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榊原省吾正要和平日一样从正面大门进入公司大楼,忽然感到有一种不协调的异样感。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确定好象有什么东西和平时不一样。可以说是他的动物性本能感觉到了危险。所谓本能,就是他多年的经验和职业性训练所形成的一种感觉。

他在原本是朝他走去的公司大楼前突然来了个右拐弯,那边也有许多各自奔向就职单位的公司职员,形成一股从车站流出来的分流急急行进着,所以并不显眼。

榊原走进了隔壁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的后门通永进商事大楼的太平门,从那里出入外面是看不见的。

他从太平门进了大楼,来到正大门上方的三楼客厅。从这里看下去,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大门出入和大楼对面的情形。

他那双经过职业性训练的眼晴立即捉住了一个人影。

——久高!

榊原不免大吃一惊。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久高会追踪到这里来。

——这小子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最初的惊愕一过,这个问题浮了上来。他以为自己的足迹是擦得干干净净的,不可能留下连久高这样的外行也抓得住的痕迹。

也许他是偶然在那儿等人。

——不,不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设想。久高虽然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但榊原立即发现他的视线固定在永进商事的大门口。

久高的监视手法实在太蹩脚了。

上班途中的公司职员走路时只是一个劲儿朝自己的工作单位奔,路上绝不东张西望。这是一条发源于车站的巨大的人的传送带,是一股每天早上在同一时间里反复出现的人流。他们只是机器,而不是人。这是一种隔绝了所有人类感情的机械性现象。

久高置身其间,却不时的“旁视”,那种明显显示出带着人类思维特征的走法看上去非常显眼。

因为不能老是站在一个地方,他在公司大楼前面一次又一次地往返着。顺着上班的人流时倒也还好,一旦走过大门口返回来的时候却正好和人流形成逆向,看上去十分引人注目。

尽管他这是因为找不到适当的监视场所,可要是内行就绝不会采取这样抽劣的手法。大门走过头以后应该从另外的路上循环返回。为了不使监视出现死角,应该由几个人同时进行。

——该怎么“处理”他?

榊原面临着必须解决的问题。久高盯上了永进商事,绝对不可能是冲着其他人来的,他一定是恨透了“古谷”,来追寻他的真面目来的。

——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榊原盯着久高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凶光。

2

“这不是为纪念创立二十周年经理发给部长以上干部的蒙勃朗金笔吗?”总务部长野泽拿起钢笔说。

“我也记得是的。皮管弹簧片上的两条金线是为了象征二十周年专门让商店烫上去的。当时我也真想有一支。”厚生科长吉见回答说。

“这批钢笔是经理办公室叫我去定的,所以记得特别清楚。可当时我只是个次长,没资格得到。这支笔怎么啦?好象没有笔帽?”

“我因为工作关系和都内的旅馆业比较接近。这是东京皇家饭店的预约科托我办的,这支笔好象是说我们公司的哪个人丢的,要我帮他找找失主。”

厚生科的经营范围相当杂,有的人给它起了浑名叫“杂务科”。因为从地方上来东京的来客和职员的住宿问题也由他们负责,所以和都内的旅馆业界也混得挺熟。

“这种笔总共也只定做了五十来支,你去一问就知道了。”

“连失物寻主一类的事也得我们去干,这份差使也够苦的了。”

“哎,别那么说嘛。说不定失主在‘御前会议’之类的场合下一直在担心被经理发现呢。”

所谓“御前会议”是指每周一次由经理主持的干部会议。

“那我就去问问看吧。”吉见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来。

榊原被吉见问他有没有丢了钢笔,心里不由一惊,但他随即就把惊愕藏到假面具后面去了。吉见把钢笔拿给榊原看。

“吉见,这支钢笔是哪里来的?”榊原的声音有些慌乱。

“是您的钢笔?”

“不,不是我的。但和我那支很象。”榊原立即意识到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反应是相当危险的,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

“是啊,这是二十周年纪念时经理分送的‘恩赐笔’,公司里有这样的钢笔的人至少有五十个。”吉见似乎没有发现榊原的反应。

“因为觉得可惜我平时不常用它。丢了这支笔的人一定很急吧。”

“是经理的恩赐嘛,怎么能不急。”

“这支笔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榊原装作无话找话似地问道。即使让吉见看出他对这支笔特别关心也是危险的。

“皇家饭店。说是我们公司的哪个干部遗失在他们那里的,要我帮他找找失主。”

“谁去那儿过了?”

