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弄来好几本谈及教育的著作,于是,教育体系确定了。必须排除一切形而上学的思想,而且根据实验教育方法,有必要随着天性的发展进行。不必匆忙从事,这两个学生应当先忘记他们所学过的东西。
尽管孩子体格强壮,佩库歇仍愿意用斯巴达人的模式增强他们的抵抗力,让他们耐饥,耐渴,能忍受恶劣天气,甚至要他们穿有窟窿的鞋,以便预防感冒。布瓦尔却反对这么干。
走廊尽头的小黑房间成了他们的卧室。房间里的家具有两张行军床、两张小床、一个大水罐;牛眼窗开在他们的头顶,几个蜘蛛沿着白石灰墙乱爬。
两个孩子经常想起一间小破房,破房里边有人吵架。
有一天夜里,他们的父亲回家了,双手沾着血。过了一阵,来了宪兵。后来他们俩就住在林子里。几个制木鞋的工人拥抱了他们的母亲。她死了,一辆大车前来把他俩带走。他们挨了许多打,完全迷失了方向。后来又遇见了乡村警察、德·诺阿尔太太、索莱尔,最后,尽管他们并没有去考虑为什么,却到了这另一个家,而且生活得很幸福。因此,八个月之后,眼见又要开始上课,他们感到又吃惊又难受。布瓦尔负责教小姑娘;佩库歇教调皮的男孩。
维克托认识字母,但拼不成音节。他念得含糊不清,又突然停下,看上去像个傻瓜。维克托琳娜提一些问题。为什么ch在ordlestre里的发音是q,而在archeologique里的发音是k?有时应当将两个元音连起来读,有时又得分开读。这一切不一定都正确。她感到气愤。
两位教师同时在他们各自的房间里上课,房间的隔板很薄,他们的四种嗓音——一个像笛声,另一个很深沉,还有两个声音又高又尖——形成极讨厌的一片喧闹。为了结束这种吵闹,并激励孩子们搞竞赛,他们决定让两兄妹去博物馆一道做功课。现在已经到书写阶段了。
两个学生在桌子的两端抄写字帖,但坐相很糟糕。必须纠正他们,一纠正,他们的课本便一页一页掉在地上,他们的羽毛笔也裂开了,墨水也打翻在地。
有几天,维克托琳娜总算有三分钟专心写字,这之后便开始乱写乱画,一泄气,干脆一个劲望天花板。维克托四仰八叉躺在书桌中央,很快就睡着了。
他们也许感到不舒服?过分紧张对年轻的脑袋有害。
“咱们停止吧!”布瓦尔说。
世上再没有比让学生靠心记学习更愚蠢的事了;然而,如果不练习记忆,记忆力就会萎缩,于是,他们反反复复教两个学生学习拉封丹最早的寓言。想不到孩子们却赞同蚂蚁攒钱,狼吃小羊,赞同狮子享用全部的份额。
孩子们变得更放肆了,他们竟去毁坏花园。但能绐他们什么样的娱乐呢?
冉·雅克·卢梭在他的《爱弥尔》里,劝家庭教师让学生们自制玩具;可以对他们稍加帮助,但别让他们觉察到。布瓦尔制造木环却没有成功,佩库歇也没能缝好一个皮球。他们便转而进行更有教育意义的活动,如剪贴等;佩库歇还通过示范教他们使用显微镜。在点灯之后,布瓦尔用手指在墙上作手影,画出野兔或猪的轮廓。大家观看时却感到厌倦。
有的作者赞扬乡间野餐、划船,说那是娱乐;坦率说,这真有可行性吗?费讷隆建议人们不时作些“无害的交谈”。很难想象能作一次这样的交谈!
他们又回头开始上课,而判分、勾除、排字,全都不奏效,于是,他们想出一个计策。
维克托对美食情有独钟,便给他介绍菜名;他很快就能流利地阅读《法国厨师》了。维克托琳娜爱俏,她如果想得到一件裙衫而给女裁缝写一封信,她就可以获得这件裙衫。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她竟完成了这个奇迹。那是在迁就孩子们的缺点,是非常有害的方法,但这方法却成功了。
如今他们既然已会书写和阅读,还应该教他们些什么呢?再一次为难!
姑娘们没有必要像小伙子那样成为学者。那倒也无所谓,但她们通常都被培养成地道的粗人,她们的文化知识只限于一些神秘的蠢行。
教他们语言是否合适?可那位康布雷的天鹅却硬说:“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只有助于阅读有害的作品。”他们认为这样的理由似乎很愚蠢。不过维克托琳娜并不需要学习那两种民族语言,而英语的用途却更广泛。佩库歇学了英语的规则便煞有介事地示范讲解th的发音。
“听好,像这么发音:the,the,the!”
然而在教育儿童之前必须了解他们的天分如何。可以通过颅相学作些猜测。他们便进而投身颅相学;之后又想在他们自己身上验证那些论断。看得出来,布瓦尔具有表示慈爱,想象力和崇敬心的隆凸颅骨,还有意味着性爱能量,“说粗俗点”,就是表示色情的隆凸部分。
佩库歇的颞骨使人感到他的旷达、热情肯干与他的狡猾头脑结合得天衣无缝。
果然,那正是他们的性格。更使他们吃惊的是,他们在两人身上都辨认出了对友谊的天生爱好。这个发现使他们欣喜若狂,感动得互相拥抱。
他们随即在马赛尔身上进行研究。就他们所知,此人最大的缺点是胃口太大。但布瓦尔和佩库歇在他的耳廓以上齐眼睛高的地方观察到一个进食器官时,又禁不住感到害怕。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仆人也许会变得像巴黎养老院那个饕餮女人一样一天吃八斤面包,一次狼吞虎咽十四碗汤,一次喝下六十杯咖啡。要那样他们可没法满足他。
那两个学生的头颅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他们初试身手显然干得并不理想。一种极简单的方法使他们的实验得到了发展。
每逢赶集之日他们都溜到广场上,挤在农人的燕麦口袋、奶酪篮子、小牛犊和马匹当中,而且对周围的拥挤毫无感觉。当他们发现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在一起时,他们便借口科学目的去请求摸孩子的头颅。
大多数的人根本不答理他们;还有些人以为他们是在兜售治发癣的发蜡,遂气冲冲地拒绝了。有几个人随遇而安,听任他俩把他们带到教堂的门廊下,也许到了那里他们会安静些。
一天早上,布瓦尔和佩库歇正开始他们的操作时,本堂神甫突然出现了。一见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便指责骨相学给唯物论和宿命论推波助澜。
小偷、谋杀犯、奸夫淫妇都可以把他们的罪行归咎于他们脑袋上的凸块。
布瓦尔反驳他说,器官使人倾向于某种行为,但并不强迫人做什么。说人有邪恶的根苗,并不证明他一定会邪恶。
“而且,我真佩服那些持正统观念的人:他们主张思想是先天的,却又否认天生习性。多么矛盾!”
然而照热弗罗依先生的说法,骨相学否定神的万能;此外,在神殿的附近,甚至面对着祭坛搞这种活动是很不妥当的。
“不行,你们走开吧!走开吧!”
他们去理发师咖诺的店里安营扎寨。为了说服所有犹豫不决的人,他们竟答应给孩子的父母付钱剃一次胡须或烫一次头发。
一天下午,沃考贝依大夫去理发店剪头发。他一坐上安乐椅便从镜子里瞥见两位骨相学家用手指在几个孩子的脑袋上摸来摸去。
“你们干蠢事竟到了这种程度?”他说。
“为什么是蠢事?”
