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尔在第二天三点钟又露面了,他脸色发青,双眼通红,额上紫了一块,裤子撕破了,满嘴喷烧酒味,浑身肮脏不堪。
他每年都习惯于去六法里外的伊克镇附近一位朋友家吃圣诞节子夜后的年夜饭;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结巴,一边哭着,一边想打自己,还哀求着宽恕,仿佛犯了什么罪过似的。他的两位主人饶恕了他。一种奇特的宁静促使他们宽容。
雪突然融化了,他们去花园里散步,呼吸温暖的空气,感受到活下去的幸福。
难道只是偶然性使他们避开了死亡?布瓦尔怜悯起自己来。佩库舍回忆起他初领圣体时的情景;他们对支配他们的“力量”和“动因”充满感激之情,忽然想到阅读圣书。
《福音书》使他俩心花怒放,像阳光一般照得他们目眩。他们仿佛看见耶稣站在山头,伸出一只臂膀,山下的人群正在听他讲话;或看见耶稣站在湖边他的使徒们当中,使徒正在收网;后来又看见他骑在一头母驴背上,周围响起了“哈利路亚”的声音,风经过微微颤动的棕榈树吹拂着他的头发;最后,他在高高的十字架上,头偏在一边,从头上朝人间流下一滴永恒的露珠。
至于奇迹,其中的道理并不使他们感到奇怪;他们在童年已经熟悉那些奇迹了。圣约翰的崇高使佩库舍心醉神迷,促使他更深入地理解《仿效基督》。
这里没有道德说教的寓言,没有花,没有鸟;却有呜咽,有揪心的痛苦。布瓦尔在翻阅这些书页时感到悲伤,一页一页都仿佛是在雾朦朦的天气里,在一座隐修院深处的岩石和坟墓之间写成的。我们有限的生命在书里显得如此悲惨,所以必须忘记生命,回归上帝。这两个天真的汉子,在经历了那么多失望之后,感到很有必要变得单纯,有必要爱点什么,并让思想得到休息。
他们开始阅读《圣经·旧约》中的《传道书》、《以赛亚书》和《耶利米书》。
然而《圣经》中那些声如狮吼的先知,那云端隆隆的雷鸣,那火焚谷里的呜咽声,以及上帝像狂风驱散乌云一般赶散各帝国的情景吓坏了他们。
他们是在星期天阅读那些东西,那时人们正在晚祷钟声里做晚祷。
有一天,他们去听了弥撒,后来又去听过。一个星期下来,望弥撒成了一种消遣。德·法威日伯爵和伯爵夫人远远地向他们打招呼,这事已经被人注意到了。治安法官眨眨眼对他们说:
“好样的!我赞赏你们。”
如今,老板娘们都爱给他们送去祝过圣的面包。
热弗罗依神甫访问过他们一次,他们也作了回访,就这样频繁交往起来;神甫却闭口不谈宗教。
他们对他这种克制态度感到吃惊,所以佩库歇装作无所谓的神气问他,要想信仰宗教该怎么办。“还是先参加宗教仪式吧。”
他们开始去教堂参加活动,一个满怀希望,另一个出于挑战,因为布瓦尔相信自己绝不会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整整一个月里他都按时去望弥撒,但与佩库歇相反,他不愿意强制自己吃素。
难道那是一种保健措施?谁都知道“保健”值几个子儿!难道事关礼仪?打倒礼仪!是向教会表示俯首帖耳?他同样嗤之以鼻!简而言之,他宣称吃素是荒谬的规矩,是伪善的,是与“福音”的精神背道而驰的。
过去的年代,每逢圣星期五,日尔曼女人给他们上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然而这次,布瓦尔给自己要了一份牛排。他坐到桌边,开始切肉,马赛尔盯着他,好不愤慨;与此同时,佩库歇认真地剥他那块鳕鱼的皮。
布瓦尔一只手拿着叉子,一只手拿着刀,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把一口肉举到嘴边。突然,他的手抖起来,他那胖乎乎的脸变得苍白,他的头也往后仰过去。
“你不舒服啦?”