“我们经常使用那个旅馆,去过的人很多。”

“哎,这支笔好象没有笔帽?”

“说是掉在那里的只是笔杆。大约是插在胸袋里脱落的,笔帽还留在衣服上。”

“这是饭店的哪个人拣到的?”

“钢笔是通过预约办事员交给我的,大约总是掉在大厅里的吧。如果这不是您的,那我再去别处问问看。”

吉见很自然地把钢笔从榊原手里拿回来出去了。榊原眼睁睁地看着吉见拿着钢笔走了,觉得仿佛自己身上的某一致命的部分被人剜走了似的。

可是把钢笔拿回来就更危险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觉那支笔的失主是自己。必须用一个不让吉见察觉的方法把它拿回来。

——是谁在寻找钢笔的失主?

那支笔上并没有刻着姓名,皇家饭店特意把东西寄来寻找失主,这可是个异例。听说饭店一般对失物只保管一星期左右,没人认领就送交警察部门。

这是佐佐木的伙伴通过吉见厚生科长进行的调查,而且拿来的只是笔杆,笔帽还留在自己手里,从这一点上榊原感到对方办事相当精细。

今天早上久高的监视也好,刚才的钢笔调查也好,榊原已从中感觉到敌人的触手正在步步向自己的身边逼近。

——简直是狂妄!榊原想。

和水岛不同,久高也好,住佐木的那个伙伴也好,两个人都是外行。可这两个人居然都盯上了永进商事,逼得他这个沙场老将惶惶不安起来。

——看来上次为长良冈的混帐儿子擦屁股的事算是一着臭棋。

榊原后悔了,长良冈公造要他为儿子媳妇参如夫妇交换的事封锁消息时,他考虑到这有可能暴露“古谷”和长良冈的关系,拒绝了。

可是因为另外没有能当此重任的“人材”,结果还是由他接受下来了。由于儿子媳妇的对方和暴力团有联系,他竭力装成是那方面的人,也许最终还是被识破了。

可是,钢笔不是来自久高这条线,这是可以肯定的。是来自明义方面?可明义就是找到了钢笔的主人对他也毫无用处。看来还是考虑来自佐佐木的伙伴比较妥当。

他觉得明义和久高的勾心斗角互相残杀是有人操纵的。由于闹出这么件事,使得他不敢轻易对明义这个也许通过水岛知道了榊原的存在的人物下手。这件事也好象是为了保护佐佐木的牵制战。

——这次的对手好象还有那么两下子,但我一定能很快抓住他的尾巴!

佐佐木的伙伴存在于皇家饭店内部,这基本上是确定的。从榊原看来,那支钢笔的调查方法也是外行的行径。钢笔通过饭店的预约员寄过来,这等于是在做广告说明钢笔在饭店内部的人员之手,而且让厚生科长这样堂而皇之地四处示人,除了引起笔主的警戒不可能有任何收获。

——你以为这样就能找到钢笔的主人了?

榊原在心里讥笑对方这种虽然使他吃了一惊,但毕竟是太拙劣可笑的手法。

不过山名也没有预测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明义竟会以这样的方法寻找蒙勃朗的主人。

——关于钢笔的问题只要不让对方察觉笔主是自己,一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须瞅个机会把它从吉见手里偷过来就行了。要紧的是怎么处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久高。

他在以古谷的名义和久高接触的那段时期里是化了装的,可若是被久高在近距离内盯住,很可能会被他发现和“古谷”相似的地方。

久高的监视顽强地继续着,从第二天开始添上了前川容子的身影。

——这两个人在合力监视。

容子按理是不认识“古谷”的,也许是从久高那里问清“古谷”的特征以后帮忙的。

总不能每天都走太平门。若是经理命他相陪,不管愿不愿意非得从大门出去不可,榊原渐渐地有些陷入被动了。

“久高好象还没有发现目标。”担任监视的刑事报告说。

“凭他那种监视马上就得被对方察觉。”搭档的刑事担心地加上一句。

“这么说敌人也许是察觉到以后躲起来了。”系长考虑着部下报告的实质。

“这个可能充分存在。”

“大楼的出入口不至于只是大门吧?”

“这个自然。其它还有通用门、太平门,说不定还有外面的人不知道的秘密出入口。”

“秘密出入口?久高就只盯住大门?”

