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乎和山名真一为弄清深谷克己托他保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把自己关在公共厕所里的同时,餐厅科客房侍者佐佐木信吾正在十六楼的客室里收拾旅客吃剩的饭菜。这房间里住的是一对外国人夫妇,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点的菜,手推式餐车上的菜肴几乎没有动过。

菜送上来还没过多久,咖啡壶里的咖啡还十分烫手,银盘里的肉也还热乎乎的。

“放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快把这些盘盘碗碗撤走。”

佐佐木是应了旅客的这一要求前来收拾的。

“畜生,这简直是糟塌!”

自从懂事那天起,父母亲就教育他糟塌食物是一种罪恶。这一桌菜气派挺足,每一份都在四五千元左右,可这两个人竟只是为了给厨师和侍者添点麻烦才点的,对此佐佐木感到非常气愤。

这是花钱买的,吃不吃是顾客的自由。对旅馆来说,只要付了钱,其余什么都不相干。

既然不打算吃,那当初就不应该订,这可能是“穷人的想法”。可在为这些菜肴付出了劳动的人看来,这可不是只要付钱就行的问题。既然这里面有着人类的劳动和时间,那就必然还伴随着人类的感情。

菜肴是一种作品,这里面包含着制作者的匠心和心血。佐佐木推着流动餐车进了电梯。这是职工专用电梯,压缩得不能再压缩的狭小的空间里充满着撤下来的菜肴诱人的香味。

佐佐木这时肚子也饿了,他本来就打算收拾完这些“残羹剩饭”后到食堂去吃饭的。

佐佐木朝餐车上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肉看上去还挺热乎松软,配衬在一旁的蔬菜也很新鲜。尽管这些东西可以说连碰都没有碰过,但既然已经撤了下来,就只能当作残羹剩饭倒掉!

饭店的从业人员是不能吃顾客吃剩的东西的。店方向职工提供饭菜本来就是为了防止他们吃旅客吃剩的东西。

这些东西虽然名义上被称为剩饭,可味道却很不错,职工一旦吃惯了这种味道,对于饭店向他们提供的“饲料”就会不屑一顾了。

因此职工吃旅客剩下的东西是被严厉禁止的。可越是“严禁食品”看上越是好吃,不住地诱惑着佐佐木早已空虚了的胃囊。

电梯里只有佐佐木一个人。他终于被诱惑击败了。不,与其说是被击败了,还不如说是糟塌食物的罪恶感和空腹感结合在了一起。

他叉了一片肉片扔进嘴里,等不得细嚼就咽了下去。味道实在太好了。

他挑了一块更大的塞进嘴里。这时候,电梯的下降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象是要停了。佐佐木正慌慌忙忙想把嘴里的肉咽下去,电梯间的门刷地开了。

佐佐木朝电梯间外面站着的人一看,吓得脸色发白,木头人似地呆住了。

“经理!”

他喊了一声,再也没说什么,刚才那块肉正哽在食管里。站在他面前的是东京皇家饭店的常务理事,分管营业的经理久高光彦。

在新职工特训中强调旅客和从业人员身份差别的就是他。也就是说佐佐木的偷吃行为偏偏被最可怕的凶神撞见了。

久高目不转睛地盯着佐佐木。他走进电梯看了看行车目的地显示,见“B3”的灯亮着,轻轻点了点头,按了一下“闭”键。看来他也和佐佐木一样是去地下三楼。

佐侔木觉得卡在胸口的食物的体积正在不断涨大。电梯又开动了。

“你是客房侍者?”

久高问道,不存一丝善意的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佐佐木胸前的名牌上。

“是,是的。”他想这么回答,可是发不出声音。堵在食道里的肉简直使他连呼吸也困难了。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油汗。

“怎么,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久高刻薄地追问道。

“是,”憋了好久的音声偏偏在这时候发出来了。佐佐木正要改口,“不,不是的”,电梯到终点停住了。

“馋嘴的家伙!”

久高十分鄙夷地骂了一声,随即喊住了正想推着餐车逃出去的佐佐木:“跟我来一下!”

佐佐木此时已成了一头被捕获的猎物。他把餐车在电梯门口放好,正要跟久高走,久高用下巴指指命令道:“把这也带上!”

久高把佐佐木带进餐厅事务所。各楼客室的订菜手续集中在这里办理。

守在电话机前的几个开订单的姑娘慌忙站起身来给久高行礼。

久高神气十足地点了点头,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耍弄似地盯着佐佐木:“看来你饿得很哪?”