“没有!不过……”
他坦白了。由于他受过的教育(这教育可比他厉害),他在这一天不能吃荤,因为他怕死。
佩库歇倒并不滥用他的胜利,他只利用来为自己随心所欲地生活服务。
一天晚上,他回家时脸上洋溢着愉悦和庄重,他不自觉地透露说,他刚才做了忏悔。
于是,他俩开始讨论忏悔的重要性。
布瓦尔承认第一批基督教徒的忏悔影响很大,因为那是在公众面前进行的:现代的忏悔实在太容易了。不过他也不否认,这种自我调查形式不失为一种进步的因素,一种引起道德激情的根源。
佩库歇希望自己完美无缺,便开始寻找自己的毛病;他那一阵一阵的傲气早就一去不复返了。他对劳动的爱好使他摆脱了懒散;至于贪恋美食,谁也不如他那样节制饮食。不过他有时被狂怒所主宰。
他发誓不再怒气冲天了。
接下去就应该具有德操,首先是谦虚;也就是说不认为自己劳苦功高,因而不该得到哪怕最微小的奖赏;必须牺牲自己的才智,使自己甘居低位,而且低到任人践踏,有如践踏道路上的污泥。他离这种心理状态还远着呢。
他还缺乏另一种德操:贞洁。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很想念梅丽,水粉画上那个穿路易十五式长袍的袒胸露肩的女士也让他局促不安。
他把水粉画藏进五斗橱,而且廉耻之心倍增,甚至到了害怕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的地步,他睡觉也穿一条衬裤。
围绕一个“淫”字花那么多心血反而助长了“淫”。尤其在早上,他得忍受激烈的内心冲突,有如圣保罗、圣伯诺依和圣吉罗姆在晚年的经历;于是,他持续不断地求助于狂热的自愿受苦的活动。痛苦是一种赎罪,一种补救,一种方法,是对耶稣—基督致敬。一切爱都需要牺牲,有什么比牺牲我们的肉体更痛苦的牺牲呢!
为了禁欲修行,佩库歇取消了饭后的一小杯酒,鼻烟也缩减到一天四次,连最冷的天气也不戴大盖帽。
有一天,布瓦尔想把掉下的葡萄藤重新系上,便贴着住宅平台的墙放上一个梯子,在无意中,他正好把身子探进了佩库歇的房间。
他的朋友一直裸到腹部,正用掸衣鞭轻轻拍打自己的肩膀;他越打越起劲,干脆脱掉短裤,使劲抽打臀部,然后气喘吁吁,一头倒在椅子上。
布瓦尔慌乱不堪,仿佛发现了不应该突然发现的秘密。
一些日子以来,他注意到窗户比从前干净,餐巾没有过去那么多窟窿,饮食也可口多了;这个变化应归功于本堂神甫的女仆雷娜的干预。
雷娜把教会的事务同她的厨房活计混在一起,她强壮得像个扶犁的伙计,尽管对人并不恭顺,却忠心耿耿。她毛遂自荐,前来管理他们的家务,提出各种建议,变成了那里的女主人。佩库歇绝对信赖她的经验。
有一次,她给他带来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此人有一双中国人一样的小眼睛,鹰钩鼻子。她管他叫古特曼先生,是卖宗教用品的批发商;他在库房下边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装在盒子里的东西:十字架、纪念章、各种型号的念珠、小礼拜堂用的枝形大烛台、手提式祭台、假宝石串、蓝色纸板做的小圣心、红胡子的圣约瑟和一些耶稣受难瓷像。佩库歇垂涎三尺,仅仅因为价钱而未敢问津。
古特曼并不要钱。他宁愿作些交换,所以上楼来到博物馆。他准备贡献一大堆他的小商品,换取他们的古铁器和所有的铅印。
布瓦尔觉得那些小商品非常难看,但佩库歇的眼力、雷娜的坚持和那旧货商的油嘴滑舌终于说服了他。古特曼见他如此好对付,便得寸进尺,还想要那把古戟。布瓦尔刚给他表演了戟的用法,感到疲倦,便让给了他。一算账,这两位先生还欠他一百法郎。事情总算得到解决:一百法郎分成四张三个月到期的票据。他俩竞为买卖便宜而庆幸!他们把得到的物品分放到每套房间里。博物馆里陈列的是耶稣诞生的马槽模型和天主教堂的软木模型。
佩库歇房里的壁炉上放了一个圣约翰·巴蒂斯特的蜡像;一些著名主教的肖像则顺着走廊摆放;楼梯下面,圣母像挂在一盏带小链的灯下,圣母披一件天蓝色的披风,戴一顶星光闪烁的头冠。马赛尔一再擦拭那些光彩夺目的圣物,想象天堂里也不会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美丽了。
那尊圣彼得的雕塑被砸碎了,多么遗憾!否则放在走廊里该多么神气!佩库歇有时站在过去的堆肥坑前,还认得出雕像的三角冠,一只便鞋和一段耳朵;他唉声叹气,然后继续修剪园子里的花木,因为他如今已把体力劳动同宗教修炼结合起来;他穿着道袍锄地,把自己比作圣布鲁诺。不过这种乔装改扮可能是一种渎圣罪行,于是他放弃了。
但他仍然模仿教士的做派,无疑是因为本堂神甫经常到他们家走动。他像神甫那样微笑,用他那样的声音说话,还装出怕冷的神气,像他那样把双手交叉缩到袖筒里,直到手腕。终于到了这一天:鸡鸣惹他讨厌,玫瑰花让他感到恶心;他再也不出门了,或者一出门便向原野投去恶狠狠的目光。
布瓦尔听任他把自己带到马利亚月的集会上。高唱圣歌的儿童、丁香花束、绿色的弓形花枝给他一种青春不朽的感觉。在他的心里,上帝表现为鸟窝的形态、泉水的清澈、阳光的仁慈,而他朋友的虔诚却似乎太怪诞,太乏味。
“你吃饭时干吗唉声叹气呀?”