沃考贝依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肯定说,脑子里根本不存在多个器官。
因此,某某人能消化某种食物,别的人就消化不了!是否有必要设想,人有多少味觉就有多少个胃?——不过,干一种工作可以通过另一种工作解除疲劳,用脑子并不能同时调动所有的官能,每一种官能都有它不同的部位。
“解剖学家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沃考贝依说。
“那是因为他们解剖得很糟!”佩库歇接过话茬。
“怎么说?”
“是这样!他们只顾切薄片,根本不考虑各部位之间的衔接。”
他这是想起了某本书上的一句话。
“真是一派胡言!”大夫叫道,“头骨又不是根据大脑来塑造的,外部并不取决于内部。加尔搞错了,我看您靠从店里随便找来的三个人未必能为他的学说作辩护。”
这三人中的第一人是个蓝眼睛又大又圆的农妇。
佩库歇一面观察她一面说:
“她记性很好。”
农妇的丈夫证实了这个事实,并自告奋勇要他们研究自己。
“哦!您呀,我的朋友,您这人太难引导。”
据在场的另几个人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顽固的人。
第三个试验对象是一个由祖母陪伴的男孩。
佩库歇宣称这孩子一定很喜欢音乐。
“正是!”老太太说,“快表演给这几位先生看!”
男童从他的罩衫里抽出一支甘巴德,开始吹起来。
咔嚓一声,原来是医生猛地拉上了门:他走了。
这两位再也不怀疑自己了,他们叫来自己的两个学生,开始对他俩的骨头匣子进行分析。
维克托琳娜的颅骨一般较平,那是沉着的标志;她哥哥的头颅却太蹩脚太可悲了:顶骨的乳突角处有一个大凸块,那是破坏和凶杀的器官;往下还有一个鼓突处,意味着贪婪和偷窃。布瓦尔和佩库歇为此整整伤心了一个礼拜。
但必须理解每个字的确切意义:人们称之为好斗性的东西,其实含有藐视死亡的意思。如果说他杀人,他同样也能救助人。获取性涵盖扒手的触觉和商人的干劲。大不恭类似批判精神;诡诈类似谨慎。本能永远具有两重性:坏的和好的。只要摧毁坏的,培养好的,一个胆大包天的儿童不但不会变成强盗,还会成为将军;胆怯的人只会小心谨慎,悭吝的人只会节约,挥霍钱财的人却很慷慨。
一个辉煌的梦想深深吸引了他们:倘若两个学生的教育进行顺利,他们有望在今后建立一所以重新开发智力、驯化个性、培养高尚情操为目的的学校。他们已经在谈募捐和建房之类的事了。
他们在咖诺理发店的胜利使他们闻名遐迩,有些人前来咨询,希望他们谈谈发财的可能性。
各式各样的颅骨在他们面前络绎不绝:球形的、梨形的、圆锥状糖块形的、方的、高凸的、狭窄的、扁平的;有牛一般的下巴、鸟一般的面孔、猪一般的眼睛。但理发店里挤那么多人,使理发师感到碍事。一个个胳膊肘在盛化妆品的玻璃柜上碰来碰去;成行的梳子被弄得乱七八糟;盥洗盆也打碎了。于是,理发师把那些爱好此道的人们都赶了出去,而且请布瓦尔和佩库歇也跟那些人一道走。两位先生欣然接受这份最后通牒,因为他们对颅相术感到有些厌倦了。
翌日,他们路过上尉的小花园门前,瞧见上尉正和几个人闲聊,有吉尔巴尔、古隆、乡村警察和他的小儿子泽菲兰,小青年穿一件童声唱诗班的制服。袍子是崭新的,他在退回教堂圣器室之前穿着它东逛西逛,大家都对他说些恭维话。
布拉克旺很希望知道两位先生对他的孩子有什么看法,便请他们摸摸儿子的颅骨。泽菲兰额上的皮肤看上去有些发紧;鼻子细长,鼻头很软,整个鼻子斜斜地插在他那紧闭的嘴唇之上;尖下巴,难以捉摸的眼神,右肩过高。
“把你的圆帽摘下来!”父亲对儿子说。
布瓦尔把手伸进年轻人淡黄色的头发里,佩库歇接着也把手伸进去。他俩低声交谈着各自的观察结果:
“明显的‘爱命哲学’。哈!哈!轻信!缺乏责任心!毫无亲切感!”
“怎么样?”乡村警察问。
佩库歇打开自己的鼻烟壶,用鼻子吸丁一撮。
“的确,”布瓦尔回答,“不怎么样。”
布拉克旺觉得丢人,脸红了。
“不管怎么说,我儿子听我的话。”
“噢!噢!”
“我可是他的老爸,见鬼!我有权……”
“在一定的程度上有权,”佩库歇接过去说。
吉尔巴尔搀和进来:
“父亲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
“但如果父亲是个白痴呢?”
“那也无妨,”上尉说,“他照样可以专制。”
“这是为了孩子们的利益。”古隆补上一句。
依布瓦尔和佩库歇之见,孩子并不欠生身父母任何东西,相反,父母倒该养活孩子,教育他们,体贴他们,总之,为他们做一切。
一听这伤风败俗的言论,有产者们禁不住大叫大嚷。布拉克旺仿佛受到了辱骂一般的伤害。
“要这样,您俩在大路上捡来的那两个就够戗,他们会闹得天翻地覆!你们得小心点!”
“小心什么?”佩库歇尖刻地说。
“噢!我可不怕您!”
“我也不怕您!”
古隆过来调解,他先缓和乡村警察的情绪,然后让他离开那里。
大家沉默了几分钟,随即谈到上尉的大丽花,上尉不一朵一朵炫耀他的大丽花是不会放客人走的。
布瓦尔和佩库歇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突然看见布拉克旺在他们前面一百步远的地方,他儿子泽菲兰站在他旁边,正用胳膊肘当盾牌躲避他父亲扇来的耳光。
他们刚才听到的话正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伯爵先生的思想观点,然而,他们的学生提供的例子却证明,自由比强迫具有大得多的优越性。不过,少许的纪律还是必要的。
佩库歇在博物馆的墙上钉了一个表格作为示范,每天都要记下孩子们的行为,晚上加以评论,第二天再重看一遍。一切都按钟声完成。他们要像杜邦·德·讷穆尔那样,先运用慈父的指令,然后再运用军人的指令,严禁称“你”。
布瓦尔尽力教维克托琳娜学会计算。有时,他们俩都算错了,便都笑起来,小姑娘吻他的脖子,吻没有胡须的地方,随即要求走开,他也放她走。
上课时间一到,佩库歇便去拉铃,并去窗口吼叫着下军令,但白费劲,那顽童照样不到课。他的长袜子总是掉在脚踝上;上桌吃饭时,他老把手指头戳进鼻孔,而且从不忍住放屁。在这方面布鲁塞反倒禁止训斥,因为“必须服从固有本能的要求”。
维克托琳娜和他都使用一种听起来极不舒服的语言,把“我也一样”说成“挖头”,把“喝”说成“哈”,把“她”说成“特”,不一而足。但儿童难以理解语法,而且只要他们听到的话语法正确,他们对语言就会无师自通,因此,这两位好人格外留意孩子们的谈吐,留意到一听他们说话就感到不舒服的程度。
两位老师在地理教学方面却各持己见。布瓦尔认为从基层公社教起更符合逻辑;佩库歇却愿意从整个世界开始。
他想用一个喷水壶和一些河沙演示什么叫河流、岛屿、海湾;他甚至牺牲三个花圃,将它们当作三大洲,但方位基点的概念怎么也进不了维克托的头脑。
一月份的一天夜里,佩库歇把他带到光秃秃的田野上。他一边走,一边向学生竭力灌输天文学:水手们行船时利用它;克利斯托夫·哥伦布没有它就发现不了新大陆。我们应当感谢哥白尼、伽利略、牛顿。
天寒地冻,无边无际的亮光在蓝黑色的天空闪烁。佩库歇抬眼观看:
“怎么,没有大熊星!”