久高光彦和皇家饭店的创始人前川礼次郎是远亲,从日本的R大学毕业后,他又跑到美国的K大学攻读旅馆专业,一回国就进了东京皇家饭店。

由于有前川的关系,他一进来就弄了个科长的位子,这几年来通过客室营业部长这块跳板,如今已当上了常务理事兼分管营业的经理。

分管营业的经理手里掌着饭店的经营实权。他才三十几岁,能够爬到这样的地位固然有着身为前川家族一员的身份因素,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生来就具有敏锐的经营感觉和超过前川礼次郎的辣腕。

现任总经理是礼次郎的长子前川明义,可自己已退归林下的礼次郎对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儿子并不十分信任,把皇家饭店的经营实权统统交给了久高。

职工们也把现任总经理看成是个机器人,觉得久高才是实质上的总经理。只是因为久高为人贪婪冷酷,人们对他极为反感。回国时他从美国带回来一个年轻的妻子,回来不到一年就离了婚,以后一直过着独身生活。

据人们暗底下传说,他和银座的几个酒吧女招待订了“契约”,轮流处理自己的性要求。这事是真是假谁也说不上。

总之,因为没有家小,他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他常常假冒旅客给饭店的各服务台打电话,看职工的接客态度如何。他冒充的还不是一般的旅客,而是那种态度粗暴一味胡搅蛮缠的剌儿头。服务台上的人如果一时不辨真伪和他吵了起来,便立即被会当作“态度恶劣”的标本当众训斥一通。

因此人们在暗地里称他为“特高”(秘密警察),对他十分惧怕。

现在盯着佐佐木的眼睛里正闪露着这个“特高”捕到猎物时残忍而喜悦的光。

“真对不起。”佐佐木除了谢罪无话可说。拣点旅客剩下的东西吃吃的事谁都有,反正是要倒掉的,吃了也不会给饭店带来什么损失。

可这毕竟是犯禁行为,若是换了别人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倒霉的是偏偏碰上了久高。

“我并没有要你认错嘛,我只是在问你肚子真的那么饿吗。”

从这故作温和的声音里可以预感到这一场风暴小不了。

“我到现在还没吃饭,所以……”

“是吗?唔,那倒也挺可怜的。作为一个经理竟让他的手下人饿到这种程度是很对不起的。不过我可不希望你们去干偷吃残羹剩菜这样的下流勾当。”

“我想,这么好的东西白白扔了也怪可惜的,所以就吃了一点……”

“白白扔了可惜?”

久高的眼睛里射出一股暗光。佐佐木如果再服服贴贴地赔上几个不是,事情也许就过去了,这几句反驳给他惹下了大祸。听了佐佐木的话,久高觉得仿佛被一条无足轻重的小虫猛地刺了一下。

“是吗,你说倒掉可惜?”久高的神色里透出了残虐成性的喑影。

“听着,把那餐车推过来!”

久高用下巴指指佐佐木放在餐厅事务所门口的服务车。

“……?”佐佐木猜不透久高的意思,抬起困惑的眼晴。久高已经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服务车旁拿来一只银盘。这正好是佐佐木刚才吃过的那盘。

“你还饿吗?”

“不,不饿了。”

“不用客气,凭你这么年轻,再吃多少都吃得下。”久高用刀割下一片肉放进嘴里。

佐佐木这下可傻了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久高。这个刚才还亲口说过吃剩菜下流的人居然当着部下的面把旅客吃剩的东西放进嘴里。

“唔,你说得对,这么好吃的东西扔了确实可惜。”久高嘴巴一动一动地说。

嚼了一会儿以后,他把嘴里的东西呸的一声吐在一只咖啡杯托盘上。

“太好吃了。怎么样,你也来一口吧?”

久高把自己吐出来的肉片递到佐佐木跟前。肉已被嚼得成了一垛不可名状的污物,粘粘乎乎地躺在托盘上。

佐佐木的脸刷地白了。

“怎么样,你不是饿了吗?不用客气,把它吃下去。这次我已经替你嚼烂了,免得你卡在喉咙里。”

久高生来有些好施虐淫,而且尤其喜欢在心理上折磨人,因此常常搞些冒充旅客打电话的把戏,得了个“特高”的外号。

“你还客气什么?这是我准许的。这次可不是什么偷吃,是个堂堂正正大饱口福的好机会!”

佐佐木的嘴唇不住的抖动着,里面的牙齿也发着轻微的撞击声。

“吃旅客吃剩的东西和吃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两样!好好记住了,再不许干偷食猫似的勾当!”