“后门由原前川夫人守着。”

“敌人要是知道了改从秘密出入口进出,他们就是守一辈子也白搭。”

“是的。”

怎么办?部下象是在等待具体指示似的看着他的脸。

“敌人要是发现久高他们的行为,说不定会来个反监视。”

“就是啊,说不定是在里面监视着久高的动静。”

“拍拍照试试怎么样?”

“拍照?”

“不,我是说摄影。在久高监视的那段时间里把永进商事大楼的情形拍摄下来。如果大楼里面有人注意久高,这个人就是久高要找的人。”

系长的想法立即被付之行动,永进商事大楼前面秘密地安上了三台摄影机。主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特地别于对久高进行反监视的正大门上方的窗群。

3

“都是你,害得我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前川明义对着电话机吼道。

“哎,经理,您别这么说嘛。”对方的声音平静,这更使他恼火了。

“我已经不是什么经理了,这也是你给我带来的好处!亏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久高被赶走了,您的目的不已经达到了?”

“混蛋!我自己也被赶了出来。还有什么屁用!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打给在家里闭门思过的明义的就是上次那个怪电话。明义被剥夺了总经理的地位,老婆也跑了。他已经没有必要非听从父亲的命令把自己关在家里了,可他觉得无处可去,并且也懒得出门。

整天和那个照料自己生活的老佣人两个人闷在家里,他觉得心底里似乎已经发霉了。

在这样的期间,世界把他一个人扔在角落里自顾自前进着。可是除了焦躁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本来就是个机器人,现在被剥夺了职务,那就更没有人接近他了。就是在任期间人们也很少和他接近。在这一带可算最豪华的宅邸由于妻子的逃离显得格外空旷冷落。

那个怪电话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打来的。明义找到了积怒的泄放口。

“您听我说,经理,您大可不必如此光火。”对方泰然自若。

“什么!你这个人难道一点都不感到自己有责任?”

“经理,不能把久高的开除和您的一时性解任看成是一码事。”

“一时性?”

“是的。说到天边去您也是前川礼次郎先生的长子,您的血管里有他的血在流。这是令尊大人的障眼法,反正过不了多久您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的。”

“真的?”

听对方这么一说,明义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对父亲,他心里还是有着一种子女对父母的托庇依赖心理的。父亲只生了自己这么个儿子,其余都是女儿。不管父亲如何震怒,接班人还是自己。归根结底“血总比水浓”。

他抱着这种思想一直乖乖地呆在家里,可父亲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安使得他一味地把事情往坏处想。

“那当然是真的。正因为想让您继承下去,他才这么热衷于自己的事业。您应该相信您父亲,在他面前多做出些孩子的样来。您对您父亲太疏远了。”

“可我父亲喜欢孩子远不如喜欢他的饭店。”

“这只是表面现象。天下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父母?过一阵子您一定能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的,那时候久高已经不在了,岂不是您一个人的天下?令尊大人之所以把您暂时刷下来无非是做个两败俱伤的样子给久高看看的。”

“晤,也许是吧。”明义一下子就被对方的巧辩之舌卷住了。

“因此,您尽可以放宽心,一切都和您所希望的一样。”明义此时非但怒气全消,甚至已生出对对方的感激之情来了。

“我说经理,上次我托您办得那件事有什么消息没有?”对方进入了谈话的本题。

“啊,是那支钢笔的事?一直没有回音来。”

“您办事这样漫不经心可有点不妙啊。久高虽然已经被解雇了,可他是个相当能干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复活过来了。我好象跟您提到过那支钢笔是在某一杀人现场上捡到的,那个凶手和久高似乎有牵连。因此,只有找到钢笔的主人才算是彻底把久高制住了。光凭和凶杀案有瓜葛这一条他就甭想再在旅馆业界混了。久高就是去了别的饭店也仍然是您的强敌,因此必须彻底把他从业界挤出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明白了。我马上去问。估计也该有眉目了。”

“估计敌人也清楚这支笔是掉在什么地方的,因此不可能简单地露出尾巴来。如果有人对此表现出哪怕是丝毫的反应,那就不要放过。”

“就这样吧。怎么样,现在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下一次再跟您联系。”电话喀的一下挂断了。

山名第二天又打电话找到明义。这事如果再拖下去他可能会变卦。

“嗨呀,钢笔的主人还没有找到。”明义有些过意不去似的答道。

“连对此有反应的人也没有吗?”

