的目光。她的柔情绰态令筱泽欲罢不能。

然而,筱泽在挑选女人上,自有他的一套标准。长相不是主要的,即便差一点,也要找有后台的阔小姐。这是最最明智的选择,不会有错。再漂亮的女人,她的脸蛋儿也只是昙花一现,她的魅力也不会保持永远。不能被女人华丽的外表所迷惑而遗误终生。

“今天晚上我想喝香槟。”进了餐馆坐在预约好的餐桌前,牙子说道。侍者恭恭敬敬地递上菜单,牙子伸出纤细的手接过来。

“请来一瓶最好的香槟。”这么一瓶酒,筱泽半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该你了。”牙子把菜单递给筱泽。

筱泽不喜欢在吃饭前罐一肚子酒。

他正要翻过去,牙子赶忙按住他的手说:“那我也退了!”

“怎么?”筱泽不解地问。

“还‘怎么’?你不点我一个人点有什么意思!”牙子露出轻蔑的笑。

“好,我点。”

筱泽终于从牙子那里学到了一课:两个人在外面吃饭,不能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而要考虑双方的平衡。

饭吃完了,侍者推来了甜点车,上面放着各种甜点。筱泽感到肚子已经鼓鼓的了,最多再来一小碗冰淇淋。

甜点根据个人的口味任选,可以一个人拿一份儿几个人分着吃。

“你喜欢吃什么,拿一份儿!”牙子劝道。

“实在吃不下了,你拿一份儿我吃一半儿就行了。”

“那像什么样子,快拿一份儿!”牙子有点儿不悦的样子,她从来没想过还有两个人分吃一份东西的事。这只有穷光蛋才能想得出来,根本不配到这种餐馆里来。

对于她来说,吃饭不仅仅是吃饭,而是享受气派。最重要的是要向餐厅的老板和周围的人显示自己的富有和体面,而自己的食欲则是次要的。

吃完晚饭后起身准备回旅馆。不巧,因为刚才下起了雨,等了一会儿一辆空车都没有。

“叫一辆包车吧。”牙子淡然地说。

筱泽无奈,返回餐馆去打电话叫包车。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奔驰”。

到了饭店,两个人进了房间。就为了这一个小时的情欢,筱泽特意订了一个豪华套房。那种公司小职员才用的标准间,牙子是绝对不会进的。

不管怎么说,总算得到了她。

牙子有着女人所特有的对性的渴望,虽然进入那个极乐世界颇费一番功夫,但其奔放的体位,大胆的动作,简直不敢想像她是出自名门大家的娇小姐。再强壮的男人,面对这美妙动人的肉体,也会败下阵来。

虽然是萍水相逢,但他们相互配合之默契,连他们自己也感到惊讶。

现在,牙子“粘着”在筱泽身上。也许牙子是在逢场作戏,但筱泽却另有打算。自己不过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如果能和她订婚,就能一跃成为那个巨大企业集团的一员,成为集团总裁的乘龙快婿,也许能在那块庞大版图的一角寻得一个舒适的职位。即使得不到职位,到时他的千金小姐带来的嫁妆也足够了。

他打着如意算盘开始接近牙子,并讨好她,虽然这要花一大笔钱,但一想到这笔钱以后还会回来,便在所不惜。

这是一场赌博,筱泽决意把这场赌博赌到底。这笔赌金终于没有白花。现在,牙子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灼热”。

“我……,我再也不要离开你!”牙子躺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

“俺也是!”

“别说俺!”这个时候她还抱着尊贵小姐的观念不放。

“我也是!”

“我真想……和你结婚!”

“俺,不,我也是。可是你父亲能同意吗?”

“只要我说的,他什么都听!”

“可是,可是我们之间的身份……。”

“现在还说这些傻话!”牙子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话是那么说,可‘天下太平’的千金,怎么能嫁给一个小职员呢?”

“那怎么啦!我姐姐那位不也在父亲底下的一家公司吗?”

“噢!”

牙子的姐夫是大桥下属一家子公司的董事。

这更加激励了筱泽下这笔赌注的决心。牙子的父亲大桥平太郎在日本财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绰号“天下太平”,他以其强大的经济实力把势力扩展到了政界,被称为政界商界和执政党后台的大人物。牙子是大桥平太郎和新桥的艺妓生的第二个女儿。大桥和正房没有孩子,所以虽然牙子是庶女,但仍倍受大桥的宠爱。他把牙子当嫡女对待,甚至给她和自己一样的姓氏。牙子所说“我的话他什么都听”大概不是吹牛。

“我真想把你这个东西摘下来,把它永远埋入我的身体!”牙子激动得一时忘记了她的“高贵身份”。

“我也想!”