久高打算到此把佐佐木放了。尽管他是个嗜虐成性的人,可毕竟也没有逼着佐佐木把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吃下去的意思。

因为佐佐木竟敢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对他进行顶撞,他想借此惩戒惩戒他。久高正打算站起来,佐佐木向他伸出了手臂。

久高以为佐佐木被激怒了要和他拳脚相见,不由自主地摆好了防御的架势。佐佐木的手把他推出去的盘子拿了起来。

他把嘴凑到盘子上,闭上眼,一口气把久高吐出来的那团稀泥似的肉片吃了下去。

“你,你!”

久高吃惊得屏住了呼吸。他怎么也想不到佐佐木竟会这样做。幸亏皇家饭店尚未成立职工工会,不会有人找自己交涉,可一个饭店的干部竟让职工吃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势必将受到舆论的谴责。久高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过火了,可佐佐木已经把东西吃了下去,事情已无法挽回了。

“告辞了。”佐佐木打算撇下呆若木鸡的久高走了。

“慢着!”久高象突然从梦中醒来似地喊道。他觉得自己受了佐佐木莫大的侮辱。

久高想,自己叫佐佐木把吐出来的肉片吃下去不过是为了惩戒佐佐木偷吃剩菜的行为而吓唬吓唬他的。如今佐佐木真的把它吃下去了,这说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在吓喊他。他这样做是存心要让自己下不了台。

身为前川家族的一员,怎么能如此容忍一个小小的新职工的侮辱?久高也豁出来了。

“东西还有呢,把它们全部吃光了再走。我来帮你嚼,免得哽了你的喉咙!”

佐佐木的脸上血色全无,白得象一张纸。刚才那一幕“啜饮屈辱”已使他觉得自己象死了似的,再吃实在受不了了。不过他觉得事到如今绝对不能向久高屈服。

对于久高来说,自己这样的人也许跟一条小虫一样微不足道,可他要让久高知道,小虫也长着剌大人物的针。

“请吧!”

佐佐回过头来镇静自若地答道。两个人都没有了退步的余地。这是一场凄绝的决斗。在场的人们一个个敛声屏息,紧张地观望着这场决斗的进展。

2

由于极度的好奇和期待,山名真一的手微微颤抖着。深谷克己临死前托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尼龙袋里是一个厚厚的油纸包着的纸包。这更煽起了山名的好奇心。去掉油纸,露出一个封了口的茶色公事信封。山名拆开信封。

“照相底片!”

信封里装的是一个放着冲好的底片的胶片护套。胶卷的规格为6X6,画面比35厘米胶卷大。护套里一共装着十二张底片,每条三个镜头,分别装在四个衬套里。第十三个镜头定底片的断头,只有正常镜头三分之一的大小,上面写着象是冲卷人写上去的冲冼编号。

山名抽出其中一枚对着亮光看起来。四方形的画面里象格子似地排列着许多更小的四方形。因为是底片,黑白正好是相反的,受光部分的四方形黑乎乎地显露在白底上。白底上印着无数的黑格子,看上去颇有点象一幅抽象派绘画作。

“这是什么玩意儿?”山名又抽出另一枚底片。

“好象是什么建筑物。”

画面很象某一座高层建筑的壁面,四方形的小格子是大楼壁上嵌着的无数的窗户。这座建筑好象规模不小,山名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就在附近。

“啊!”

山名终于认出了这座大楼,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照片照的正是山名所在的东京皇家饭店的夜景!

难道是这座沐浴着投光机的光亮浮现在都心夜空中的大楼激起了摄影者的意欲?或者是摄影者出于别的动机把大楼的各种形态收进了画面?因为是在小小的底片里,这座五十二层的超高层建筑并没有显示出它那摩天接云的气势。黑白颠倒的构图似乎只勾勒出了它那现代型实用第一的几何学特征。

总而言之,这些照片不过是从各个角度拍下了皇家饭店的外形。从这些无机的构图中,看不出有深谷被害前意味深长地说过的什么“对对方来说是致命的”东西。

“这座饭店大楼究竟在什么地方有着如此致命的东西?”

山名重新审视起每一张底片的构图画面。

他按照镜头的顺序一张一张看过去。当他看到编号⑶的画面时猛地吃了一惊。

“日期!”