“我们吃饭时应当叹气,”佩库歇回答说,“因为人如此这般生活已经失去了清白。”
这句话是他在热弗罗依先生借给他的十二开两卷本的《修道院修士手册》里读到的。他喝拉萨莱特的水,紧闭房门做短时间但很虔诚的祈祷,希望参加圣弗朗索瓦善会。
为了成为坚韧不拔之才,他决心去朝拜圣母马利亚。
选择地点让他感到为难。是去富尔维叶尔的圣母院,还是去沙尔特勒、昂布伦、马赛或奥莱的圣母院?德利沃朗德的圣母院更近,也同样合适。
“你陪我去吗?”
“我也许会显得像个笨蛋!”布瓦尔说。
从那里回来时,他毕竟可能成为一名信徒,他既然不拒绝当信徒,便讨个好同意陪他去。朝圣应当步行。然而四十三公里行程也许太艰苦,而威尼斯轻舟式的平底长船又不适合默祷,他们便租了一辆旧式有篷双轮轻便马车,马车跑了十二小时后将他们拉到旅馆门前。他们住进一个拥有两个铺位的房间,房间里有两个五斗橱,橱上分别放了一个装在椭圆形小盆里的水壶。旅馆老板告诉他们,在“恐怖”时期,这间房属于嘉布遣会修士。当时这里藏着德利沃朗德的圣母雕像,藏得那么谨慎,神甫们竟在这里秘密布道讲弥撒。
佩库歇对此感到高兴,他大声念着从下面厨房取来的小教堂简介。
最初,这个小教堂由利兹厄的第一位神甫圣热尼奥贝尔创建于二世纪,或由圣拉涅贝尔创建于七世纪,或由慷慨罗贝尔创建于十一世纪中叶。
丹麦人、诺曼底人、尤其是新教徒曾在不同时期对这个教堂进行过焚烧和破坏。
将近公元一一一二年,一只羊发现了圣母的原始雕像,当时,那只羊在牧场用脚拍打土地,指出圣母像所在的地方,博杜安伯爵便在那里修筑了教堂。
这个教堂的奇迹数不胜数。巴耶的一位商人成了撒拉逊人的俘虏,他乞求圣母显灵:他的铁镣便掉在地上,他随即逃走了。一个悭吝人发现他的谷仓里有一大群老鼠,他一请求圣母帮助,老鼠便离开了。马赛的一个唯物主义者在摸纪念章时擦坏了圣母像,这使他在临死时悔恨不已。阿德利纳先生因说了亵渎神明的话而变成了哑巴,圣母又使他恢复了说话能力。由于她的保护,德·贝克维尔先生和夫人在结婚状态下仍有能力独自贞洁地生活。
简介上还列举了那些被圣母治愈了不治之症的人名,其中有帕尔弗莱斯讷小姐、安娜·利瑞厄、玛丽·迪什曼、弗朗索瓦·迪费、奥斯镇出生的德·朱米亚克太太。
一些大人物曾来教堂参观:有路易十一、路易十三、加斯通·德·奥尔良的两个闺女、魏斯曼红衣主教、萨米利红衣主教、安提奥克的主教;还有满洲里的宗座代牧主教威罗尔大人;克朗的总主教也曾前来对圣母表示感谢,因为塔莱朗亲王皈依了天主教。
“圣母也可能让你皈依宗教!”佩库歇说。
布瓦尔已经躺在床上,他咕噜几句便完全睡着了。
次日早上六点,他们进了教堂。
那里正在修建另一座教堂,一些围布和木板阻塞了大殿,布瓦尔不喜欢那里洛可可风格的纪念建筑,尤其是红色大理石祭坛和考林辛式的壁柱。
那神奇的圣母雕像立在唱诗班左侧的壁龛里,圣母身上披了一件镶嵌着闪光片的长袍。教堂执事突然来到,给他俩分别递上一支蜡烛,然后把两人的蜡烛都插在栏杆上方的一个三角大烛台上,他要了三个法郎,行个礼便走开了。
他们随即去看还愿牌。
一些金属小牌上的题词表明信徒们的感激之情。还可以欣赏两把交叉放在一起的剑,是一位昔日在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就读的学生献的,还有一束束新娘的花、一些军功章、银质的心形饰品;角落里,齐地面放了数不清的丁字拐。
一位教士手捧圣体盒从圣器室走出来。
他在祭坛下面停了几分钟,往上走三级台阶,说“请众同祷”,“入祭祷”,以及“主啊,矜怜我们!”唱诗班的儿童跪在地上,一口气背诵完毕。
参加祷告的人很少,只有十二或十五位老太太。听得见她们手上的念珠发出的沙沙声和斧头敲击石子的声音。佩库歇在跪凳上弯着身子,回应着“阿门”。在举扬圣体时,他恳求圣母送给他恒久不衰的信仰。
布瓦尔坐在他旁边的一把安乐椅里,从他手上拿来瞻礼祈祷书,眼光停留在圣母连祷文那一段。