“有倒是有,但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反应。”

“哪怕是一丁点的迹象也行。”

“听说有人问过这支笔是谁捡到的。”

“就是这话。”

山名从敌人那里得到了启发。钢笔的主人就是凶手。如果承认是自己失落的,那就等于是在宣布自己是凶手。所以凶手肯定会首先打听钢笔是从什么方向来的,然后再顺藤摸瓜追本溯源。

究竟是谁捡到这件失落在凶杀现场上的“物证”的,这无疑是凶手最关心的事情。

“问这个问题的是谁?”

“业务计划部长榊原省吾。”

“榊原省吾……”

山名细细咀嚼着这个第一次听到的名字。

4

摄影的结果,使得一个人物浮现了出来。摄影机摄下了一个出现在正大门上方三楼窗边的人影。这个部分被最大限度地放大了,此人靠近窗口看着外面,视线随着久高的活动不住移动着,显然是在对久高进行反监视。

性能优良的镜头鲜明地抓住了这个人的脸相和体形特征,警方立即暗暗调查了一下这个人的身份。

业务计划部长、榊原省吾。

此人是长良冈公造的亲信,在公司里很有一股潜在势力。他负责收集企业情报和政界方面的活动。鉴于他的辣腕,就是公司的首脑干部也得让他三分。永进商事的长足直进也有着榊原省吾暗中的一份功劳——以上是警方查到的第一手资料。

“彻底摸清榊原和久高之间的关系。”系长发出了新的指令。

榊原被长良冈叫去了。他从长良冈的表情上看出对方心情很不好。

榊原进去的时候长良冈正对着内线自动电话机向秘书科长下达一个业务上的指示。他虽然把榊原喊来了,却好象没看见他似地自顾自对着电话机讲着,指示下达完毕以后也自顾自想他自己的事情。

“经理,您叫我?”榊原一喊,长良冈才把视线转到他身上。

“榊原,最近你有没有背着我干什么?”利箭似的目光罩定了榊原。榊原把表情隐藏在铁面皮后面答道:

“我始终恨据您的指示活动,没干别的。”

“没撒谎吧?最近警察活动得相当起劲。”

“警察?……”

“他们好象已经盯上你了。”

“警察为什么要盯上我?”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那件事凭着我的力量好歹已经了结了,我以为这下子该没事了,不料最近那件事好象在警察内部又死灰复燃了。据说长浜机械的施工现场有个人被钢材砸死了,这事你没插手吧?”长良冈的眼光越来越锐利。

“没有的事。我也是在报纸上看到那条消息的,不是说是事故死亡吗?”

“警察中好象有人不这样看。”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人把死亡现场的施工单位和细川清惠的工作单位联想起来了。我也觉得这个事故好象不是偶然的。你真的没有插手吗?”

“没有。”

“那就好。我的关系网也是有限度的。”

“我想提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警察在注意我们的情报的?”

“我的耳目到处都有。”长良冈露出自己的情报网绝不止榊原一人的神态。

“那您知道警察是凭什么盯上我的吗?”

“这一点还不清楚,所以我才直接问你本人。如果你真的和那件事无关,那就没事了。”长良冈象是宣布谈话已经结束似地挥了挥手。

长良冈是不是相信榊原的话不知道,但事情已被长良冈的情报网获悉,这说明警察的活动是相当活跃的。

就是把水岛送命的场所和细川清惠原来的工作单位联系起来,一下子也扯不到榊原身上,可长良冈却明明说警察已“盯上”了榊原。

——是从久高这条线来的。

榊原想到了。久高是通过什么途径发现了自己的还没有弄清,可警察却顺着久高的追踪摸了上来。

榊原意识到不能对久高轻举妄动。

5

榊原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危险。这是一种动物性的嗅觉,而且危险还不止来自一方。首先是眼前的久高,其次是那个挥舞着钢笔的看不见的敌人,最后是警察。

目前这三方面的敌人似乎尚未采取联合行动,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如果他们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存在联合向自己发起进攻,那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的。

长良冈就水岛事件追问榊原无疑是因为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榊原一直就是作为长良冈的“秘密武器”四处活动的。

长良冈有今天,许多地方都是靠了榊原的努力。榊原如今落到三面临敌的境地,其间接原因也是为长良冈活动。

不,这那是什么间接原因,完全可以说是直接原因。水岛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固然是因为自己在行动对不慎掉了钢笔,可如果不去执行长良冈的命令,也就没有必要去采取这样的保身行动了。

“细川清惠以后”榊原主要是在为保全自己活动,这方面没有长良冈的具体指示。不料为弥补一个小小的漏洞,居然破绽越来越大,最终竟落入了山穷水尽的困境。

长良冈还不清楚榊原面临的危险的严重性,他只是收到了布在警察部门周围的情报网获悉的不完全情报后感到有些不安才找榊原询问的。如果他知道了事态的严重会怎么做?把榊原一脚踢开?