他在⑶号镜头上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是一个饭店全貌的远镜头,连大楼顶上那座已成了皇家饭店的名物的显示时刻、日期的电光显示塔,也在夜空中清晰地显露着自己的轮廓。

吸住山名的目光的,是电光描出的日期——四月三日、十一点三十二分PM。闪亮在大楼屋顶上的电光文字在底片上变成了象是被刻上去似的黑色的符号,正清清楚楚地宣告着一个重大的符合。

“四月三日,这不是中条希世子最后住宿的日子吗?”

奇怪的是长良冈公造和A国特使勃鲁逊那天夜里正好也都住在那里。这决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巧合。

第⑿号镜头里又一次出现了电光显示塔,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四月三日一时二十五分AM。这就是说从镜头⑶到⑿之间的照片是在四月三日十一时三十二分PM到四日的一时二十五分AM这个时间里拍下的。

公共厕所里,山名久久地凝视着手里的底片。

——这些底片里一定隐蔽着和希世子的死有关的秘密——

山名正想把思路集中到这一点上,外面有人敲门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长时间地独占了这个公共场所。

3

那天晚上,山名跑到和他同期进皇家饭店的佐佐木信吾的公寓里去了。佐佐木起初住在埼玉县川口市的职工宿舍里,后来因为讨厌连私生活也受拘束,便搬到代田桥的公寓来住了。

他住的只是一间三铺席大小的房间、虽然这是一种兼作厕所、厨房、洗涤间的可谓非人类居住的空间,但他觉得住在这里要比住在冷暖气完备的钢筋水泥建筑的职工宿舍里要自由得多。

不过他所谓的私生活和一般概念的私生活可有些不一样。他是个狂想的摄影迷,而且绝对不满足于单纯的自己摄影,连冲卷放大之类的暗室作业他都非亲自动手不可。

因此,除了摄影器材,他连显像、印相、放大等所需的暗室里用具也都买齐了,一下班就钻进他偷偷在壁橱里做成的暗室里。他的房间里显影水等药剂的气味和人的体臭搅拌在一起,整天散发着独特的异臭。

山名事先和佐佐木通过电话,今晚的来访是征得了佐佐木的同意的。

“究竟有什么事?”

佐佐木一见山名劈脸就问,神情显得很不高兴。

——这家伙今天一定在店里受了气——

山名心中暗想。也许是挨了上司或旅客的骂了吧?侍者是不允许和上司、旅客顶嘴的,受了气也只好默默地闷在肚子里,等下了班以后再如数把怨气在脸上表现出来。

“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我自己也累得要命了。”

“嗳——,先别这么说嘛。这件事可不便请别人帮忙。”

山名温和地承受了佐佐木的满脸冰霜。在工作单位里受的创伤,也只好在同期的伙伴间互相舔治舔治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在问你是什么事!”佐佐木不耐烦地说。对自己的伙伴耍耍脾气,多少也能消点气。

“那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你印几张照片。”

“印照片?你不会去找照相馆?我又不是开业印照片的。”

“我不想让照相馆印。”

“哈哈,是黄色照片吧?”佐佐木稍稍露出了些感兴趣的神色。

“我哪来的黄色照片。对了,就是你从新闻记着那里拿来的底片。”

“从新闻记者那里拿来的底片?”

佐佐木还不知道深谷托山名保存的是什么东西。山名自己也是刚才打开看了以后才知道的。

“就是那个深谷克己呀。他临死前你从他那里拿来的就是这些底片。我认为深谷克己是被人伪装成正当防卫杀害的。他留下的底片里也许有这方面的线索。”

对于深谷克己的死他们已经谈论过好几次了。担任这件委托品的“运输员”的佐佐木,对尼龙袋里面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曾好几次催山名打开看看。

山名每次都阻止他说到送交警察时再看也不迟。

“什么,里面是底片!”

佐佐木来了劲,刚才那一脸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起已被旺盛的好奇取代了。

“干,当然干!我这就把它们印出来!”

佐佐木站起身急忙准备起来。

4

“唔,是6X6胶卷。”佐佐木看一眼山名递过来的底片说。“印原尺寸大小了,干脆全把它们放成六寸版怎么样?”