“一天见不到你,我,我也许会发疯的!”

“我也是!”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筱泽何尝不想天天见面,可他深感囊中羞涩,力不从心。但牙子已经对他这样倾心,他要趁热打铁,紧紧抓住她的心,直到划向成功的彼岸。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赌博,现在就要抵达胜利的终点。

“听你的!”

他暗下决心要在牙子身上狠狠地按上自己的烙印。有朝一日,牙子的肚子隆起之时,就是我筱泽干夫出头之日。

2

町野开始为实现自己的计划做精心准备。晚一天,妻子的生命危险就会增加一些。

也许自己的行动是大逆不道,但更大逆不道的是虐害母亲的儿子。这是正当防卫,或者可以说是紧急避难。这是自己和他人(妻子)的生命受到危害时,为了避难而不得已采取的行动。所以,这种自卫行动所造成的损害如果低于受到侵害的程度,就不应受到惩罚。对于町野来说,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远大于儿子。没有儿子可以活下去,但如果没有妻子,他一天也活不下去!

问题是法院能认同这种价值比较吗?在法院的态度不明时,与其援用紧急避难法,不如伪造交通事故更安全。

町野决定请一星期的假进行准备。不知一周时间够不够。反正不能再拖了。如果顺利,也许一天就可以解决问题。

公一的生活没有一点儿规律。不去打工的时候,上午在家睡觉,中午起来吃完饭就又回到自己的屋里看录像。晚上有时候一出去就待到深夜或第二天天亮才回来,甚至有的时候昼夜不归。

他虽然考了驾驶本,但自从发生了一次小的事故之后就再也没摸过车。

町野也不知道公一每天到底都去哪儿。据说是去了高中时候的同学家,他们都没考上大学或者没有固定工作。在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町野现在的任务就是摸清公一的生活规律。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公一从不把他的行动告诉任何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公一对町野就好像是对敌人一样,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町野计划先搞清公一的行动规律,然后在他的必经之地埋伏好,等他一出来,就开车撞上去。这虽然有点儿冒险,但确是最安全的,因为公一回家一般都是在半夜或黎明,这时作案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小。町野甚至准备好了伪造的车牌,以防万一。

谁也不会想到杀人凶手是亲生父亲。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选择动手的日期了。

町野今天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假,准备明天开始行动。

当天夜里,公一没有在家。

“公一去哪儿了?”町野以前从没有问过公一的事,儿子在不在家他从来不关心,他巴不得公一天天不回家,家里还安静点儿,心情也好受些。

“啊,大概去朋友家了吧。”

“朋友家?哪个朋友家?”

“嗯,也许是佐佐木家,或是山本家。我也搞不清,问他也不说。怎么啦?”丈夫以前从未问起过这些,聪子不禁疑惑起来。

“没什么。今夜还会回来吧?”

“多半会吧!不过他可没准儿,谁知道呢!今天刮的是哪阵风?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公一来了?”

“啊,不能总这么放任他。下次他再出去,得问他上哪儿!”

“都二十三了,到哪儿去还要管!要问你去问!”

“你不知道他跟我不说话?”

“我也一样。弄不好就翻脸。”本来以为掌握公一的行动很简单,没想到会这么难。跟在后面监视是不可能的,连地方都不知道,埋伏就更谈不上了。如果掌握不到行踪,计划就得全部推翻重新修改。

这天晚上,直到深夜,公一还没有回来。以前也经常有不回来的时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正赶上要动手之前,町野不免焦躁起来。

“天都这么晚了。”聪子看着表担心地说。

她的担心是出自母性的本能,与旁边准备动手焦急等待的父亲有着天壤之别。

凌晨两点,突然间电话响了起来。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深夜的沉寂。这时候谁会来电话呢?