——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榊原想。

他和榊原的关系可谓是一种孽缘。榊原对长良冈的老底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一点长良冈按理也清楚的。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已成了一团想切也切不开的稀泥烂浆。那么,长良冈会救榊原吗?这是个大大的问号。

作为长良冈的贴身亲信,对于长良冈那种唯我为中心的冷酷,榊原了解得比谁都清楚。他重用榊原也是因为榊原对他有用。一旦知道榊原非但不能再为他卖命效劳,还有可能把他也拉进危险的圈子里去,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榊原一脚踢开的。

只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犹如一个包脓裹血的大肿瘤,如果毛毛糙糙地动刀子切开,只怕脓血飞溅,连他自己的老命也难保。要切、那也一定是在不被榊原察觉的情况下巧妙地下刀子。

——等长良知道了事态的真相,那就危险了。榊原对对方的为人了如指掌。因此,为了让他不敢轻易动刀子,这阵子应该找机会向长良冈暗示一下他们是一个同生死共命运的共同体。让他知道他若是想对榊原下刀子,他榊原也不是吃素的。

——长良冈公造,你甭想一个人天下太平!

榊原打定主意要死死缠住自己的主子,同时意识到目前长良冈将对自己采取的态度,正和以前自己想一脚踢开久高时的态度完全一样。

6

——榊原省吾——

山名拼命咀嚼着这个在自己眼前新登场的人物的名字。据明义说榊原对发现钢笔的人很感兴趣。这不是表明他就是那个失主吗?

这是一件失落在凶杀现场的重要物证。最关心拾得者的自然是失主。不过,榊原和细川清惠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永进商事和清惠原工作单位的父子公司关系以及榊原对钢笔的发现者所表示的关心不过只是一种情况证据,而不是什么足以使对方无法抵赖的铁证。

蒙勃朗的主人并不一定是榊原。

——有没有什么抓住证据的办法?

山名凝神苦思。

——如果榊原是杀害细川清惠的凶手,会不会在清惠的房间里留下什么痕迹?

如果有痕迹留下,早该被警察发现了。因为警察也是一开始就认为这是一桩凶杀案。

——不管怎么,很有必要先看看这个榊原省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话是这么说,可办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他不知道有谁认识榊原。久高很可能是榊原的傀儡,他当然认识榊原,但又不能去问他。

如果永进商事里有熟人就好办了,可是他想不起来,再说这样贸然行动也有被“逆探知”的危险。

真想看看榊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有一张照片。想到这里山名突然开窍了。

久高和榊原看来是有联系的,而现在榊原杀害清惠的嫌疑越来越大。要杀害清惠势必得赶到凶杀现场去。

——榊原和久高的接点是不是就在这里?

久高和前川容子幽会的场所是青山公寓,而清惠也是在那座公寓里被害的。如果榊原就是凶手的话,按理首先在这里和久高发生过接触。

这是他和佐佐木早已作出的推测。

凶手(榊原?)在把清惠推下楼以后发现久高接触过她的尸体,于是便断定“物证”落到了久高手里,便开始追踪久高的下落。

找到久高以后发现搞错了人,榊原就把追踪的矛头转向了佐佐木。久高和凶手之间的联系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建立的?

久高和前川容子利用公寓的那个房间作幽会的场所还没去查过。起初佐佐木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还以为他们用的是清惠的房间,直到看见清惠掉到他们的车上以后才明白久高他们利用的是别的房间。

和警察一样,山名和佐佐木也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清惠的房间上,对久高租的房间一直没有关心。可是,如果榊原和久高之间发生了关系的话,媒介会不会就是久高租用过的那个房间?

清惠砸在久高车上以后,久高好象立即放弃了公寓。原追踪久高的下落时,会不会在久高曾经租用过的房间发现了什么线索?