他最后一次看见大熊星时,它正在朝另一边转过去。他终于认出大熊星了!随即把北极星指给孩子看,这颗星永远在北边,人们就靠它辨别方向。
翌日,他在客厅中央放一把安乐椅,自己便围着椅子转起来。
“你想象这把安乐椅就是太阳,我就是地球;地球就这样移动。”
维克托注视着他,满脸惊奇。
佩库歇随后又拿来一个橙子,用一根小棍从中穿过去,小棍两头便意味着地球的两极;他又用黑碳在橙子中间横画一个圈,表示赤道。接着,他拿着橙子绕着一根蜡烛转,让学生注意观看:地球表面各方位的点并没有同时被照亮,这就造成了气候的差异;为了说明季节,他把橙子斜下去,因为地球并非直线运行,这就形成了春分、秋分、夏至、冬至。
维克托对他的讲解一窍不通。他以为地球绕着一根长轴旋转,以为赤道是一个紧箍着地球圆周的环。
佩库歇借助地图册向他展示欧洲,但那样多的线条和色彩使学生目眩,他再也记不起那些地名了。盆地和山脉与各个王国的名称并不一致,政治范畴又搅乱了自然范畴。这一切也许可以通过学历史得到澄清。
从村史开始,再谈及行政区、专区、省,这本来更为实用;然而沙维尼奥尔从没有过编年史,那就只能教世界史了。教材那样丰富,令人目不暇接,难以选择,只好光谈美丽动人的故事。
关于希腊:有“我们将在暗中战斗”;有嫉贤妒能的人放逐亚里斯提德斯;还有亚历山大相信他的医生。关于罗马:有卡皮托利山丘的鹅;色沃拉的三脚鼎;雷古卢斯的坟墓。就美洲而言,瓜提莫赞的玫瑰床值得注意。至于法国,有苏瓦松建筑柱顶的盆饰、圣路易的橡树、贞德之死、贝恩人的炖鸡,真是不胜枚举,还不算《轮到奥弗涅的我了!》和《复仇者》的遇险。
维克托将人名、世纪和国名搅作一团。不过佩库歇也不准备把孩子扔进牛角尖里,何况那一大堆史实的确错综复杂,纠结不清。
他不得已而转向法国国王的分类名字。但维克托不了解国王们的生卒年月日,仍然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如果说迪姆舍尔的记忆术连他们俩都感到不够用,对维克托又意味着什么呢!结论是:必须多读书才能学历史。孩子也许得读书。
在许多情况下绘画都十分有用,现在,佩库歇竟大胆到亲自教绘画了,而且从静物画立即转为风景画。
巴耶的一位书商给他寄来了纸、橡皮、两个画夹,一些铅笔和木炭画固定剂;他们的作品装进玻璃画框里可以装点博物馆。
他俩黎明即起,衣兜里揣一块面包便上路;但寻找风景如画的地方却白白花了很多时间。佩库歇想同时画出脚下的东西、极远的天际和云朵;但远景总遮住近景;江河从天上冲下来,牧童在羊群身上走路,一条酣睡的狗看上去像在迅跑。他自己倒是放弃画画了,因为他想起曾经读到过这样的定义:“绘画由如下三者组成:线条、颗粒和纹理,以及有气魄的轮廓。然而,惟大师画出的轮廓方有气魄。”但他仍然校正维克托画的线条,对线条和颗粒进行协调,尤其留意纹理,等有机会再实现有气魄的轮廓。但机会始终没有到来,因为学生的风景画让谁也看不懂。
他的妹妹同他一样懒惰,她在毕达哥拉斯的乘法表面前打哈欠。雷娜小姐教她针线活,当她在一块布头上划线时,她翘起手指显得那么可爱,布瓦尔再也不忍心接着用计算课去折磨她。过几天再重起炉灶吧。当然,在年轻伉俪的小家庭里算术和缝纫都很必要,但佩库歇反对说,只为了姑娘们将来能找到丈夫而教育她们,这未免太残酷。并非每个女孩子都注定要结婚,如果愿意看见她们将来不依靠男人,就应该教会她们许多东西。
可以就最通俗的话题灌输科学知识:比如,讲解酒是什么东西;在给维克托兄妹作了大量的解释之后,学生应当重述那些解释。关于辛香作料、家具、照明,也应如法炮制。然而,两兄妹认为光就是灯,光与石头发出的火花,与蜡烛的火焰、与月光毫无共同之处。
一天,维克托琳娜问:
“木头为什么会燃烧?”
她的两位老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显得很狼狈:燃烧的理论使他们不知所措。
还有一次,布瓦尔从上汤菜到上奶酪一直在谈食物的组成部分。他那些有关纤维蛋白、酪蛋白、脂肪、谷蛋白的话让两个小家伙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佩库歇想对他们解释血液如何更新,但陷在血液循环的泥泞里走不出来了。进退维谷是很难受的:你想从事实出发,最简单的事实都要求你讲出极复杂的道理;你如首先谈原则,就得从绝对存在开始,从信仰上帝开始。
如何解决?让理性教学和经验教学相结合;然而双重方法达到单一目的恰巧与有条理的教学方法背道而驰。噢!算了吧!
为了向学生传授自然史,他们尝试作几次科学散步。“你瞧,”他们指着一头驴、一匹马、一头牛说,“这些有四只脚的牲畜名叫四足动物。一般说,鸟类长有羽毛,爬行动物有鳞甲,蝴蝶属于昆虫纲。”
他们带了网抓蝴蝶。佩库歇轻轻地抓住蝴蝶,要学生们观察它的四个翅膀,六个脚爪,两个触角和它多刺的吸花蜜的吻管。
他在道旁排水沟边采摘一些草药,说出草药的药名,不知道药名时,就进行编造,以保持自己的威信。再说,分类目录本来就是植物学里最不重要的。
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些公认的原则:一切植物都具有叶、萼和花冠,花冠包含子房或盛种子的果皮。他随即命令两个学生去田野里采集植物标本,先看见什么就采什么。
维克托给他带回一些黄花毛茛,维克托琳娜采的是一簇草莓;他在这两种植物里白找一阵,根本没有发现盛种子的果皮。
布瓦尔不相信他的知识,去图书馆翻了个遍,最后在一本叫《女士之惧》的书里发现一幅蓝蝴蝶花的插图,花里的子房并非位于花冠之内,而在花瓣之下,在茎内。
他们的花园里长有猪殃殃和正在开花的铃兰,这两种茜草科的植物并没有萼;由此可见黑板上写的公认原则是不符合实际的。
“那是个例外!”佩库歇说。
但他们在偶然间发现一种草里也长有花萼。
“好哇!如果例外本身都不能名副其实,那该相信谁呀?”
有一天,他们在进行这样的散步时,突然听见孔雀的叫声,他们抬眼朝一面墙上望过去,乍一看,并没有看出那是他们从前的农庄。谷仓已盖上了石板瓦房顶,栅栏也修葺一新,周围的小路都铺上了石子。古依大爹露面了:
“这不可能!真是你们吗?”