“(你是)最纯洁的,最清白的,可敬的,可爱的,强有力的,仁慈的,是象牙之塔,是金宅,是天门,是晨星……”
这些崇敬之词,这些夸张之词把他带到千百万人尊敬、纪念的圣母身边。
他按照教堂绘画上的形象想象着她的模样,她坐在层层的白云间,几个长着双翅的小天使伏在她的脚边,她怀里抱着救世主儿子;她是世上所有不幸之人祈求的温存体贴的母亲;是升天妇女的典范;因为从她的腹部出来之后,人们无不颂扬她的爱,而且只渴求在她的心上得到休息。
弥撒结束后,他俩沿着广场那边贴墙摆开的一排小铺走。小店里卖的是些小雕像、圣水缸、金丝骨灰盒、椰子雕的耶稣—基督像、象牙念珠;阳光射在画框的玻璃上,使人目眩,更加突出了那些画的粗糙和素描的难看。布瓦尔在家里认为这类东西可憎之至,在此地对它们倒很宽容。他买了一个上了蓝色颜料的圣母像。佩库歇只买了一大串念珠作为纪念。
小商贩们大叫:
“来呀!来呀!五法郎,三法郎,六十生丁,两个苏,别拒绝圣母!”
这两个朝圣的人闲逛着,什么也不买。于是,传来了令人不快的评论。
“这两只鸟想要什么?”
“他们兴许是土耳其人!”
“更像新教徒!”
一个高个子的姑娘过来扯佩库歇的礼服;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把手放到他肩上;所有的人都在同时怪声叫嚷;接着,那些人离开自己的临时木棚,跑过来围住他们,越发放肆地怂恿他们买东西而且辱骂他们。
布瓦尔沉不住气了。
“让我们安静,见鬼!”
那伙人散开了。
但还有一个胖女人一直跟着他们在广场上走了一阵,嘴里嚷着说他们会后悔。
回到旅馆,他们在咖啡间里遇见了古特曼。他为一笔批发交易来到附近地区,正在对面那张桌子上同一个审核购货清单的家伙聊天。
此人戴一顶皮鸭舌帽,穿一条宽大的裤子,尽管满头白发,却脸色红润,身材细挑;瞧他那神气,又像退休军人,又像蹩脚的老喜剧演员。
他不时脱口说出一句渎神的粗话,然后,一听见古特曼低声说出什么话便安静下来,又接着看下面的单据。
布瓦尔一直在观察他,一刻钟之后,走到他身边。
“我想,您是巴尔勃鲁吧?”
“布瓦尔!”戴鸭舌帽的人嚷道。
两人互相拥抱。
二十年来,巴尔勃鲁历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报纸的发行人,保险公司的伙计,养蚝池的经理。
“我要告诉你这一切。”
他最后又回到原来的行当,为波尔多一家商号当旅行推销员。古特曼“包了这一带的买卖”,为他代销了一些酒给神职人员。
“对不起,等一会我再来找你。”
他又拾起那些账目,随即从凳子上跳起来。
“怎么!两千?”
“当然!”
“哦!这太过分了,这一张!”
“您是说?”
“我是说我见过厄朗贝尔,我亲自见过!”巴尔勃鲁驳他时怒不可遏,“发票上明明写着四千。别骗人!”
那旧货商面不改色。
“那么,这一张算清账了!这之后呢?”
巴尔勃鲁站起来,瞧他那白一阵紫一阵的脸,布瓦尔和佩库歇相信他会马上掐死古特曼。他却重新坐了下来,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您是个可怕的无赖,承认吧!”
“别骂人,巴尔勃鲁先生,有证人,您可小心!”
“我要告您的状!”
“得!得!得!”
古特曼扣上他的公文包,提提帽沿:
“祝您愉快!”
他出去了。
巴尔勃鲁向他们陈述了事实:原来是一千法郎的债,经过接二连三的高利贷勾当,他交给古特曼三千法郎的酒,这样,不但还了债,还应该有一千法郎的赢利;然而,他现在竟然还欠那家伙三千法郎。老板们一定会辞掉他,他还会受到追捕。
“恶棍!强盗!肮脏的犹太人!而他还在神甫们的宅子里参加宴会!再说,这一切都和教士们有瓜葛!……”
他痛骂所有的教士,捶桌子捶得那么凶,连桌上的圣母像都险些掉到地上。
“轻点!”布瓦尔说。
“瞧!这是什么?”
巴尔勃鲁拆开圣母像的包装:
“朝圣的小玩意!是你的?”