“真过意不去,搅了你的休息时间。”

“这没什么,在深谷事件上我也算是个角色嘛。”

佐佐木好象早已把刚才的懊恼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手脚麻利地忙活着。

他把扩印所需的器具和药剂安排停当后,关上套窗,拉上了窗帘,屋里顿时绝了外光。一只暗房灯泡把三铺席大小的房间照得象个鬼窟。

“你别乱动,药水撒了可就麻烦了。”

本来就够佐佐木一个人容身的三铺席房间到处摊着印照片用的药水,挤得连个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准备完毕后,佐佐木把底片在衬板上装好,伸进放大机里,然后移动支柱上的放大机,调节放大尺寸。

佐佐木那架放大机是“斜支柱式”机种,因为支柱是斜装的所以放大功能比垂直支柱式好。接着又调节焦点。

“为保险起见,先放一张试试看。”

佐佐打开放大机灯泡,把一枚印相纸放到支柱下。

起初是每隔两三秒一次的全面曝光,继之是移动遮片的阶段性曝光。

“好,正式开始。”

山名在一旁看着佐佐木熟练地操作,怎么也看不出个道道来,只是咽着口水,目不转睛地观望着放大机前佐佐木那副在暗房灯下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阴森可怕的样子。佐佐木用试放中得出的正确时间放出了第一张照片,把它浸到显影液里,用镊子夹住摇晃着。印相纸上渐渐浮出了画像。

“噫?”

佐佐木象是发现了什么似地噫了一声。

“怎么了?”

听从佐佐木的吩咐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的山名耐不住了。

“这个窗子里有人!”

“人?”

“你过来看。”

一听佐佐木这声解禁令,山名便小心翼翼地朝前面的操作台走过去。印相纸显影后在停止液里浸了三十秒钟,现在已被浸在盛着定影液的碟子里了。

佐佐木用镊子指着的印相纸是一个饭店局部壁面的特写镜头。纵横四行排列着的窗子已变成了正片图象、象放大了的方格似地真实地出现在印相纸上。

“你看这个窗子。”

佐佐木用镊子尖点住其中一个窗子说。这个窗口位置在印相纸的右上角,镜头编号为⑷,正好和那张带电光日期的全景照相接。

“窗帘好在拉上了四分之三,从一端的缝隙里可以看见人影。”

“嗯,好象有两个人。”

山名凝视着镊子尖指着的部分。这仅仅只是六寸照片中一个极细微的部分,看不清上面的人物的脸相、体形,但从它的造形上可以看出是两个搂在一起的人。

“我来调整一下,把这部分单独放大试试看。”

佐佐木劲头十足地说。这张本来以为只是拍了一座无机的大楼的照片里居然还有人物登场,这引起了佐佐木的兴趣。

佐佐木最大限度地利用放大机的功能,把窗子部分放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浸在显影液里的镊子尖颤抖着。被放大了的人像出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看到显影液中浮出的意想不到的人物的侧脸,连声音都变了。

“是总经理夫人和经理!”

“对,绝对没错。”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把印相纸从显影液里取出放到停止液里去的事都忘了。

窗端里出现的是皇家饭店现任总经理前川明义的妻子容子和常务理事经理久高光彦,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姿势——两个人正抱着接吻。

因为是高倍数放大,照片上的粒子相应也显得很粗,图像的轮廓有些模糊不清,但容子和久高这两个山名他们平时远远地在下方望坐着的皇家饭店云端里的人物的特征还是清楚地显露了出来。

画面还摄下了一件铁证。互相搂抱着的男女背后有一只书架,这是总经理派人搬进设在饭店里的总经理专用室的,别的客室里没有这样的书架。

身为部下的久高居然大胆地在总经理的房间里和上司的妻子贴着乱伦的嘴唇。

“这对狗男女竟背着总经理干这样的勾当。”佐佐木呻吟似地说道。因为在显影液里浸过了头、画面已经发黑了。佐佐木急忙把印相纸放到定影液里。

“山名……”佐佐木把脸转向山名,暗房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可怕的阴影,深凹的眼眶里射着异样的光。

“什么事?”

“我今天吃足了久高这家伙的苦头。”

“苦头?怎么回事?”

佐佐木把白天和久高演的那场凄绝的“决斗”胜山名讲了。

“有这样的事?难怪我刚才一进来就发现你的神色不对。”

“我把这家伙嚼烂的肉全部吞了下去。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些混着久高的口臭的臭肉!”

佐佐木事后跑进厕所大吐特吐了一番。因为在久高面前硬是抑着不住上涌的恶心,逆流到胃里的东西象高压水笼头的水似地直往外猛喷。

“这可够你受的。”

曾经被长良冈公造逼着用手清理便糟的山名对佐佐木的心情是理解的。山名当时只是用手去抓。手的表皮厚、本来对接触污物就早已习惯了。可佐佐木却是把别人吐出来的东西吃下肚子里去。山名光想想就已经感动有点恶心了。

“你打算把这张照片怎么样?”

