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眼看去,仿佛是个流浪汉在那儿睡酣,他躺在可以躲避梅雨初晴后酷热日光的大楼的阴面、一条来往路人甚多的人行道旁。
流浪汉从很早就睡在那里,由于最先路过这里的行人看见了他,所以,他肯定是在头天晚上就睡下的。不少人都看见他横卧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每天按时路经这里的通勤的人,沿着早晨上班时走过的路回家时,步履略显匆忙;商品推销员如数小石子一样,在那儿踱来踱去。在他的眼里,路人如同树木、石子,倘若不这样自我宽慰,他的推销生意也不能长久维持;学童们可能是受母亲的叮嘱,只是远远地用好奇和恐怖的目光瞧着,不敢靠近一步。
汉子身穿的一件旧衬衣,已经破烂得辨认不出原样,沾满泥水。透过衬衣的破洞,看见皮肤上满是灰垢。他多半是醉酒跌倒在地:睡着了:猫一样弓着背,踡着腿,脸伏在胳膊上。苍蝇在他周围营营飞舞,可见流浪汉的身上是多么脏。
如果仔细观察,肯定会察觉他是始终固定在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上。不过,过路的人都是漫不经心地从他身旁走过,即使有人注意到流浪汉的可疑姿势,也是默不作声,惟恐牵连自己。
假若是一个衣饰体面的人倒在那里,或许会有人上前询问。可是,冒冒失失地为一个来路不明、衣衫褴褛的人受牵连,被讹诈,实在犯不上。对他人的关心,是建立在自己的安全首先有所保障的基础上。
事也凑巧,附近的管区发生案件,警察被召到那边去了,所以,此地连巡逻的警察都没有。
最先靠近流浪汉的是一只野狗,它凑近流浪汉的脚,接着放心大胆地围着他的脸嗅来嗅去。其他几只狗也跑来了,狗找狗友,近来出没在这一带的几只野狗都围拢在流浪汉的身边。
这个场面终于引起冷漠的路人的注意。几只狗围在身边,流浪汉却睡相依旧、久久不醒,实在不可思议。
“瞧,那个要饭的真奇怪!”
“狗都舔他鼻子脸了,还不睁眼睛。”
“不是舔,是在咬哪。”
“是不是死啦?”
“象是。”
“是呀,这个人从一大早就躺在那儿。想到对自己似乎并无危险,过路人的漠然心理也就急剧地为好奇心所代替。
人们赶走野狗,汇拢过来。流浪汉还是用同样的姿势躺在原地。一个勇敢的过路人,战战兢兢地把手搭在流浪汉的身上。
“喂喂!你,怎么啦?”
随着喊声,这个勇敢的人面色骤然苍白。他的指尖所触之处,毫无活力感,在推动身体的瞬间,一直勉强维持的平衡姿势崩溃了,遮掩颜面的胳膊无力地展开,流浪汉那副怪模样完全暴露在路人的面前。
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凸出的眼球、粘着血痕的嘴角。难道是狗咬的吗?死者的面部带伤,惨不忍睹。几名妇女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
即使认为他的脸是被狗咬伤的,死因也是十分蹊跷。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接到报告后,迅速赶到现场。由于死因不明,警方在现场设下保护线,禁止行人靠近,同时和上级警察局取得联系。局里派出的验尸人员赶来了。只要明确断定并非是自杀,侦察部门就会随后出动。
警察局听说街头死了个流浪汉,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虽说流浪汉和百万富翁都是人,但是,随着经济危机的日益加剧,街头的流浪者尸体也日渐增多,屡见不鲜了。在人生的路上处处受挫的穷汉,顶多是借廉价的水酒浇愁,混日等死。他们仿佛就是为了死才出生的。终于,死神的魔爪攫住了他们:肝功能失调、肝硬化、心律不齐、脑出血是这些人致死的四大原因。由于营养不良,衰弱的身体再沉耽在酒中,内脏失去功能。也有死于殴斗的,反正寿命都不长。死一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算不了什么,于社会毫无损碍。干脆说,对于这些死了倒好的人,无论他们的死因如何,都没有人愿意积极出面调查。