三年来发生了多少事情呀,其中就有他老伴的去世!说到他自己,他一直壮得像棵橡树。
“那就请进来坐会儿吧!”
正是四月初,花团锦簇的苹果树成行地把白色和粉红色的花簇伸进那三间破房;蓝缎一般的天空万里无云,院子里拉上了一根根晾衣绳,上面晾着用木夹子竖夹着的桌布、床单和餐巾。古依大爹正撩起晾晒的东西走过去时,他们突然遇上了波尔丹太太。她光着头,穿一件短上衣,玛丽亚娜正把抱着的几捆内衣裤递给她。
“先生们,愿为你们效劳!这里就像你们家里,不必客气!我自个儿可要坐坐,我累坏了。”
老农建议所有在场的人喝一杯。
“这会儿不行,”波尔丹太太说,“我太热了。”
佩库歇接受了建议,同古依大爹、玛丽亚娜和维克托一道消失在去食物储藏室的路上。
布瓦尔坐到地上,挨着波尔丹太太。
他按时收到她付的年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不再怪罪她了。
强烈的阳光照亮了她的侧影;她的几根黑头带中有一根垂得很低,她后颈上的小发卷贴在她那汗湿的琥珀色皮肤上。她一呼吸,那一对乳房便高耸起来。草的馨香与她结实的肉体发出的好闻的味道融在一起,布瓦尔业已复苏的旺盛性欲使他心花怒放,于是他开始恭维她的农庄。
她欣喜若狂,谈起自己的计划。
她准备拆掉多层板以扩大那几个院子。
正在这时,维克托琳娜爬上陡坡采摘报春花、风信子和三色堇,一点不怕正在坡下啃草的一匹老马。
“她很可爱,是吗?”
“是的,很可爱,一个小姑娘!”
寡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长叹仿佛表达了她一生中积下的悲伤。
“您本来可以有一个的。”
她低下头。
“当时只取决于您。”
“怎么?”
他那异样的眼神使她顿时脸色绯红,仿佛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爱抚;然而紧接着便用手巾扇起风来。
“您当时错过了机会,我亲爱的。”
“我不明白。”
他不站起来,却往她身边挪。
她从头到脚注视他好一阵,微微一笑,眼睛潮湿了:
“这都是您的错。”
他们周围的床单像床帐一样把他们关在里面。
他俯身将头靠在手肘上,他的脸轻轻触到她的膝盖。
“为什么?嗯?为什么?”
因为她默默不语,而他又处在不惜万千海誓山盟的状态,他便竭力为自己辩护,怪自己当时冒傻气,自高自大:
“原谅我!咱们还跟过去一样!愿意吗?”
他早已捧住她的手,她也让自己的手留在他手里。
猛然刮来一股风,掀开了床单,他们看见两只孔雀,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母孔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弯着腿,臀部翘得老高。公孔雀在母孔雀周围转悠,开屏,昂首挺胸,咯咯乱叫,然后跳到母孔雀身上,一边压下自己扇形的羽毛,像摇篮一样把那一个的身子盖住,于是,两只巨鸟同时抖动起来。
布瓦尔感到波尔丹太太的手心也在微微颤动。她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原来小维克托正站在他们前边,张着嘴,像傻了一样愣愣地张望着;维克托琳娜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晒太阳,一边闻着她采来的一大把花的香味。
那匹老马被孔雀吓得尥蹶子,弄断了一根晾绳,腿被绳子绊住,猛地拖住晾晒的衣服在三个院子里奔跑。
一听见波尔丹太太怒冲冲的叫声,玛丽亚娜忙不迭地跑过来。古依大爹咒骂他的马:“又蠢又坏的老马!不中用的东西!老贼!”还朝马的肚子踢几脚,又用鞭把打马的两只耳朵。
见有人揍动物,布瓦尔义愤填膺。
老农回嘴说:
“我有权这么干,马是我的!”
这不成其为理由。
佩库歇突然赶来,他补充说,动物也有它们的权利,因为,只要我们有灵魂,它们同我们一样也有灵魂!
“您是个亵渎宗教的人!”波尔丹太太大声说。
三件事情激怒了她:洗过的东西还得重洗;有人侮辱她的信仰;害怕刚才她那容易引起怀疑的姿势已被人瞧见。
“我原以为您更坚强!”布瓦尔说。
她专横地驳道:
“我不喜欢顽童!”
古依也怪罪他们伤害了他的马,因为马的鼻孔在流血。他压低声音发牢骚:
“这些该死的倒霉蛋!他们来时我正要去遛马呢。”
那两个天真的好人耸耸肩,离开了。
维克托问他们为什么跟古依闹翻了。
“他滥用自己的权力,这很不好。”“为什么不好?”
难道儿童就没有丝毫正义的概念?也许吧!
就在当天晚上,佩库歇坐在布瓦尔的左边,手里拿着几本笔记,开始向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学生上伦理道德课。
这门学问教我们规范自己的行为。
我们的行为有两个动机:为快乐,为利益;但还有第三个更重要的、不可推卸的动机,那就是义务、责任。
义务和责任可分为两类:
第一,对我们自己的责任,即保养自己的身体,防止身体受到任何损伤。
这一点孩子们完全理解。
第二,对别人的义务,即对人永远忠实、温厚,甚至亲如手足,因为人类是一个大家庭。有些事往往使我们自己满意,但却损害我们的同胞。利益不同于益处,因为益处是不会自动减少的。
孩子们对此却无法理解,佩库歇便把对义务的认可放到下一次再讲。
布瓦尔认为,他讲的这一切都没有把益处的定义说清楚。
“你要我怎么给它下定义?那只能靠感觉。”
这么说,伦理道德课只适合有道德的人,于是,佩库歇的课程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们让两个学生阅读一些能引起人们热爱德操的历史小故事。那些故事却把维克托吓坏了。
为了刺激他的想象力,佩库歇在他房间的几面墙上挂了展示好人和坏人生活的图画。
首先是阿道夫,他正在拥抱他的母亲,学习德文,援助一位盲人,他被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录取了。
坏典型是欧仁,他以不服从父亲开始,随后在咖啡馆与人吵架,殴打自己的妻子,烂醉如泥时,还砸碎了衣橱;最后一幅画表现他在苦役犯监狱里,那里有一位先生把他指给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说:
“你瞧,我的儿子,行为不端的危险性就在这里。”
然而对孩子们来说,未来并不存在。你把这条箴言塞满他们的耳朵也枉然:“劳动光荣,而富豪有时很不幸。”他们认识的一些劳动者从未受到过敬重,而他们回想起庄园里的人过的那种生活却似乎有滋有味。
对他们描写悔恨的折磨是那样夸张,使他们觉察到其中有假,于是连其余的也不相信了。
他俩尝试用面子观、舆论概念和荣誉感引导孩子,向他们夸奖伟大人物,尤其是对社会有用的人物,如贝尔森斯、富兰克林、雅卡尔!维克托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想模仿那些伟人的愿望。