布瓦尔没有回答,只模棱两可地笑笑。
“这是我的!”佩库歇说。
“你让我伤心,”巴尔勃鲁又说,“不过,在这方面我会教育你的,别怕!”然而,人总应该豁达,而且悲哀也无济于事,所以他要请他俩吃午饭。
三个人入席。
巴尔勃鲁显得很亲切,他提起过去那些日子,又抱抱女招待的腰,还想量量布瓦尔的肚子。他说他不久就去他们家,还要给他们带去一本很好玩儿的书。
他来拜访的想法并没有让他们多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拉车的马一溜小跑,他们在车里为此事聊了一个钟头。佩库歇随即闭上眼睛,布瓦尔也不吭声了。他在内心里已倾向宗教。
马雷斯科先生昨晚曾来到他们家通知一件重要的事,马赛尔不清楚更多的细节。
公证人在三天以后才得以接见他们,他随即陈述了事情的原委。波尔丹太太向布瓦尔建议以七千五百法郎的年金买下他们的农庄。
她在青年时代已对农庄垂涎三尺,她很了解这块地产和它四周的邻接地,了解那些土地的缺点和优点;而且这种想望就像癌症一样使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因为这位好太太是地道的诺曼底人,她所珍爱的压倒一切的东西是房地产,这种珍爱与其说为了资产的安全性,不如说为了踩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那种幸福感。为了对这种幸福的希求,她作过很多调查,而且每天都要去那里监视一番,还为此攒了好长时间的钱,现在她急切地等待着布瓦尔的答复。
布瓦尔进退两难,他既不愿意看见佩库歇某一天成为无财无产的人,又必须抓住这次机会,这机会可是他们朝圣的硕果:上帝第二次对他们表示了厚爱。
他们提出了下边这些条件:年金不需要七千五百法郎,只需要六千法郎,但必须付到两人当中最后一个人去世时为止。马雷斯科提请波尔丹太太注意,这两人一个身体欠佳,另一个的气质注定他会中风;强烈的癖好驱使波尔丹太太在契约上签了字。
布瓦尔为此而感到惆怅。有人希望他死!这个想法引起他一系列严肃的思考,对上帝,对永恒的思考。
三天以后,热弗罗依先生邀请他俩去参加一次礼仪式聚餐,他每年为他的同事们举行一次这样的宴会。
晚宴从下午二时左右开始,夜里十一点结束。
客人们喝了梨酒,作了同音异义词游戏。普吕诺长老当场作了一首藏头诗,布贡先生玩了纸牌戏法,年轻的副本堂神甫塞尔佩唱了一首近乎风流的歌。这样的环境氛围让布瓦尔感到开心。次日,他的心情便不那么忧郁了。
此后,本堂神甫经常来看望他。他在介绍宗教时给人以亲切感。再说,有什么危险呢?于是,布瓦尔很快就同意去接近圣餐台。与此同时,佩库歇也决定去领圣体。
重要的日子到了。
这天,教堂因初领圣体事宜而挤得满满的。有钱人和他们的妻子挤坐在长凳上,下层百姓站在大殿的后边,或站在祭廊上,或拥在门外。
布瓦尔寻思,即将发生的事很难得到解释,但有些事情光靠理性来理解是不够的。一些极伟大的人物也曾接受这样的事。照他们那样做也很好,于是,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他出神地观看祭坛、香炉、蜡烛,脑子有点空,因为什么也没有吃,他感到一种奇特的虚弱。
佩库歇在冥想耶稣受难的情景,他感到一种爱的冲动。他真想向耶稣献出自己的心灵和别人的心灵,献出所有的陶醉、激奋、圣人的启迪、所有的生灵、整个宇宙。尽管他带着热忱祈祷,他仍然觉得弥撒的不同部分似乎有些冗长。
男孩们终于跪在祭坛的第一级阶梯上了,他们的衣服形成一条黑色的带子,带子上参差不齐地露出金色或褐色的头发。接着是女孩子们,她们戴着头冠,头冠压着垂下的面纱;远远看去,唱诗班后边仿佛有一排白色的云朵。
轮到大人了。
“福音”那边的第一位是佩库歇,但他显然太激动,脑袋左右摇晃着。本堂神甫费好大的劲才把圣餐面饼放到他嘴里,他在接受面饼时眼珠转来转去。
布瓦尔则相反,他把嘴张得那么大,舌头垂下来有如一面旗帜。他站起来时,手肘还碰了波尔丹太太。他俩的眼光不期而遇,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脸红了。
在波尔丹太太之后,是德·法威日小姐、伯爵夫人、她们的女伴和一位沙维尼奥尔人谁也不认识的先生一同领圣体。
最后领圣体的是布拉克旺和小学教师珀蒂,这时,大家突然看见高尔居出现在教堂里。
他已经不蓄山羊胡子了;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双臂交叉在胸前,那做派真使人获益匪浅。
本堂神甫向男孩们训话。愿他们当心,将来千万别效仿出卖上帝的犹大,一定要永远保存他们童贞的长袍。佩库歇为他失去的童贞长袍而惋惜,但人们已经在挪动椅子,母亲们正急急忙忙去拥抱她们的孩子。
本教区的信徒们出门时互相祝贺。有几个人还在哭泣。德·法威日夫人在等她的马车时,向布瓦尔和佩库歇转过身来,给他们介绍她的女婿:
“这是德·马伍罗男爵先生,是位工程师。”
伯爵怪罪自己没有看见他们。他说他在下个礼拜回来。
“我请你们记住:下个礼拜!”