死者年龄为四十四、五岁,身体衰弱,象是体力劳动者,由于长年干活,手都皲裂了。时值酷暑,苍蝇麋集,但还没有闻到尸体的腐臭味。
尸体鉴定结果,死因是后脑部受击。后脑部右侧可见因厚刃刀的刀背或棍棒状钝器击打而形成的凹陷,给大脑以致命伤。现场没有遗留凶器。
“有没有可以表明身份的什么物件?”担任现场指挥的当地警察局的侦察股长,一面擦拭脸上的汗珠,一面问道。尸体头部附近有一件折皱的西服,看来死者生前曾用它做枕头来着。西服满是油渍,但没象衬衣那样褴褛。上面没有写名字,衣袋里仅有三枚十元的硬币,揉搓成一团的手帕和一块用报纸包着、刚啃了几口的夹馅面包。没有任何可以表明死者身份的东西。
“说不定是斗殴被打死的吧?”侦察股长冷冷地说。
梅雨初晴,似火的骄阳晒得警察们不想再做其他的搜查。毫无疑义,犯罪动机中已经排出“抢劫财物”的可能。根据对尸体的初步鉴定,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深夜或今日凌晨零时至拂晓三时左右,结论是他杀。开始对犯罪现场进行搜查。
搜查没有获得重要的收获。被害人是后头部受钝器数次殴打致死。当遭到凶手第一击打时,被害人便失去了知觉。接着又是致命的几击,似乎被害人毫无还手的余地。凶杀在极短时间内结束。虽然没有目击者,但这种推断是合乎逻辑的。
尸体经法医检验,也确认是基于犯罪的他杀,并交东京大学法医学教研室进行司法解剖。解剖结果与现场初次判定的基本一致。
⑴死因:脑压迫。
⑵后脑部顶骨有长方形凹陷骨折,与骨折处平行见一裂缝。遭击处表皮脱落。凶器疑似棍棒、铁棒状钝器。
⑶胃内几乎空空,有混杂酒精成分的混浊液体。
⑷估计死亡时间为七月十二日午夜零时至二时。现场位于目黑区八云二三十X号地区,目黑大街路旁。
至此,已经完全明确这是一起杀人案件,决定在当地的碑文谷警察局设立侦察总部。
2
案件毫无进展,立案后的第一个二十天,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在这二十天里没有找到线索,意味着案件将陷入迷宫。
这二十天里,在报纸上刊登了被害人修复后的照片,鉴别了有前科的犯人的指纹;查阅了要求寻找失踪亲属的申请。同时,又到流浪者较多的上野、新宿等地的警察局调查,都说没有此人。被害人的身份依然不明。
正当总部中也有人流露出尽早解散的思想苗头时,一个工人模样的汉子找到总部。他,四十左右年纪,头上缠着毛巾,身穿工作服,脚登一双胶皮鞋子,是在山谷常见的那种等候雇用的典型临时工的打扮。多半是由招工头招到工地来的。来人不象带有危险物品。
他唯唯诺诺地走进警察局的大门,提心吊胆地对守卫室的守卫说:
“那个,我想提供点情况,有关在这附近被杀的那个流浪汉的事儿,可是……”
兼做收发工作的守卫即刻明白这是来反映情况的人,便告诉他到楼内设在训示室的侦察总部去。可是,工人却呆立在原地,根本不打算到里面去。
“怎么了?”守卫问道。
来人只是应了一声:“没啥,我想稍等一会儿。”还是站着不动。多半是被警察局的气氛威摄住了吧!警方虽然也曾想消除警察局的恐怖气氛,使局内的空气尽量随和一些,不过,总是达不到其他办公机构那种地步。
“请到这边来。”守卫唯恐这位特意赶来提供情报的人跑掉,便走在前面领路。
“先生,”那个人在守卫身后怯生生地发问。
“什么事情?”
“我要是提供了帮助破案的情报,那、那……能给我奖赏吗?”
来访者中也有以赚钱为目的而出卖情报的人,这个人也属于那一类吧!守卫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们不买情报。不过,对协助破案的人要相应地给些酬谢,那是为了补偿协作者为得到情报所付出的代价。”
“是呀,是呀,我到这儿来还花了电车钱哩!”
“你是从哪儿来的?”
“山谷。我住在那儿一家小旅店。”
“特意从山谷到这儿来的吗?”
“这附近正翻修一幢旧楼,我在那儿干活。”
“这么说,你是没花什么电车钱罗!”