一天,他做加法没有出错,布瓦尔在他的褂子上缝了一条饰带当作勋章绶带。他穿起来神气活现;然而当他忘了亨利四世之死时,佩库歇就给他戴一顶惩罚小学生的驴耳纸帽。维克托喊叫起来,叫得那么凶,那么长,不得不把驴耳纸帽从他头上取下来。
他的妹妹同他一样,一受恭维就显得神气十足,对责难却毫不在乎。
为了使他们更富于同情心,给他们一只黑猫让他们照顾;还给他们两三个苏,让他们拿去施舍给穷人。他们却认为对他们的要求不公正,这钱应该属于他们。
为了适应师范教育的要求,孩子们叫布瓦尔“叔叔”,叫佩库歇“好朋友”;但他们对大人说“你”,平常有一半的课程都是在争吵中进行的。
维克托琳娜老愚弄马赛尔,爬到他背上,扯他的头发;为了嘲笑他的豁嘴,自己也学他用鼻音说话。可怜的青年从不敢抱怨,因为他太喜欢这小姑娘了。有天晚上,他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喊叫得非同寻常。布瓦尔和佩库歇连忙下楼来到厨房。两个孩子正在观察壁炉,马赛尔双手合掌,大叫:
“把它拖出来!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铁锅的盖子像炮弹爆炸一般弹起来。一团灰白色的东西一下子蹦到天花板上,然后掉下来发疯似的就地转着圈子,并声嘶力竭地叫得吓人。
原来是那只黑猫,现在已经皮包骨头,没有毛,尾巴像根绳子;大得异乎寻常的眼睛从脸上突出来,成了乳白色,仿佛已被掏空,但还在看着什么。
那难看得吓人的畜生一直嘶叫着,它跳进炉膛,没了踪影,随后又掉到炉灰里,再也不动了。
如此惨不忍睹的事是维克托干下的。这两位好人又惊又恨,脸色发白,直往后退。见大人责怪他,维克托回答的腔调同乡村警察谈他儿子,古依谈他的马如出一辙:
“怎么!它不是属于我吗!……”
说得毫无顾忌,说得天真自然,显示出某种本能满足之后的心平气和。
锅里的开水洒了满地;地面石板上到处是大小平底锅、火钳、蜡烛。
马赛尔打扫厨房花了些时间,然后同他的主人们一道把可怜的黑猫葬在花园里的宝塔下。
布瓦尔和佩库歇随后长时间谈论着维克托。父亲的血统已然显示出来。怎么办?把他还给德·法威日先生或托付给另外的什么人都会是承认自己无能。也许他会自动好起来。
管他的!反正希望渺茫,亲热的感情已不复存在。然而,倘若自己身边有一个少年,他留心你在想些什么,你也注意观察他的进步,后来他成了你的兄弟,这该是怎样快慰人心的事呀!可维克托没有头脑,更没有心肝!佩库歇唉声叹气,双手捧着膝头。
“他妹妹也不比他好!”布瓦尔说。
他幻想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儿,温存体贴、性格活泼,以她的优雅给她青春时期的家庭增光添彩。他仿佛是这个女孩的父亲,而她却在前不久离开了人世,这天真的好人哭了。
他接着又千方百计原谅维克托,并援引卢梭的话:“孩子没有责任,孩子无所谓有道德或无道德。”
佩库歇认为,这两个孩子已到了能判断好坏的年龄,所以他俩着手研究改正他们的方法。本汤姆说,欲使惩罚有效,惩罚必须与错误相称,那才是错误的自然结果。孩子打碎了窗玻璃,别再重新安装:让他受寒冷之苦;倘若他已不饿了,却还要一份菜,可以让步:不消化会使他很快感到后悔。他如懒惰,就听任他无所事事:他自己感到厌倦会使他重新投入工作。
然而维克托不会感到寒冷是苦,因为他的体质可以忍受一切过度的事;无所事事也正中他的下怀。
他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实行医疗处罚制;给他大量惩罚性的作业,他却变得更懒;不给他吃果酱,他的馋劲却变本加厉。也许说反话能有些成效?有一次,维克托来吃午饭时手很脏,布瓦尔嘲笑他,叫他漂亮的骑士,花花公子,戴黄手套的人。维克托先低着头听他说,后来突然脸色发白,把自己的盘子朝布瓦尔头上扔过去,见没有打中,便暴跳如雷,朝布瓦尔身上冲。三个大男人拉他也不算多。他又在地上打滚,一个劲想咬人。佩库歇用玻璃冷水瓶远远地朝他浇水,他这才安静下来,但嗓子嘶哑了整整两天。看来这办法并不好。
他们又用了另一种办法:见他的怒气稍一发作,便把他当作病人对待,让他躺到床上去;可维克托躺在那里自得其乐,还唱歌。有一天,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只椰子,正着手砍破椰子时,佩库歇突然来到:
“我的椰子!”
那是迪姆舍尔送给他的纪念品!他是从巴黎带到沙维尼奥尔来的,他为此愤怒得举起了双臂。维克托却笑起来!“好朋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巴掌打到他头上,打得他滚到套房的尽里头。接着,气得哆哆嗦嗦的佩库歇去找布瓦尔诉苦。布瓦尔责备他说:
“你为你那椰子真够蠢的!打人使人变得粗野,恐吓使人神经紧张。你这是在自己糟践自己!”
佩库歇反驳他说,体罚有时是必不可少的。伯斯塔洛兹就用过体罚,名声在外的梅朗士通承认,没有体罚他什么也学不会。然而,残酷的惩罚曾逼使学生自杀,他俩都读到过这样的例子。维克托在他的房间里关门设防,布瓦尔只好在门外同他谈判,为了让他开门,答应给他一份奶油李子馅儿饼。
自那以后,他的表现每况愈下。
只剩下杜邦卢主教大人倡导的办法了:那就是“严厉的眼神”。他们竭力装出一副吓人的面孔,但毫无效果。
“别无他法,只好试用宗教了。”布瓦尔说。
佩库歇惊得大叫。他们早已把宗教排除在他们的教学大纲之外了。
然而说理并不能满足所有的需要。人的心灵和想象力要求别的东西。超自然现象对于许多心灵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遂决定送孩子们去听教理入门课。
雷娜自告奋勇带他们去。她每次送他们回到家里都善于用温柔体贴的方式得到孩子们的喜爱。
维克托琳娜突然起了变化,她现在显得矜持,假情假意。她在圣母像前跪下来,她赞赏亚伯拉罕的牺牲,一听见新教就轻蔑地冷笑。
她宣称有人叫她吃素,他们去打听之后才知道没那回事。上帝的节日那天,一个花圃里的香花草不翼而飞,原来是拿去装点了迎圣体的临时祭坛;她却厚颜无耻地否认是她摘的。还有一次,她拿了布瓦尔二十个苏,晚祷时把钱放进了圣器管理人的盘子里。
他们由此而得出结论:道德有别于宗教;宗教在没有别的基础时,它的重要性就变成次要的了。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吃晚饭,马雷斯科先生走了进来。维克托一见他便立即逃之夭夭。
公证人谢绝了请坐的邀请之后便说明了来意:这个姓图阿什的小子殴打了,几乎杀死了他的儿子。
由于谁都知道维克托的出身,而他又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别的少年便管他叫苦役犯。为此,他刚才把阿尔诺·马雷斯科痛打了一顿。亲爱的阿尔诺浑身伤痕累累:
“他母亲痛心疾首,我儿子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健康也受到了损害!我们该怎么办?”