“我去接!”焦躁不安的町野挡住正要从床上起来的妻子。

“是町野家吗?”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的!”町野答道。

“我是玉川警察署,请问町野公一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他是我儿子。公一惹什么麻烦了?”他一定在外面犯了事让警察抓住了!一股不祥之兆顿时涌上町野的脑间。不知何时妻子也满脸焦虑地来到旁边。

“对不起,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人在本署管辖区内撞车身亡。经查,被害者叫町野公一,我们想请家属来认领一下遗体。”对方例行公务似地说道。

“公一被车撞了,被谁?”惊慌失措的町野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妻子。

“肇事者已逃离现场,我们正在追查。遗体……”

对方通报了遗体的下落,町野茫然地握着电话,下面的话一句也没有听清。自己费尽心机要致其于死地的公一被车撞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喂!喂!”电话机里不断传出急促的呼叫。

“公一到底怎么了?”妻子紧紧抱住町野问道。她还不知道公一已经死了。町野猛然间醒悟过来,公一的死现在绝对不能让妻子知道。

3

町野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认领遗体。

“公一出了一点儿交通事故,用不着两个人都去,你在家等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公一没事吧?”妻子还是不放心。

町野安慰了妻子几句,硬让她留在家里,便一个人去了玉川警察署。

公一的遗体放在警察署大礼堂的一个角落里。据说是在辖区一条小巷里出的事,被发现时已经没气了。

公一安静地躺在那儿,头盖骨被撞裂了,头发上沾满了血迹,血迹已经变干。面部没有太大的损伤,依然保留着生前的容貌。

“公一!”町野呆立在尸体旁边,禁不住呜咽起来。

“是您的儿子吗?”一旁负责办案的警察面无表情地问道。看到町野的神情,明知道无需再问了。这不过是履行一下手续而已。

“是我的儿子公一,没错。”町野自言自语地说。

“太不幸了。您的儿子昨天深夜被一辆汽车撞倒,看来汽车的速度非常快,汽车撞到了小腿靠上膝盖靠下的部位,说明出事的时候肇事车根本没有踩刹车。如果踩刹车,车头应该下沉,撞的位置还要低。从您儿子的情况分析,他是先撞到保险杠,被掀到发动机盖上,然后撞到驾驶室前面的玻璃窗上,最后翻滚到了地上。死亡原因看来是由于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颈椎骨折。”

町野茫然地听着警察的陈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面颊被眼泪浸湿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哭。他为自己的心态感到奇怪,为了除掉儿子,自己甚至请假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是的,即使儿子不被轧死,自己也会杀死他,而且是用同样的手段。现在儿子已经死了,可自己却在为儿子的死难过。我不应该难过,应该高兴才是。现在不仅省去了作案的麻烦,而且不用担心作案后被警察追查。不仅妻子的生命保住了,而且家庭也恢复了平静,应该感谢凶手才对呀!

然而,他嘴里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这到底是谁干的?”口气中包含着对凶手的铭骨仇恨。

“已经向各署发出了通缉令。肇事车辆在现场留下了痕迹,很快就可以知道是什么车型。”

“一定要抓住凶手。我儿子才二十三岁。抓住凶手后,我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你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值班警察说着指了指一张桌子:“这是您儿子的遗物,请认领一下吧。”

桌子上摆放着从遗体上取下来的东西,有钱包、手表、香烟、打火机、手绢、鞋拔子等等。

“钱包里有一张医院的挂号证,我们是和医院联系才知道您家地址的。”

町野把公一的遗物逐个拿起来看着。被魔鬼夺走的公一现在又变成原来的公一默默地回来了。

儿子出生后他到医院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儿子第一次站起来会走时的情景,第一次叫爸爸时的激动时刻,幼儿园的入园式,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时的入学式和毕业式,一家三口出外旅行时的快乐……。儿子诞生后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又浮现在町野的眼前。

“这是……”町野从遗物当中翻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串木雕的小葫芦,葫芦上系着一个骰子,是系在钱包或钥匙链上的小装饰。町野隐约记得这串葫芦的来历。

“这是在现场捡到的,是您儿子的遗物吗?”

“噢,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到高山市去旅行,路过一家卖纪念品的小店,是在那个小店里给他买的。这么长时间他还留着呐!”

町野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低下头出神地盯着这串葫芦看。它是在去高山旅行时在日下部家对面的一家紫杉雕刻店买的。那天在市内观光以后,想去日下部家看看,等走到时天色已晚,已经闭馆了。大街上游人渐少,在寂静的街道上,只有那家小店的灯光格外引人注目,于是走进小店,看到店内摆满各种精细的紫杉雕工艺品。据说紫杉雕年头越长越发亮。听了店主人精彩的介绍,公一吵着要买,便买了几个,这串葫芦就是其中的一个。

已经十几年了,没想到他还保存着。葫芦透出乌黑的光亮,好像在炫耀它被长久保存的历史。

“是您儿子的东西吗?我们还以为是凶手掉的呢。”值班警察淡淡地说道。

“公一!你……”町野不禁感慨万分。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旅行时买的纪念品他还这么珍贵地保存着,可是父亲却要致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