从山谷到工地,肯定是由施工单位出车接送。
“那、那、那个,我没赶上趟,自己坐电车来的。”工人在闲谈中露出了实情,显得十分狼狈。
“没关系。这屋就是侦察总部,如果你有好的情报,当然会给你相应的酬谢,你要好生配合。”
守卫把工人交给屋里的一位警官。在屋的是由基层警察局抽调到总部的刑警太田,他刚从外面调查归来,正在一面用扇子往汗津津的身上扇风,一面再次推敲今天的调查提纲。这时,守卫领来了这个工人。
太田的视线从提纲上移开,投向来者。他略微一瞥,就产生一种预感——这个庄稼佬很有用。这是他在实践中磨练出来的直接观察力。这个人的外表打扮和被害人十分相似,如果他一旦失业,马上也会被赶出旅店,加入在地下道和大厦阴面流浪的没有固定住处的队伍中。太田断定他来自和被害人相同的世界。
太田和蔼地请他坐下,亲自倒上一杯凉麦茶,试图安稳他那颗怦怦跳动的心。
“这么说,您知道关于被害人的线索?”瞅准他呷麦茶的间隙,太田试探说。这是在断定这名工人肯定认识被害人的前提下,发出的诱导。
“看过报上的照片了。”
来人果然按着太田的诱导,把给不给奖赏的碴儿拋到了九霄云外。
“报上刊登照片,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我是偶然在旅店的旧报纸堆里发现的。”
“您知道被害人的身份吗?”
尽管太田竭力想压低嗓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高起来。
“好象从前和他在工地上一块干过活。”
“工地?哪个工地?被害人姓什么?家在什么地方?”一连串的发问,问得工人不知所措。
“啊,对不起,请您先把被害人的名字告诉我。”
“准确的名字我不知道。只是,他的同伴都叫他‘山’。”
“他有同伴吗?”
“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象是从东北边来的,说话有‘吱吱’腔。”
“三个人中剩下的那两个人,现在还在工地吗?”
“这个,我不清楚。那还是五月份的事情呢。”
“那个工地在哪儿?”
“在崎玉县叫作所泽的一个地方,是一家汽车配件公司的独身宿舍工地。”
“什么时间的事情?”
“我在的时候是五月中旬。说句题外话,那儿的待遇挺差;工作只是挖坑,还不是天天都有活干。所以我呆了十来天就跑出来了。当时,和我在一块干活的人里有这三个人。其中叫‘山’的,就是被杀的这个人。”
“那么,打您离开工地后,就不知道三个人的下落了吗?”
“不知道了。如果您去工地,或许能打听到那三个人后来的消息。”
“那个工地现在还有吗?”
“工期说是九个月,我想还会有的,是大幸建筑公司承建的。”
“谢谢您特意来提供情况,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今后,说不定还要麻烦您。我想,我们总部还会登门向您致谢的,请您把通讯地址和姓名留下来。”
由于太田刑警抢先说了这些话,工人没再开口要什么奖赏。
3
工人小塚要吉提供的情报,尽管是微弱的一丝光亮,但为陷入僵周的侦察工作指出了方向。“象是从东北边来的三个短工中的一人”,这句话,给在黑暗中摸索被害人身份的侦察总部带来一线光明。如果去所泽工地,或许能得到更详细的材料。和所泽警察局联系后,得知工地仍在施工,总部决定派太田刑警走一趟,同行的是由警视厅侦察一科来的刑警下田。
下田是警视厅侦察一科第四侦察室的人,也是负责侦察凶杀案的那须小组中最年轻的成员,在流浪汉被杀案件发生后,立即来到侦察总部。警视厅的刑警中,他头脑聪敏,总好蔑视来自基层的同事。可是,下田一见到年纪较大、个头略矮于他的太田,立即产生了好感,总部成立不久,两人就合伙办案了。
两人从池袋上车,乘西武池袋线电车去所泽,工地位于所泽市管辖的狭山。由于错过了乘车高峰,车内乘客寥寥无几。
“说不定那个受害人也有家属,他们还不知道他的死讯哩。”下田沉痛地喃喃说。
车内空座很多,有几个人却偏要站着,这个时候的电车里人少、悠闲。想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在这悠闲的环境中去追查杀人凶犯,下田不由感到一种凄楚。
“衣衫是褴褛一些,可从他有件西服来看,死者失去固定住处时间不会太久。”太田想起死者的衣服。
“是呀,他没有带厚纸板和旧报纸。”
合同期满、失去职业而到处流浪的人,都是地舖硬纸板,身蒙旧报纸或塑料布睡觉。特别硬纸板,更是必不可少的“寝具”。
“说不定是出来做工后,回不了家而到处流浪的。”
“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杀害了他?”下田自言自语地说。他转过脸来问太田:
“如果受害人是出来做工,回不了家,那么,为什么回不了家?”
“恐怕忍受不了折磨,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吧。凡是离家外出后下落不明的人,大都是厌倦了这冷漠人世的人。”
“很清楚,他是被社会所拋弃,四处流浪。可既然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为什么还要到工地干活?”