敞篷四轮马车到了,庄园里的女土们启程回家,人群也散了。
他们发现院子的草丛里放了一个包。因为大门关着,邮差把包从墙头扔了过来。原来是巴尔勃鲁答应寄给他们的一本著作:路易·埃尔维厄的《基督教透视》,作者曾经是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学生。佩库歇拒不接受此书;布瓦尔也不愿了解它。
人们曾多次对他说,参与圣事会改变他:好几天以来,他一直在守候他心灵的花季。但他始终是原来的他,于是,一种令他痛苦的吃惊感攫住了他。
怎么!上帝的肉身和我们的肉身已经混成一体了,却没有引起任何变化!那主宰全世界的思想却不能启发我们的心灵!至高无上的权威抛弃了我们,使我们无能为力!
热弗罗依先生在让他安心的同时,命他阅读戈姆长老著的《教理问答课本》。
佩库歇却相反,他越发虔诚了。他真想领面酒形内的两种圣体,他在走廊里边散步边唱圣诗,还拦住沙维尼奥尔人讨论宗教,劝他们皈依宗教。沃考贝依当面耻笑他,吉尔巴尔耸耸肩膀,上尉管他叫伪君子。如今谁都认为他们走得太远了。
有一种良好的习惯,那就是考虑一切事物都从事物的象征意义出发。听到雷鸣,你就想象那是最后的审判;看见天空万里无云,你就考虑那是受真福品者居住的地方;散步时,你应该想,每一步都使你更接近死亡。佩库歇就采用了这个方法。当他穿衣服时,他想到“三位一体”中的第二位裹在身上的躯壳;挂钟的滴答声让他想到自己的心跳;针扎了手使他想起十字架上的钉,子。他一跪几个小时,吃斋日益频繁,他绞尽脑汁调动想象力,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并没有达到自我超脱的境地;而且根本做不到完全的入静。
他求助于一些神秘主义的作家:圣泰莱丝、圣约翰·德·拉克罗瓦、路易·德·格雷那德、森波利,还有现代的夏约大人。然而他看到的不仅不是他向往的崇高思想行为,反而尽是些庸俗乏味的人和事;拖沓无力的文笔、冷冰冰的形象、一大堆从碑铭里引进的比喻。
不过他仍然记住了,有积极的涤罪、消极的涤罪;有内部的显圣、外部的显圣;有四种祷告形式;爱有九种卓越之处;谦恭包括六个层次;灵魂的创伤与精神的飞越相差无几。
有几点让他感到困惑:
既然肉欲受到诅咒,怎么大家还应当感谢上帝赐予生活的恩惠呢?在灵魂得救所必不可少的畏惧和同样必不可少的希望之间应当保持什么样的分寸?圣宠的征兆在哪里?等等。
热弗罗依先生的答复十分简单:
“别折腾自己了。要想什么都深入研究,人就好比在危险的斜坡上跑。”戈姆长老的《恒心教理问答课本》让布瓦尔那么倒胃口,他又捧起了路易·埃尔维厄的书。那是一本政府禁止出版的书,是《圣经》现代注释的摘要。巴尔勃鲁是共和主义者,所以买了一本。
这本书使布瓦尔脑子里生出一些疑团,首先是关于原罪的。
“上帝既然创造了容易犯罪的人,他就不应该惩罚人,而且恶是先于原罪而存在的,因为早就有了火山、猛兽。总之,那些教条搞乱了我关于惩罚的概念。”
“有什么办法呢?”本堂神甫说,“这是大家都公认的真理之一,公认了,但拿不出证据。而我们自己呢,我们却让父辈的罪行波及儿孙。因此,习俗和律法使上帝的教渝合法化,而大家又在天性里重见上帝的教谕。”
布瓦尔摇摇头。他还怀疑地狱。
“因为一切惩罚都应以改善罪人为目的,而永久性的刑罚却使这种改善达不到目的。有多少人忍受这样的刑罚呀!想想看!所有的古人、犹太人、穆斯林、偶像崇拜者、异端分子、还有死了都没有教名的孩子们,而这些孩子都是上帝的子孙,上帝创造他们目的何在?为他们并没有犯过的罪而惩罚他们!”
“这是圣奥古斯丁的看法,”本堂神甫补充说,“而圣福尔冉斯甚至把胎儿都归入应下地狱的罪孽里。的确,教会在这方面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不过我要提醒一点:不是上帝,而是罪人自己罚自己入地狱;犯规无止境,既然上帝的力量无止境,所以惩罚也应当无止境。就这些吗,先生?”