——应该到青山的公寓去调查一下。

山名立即付诸行动,而且很快就得到了反应。他把从饭店内部报纸上剪下来的久高的照片拿给管理人一看,管理人不加思索地回答说:

“这是408号室的伊泽先生。”

“那个房间目前空着吗?”山名立即抓住了对方的反应。

“眼下空着。那个房间可真有点太吃香了。”管理人员略带惊喜地说。

“吃香?这是怎么回事?”

“伊泽先生走后——没打任何招呼——马上就有个房客找上门来了。我对他说房间得稍稍打扫整理一番,让他略等一等,那个人说保持原状更有意思,当即住了进去。”

“他说保持原状更好?这个人是不是叫榊原?”

“不,姓古谷。你说的那个叫榊原的人怎么啦?”

“啊,没什么。那个姓古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说相貌、身材特征、年龄什么的?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给您的孩子买点糖果吃。”

管理人用眼角瞅着山名把一张五千元的钞票装进信封,说话的腔调顿时变得亲切起来了。

“您问这个呀?我这里有他住进来时的契约书,拿来让您看看吧。”

契约书上只有古谷竹夫这个姓名和职业“自由业”两条内容,没有任何表示身份的资料,可管理人所描述的古谷的模样却大有参考价值。

另一个引起山名注意的是古谷的租用时间——六月四日开始,十月初退租。这和细川清惠的坠死和佐佐木失踪的时期基本符合。

山名没有放过这个符合。趁五千元钞票的威力尚存的时候他又进一步向管理人提出了问题。

“408室的前住户伊泽先生和后来的古谷先生有没有什么通讯联络的迹象?”

“有有有、有的是。这公寓里每个房间都有电话,人不在的时候由我转告。古谷先生几乎每次都不在家,来的电话全由我转告。打电话来的是伊泽先生,对方虽然拿着假嗓子,可骗不过我这双耳朵。因为伊泽先生也不是什么欠了房租溜掉的人,所以我也没有说穿他。”

“他们让你转告的都是哪些事?”

“这个嘛,先生,属于住户的私人秘密,所以……”

“太少了一点,请给您太太买个手提包或化妆品什么的。”山名在见钱开眼的管理人面前慢慢地拿出一张一万元的票子放进那只信封里。

“不不不,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其实我转达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论什么都行,这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只是稍微调查一下他们的行动。”

“先生是私人侦探?”管理人好象因为职业关系这样的场面已经历得多了。

“是的。”

“转告都是伊泽先生一个人留的,说要古谷先生打电话到东京皇家饭店和他联系。”

“其他还有什么吗?”

“就这么一句话,所以我刚才说不是什么大事。”管理人担心地瞅着还在山名手里的装着一万元票子的信封。因为提供的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情报,他似乎在担心拿不到这笔钱。山名象是故意吊吊对方的胃口似地把信封拿在手里玩着。

“古谷先生没往这里打过电话吗?”

“打过。问有没有留言。他们好象把这里当作联络地点。”

“古谷先生往这里打电话的时候您有没有留意到什么?比如通话中夹进来的声音或者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什么的?”

“这么说起来……”管理人露出想起了什么的表情。

“记得在通话时听到过有个女人用电影院广播找人似的声音喊什么‘榊原部长,请马上到经理办公室来一下’。”

“喊的是‘榊原部长’?”山名全身紧张。

“我听上去是的。”

“谢谢,有这点就够了。”

山名毫不惋惜地把装着一万元钱的信封递给了管理人。

久高和榊原的关系终于证实了。那个在和公寓管理人通话时插进来的声音八成是经理室打去的内部互通电话,这说明古谷和榊原是同一个人。

古谷是杀害细川清惠的凶手的嫌疑实在太大了。正如山名推测的一样,榊原在杀了清惠以后发现失落了重大的证据,于是便寻到久高,然后建立了关系。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使用这手材料了。

7

几天以后榊原又被长良冈喊去了。

“你是不是到国外去呆一阵。”长良冈一见面就说。

“到国外去?”