公证人要求严厉惩罚维克托,惩罚之一就是不准他再去听天主教教理入门课,以避免发生新的冲突。
布瓦尔和佩库歇尽管对他那目空一切的腔调感到不快,仍旧让了步,答应了他要求的一切。
维克托是听命于他的荣誉感还是复仇的愿望而打人?无论如何,他不是个孬种。
但他的粗暴让他们害怕;音乐可以使人的习性变得柔和,佩库歇考虑教他作视唱练习。
维克托费了好大的劲才学会流利地念出各个音符,才不至于把“柔板”、“急板”、“加强”等等术语混淆起来。
他的老师努力对他解释什么是音阶,什么是和音、自然音阶、半音音阶和两种音程,即大音程和小音程。
老师让他站得直直的,挺胸,缩肩,张大嘴;然后他自己示范,用假嗓发出音准;但维克多很难发出喉音,因为他的喉管太紧张了。当一个小节以四分休止符开始时,他不是唱得太快就是唱得太慢。
不过佩库歇仍然涉足有双声部的歌。他拿一根小棍当琴弓,一只手臂煞有介事地挥来挥去,仿佛他背后有一个乐队。然而一心两用,结果是弄错了节拍;他的错误又引来学生的错误,于是,他俩皱着眉头,绷紧脖子上的肌肉,继续胡乱唱下去,一直唱到乐谱的最后一行。
佩库歇终于对维克托说道:
“你想在合唱团出人头地还早着呢。”
他放弃了音乐教学。
而且洛克这么说也许有他的道理:“音乐促使人们进入极为放荡的圈子,所以宁可从事别的事业。”
他们倒不想让维克托成为作家,但让他学会潦潦草草写封信总该容易些。然而有一种考虑使他们裹足不前:书信体是学不来的,这样的体裁只属于女人。
他们随后想到把一些文学段落硬塞进孩子的记忆里,但苦于难以选择优秀篇章,他们开始查阅康庞夫人的著作。这位夫人推荐艾利亚森那场戏,艾斯黛尔合唱那一段,以及冉·巴蒂斯特·卢梭的全集。
作品有些陈旧。至于小说,康庞夫人主张全面禁止,因为小说的笔触过分乐观。
不过她允许大家阅读《克拉丽丝·哈洛》和奥佩小姐写的《一家之主》,奥佩小姐是谁?
他们在《米朔传记》里没有发现这个名字。剩下的就是神话故事了。
“孩子们读了神话故事就会梦想住钻石宫殿,”佩库歇说,“文学开发智力,但也激发强烈欲望。”
维克托琳娜就因为自己的强烈欲望而被教理入门课的老师打发回来了。有人在无意中发现她拥抱公证人的儿子,雷娜可从不开玩笑:她那大筒帽下的面孔永远是很正经的。这样的丑事之后,怎能再留下如此堕落的姑娘听课呢?
布瓦尔和佩库歇把本堂神甫称作老笨蛋。神甫的女仆却咕哝着为她的主人辩护:
“谁都了解你们!谁都了解你们!”
他俩一反击,她便扬长而去,眼睛转动得吓人。
维克托琳娜的确满怀柔情地爱恋着阿尔诺,因为她认为这个少年戴上绣花领,穿上天鹅绒的上衣很漂亮,他的头发有香味;她老给他带去花束,直到泽菲兰揭发她为止。
这所谓的爱情艳史多么愚蠢,那两个孩子完全是清白无辜的!
是否需要把生殖的奥秘教给他们?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布瓦尔说,“哲学家巴斯道夫就曾向学生阐述生殖的奥秘,不过只详细论述了妊娠和生育。”
佩库歇却有不同的想法,维克托已开始让他感到忧虑。
他怀疑这孩子有坏习惯。为什么不可能?一些严肃的男人终身都保持这种坏习惯,还有人硬说德·昂古莱姆公爵也干这事。
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询问他的徒弟,很快便打开了徒弟的心扉,不久以后他就肯定了自己的怀疑。
于是,他叫维克托罪犯,想叫他阅读提索的书以医治他的毛病。布瓦尔却认为这个杰作的害处比用处大。激发他诗一般的感情恐怕更为有益;埃梅·马尔丹曾报道,一位母亲遇到这种情况,给她的儿子借了一本《新爱洛伊丝》。为了无愧于爱情,那青年很快走上了追求德操的道路。
然而,维克托没有能力幻想出一位索菲。
“要不我们把他带到女人那里去?”
佩库歇表示他极其厌恶妓女。
布瓦尔认为他这种厌恶情绪很蠢,他甚至谈到要为此专门去一趟勒阿弗尔。
“你这么想?会有人看见我们走进那些地方!”
“那好吧!你去给他买一个工具吧!”
“但卖绷带的人会以为那是为我自己!”佩库歇说。
也许孩子需要一种激动人心的玩乐,比如打猎;但打猎要求花钱买猎枪和猎狗。他们宁愿让他劳累,于是,带他到田野上跑步。
尽管他俩轮班跑,那调皮鬼也把他们甩在后头。他们受不了了,到晚上,连报纸都拿不住。
他们在等维克托时,常同过路的人攀谈。从教育学的需要出发,他们竭力教那些人讲卫生;还为水的流失,为粪肥的浪费而惋惜;他们愤怒谴责各种迷信,如把乌鸫的骨架放在谷仓里,把祝圣的圣枝放在马厩的尽里,把一袋虫子放在发烧病人的脚趾间。
他们最后竟去视察乳母的状况,并对婴儿的特定食谱表示愤怒;一些母亲给孩子吃精白面粉,这会使他们孱弱致死;另一些母亲在婴儿半岁之前就给他们硬塞肉食,使他们消化不良而毙命;许多人还用自己的唾沫给婴儿洗脸;所有的乳母抚摩孩子的动作都很粗暴。
当他们看见一道门上挂了一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猫头鹰时,他们闯进农庄,说:“你们错了,这种动物靠老鼠和别的鼠类生活;有人在猫头鹰的胃里发现了好多毛虫的幼虫。”
村民们见过他们,最初把他们看作医生,后来认为他们在寻觅旧家具,再后来以为他们在寻找宝石,所以这样回答他们:
“干你们的去吧,两个滑稽演员!别想来教训我们!”
他们的信心动摇了,因为麻雀虽然清除菜园的害虫,它们也吃樱桃。猫头鹰吞食虫子,但同时又吃有益的蝙蝠;如果说鼹鼠吃鼻涕虫,它们却把土地翻得乱七八糟。有一件事他们深信不疑,那就是必须摧毁所有的野兽野禽,因为它们对农业极为有害。
有天晚上,他们经过德·法威日公爵的一片树林,来到索莱尔的家门前。索莱尔正在路边向三个家伙指手画脚。
打头的是一个名叫多凡的补鞋匠,他个子小,人很瘦削,面孔透着阴险。第二个是沃班大爷,一直在村里替人送货,他穿一件黄色的旧礼服,一条蓝十字斜纹布的裤子。第三个叫欧仁,在马雷斯科家当差,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他那剪得像法官胡子一般的大胡子。
索莱尔指着一个铜丝活结,活结拴在一条丝绳上,一个砖头压着丝绳,这就是所谓的套索,他当时发现补鞋匠正在安置套索。
“您俩是证人,对吗?”
欧仁低一下头表示同意,沃班大爷回嘴说:
“您说我是我就是。”
让索莱尔怒不可遏的是,那家伙竟厚着脸皮把陷阱设在靠近他这位护林人的住宅的地方,这无赖以为别人想不到怀疑这里。
多凡装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说:
“我当时踩在上面,我甚至想方设法把它踩碎。”
别人仍旧指控他,怨恨他,他太倒霉了!
索莱尔不回答,他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和墨水,准备写起诉书。
“哦!别这样!”佩库歇说。
布瓦尔补充说:
“放了他吧,这是个诚实的人!”
“放他,一个偷猎者!”
“那么,即使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们开始为偷猎辩护:首先,谁都知道,家兔啃食秧苗,野兔糟践粮食,也许只有山鹬……
“你们就让我安静吧!”