“给我解释解释‘三位一体’!”布瓦尔说。
“乐意从命。让我们作个比较:一个三角形的三边,或者不如说我们的灵魂,包括生存、认识和愿望;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人的官能,它在上帝身上就是三位一体中的一位。奥秘就在于此。”
“然而三角形的三边并非每一边都是三角形;灵魂的这三种官能并不能造成三个灵魂,您那三位一体中的三位就是三个上帝。”
“您这是亵渎神明!”
“那么,只有一位,一个上帝,一个有三种表现形式的实体!”
“我们还是崇爱而不必理解吧!”本堂神甫说。
“那好吧,”布瓦尔说。
他害怕被当成不信教的人,害怕庄园里的人对他看法不佳。
如今他们一礼拜去庄园三次,正值冬季,下午五点左右去那里喝一杯热茶,心里暖乎乎的。伯爵先生的言谈举止“让人想起昔日王宫里的潇洒”;胖胖的伯爵夫人总是心平气和,并在所有事情上都表现出判断力。他们的女儿育朗德小姐是“年轻姑娘的楷模”,是流行纪念册上的天使;她们的女伴德·诺阿尔太太鼻子尖尖的,像佩库歇。
他俩第一次走进客厅时,这位太太正在为某某人辩护:
“我向你们保证,他变了!他送的礼就可以证明。”
这某某人正是高尔居。他刚送给那一对未来的夫妇一只哥特式的祈祷凳。这凳子已经送来了。那上面有双方家庭的彩色纹章,很显眼。德·马伍罗先生对此似乎颇感满意,诺阿尔太太对他说:
“您还记得我保护的那个人吗?”
她接着叫来两个孩子,男孩约莫十二岁,他的妹妹也许有十岁。从他们破衣烂衫的窟窿里可以看到他们的手脚冻得发红。一个穿了一双旧拖鞋,另一个只穿了一只木鞋。头发已遮住了他们的脸,他们用闪亮的眼睛东看西看,酷似吓坏了的小狼。
德·诺阿尔太太说,她是上午在大路上碰见他们的。布拉克旺提供不出任何细节。
大家问他们的名字。
“维克托,维克托琳娜。”
“他们的父亲在哪儿?”
“在监狱里。”
“进监狱之前,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
“他们的家乡呢?”
“圣皮埃尔。”
“哪个圣皮埃尔?”
作为回答,两个小家伙用鼻子吸着气说:
“不知道,不知道。”
他们的母亲死了,他们以乞讨为生。
德·诺阿尔太太陈述说,对两个孩子弃而不管该多么危险;她感动了伯爵夫人,刺激了伯爵的荣誉感,受到小姐的支持,再一坚持,便成功了。决定由猎场看守人的妻子照管他们。以后会给他们找些活干,考虑到他们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诺阿尔太太准备给他们上课,以便将来可以阅读基督教入门。
热弗罗依神甫来到庄园时,有人去把两个孩子叫来;他先询问他们,然后作报告,由于听众不凡,他在演讲中有些装模做样。
有一次他谈到《圣经》中的族长,布瓦尔在与他和佩库歇一道回家时,猛烈诋毁那些族长。
雅各以作弊著称,大卫以凶杀闻名,所罗门的腐化堕落人所共知。
本堂神甫回答说,应当看得更高些。亚伯拉罕的牺牲乃是耶稣受难的象征;雅各是弥赛亚的另一种象征,有如约瑟、青铜蛇、摩西。
“您是否认为,”布瓦尔说,“是摩西撰写了《圣经》的头五卷‘摩西五书’?”
“当然是的。”
“然而书里叙述了他的死;对约书亚,有人也持同样的异议;至于犹太诸王之前的士师们,书的作者告诉我们,在他为之撰写历史的那个时代,以色列还没有国王。因此,作品是在诸王时期撰写的。我对先知们的事迹也不大相信。”
“他现在要否定先知了!”
“没那回事!但他们头脑发热,看见的耶和华具有各种不同的面貌,他们看他像火,像荆棘,像老人,像鸽子;而且他们对神的启示也没有把握,因为他们老要求出现朕兆。”
“哦!您竟发现了这么些了不起的东西?!……”
“是在斯宾诺莎的作品里发现的。”
一听见这句话,本堂神甫就跳起来。
“您读过他的书吗?”
“上帝让我警惕那些书。”
“不过,先生,科学……”
“先生,不是基督徒就不是学者。”
科学两字激起他一连串挖苦话:
“您那科学,它能让麦子长出一个麦穗吗?我们知道什么?”