“当然是为了混饭吃。”
“不,如果只是为了糊口,就不会去工地那种梱绑人手脚的地方了。去工地干活的人,大都想好好劳动,至少是想多挣些钱的人。那些厌世轻生的人,只要能填饱肚子,才不会去干活哩,光拣垃圾箱里的馊饭也能活下去。他却来到工地,而且是和朋友们一起来的。按小塚要吉的介绍,他还在工地呆了挺长时间。起码这期间他还有生活的勇气。”
“确实,他刚出来做工时还有所期望,后来就意志消沉了。”
“说得对。是不是在做工期间,发生了什么阻碍他回家的事件?”
“说不定这个事件导致他的丧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电车已经经过所泽市,快到要下车的狭山丘站了。
狭山丘站位于恬静的武藏野风景区中心,这一带的住宅是在砍伐了杂木林后就地营建的。东京迅猛地扩展地盘,连武藏野这个地方也未能幸免,遭到劫难。不过,仿佛不屈服于狂采滥伐似的,这里还残留有充满生机的自然的美。
临时工小塚要吉所说的大幸建筑公司的宿舍,在武藏野杂木林的深处,得从车站朝狭山湖方向走十来分钟的路程。与周围宁静的田园风光不相适宜,新开拓的车站前面尘土飞扬,使人联想到西部剧粗犷的布景。一座座小房排列在狭窄的道路的两旁。
两人向车站职员问完路后,朝狭山丘陵走去。先是路过一处加油站,随后是杂木林中的住宅区,这是职员东挪西借,好容易盖起的所谓“远方安乐窝”。这里距离东京都中心足足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所以职员们才有能力在这儿买地建房。想到这儿,两人甚至对正在肢解武藏野的履带式挖土机也都不那么反感了。
沿着柏油路向前走,又见一座象是工厂的建筑。过了工厂,路旁房舍渐稀,视野豁然开阔。转眼登上一座小桥,这便是“誓师桥”,新田义贞曾在这桥头誓师。过桥向左,茶田里有条覆有浮土的白色小道,可能是路人鞋上的灰土,使得小道也显得灰白了吧。从额头簌簌滴下的汗水,落到鞋面上,划出道道条纹。时值晌午,盛夏的太阳如团火球高悬空中。
这一带是“小手指原”古战场,据说是上信越通往镰仓的要道。可是,此时的太田和下田,对这历史典故已是兴味索然,两人的燃眉之急是尽快躲避这盛夏的骄阳。
过了茶田,是柞树和枹树林。道路不再与小河并行,显得坎坷不平。枝叶茂密的树林深处,就是宿舍,门口挂块“大幸建筑公司工人宿舍”的木牌。
这是一座由预制板拼的二层楼房。二楼窗口晾着浆冼的衣物,楼前停放一台轿车和一辆中型卡车。满目皆是杂乱堆放的混凝土块和木板,稍远的地方就是建筑工地。也许是这儿地处山坡下面、上遮林荫的缘故,它给走过土道、投入它的怀抱的人以别有天地的凉爽感。
进了门是间大屋,黄土铺的地上摆着木圆桌和折凳,十几个人正在里面吃饭。刑警们为了尽量向更多的人了解情况,特意选择了吃午饭的时候。
圆桌上摆有盛饭装汤的锅和罐,一个大盘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萝卜咸菜,工人们自顾自地吃着。别看吃的是粗食杂粮,工人们却食欲旺盛,一个个狼吞虎咽。眼见锅和罐里的饭和汤减少,女厨师又搬来一锅。她多半是哪个工人的老婆,烧水做饭,和丈夫一块挣点钱。
铺有苇席的床,摆放在屋地四周,床上七零八落地放着叠起的被褥、酒瓶、杂志和食具。四面墙上扯有绳子,挂着脱下来的衣服和毛巾,使室内显得更加杂乱无章。屋里溢满食品和汗臭味。
窗户狭小,室内昏暗,来自晴空沃野的两个人,不得不伫立门口许久,使双眼适应室内的亮度。
“你们是干什么的?”看见门口站着两个正用锐利的目光打量室内的陌生人,一个人诧异地,先发问。
“哦,在你们吃饭的时候来打扰,真对不起,有件事情想问一问大家。哪一位是管事儿的啊?”年纪稍大一些的太田谦和地说。
“管事的?我是带班的。”一个身材魁梧、赤红脸的大汉走过来,用同样客气的语调回答。众人都头缠毛巾,身着工作服,脚登胶统鞋,只有他一个人穿件褐色的工作服,头戴划有黑色横杠的安全帽。
“带班的?”刑警们还没听惯这个职称。“啊,就是在现场跑腿学舌的。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那个人依然充满戒心地盘问。太田不得不讲明身份。隐瞒自己的来历,恐怕难以取得对方的合作。
“警察?警察来这里干什么?”