“你留在这里好象有些不太平。”

榊原知道他担心的事情果然来了。

“您这是想赶我走。”榊原一针见血地说。

“赶你走?象你这样头脑的人怎么也会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事态的严重我想你早已知道了。除了立即到国外去避避风头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长良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仿佛扔掉一件用得已经不能再继续使用了的消耗品似的怜悯的神色。

“是啊,这是个最干净利索的办法,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榊原的语气里带着自嘲的成分。

他为长良冈干得太多了,这一点长良冈本人也充分承认。可是,正因为干得太多了,他自己落入了危险的境地,目前的逃往国外就是为榊原自身的安全也是很必要的。

仿佛他一直以来就是为了今天的“流放”在卖命似的。榊原自嘲的正是这个富有讽刺意味的结局。不过出国就意味着他将离开长良冈的保护伞,而且长良冈说不定还会摇身一变变成他的敌人。一个日本人在国外的某个地方被人干掉了又会有淮知道?不敢保证长良冈就不会在某个日本的搜查权所够不到的地角天涯除掉一个“知道得太多了的人”。

但是,若继续留在国内,从步步进逼的气氛中他感到司法部门已向他伸出了手。警察在水岛事件中似乎抓住了什么。再加上久高的跟踪和那个估计是佐佐木的伙伴的人对钢笔的追迹调查在两旁夹攻,估计是很难抵挡得住的。

长良冈袖手旁观,迫使榊原不得不流亡国外。

“你好象已经明白我的苦心了,你在国外落脚的地方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首先……”

“经理,这事您不必操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管哪儿我自己都能去。”

按长良冈划定的路线去“海外旅行”,那才叫见鬼呢。从长良冈说,自然是想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的。当然,认为长良冈会因为榊原突然陷入危险状态便打算马上把这个一直替他卖命的心腹干掉也很有些怀疑过度了。

可是,如果榊原一旦被捕,他将因杀人罪而受到严厉的审讯。长良冈的命运就掌握在榊原的供述上。这可不是贪污啦选举违反的牵连之类的小事,长良冈自然要考虑如何保全自己。

把榊原打发到国外去也是他的自卫对策之一。不过若想达到彻底的自卫效果,那就莫过于请榊原在地球上消失。

深知长良冈的冷酷残忍的榊原认为这次“流放国外”是长良冈杀人灭口计划的第一步,也不能说纯粹是疑神疑鬼。

“我只是希望你在随时都能和你联系的地方。”

“如果是为了这个,我可以定时和您联系。”

“这样的话只有你找我,我却找不到你。”

“这又有什么不好?反正我在国外,不可能随叫随到。我每天和您通一两次话,估计也差不多了。”

“那倒也是,不过你为什么不愿意到我为你安排好的地方去?”

“既然到了海外,我希望能有真正的自由。我一直为您疲于奔命,一点都没有得到过自由。我倒也很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指定我的居住地点?”

榊原这么一反问,长良冈也微微一怔。

“这,这还用问吗?你单向和我联系我不放心嘛。我希望你永远都在我的身边。”

回答听上去有些支支吾吾。若是平时的长良冈,早就不由你分说地下命令了,可今天却对榊原的“反抗”无力地辩解起来了。从这一现象上也可以感觉到长良冈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榊原从长良冈办公室退出来以后马上把一个叫船坂的得力部下叫到跟前。船坂是个知道内情不多、可以象道具似的使用的部下。

“我最近要离开日本,有件事件要交给你。”

“什么事?”船坂象条忠实的狗看着“主人”的脸。

“佐佐木是有同伙的。他肯定会去找他。放了佐佐木以后你给我紧紧地盯住他,看他都找了哪些人,随时向我报告。”

“光报告就行了吗?”

“是的。要你干什么的时候我会具体指示的。”

“明白了。那我马上去把佐佐木放了?”

“不,等我出国以后再放。佐佐木肯定会把我的面貌特征告诉他的同伙和警察。虽然我是化装过的,可警察已经在注意我了,我想在佐佐木说出去以前出去。”

“我一定遵命照办。”

“另外,联系时间由我决定。”

榊原甚至对这个可称为心腹的船坂也不相信。不把部下看作是人,是榊原的信条。如果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和他们相处,相互间必然会产生很深的了解,被背叛时所受的伤害就大,就象现在的长良冈和榊原之间的关系一样,由于知道的太多了,在对多年的部下的处置上不得不大费周折。长良冈太过于把榊原当“人”使用了。

如果对方只是一件道具的话,即使叛变了也制造不了多大的伤害。难就难在如何把人“调教”成道具这一技术问题上。从这一点看,船坂确是一件优秀而忠实的道具。

——如果我也只是长良冈的一件道具,说不定反而更好。

榊原在向船坂下命令的时候忽地想到了自己可悲的境遇。不希望自己是一个人、而希望自己是一件道具,他觉得这个畸形心理太可悲了。

——想不到我榊原省吾竟落魄至此!

他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