护林警咬着牙写控告。
“多么固执!”布瓦尔喃喃说。
“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叫宪兵来!”
“您是个粗野的家伙!”佩库歇说。
“你们,是无赖!”索莱尔回嘴。
布瓦尔顾不得许多了,骂他是蠢蛋,是打手!欧仁在旁边一个劲说:
“安静!安静!尊重法律吧!”
沃班大爷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一方石子上伤心地叹着气。
索莱尔的一群猎犬被这么多声音惊扰,都从窝棚里跑了出来。透过栅栏,可以看见它们那着了火似的眼珠,发黑的鼻尖;它们四处乱跑,汪汪声令人胆寒。
“你们别再烦我!”狗的主人大叫,“要不我就放它们朝你们短裤上冲!”
两个朋友离开了,但仍然为他们支持了进步和文明而满心欢喜。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给他们送来一张去违警罪法庭应审的传票,他们可能以辱骂林警罪被判一百法郎损害赔偿,“除了检察署的诉愿,鉴于他们业已违章,还必须负担费用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执达员梯也瑟兰”。
为什么是检察署?他们感到头晕,等安静下来便着手准备为自己辩护。
布瓦尔和佩库歇在指定的日子提前一个钟头去到镇公所。没有人。几把椅子和三把安乐椅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桌上铺了台毯,墙上挖的壁龛里有一个炉子,小台座上的皇帝半身雕像在厅里占据突出地位。
他们信步来到顶楼,那里有一个火灾用的水泵,还有好几面国旗,在一个角落里就地堆放着别的石膏半身雕像:其中有没戴皇冠的大拿破仑、燕尾服上缀有肩章的路易十八、从下垂的下嘴唇一望便知的查理十世、弯眉毛,头发成金字塔形的路易—菲力浦;屋顶的斜面已触到菲力浦的后颈。所有的雕像都被苍蝇和灰尘弄得很脏,这情景挫伤了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士气。他们回到大厅时,感到各级政府实在可怜。
他们在那里见到了索莱尔和乡警,一个手臂上戴着徽章,另一个戴着军帽。大约有十二个人在闲聊,他们被指控疏于打扫,或放养野狗,或小推车上缺车灯,或弥撒期间酒馆照常营业。
古隆终于出场,穿一身哔叽黑长袍,戴一顶直筒无边法官圆帽,长袜上缀有天鹅绒。书记官坐在他左边,戴三色肩带的镇长坐在右边。不一会,有人传讯索莱尔控告布瓦尔和佩库歇的案件当事人。
沙维尼奥尔(卡尔瓦多斯)的随身男仆路易·马提亚尔·欧仁·勒讷普弗尔利用他证人的身分说了一大堆与法庭辩论毫不相干的事。
熟练的船舶驾驶员尼哥拉·茹斯特·沃班害怕得罪索莱尔,也怕对两位先生不利;他当时似乎听见了骂人的脏话,但不能肯定,因为他耳聋。
治安法官让他坐下,然后对林警说:
“您是否坚持您已表明的态度?”
“当然。”
古隆接着问两位被告是否想说点什么。
布瓦尔坚持说他并没有辱骂索莱尔,但他站在偷猎者一边,从而维护了我们乡村的利益;他提请大家注意封建的恶习,大领主们毁灭性的狩猎。
“那有什么相于!你们本人的违警……”
“我要你们住嘴!”佩库歇大声说道,“什么违警、犯罪、不法行为,这些字眼毫无价值。想如此这般给该罚的事实归类,那是在靠随意性打基础。这等于向公民们说:‘别担心你们行为的价值,行为价值取决于当权者对你们如何惩罚!’此外,我认为刑法似乎是荒谬的作品,毫无原则。”
“这倒可能!”古隆说。
他准备宣布判决,但代表检察署的福罗站了起来。这两位是在林警执行公务时侮辱了他,如果谁都不尊重私有财产,那一切都完蛋了。
“总之,希望治安法官实行最高一级的惩罚。”
这最高处罚是付给索莱尔赔偿费十法郎。
“太好了!”布瓦尔大声说。
古隆还没有说完呢:
“此外,再判被告罚款五法郎,因检察署状告他们违章。”
佩库歇转身对听众说:
“这个罚款对富人说算不了什么,但对穷人却是灾难。至于我,无所谓。”
他看上去像在嘲弄法庭。
“的确,”古隆说,“我很吃惊,一些风趣的人……”
“法律剥夺了您的风趣!”佩库歇驳他,“治安法官可以无限期坐堂审判案件,最高法院的法官有资格干到七十五岁,一审法官则只能干到七十岁。”
见福罗打手势,布拉克旺连忙朝他们走过去。他们俩抗议:
“哦!你们如果被任命为会考官又该怎样呢!”
“或者被省议会任命!”
“或者根据一张慎重的名单被劳资调解委员会任命!”
布拉克旺推他们出门,于是,他们在其他被告的一片嘘声中走出了大厅,还自以为用这种粗俗办法被人看好呢。
为了发泄他们的愤怒,他们晚上去到贝尔冉勃的店里。咖啡间已经空无一人,当地的头面人物习惯在十点以前离开那里。带油罐的油灯已经开始暗下去,周围的墙壁和柜台隐隐显现在一片雾气中。一个女人不期而至。是梅丽!
她并不显得发窘,还一面微笑一面给他们各斟一杯啤酒。佩库歇感到很不自在,连忙离开了酒店。
布瓦尔后来只好单独去那里,他用抨击镇长的挖苦话逗乐几个老板;自那以后,他经常去小酒店。
由于控告多凡缺少证据,他在六星期以后宣告无罪释放。多么可耻!同样的证人,他们认为对他俩不利就不怀疑,否则就怀疑!
当登记处的人通知他们付清罚款时,他们的怒气简直无边无际了。布瓦尔攻击登记处损害财产所有权。
“你们搞错了!”税务官说。
“没那回事!税收使第三等级负担沉重!我希望征税的操作别那么让人生气,希望对土地的测定和估价更准确,抵押制度最好有所变化,法兰西银行应当被取缔,因为它有放高利贷的特权。”
在这方面吉尔巴尔可不能和布瓦尔匹敌,他在舆论界迅速衰落,便再也不去小酒店了。
而布瓦尔却得到了店主人的好感,因为他吸引了不少顾客;他在等那些常客时,同小保姆谈得很亲热。
他对小学教育散布一些怪诞的见解。小学毕业的人应当能够治疗病人,理解所有的科学发现,并对各门艺术兴趣盎然。他对教学大纲的严格要求使他和珀蒂闹翻了;他还得罪了上尉,因为他硬说士兵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操练上,他们最好去种菜。
轮到谈自由贸易问题时,他拉来了佩库歇。于是,整个冬季,在咖啡店里都能看到怒不可遏的眼神、互相轻蔑的姿势;能听到怒骂和大喊大叫;捶桌子时,小啤酒瓶在桌上跳来跳去。
朗格洛瓦和其他商人捍卫民族商业;纱厂厂主乌多和金银器商赞成保护民族工业;地主和农人为民族农业说话;人人都不惜损害大多数人而为自己要求特权。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发言使那些人感到不安。
见大家指责他们无视“习惯做法”,倡导平均主义和伤风败俗,他们便详细阐述了这三个观点:以花名册的号数代替姓氏;所有法国人应分成等级,为了保留各自的级别,人们必须时不时接受考查;取消奖惩,但各村的村民都应有个人的编年史留传后代。
人们对他们的制度嗤之以鼻。他们为此给巴耶的报纸写了一篇文章,并给省长寄去一份照会,给议会两院送去请愿书,给皇帝呈上备忘录。
报纸并未刊登他们的文章。
省长不屑于回答。
议会两院保持沉默;他们长时间等待着杜伊勒里宫发来信函。
皇帝究竟在忙活什么?无疑在忙活女人!