全场气氛顿时紧张,仿佛众人都屏息了呼吸。工人中,有曾经作案,后来混进工地做工的人;也有许多人虽然没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但对惨淡的人生已经丧失了信心。再说,招工单位也并非清白无瑕。带班的人也是误以为哪个工人嫌劳动条件和招工时许诺的大不相同,逃出工地招惹了是非,顿时面无血色。
“我们是来调查一桩杀人案件。”太田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心,解释说。如果犯人混杂在这些工人中间,太田的这种做法或许有些拙劣。工地对应募的工人的经历、前科一概不问,而且工友之间还有互相包庇的义气感,这里正是罪犯藏身的好场所。但是太田也想到,由于被害人可能在这里呆过,工友间的义气感反而对调查有利:即使犯人就藏在这儿,人之常情也是同情被害人的。
“曾在这个工地干过活的一个人被杀死了,现在正在侦查,请大家多多协助。”
“在这儿干过活的人被杀了?”果然不出所料,带班的人的紧张神志缓和,戒心松弛了。
“你们认识一个叫小塚要吉的人吗?”
“小塚叫人杀了吗?”看来带班的人认识小塚,由此分析,他更应该认识干活时间比小塚还要长的被害人。
“不是,小塚说他曾经和被害人一道在这个工地干过活。”
“你们知道被害人叫什么吗?”带班的人稍稍改换了说话的语气。正在吃饭的工人们,把听觉和视线都集中在他和警察的身上。或许工人中就有认识被害人的。
“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情的。听说你们这儿曾经有个叫‘山’的人,喏,就是他。”说着,太田把一张修饰过的被害人的照片递到带班的人的面前。
“啊,是他……”带班的人的面部表情发生明显的变化。
“你果然认识?”
“他一直呆到五月底,在这儿干了两个来月。”
“他还有两个朋友吧!”
“有,都是东北口音。”
带班的人的回答,和小塚要吉提供的线索完全相符。
“你知道这个人和那两个人的姓名和住处吗?”太田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追问。终于有了查明被害人身份的线索。
“大伙都叫他‘山’,那两个人叫‘岛’和‘青’。”
“具体叫什么呢?”
“先生,在我们工地,相互间只是喊代号,谁也不说真名。我们这儿还有叫田中角荣、三船敏郎的哪,从当今的名人到古代的豪杰,都全啦!”
“为什么不用真名呢?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对于没有身份的人来说,犯不着郑重其事地喊什么大名。所以,想到工地来打听一个人的住址和姓名,简直是笑话。这里谁也不说真心话,谁也不打听别人的事情。”
“雇工的时候,不填写合同吗?”
“合同?他报什么年龄和名字,就填什么。况且,我们又不是‘雇用’,而是‘使用’。”
带班的人谨慎地选择用词,“使用”和“雇用”,虽是一字之差,建筑公司的责任却大不相同。
“‘山’、‘岛’、‘青’三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招工的,不,是指导员领来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那个指导员在什么地方?”
“咳,连是哪家的指导员我都不知道。为了汇拢人手,雇用了许许多多指导员哪。再说,指导员也不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诸位都是从什么地方被领来的?”太田朝向陆续吃完了饭的工人们问道。到招募他们的地点去,也许能找到指导员。
“大都是山谷。这里山谷来的人最多,也有些是从外地招来的。”
“外地指什么地方?”
“外出做工最多的三个地方,秋田、青森,岩手呗!”
“那三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五月末。我本想让他们再干一阵子,可他们说想回家。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们说没说家在什么地方?”
“没特意打听。不过,从口音来看,象是青森县或者岩手县的人。”
“那三个人也是指导员从外地领来的吗?”
“这个,我不清楚,请你问他们吧,或许他们中间有谁是‘山’的好朋友呢。”
带班的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要问带班的人的问题,也就是这些,所以,他的这句话,正中太田两人的下怀。可是,工人们谁都记不清楚叫“山”的这个人。而且,来自山谷的工人里,也经常有人起“山”这个假名字。
“带班,您的电话!”
“电话?哪来的?”