但他知道世界是为我们创造的;他知道大天使在天使之上;他知道尸体能复活,还原到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那僧侣特有的坚定性使布瓦尔感到恼火,布瓦尔对路易·埃尔维厄也产生了不信任感,便写信给瓦尔洛。佩库歇比他掌握更多的情况,他要求热弗罗依先生解释《圣经》。
《旧约》里《创世记》中的六天意味着六个伟大时代。犹太人劫持埃及人珍贵的缸钵,此事应理解为他们窃取了埃及人智慧的宝库和各种技艺的诀窍。以赛亚并没有脱光衣服,nudus,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赤裸到髋骨部;因此维吉尔劝人光身子耕地,这位作家的告诫总不会有伤风化吧!厄则克尔吞掉一本书毫不足奇,人们不是常说吞掉小册子,吞掉报纸吗?
但如果到处都看到隐喻,里面的事件又将如何?不过,本堂神甫确信那些事件是真实的。
佩库歇感到这样来理解那些事件似乎不够忠实。他便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从而提出一份关于《圣经》中出现矛盾的按语。
《出埃及记》告诉我们,在四十年中,那些人在沙漠里作出了很多牺牲,但根据《阿摩司书》和《耶利米书》,不存在任何牺牲。《历代志》和《以斯拉记》并不同意那种人口调查。《申命记》里说,摩西曾面对面看见上帝;根据《出埃及记》,他从来不可能看见上帝。那么神灵的启示又在哪里?
“这就是接受《圣经》的另一层理由,”热弗罗依先生微微一笑,回答说。“招摇撞骗的人需要互相勾结,诚实的人却并不在意这些!在困惑时,让我们求助于教会。教会永远错不了。”究竟谁错不了?
巴勒和康斯坦茨的主教评议会认为主教评议会错不了,但各个主教评议会却往往大相径庭,亚大纳西和阿里乌之间发生的事就是明证。佛罗伦萨和拉特兰的主教评议会认为教皇错不了,但教皇阿德利安六世却宣布,教皇和别人一样可能出错。
无理取闹!这一切都无损于教义的永恒性。
路易·埃尔维厄的著作指出了教义的变化:在从前,洗礼专为成人而设;临终涂油礼只是在九世纪才成为圣事;在八世纪才发出通谕肯定圣体存在说;炼狱是在十五世纪得到承认的;圣母无玷始胎瞻礼仅仅是近期的事。
佩库歇竟到了不知该如何看待耶稣的地步。三本《福音书》都把他看成一个人。在圣约翰所写的书中的一个段落里,耶稣似乎等于上帝,在同一本书的另一段里却承认他低于上帝。
热弗罗依教士援引阿布加尔国王的信反驳他,说彼拉多的行为和古代女预言家的证词“实质上是真实的”。他在高卢地区看见过圣母像,在中国看见过关于救世主耶稣的公告,到处都有“三位一体”,大喇嘛的便帽上戴着十字架,埃及诸神的手里也有十字架;教士甚至让他看一幅版画,画的是一个尼罗尺,佩库歇说,那是男性生殖器像。
热弗罗依悄悄咨询他的朋友普吕诺,普吕诺便替他找书中的证据。于是展开了比赛博学的战斗;自尊心鞭策着佩库歇,他成了出类拔萃的人,成了神话学家。
他比较圣母和伊希斯,赛利斯和波斯人的homa,巴克科斯和摩西,挪亚方舟和克苏托斯的船;对他来说,这些相似之处证明宗教的同一性。
然而,既然只有一个上帝,就不可能有许多宗教;穿道袍的人一旦理屈词穷,便大声说:
“这是奥秘!”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知识不足,很好。但如果他指出一件事情,而一说明此事就矛盾百出,这就是在说蠢话;于是,他再也不离开热弗罗依了。他常常在教士的花园里出其不意地拦住他,在忏悔室等他,在圣器室同他纠缠不清。
本堂神甫为逃避他而想出种种诡计。
有一天,他去萨斯托为某个人举行圣事,佩库歇便去大路上迎着他走过来,用这个办法,谈话就不可避免了。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傍晚。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暗了下来,天上形成了大片的云层,下层很整齐,云峰呈螺旋状。
佩库歇一开始只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无意间漏出“殉道者”几个字。
“您认为曾有过多少殉道者?”
“至少有两千万左右。”
“奥利金说,数目没那么大。”
“奥利金很可疑,这您知道。”
一大股风吹过去,刮弯了道沟边的草和伸展到天际的两排小榆树。
佩库歇又说:
“有人把一些因抵抗蛮族人而被杀害的高卢主教也算在殉道者里,不能这么算。”
“您准备为那些皇帝辩护?”
依佩库歇之见,是有人诬蔑那些皇帝。
“底比斯军团的故事纯属无稽之谈。辛佛利安和他的七个儿子,费利西泰和他的七个女儿,安西尔的七个已七十多岁的童贞女被强奸,圣于絮尔的一万一千个童贞女,其中一个叫安德瑟米亚——其实是个数字,我对这些都持怀疑态度;还有,亚历山大的十烈士也值得怀疑。”
“但是……但是,写这些殉道者的作家都是值得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