福罗给他们捎来专区区长的话,劝他们克制些。
他们对专区区长,对省长,对省参议员,乃至对国家行政法院都不屑一顾。行政司法权乃是极端残酷的畸形儿,因为行政部门恩威并施,管理它的官员并不公正。总之,他们变得令人不舒服,镇里的头面人物嘱咐贝尔冉勃再别接待这两个家伙。
于是布瓦尔和佩库歇迫切希望干一番能得到乡亲们赞赏的事业以引人注目,除了草拟美化沙维尼奥尔的方案,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
四分之三的房屋必须拆迁,在镇中央修建雄伟的纪念性广场,在靠悬崖那边修建老、弱、病、残、孤收留所,屠宰场修在沙镇去康城的公路两边,在瓦克通道上修一座有彩色装饰的罗马式教堂。
佩库歇画了一幅中国水墨画,没有忘记把树林染成黄色,把建筑染成红色,草地是绿色。沙维尼奥尔理想的图景使他梦绕魂牵,所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天晚上,布瓦尔被他吵醒了。
“你不舒服吗?”
佩库歇嗫嚅着说:
“沃斯曼让我睡不着觉。”
在这段时间前后,他收到迪姆舍尔一封信,打听在诺曼底海岸洗海水浴的价钱。“让他带着他的海水浴滚开吧!我们难道有时间写信?”
他们搞到土地测链、测角器、水准仪和指南针后,便开始了其他方面的研究。
他们侵入别人的地产,一些有钱人看见这两个人在地上插标杆往往大吃一惊。
布瓦尔和佩库歇神态安详地宣布他们的计划,和由此而可能发生的一切。
居民们忧虑了,当局兴许会站在这两人的意见一边?
有时,也有人粗暴地赶走他们。
为了悬挂信号,维克托爬墙一直爬到屋顶,他显得诚恳,甚至表现出某种热情。他们对维克托琳娜也较以前满意。
她熨烫衣物时,一面把熨斗在木板上推来推去,一面用甜甜的嗓音哼着歌;她有兴趣搞家务,给布瓦尔做了一顶无边圆帽,她的钩针受到罗米什的恭维。
罗米什是在各农庄之间走街串巷的补衣裁缝。他们让他在家里呆过半个月。
他驼背,两眼发红,但他以他那丑角式的幽默弥补了身体的缺陷。两位主人不在家时,他很会逗乐马赛尔和维克托琳娜:给他们讲些滑稽故事,把舌头拉到下巴上,模仿杜鹃叫,装作会腹语的人;晚上,为了节省旅店费,他去面包作坊睡觉。
这期间的一天早上,感到寒冷的布瓦尔一大早去面包作坊取碎木片生火。
一个场面使他惊得呆若木鸡。
在大衣柜碎片堆后面,罗米什和维克托琳娜一道睡在一张草褥上。
罗米什一个胳膊搂着小姑娘的腰身,另一只像猴爪子一般长的手则摸着她的膝盖;他两眼微闭,他的脸在快活的痉挛中还在抽搐。她平躺着,脸上露出微笑。她穿的短上衣半开着,使她露出幼女的胸脯,胸脯上留下了驼背人抚摩她时捏出来的红色印记。她金色的头发散开了,黎明的灰白色曙光洒在他俩的身体上。
在一开始的刹那间,布瓦尔觉得当胸受到狠狠一击。接着,羞愧感使他动弹不得,许多痛苦的思绪涌进他的脑海。
“如此年幼!完了!完了!”
他随即转身回去叫醒佩库歇,一句话便把一切告诉了他。
“哦!这流氓!”
“对此我们毫无办法!冷静点吧!”
好一阵,他俩一直面对面叹着气:布瓦尔没有穿外衣,抄着双手;佩库歇坐在床边,赤着脚,戴着棉布便帽。
罗米什的活儿已经结束,他应当在今天离开这里。他们付钱给他时态度显得居高临下,而且一直默不做声。
然而上帝专给他们过不去。
不一会,马赛尔前来带他们到维克托的房里,把藏在五斗橱深处的一枚二十法郎的钱币指给他们看。那调皮鬼托他给换成零钱。
钱从哪儿来的?当然,是偷来的!而且是趁他们作工程巡回旅行时干的。然而要还钱还得认识丢钱的人,如果寻找并要求丢钱的人收回钱币,他们会显得是维克托的同谋。
最后,他们叫来维克托,命令他打开抽屉,但拿破仑头像的金币已不翼而飞!维克托还装出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
可是他们刚才还看见这枚钱币,马赛尔是不会撒谎的。发生的一连串事故使男仆如此震惊,他竟忘了从早上就揣在口袋里的布瓦尔的一封信:
先生,
由于担心佩库歇先生在患病,特在此求助于您……
信究竟是谁签的名?
是出生于沙尔波的奥林珀·迪姆舍尔。
迪姆舍尔的妻子和他本人向他打听哪个海水浴场的公司管理最好,最安静,是库尔瑟尔,朗格吕讷,还是吕克的公司?还想了解所有的交通方式和浆洗衣服的价格等等,不一而足。
这种纠缠不休让他俩对迪姆舍尔好不生气;而且这一天经历的劳累已使他们陷入更为沉重的气馁之中。
他们回顾自己找来的所有烦恼;上了如此多的课,采取了如此多的预防措施,品尝了如此多的痛苦!
“想想看,”他们说,“以前我们还有意把她培养成女学监呢!前不久还准备培养他当监工!”
“啊!多么失望!”
“如果说她堕落了,那可不是她念书的过错。”
“而我,为了让他变得诚实,还给他讲过卡尔图什的传记。”
“也许因为他们过去缺乏家庭的温暖和母亲的关怀。”
“我从前也一样!”布瓦尔反驳说。
“唉!”佩库歇接着说,“有些人天生就没有道德感,教育也无能为力。”
“噢!是的,教育,真了不起!”
这两个孤儿什么手艺也不会,只好设法给他们找两个仆役的差事;找到之后,就听天由命吧,他们再也不管了。
自那以后,“叔叔”和“好朋友”打发他们去厨房吃饭。
但不久两位先生便感到百无聊赖,他们的头脑需要工作,他们的生存需要目的。
再说,不成功能说明什么?在儿童身上失败了,在成人身上可能会容易些。于是,他们幻想办一所成人学校。
恐怕必须举行一次演讲会以阐述他们的想法。旅馆的大厅是再好不过的会议场所。
作为副手,贝尔冉勃一开始害怕受到牵连,拒绝了,但后来一想,这里面可能有赚头,就改变了主意,让他的女仆把他的决定通报他们。
布瓦尔高兴得忘乎所以,竟在女仆的双颊上亲了两下。
镇长缺席;另一位副手马雷斯科先生全身心扑在他的事务所工作上,几乎无暇顾及演讲会的事;这一来,镇上宣读公告的鼓手只好宣布会议将在下个星期天的三点举行。
到了开会的前夕,他俩才想到自己的服装。
谢天谢地,佩库歇还保留了一件有天鹅绒打裥颈圈的旧礼服,两条白色的领带和黑手套。布瓦尔穿他的蓝色礼服,米黄色南京布背心和海狸毛皮靴子。他们穿过村子时心潮澎湃,最后来到金十字旅馆……
(福楼拜的手稿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