“办公室的管事打来的。”
带班的人轻轻咋了咋舌头,又仿佛叮嘱“少说没用的话”似的瞪了工人们一眼,转身朝办公室走去。有个工人趁机低声说:
“警察先生,那个叫‘山’的人,是三个月前在这儿的吧!那时和他一起干活的人,要是现在还在这儿,背定得被折磨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我来十天了。是上了招工头花言巧语的当,从山谷给骗来的,总想找机会逃跑。在这儿干活时间最长的人也不过是一个月。”
“‘山’大概是干了两个来月吧。”
“从外地来的人,要比我们干得时间长。他们就是离开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你们中间,真的没有‘山’在这里的时候就来了的人?”
刑警们越发失望,却不想就此罢休。即使有干活时间较长的人,或许也和带班的人一样,一问三不知呢。
“俺先前在这干了一阵子,就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又回到这里。五月,俺正好在这个工地。”一个头缠毛巾、稍显衰老的人走过来说。大概干活时受了伤,他的右眼皮上敷块纱布,上面贴条橡皮膏,一副痛苦的表情。
“嗯,你那时候在这儿?”
刑警们象找到了救星似的,把目光转向贴橡皮膏的人。仔细一看,缠在头上的毛巾渗出斑斑血迹。原来,这条毛巾是当绷带用的。
“这么说,你知道‘山’的一些情况罗!”
“不知道。那三个人不知为什么,总是抱成一团,让人不好接近。”
“没唠什么家乡话吗?”
“抽完一袋烟啦,干完一天活啦,三个人就凑一起嘀嘀咕咕,听不见唠些什么。”
“你们没和他们三个唠什么吗?什么家里的人呀,家畜呀,或者女人啊。男人们在一块,和妻室久不联系,讲讲女人也是很自然的嘛。”
“警察先生,俺们可没有闲心讲女人。干完活,吃了饭,一心想睡觉。反正俺们都是让人使唤的苦力,最大的乐趣就是蒙头大睡。天一傍黑,女人们也不到宿舍这边来。其实,对女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还是俺们这儿。”
周围面容枯槁的工友们点头赞同。恶劣的劳动条件,艰苦、危险的劳动,低营养的伙食,从这些人痛楚的体态上,丝毫显露不出强壮体力劳动者所特有的凶悍。
“这儿的条件太差了。”
“警察先生,管事贪污哟!您看看这饭,是人吃的吗?就这样的猪狗食,还和街里的饭馆一个价。”
“怎么,伙食费不是公司负担的吗?”
“在这儿,看病、吃饭都得自己掏腰包。这不,今天又是一块木头砸下来,把俺砸成这个样子。可管事却说,要让上头知道了,得追究俺的什么过失。还说,只不过蹭破点皮,咬牙挺挺,用手揉揉就得啦!”
“你这是脑外伤,可不能疏忽大意。你们这儿没有劳保吗?”
“要是有那种好事儿,俺就不遭这份罪了。俺们不是人,是使唤完了就算的牛马!”
“那你怎么又回到这种刻薄的地方来了?”
“先生,您大概不知道这里老板的权势吧?再说,经济危机,哪里都不用人。总找不着活干,俺连小旅店都住不起呀。”
“噢,所以又转回来了。”
“在这儿,虽说扣这扣那,到手的工资没多少,可没有其他花销的地方,稍微能攒点钱。也就这么一点好处。”
“攒下的钱,寄给家里吗?”
“哼,这个工地上,难得有往家汇钱的人。就说那三个人吧,紧勒腰带,干了那么长时间,才给家里寄了点钱。”
“就是为了攒点钱才出来做工的嘛。”太田应和说。接着,他心头一怔,从这番话中联想到一种可能。
“警察先生,你怎么啦?”工人们定睛地瞅着表情骤然严肃起来的太田。
“好哇,你们歇个没够啦?饭吃完了就干活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带班的人站在门口厉声喝道。
4
听到三个人勒紧腰带给家里寄钱,太田马上想到,钱肯定是由邮局汇出的,我到邮局,或许会查明收款人的地址。
“就这么办,咱们赶快去邮局调查!”下田刑警的想法也与太田不谋而合。被招募来的这些短工,虽然有人礼拜天去逛街,可一心攒钱给家的那三个人,绝不会乘车到远处的邮局寄钱,肯定是步行到就近的邮电所。
他们向带班的人打听,知道在狭山丘车站附近就有个邮电所。
“果然有!”下田兴奋地说。邮电所离这有一段距离,得费些事儿。重要的是不知道能不能真有收获。汇款人和收款人的姓名、地址不详;汇款日期、汇款地点不明。据带班的人介绍,汇款额可能每人四、五万元。
“在四、五月份,有没有姓的第一个字叫‘山’、‘青’、‘岛’的三个男人,分别向东北,可能是秋田、青森、岩手三县的什么地方汇去了四、五万元钱?”只能这样十分含混地发问。邮电所能确切回答上来吗?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线索,就是这条线索也是好不容易才调查出来的。
两人离开预制板拼的宿舍楼。
“咦,在这种地方,还开着花哪!”下田环视建筑在低洼地界的宿舍四周,惊奇地说。
宿舍楼的后面,是槲树、杉树和山核桃树的树林。正是盛夏季节,楼房被绿荫遮掩,清爽宜人。不过,靠着山坡的宿舍的北面,由于很少见到阳光,又过于阴森。靠墙
“啊,幽灵茸!”太田循着下田的视线望去,喊道。
“幽灵茸?”