山名想到这张照片也许能替佐佐木出一口恶气,问道:

“那还用问?把张照片亮给久高,报仇!”

佐佐木的眼睛里迸出一股近似于杀意的憎恨的火焰。暗淡的灯光使他的表情显得分外阴惨。

“等等,先别忙。”山名止住兴奋不已的佐佐木。

“等?等什么?手里拿着这么厉害的武器,还不弄点颜色给那些平时把我们当小虫一样看待的家伙们看看?”

“你先沉住点气嘛。别忘了这东西可是深谷托我保存的。”

“这我知道。”

“我觉得深谷的死有文章!”

“这话怎么说?”

“你也够笨的了。要是这些照片公开出去,日子最不好过的是谁?久高和总经理的老婆会马上失去养尊处优的地位。”

“啊……”

佐佐木好象已经明白山名话里的意思了。

“要是现在就把照片摊到他们面前,最多只能揭了他们私通的底。我总怀疑是他们利用细川清惠堵住了深谷的嘴。我不知道深谷是怎么弄到这些底片的,但深谷肯定掌握了久高的秘密。”

现在想来深谷那天夜里的警觉是不无道理的了。盯着他的会不会是久高?深谷因为害怕旅馆里那些长于此道的人的的监视,才在和山名的接触上使出了连专家也望尘莫及的防范手段。

“要象你所说的那样,他们会在干掉深谷之前先设法弄走这些底片。”

“是啊,这事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久高一伙会不会知道深谷抓住了他们的把抦,而不知道还有这些底片在?”

“这事深谷还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吗?”

要是已经跟人说了,他们干掉深谷也就失去了意义。

“我认为八成还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还有,佐佐木,你不觉得电光显示塔上的日期有什么含义吗?”

“……”

“四月三日十一时三十分PM,正是中条希世子过夜的那天夜里。”

“这又怎么了?”

“中条希世子在熊谷被杀后深谷开始追查这个事件,结果留下了这些底片,自己却被干掉了。”

“这么说久高他们和杀害希世子也有关系?”

“不能肯定,但有这个可能。”

“要真的是这样,凭这些材料更可以好好整治整治他们了。”

“我们手里有这些照片的事可不要随便说出去。深谷是因此被害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而且警察也好象在护着他们,要出个什么漏子,我们只怕连性命也要难保。对方连新闻记者都敢杀,若想干掉一两个饭店的下层职工那还不是易如翻掌?”

“是吗!”

佐佐木象是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劲头顿时减了下来。

“我认为最好还是看看动静再说。如果现在就不管三七一地把事情捅出去,无非只是揭了揭这两个人的丑事。这有什么意思?我们手里有这么好的材料、应该好好研究一下怎样最有效地去使用这些材料。这些照片并不会因为多放了几天就失效了。要知道我们已经掐住了总经理夫人和目前在皇家饭店最飞扬跋扈的久高的脖子根,难道这还不够吗?”

“被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的。”佐佐木象是被山名说动了。

“目前我们应该先在那个诡称正当防卫杀害深谷的细川清惠身上下点功夫试试,说不定能从她身上发现深谷事件和久高一伙有关的线索。”

“这事让警察去干不就行了吗?”

“那些警察连调查都没有好好调查过便倾向于正当防卫的说法了,目前还不能相信他们。”

只要看看这些底片就可以看出深谷克己和久高光彦一伙之间好象有着联系,但上面却没有任何表示长良冈公造也和此事有瓜葛的迹象。

山名可能因为曾受过他的侮辱而带有某些感情色彩,他总觉得长良冈和杀害深谷事件不可能绝对没有关系。

他理解佐佐木想找久高报仇的心情,可即使要这样干也得在一直以后。

这时候,山名的心里有一股黑色的欲望正徐徐升起,他想利用这些底片先恐吓一下前川容子和久高光彦。

一个隐身于金字塔底边的小人物,因为掌握了最高经营者的秘密而随心所欲地操纵这个云端里的人物。久高光彦是出任下一任总经理呼声最高的实力者。

还有那个前川容子。她和总经理前川明义年龄相差二十岁,有着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最动人的肉体和姿色。

自从记事以来就一直被人生遗弃的山名,如今手里正握着一件杀入人生最舒服的场所的绝好的武器。

必须把这武器磨得风快雪亮,绝不能象砍柴刀似地胡砍乱劈。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从细川清惠身上找到他们和凶杀事件有瓜葛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