“学名叫水晶兰,它开放在山地的阴湿的地方。啊,也分布在这儿啊!”太田走到花的附近,悉心观察。
“你知道得真详细。”下田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太田说。
“我喜好花草,等到告老还乡的那天,我或许去当花匠呢。”
太田把视线投向远方,仿佛在视线的极点,看到了自己的将来。眼看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如今还在基层警察局当普通刑警。
年轻的时候,他充满正义感,胸怀充当法制卫士的壮志,奋勇铲除邪恶。根本不参加为了晋职升级的学习和考试,一味追捕犯人,从不懈怠。为了认真搞调查,有谁知道他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双鞋?
按规定,警察的所有晋级都得经过考试,而侦察科的刑警们总是乘不上晋级的汽车,因为他们没有备考的余暇。尽管这样,捕获罪犯时的喜悦,却大大地补偿了这所有的损失。经过长期侦察和追踪,“咔嚓”一声给犯人铐上手铐的瞬间,刑警们感到了人生的乐趣。
可是,渡过人生的转折点,青春的活力渐渐消失,他逐渐醒悟到单凭正义感,难以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与自己舍命追的罪犯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更大规模的犯罪,在云层的遮掩下,正肆无忌惮地在这个社会金字塔的顶部进行。这股恶势力,甚至操有生杀大权。他所网上来的只不过是小鱼虾米之类?即使偶尔网上了大鱼,也难以处置。先是上司施加压力,让你暗中了解;接着是活动检察官,不予起诉。
检察部门本应拥有类似司法部门的独立性。事实却是,检察官的自主权,不能象审判官那样得到保障,检察官只不过是以检察总长为顶点的尖塔型机器的一个齿轮,处于上命下从的地位。况且检察总长的上面,还正襟危坐着一位挂着法务大臣头衔的政治家,大臣只要向检察总长透个话:“对XX案件要慎重”,就意味着这个案件就此终结。负责起诉的检察官,倘若违背经由检察长转达的“上司的精神”,将休想再受重用和提拔。检察部门不起诉,承担案件侦察工作的警察也无可奈何。太田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自己费力捕获的犯人,由于上司的旨意,而不受任何追究地获得释放。
太田在实践中认识到,身居警察上层机关的人,决不是真正的警察官,他们是只醉心于自己的地位和待遇的官僚。在官僚的眼里,最重要的是保身和扩充权势,与此相反的事情是极力回避的。所以,对充满正义感的部下捕捉的犯人,如有危及他自身利益的,就毫不犹豫地立即释放,他们把自己的职位视为荣升的中转站,抛弃了正义和良心,拼命趋炎附势。
太田蔑视那些官僚气味十足的人。这些人一味向上爬,得到的是什么呢?地位越爬越高,社会压力也越来越大。当然,这种压力不足以改变他们的人生道路,这种人的一生,只不过是为了追求虚妄的权势而充分表演的丑角的一生罢了,太田暗下决心,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矛盾,自己只是执拗地追捕罪犯。天下还存在有不为名利动心的刑警,这一事实,就是对社会上的恶势力的挑战!就这样,太田渡过了毫无悔恨的前半生。
前半生毫无悔恨地过去了,遂渐到了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晚年的年龄,他仿佛感到峭冽的寒风,要把自己的身躯刮到不知名的地方。刑警已经当到了头,等待他余生的将是什么?看见在任职期间,被赞誉为“侦察之神”先辈,如今或在商场干防窃的工作,或在旅馆当守卫,维持后半生的情景,仿佛看见了自己不久将来的凄惨的结局。难道这就是自己为了伸张正义、追捕犯人,献出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后,所得到的报酬吗?自己过去轻蔑的那些钻营加冕的官僚们,如今跻身在达官显贵之间,泰然自得;与此相反,堪为刑警典范的先辈,却在基层企业当守卫,延续风烛残年。并不是说自己和这些先辈有什么奢望,而是为了伸张正义而耗尽心血的人,应当有相应的晚年,至少不至于老来无人管。干一辈子刑警,到头来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不是过于无情了吗?
每当太田为此发火、慨叹时,就感到自己往日倾注在侦察中的热情,如同被开了洞的气球,迅速瘪下来。
就这样,他喜好起花草来,在巴掌大块的院子里,按季节种植不同的花。凡是能摆得下的地方,都摆满了花盆和盆栽。他幻想自己退职后,在争芳斗艳的花草中度过余生。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做不到这一点,但至少可以用花来点缀自己的周围,排遣晚年的冷落。
太田没有让家里人觉察到这种寂寞感。妻子前些日子还说,多和出版社联系,让他写部题为《日本的柯伦勃》自传体小说,在休憩中欢度后半生呢。儿子毕竟是个孩子,发誓绝不从事低于刑警工资的职业。孩子现在还不懂得“人不只是为了盈利而生活”的寓意。
下田不理解太田的苦衷,年轻的他,由衷地佩服太田渊博的学识。
“花倒挺美,不过,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是呀,所以人们叫它幽灵茸。它在树阴下,只纤弱地开放出一朵白花,宛如幽灵站在那里。这花看上去挺美,实际上却是腐生植物。”
“腐生植物?”下田初次听到这个名词,显得困惑不解。
“就是从动物尸体和排泄物中吸收营养的植物。水晶兰是长在腐烂的物质上。”
“这么说,这朵花的下面有什么动物的尸体罗。”
“不一定限于动物的尸体,也可以从腐败的植物中摄取营养。这几朵水晶兰,可能是开在去年的落叶上。”
“要是拿尸体当肥料,就不会这么纤弱了吧?”
“不,正因为那样,才会更加纤弱。”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前的水晶兰花,和工地上工人们那苍白的脸联想到一块。
去邮电所,得顺着来路,返回车站的方向。两人路过工厂,回到加油站附近的十字路口,朝向青梅方向稍走了一阵子,道的左侧就是邮电所。这是一幢雅致的建筑。推门进去,迎面是并排的两个营业窗口。
两名刑警走到左边标有“邮电”字样的窗口前。
“东北口音,姓的头一个字分别是‘山’、‘青’、‘岛’的三个人吗?”窗口里侧的女营业员听到刑警们提出的问题,很是惊讶。她大概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问话吧。
“都是短工,曾经在这儿附近的小手指原工地干活,大概是在四、五月份,通过你们邮电所,给秋田、岩手、青森县的什么地方,每人汇去四、五万元钱。”
“这么说,或许就是那几个人吧?”女营业员的反应意外迅速。
“真的来过?”
两人兴奋得情不自禁地把上身探进了窗口,幸好室内没有其他的顾客,空荡荡的。
“那是在五月初,有三个短工打扮的人来邮钱。他们一张一张地仔细点着团得皱皱巴巴的一千元一张的钞票,小心地装进汇款信封。我记得挺清楚。”
“收款人的地址是什么地方?”
“青森县。”
“就是他们!还能查到汇款存根什么的吗?”
“按规定,挂号存根保存一年,我想能查到。”
“上面能有收款人的地址和姓名吧?”
“我们是汇款局,只留有汇款人的住址和姓名。取款时需要取款人拿手戳和汇款通知单到当地邮局去取。”
“这就足够了。可不可以查一查那三个人的汇款存根?”
“请稍等一下。”也可能是顾客不多的缘故吧,女营业员对刑警们提出的过分的要求,并没有表示不满,走进了里屋。这时,有人来买邮票,由旁边标有“储蓄”字样窗口的营业员代卖了。
“我看,大概就是这几个人。”没用多长时间,女营业员手拿几张现金汇款存根,从里屋走了出来。
三张存根递到拭目静候的刑警眼前,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姓名:山根贞治、青田孝次郎、岛村太平。
汇款人山根贞治的住址是青森县三户镇寒畑村大字猿渡字下平田。其他两人的住址除了“中平田”和“上平田”处,其他都一样。
“就是他!”两名刑警交换一下眼神,相互点点头。毫无疑义,山根贞治就是被害人,经过长期调查,终于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他们记下三个人的姓名和住址,告别了狭山丘邮电所。尽管午后的天气更加闷热,可是,由于取得了朝思暮想的成果,两人步履显得十分轻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