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季度假旅馆的游泳池畔,为欢声和飞溅的水花儿所包围。下午一点至三点左右,阳光最强烈的那段时间,游泳池的主人翁不管怎么说也是孩子们。

游泳池长二十五米、宽十米,要想按照泳道游到头,谈何容易。所以人们就横着游,还进行比赛,就好象这里规定游泳池应该横着游似的。救生圈,橡皮垫子,有时甚至连橡皮船都旁若无人地噗通噗通出现在游泳池正当中。

这里没有那种被这些“障碍物”拦住去路就露出厌恶神色的、不通世故的人。在这里,游泳池的横游者倒是主角,而纵游者得留意着不要妨碍前者,畏首畏尾地游。

过了下午三点,太阳就挨近了西山脊,游泳池逐渐地空了。四点以后,纵游者就取代横游者,成了这里的:;主要角色。五点之后就完全是纵游者的天下了。

纵游者尽情地独占游泳池的时间终于到了,然而他们也大多跟随着孩子们走掉了。外国人就专在这之后才来。

度假旅馆的游泳池畔,倘若没有横游的孩子和女性,就沸腾不起来。好不容易到避暑胜地来一趟,要是在没有孩子的欢声,也没有水花儿飞溅的游泳池里独自默默地游,那种气氛就象是在练习游泳或参加集训似的。

重金俊之也成了每年夏天光顾这家旅馆的常客。他忙里偷闲,每年八月的后半月,必到箱根小涌谷的这座度假旅馆来逗留几天,业已成了惯例。

不单是住宿设备,还有称作“乌托邦澡”的一簇露天浴池、温泉游泳池、热带植物园、儿童村等,凭着丰富多采的娱乐设施,使客人百游不厌。那些自以为趣味高雅的红男绿女,说这种百货商店式的大众性太“土气”,有予以蔑视的倾向,但重金自从和同事们一道参加公司组织的旅游到过这里以来,就爱上了此处。

从东京到这里交通挺方便,此地却弥漫着深山气息。多样化的娱乐设备,使人们能够把夏季珍贵的假日过得十分充实。

将近中午搭上电车从新宿车站出发,下午三点左右即抵旅馆。匆匆办完登记手续便去游泳。这里依然是横游者的天下,沸沸扬扬的。山下的酷暑使它挥身热气蒸腾。首先泡在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泉游泳池里,舒了口气。

畅游了一通,刚上到游泳池畔。就听见了这么一声招呼:

“正等着你哩,估计你该来了。”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掉过脸去,只见一个淡棕色皮肤,身材格外匀称的年轻女人,从左近的躺椅上朝他嫣然笑着。

“哎呀,藏方夫人。”

他曾暗自在游泳池畔找过这个人,而今她仅只把丰腴恫体的要害部分用游泳衣微微遮起,卧在躺椅上。

“刚才我就看见你了,还招呼了一声,可重金先生,你只顾看游泳池啦。”

听起来,她的口气多少带点嗔怪的意味。本人也许不曾意识到,但她正到处散发着把雄性吸引到身边的危险的外激素。连重金的女伴都吃醋说,促使他到游泳池去的“本能寺之敌”,大概就是她。

重金叫作藏方夫人的那位女子,乍一看有二十四、五岁。披着长发,象西方人那样轮廓鲜明,是个八头身的美女。实际年龄也许不止这么大。她那焕发着青春的肢体光艳奔放,富于弹性,引起了游泳池周围那些避暑客人们的注目。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这是个黄花少女哩。听说芳名叫作江梨子。

她不愿弄湿那头秀发,所以决不肯下水。只是卧在游泳池畔的躺椅上晒晒太阳而已。

重金纳闷着方才怎么竞没看见她。兴许是由于身子被酷暑烤得热烘烘的,所以给淡蓝色的水影吸引住了,一霎时,将美丽的女体排除到意识之外去了。

重金觉得她的肢体晃眼睛,就把视线移开了,问道:

“你先生呢?”

“我先生说,阳光太强,在屋里看书什么的哪。晚上你到休息室来吧?大家也都来啦。”

藏方夫人妩媚地笑了。她说的“大家”,指的是每年夏天在这家旅馆碰头的那些常客。

“那么,我高兴地等待今天晚上再在休息室里跟你见面。”

重金的女伴投来的视线使他犯起嘀咕来,所以他说完这句话,就再度跳进游泳池,溅起丁一片水花。

2

白天在游泳池里畅游一通,晚间在濒临阔大的自然庭园的休息室里喝啤酒;于是,一年来的疲劳便彻底地消除了,只觉得身心深处充了电似的。这里又是藏方夫人所说的常客们的聚会场地。

在这个休息室,有时举行竖琴或蹩脚的管乐队的演奏。山下过的是热带的夜晚,都快把人蒸熟了,这里却别有天地。重金每年都带他常去的新宿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樱井美由纪前来。因为一个人来也怪孤单的,遂漫不经心地邀她同行,结果就固定下来了。

她不象是在夜晚开张的店里干活的女子,性格踏实,与重金合得来。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换过什么海誓山盟,但他认为将来和她结婚也是可以的。他用她的名字写了这么一首语意双关的打油诗:

我找到了归宿吗?

由纪多美好,身量五尺高。

美由纪掐了他一下,但地脸上的神色好象也未尝不高兴。

“哎呀,今年又见到了。听内人说你来了,我就猜多半会在这边,所以就过来了。”

正在休息室里舒舒服服坐着,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招呼道。回头一看,藏方隆一郎那仙鹤般的瘦身躯悠然地拖着拐杖走过来了。一头白发很漂亮,象是漂白过的似的,下面那双眼睛柔和地微笑着。他就是藏方江梨子的丈夫,是个大财主,在东京拥有好几栋大厦,比妻子约莫大五十岁。

重金站起来迎着藏方老人道:

“我早就盼着见您啦。今天午后在游泳池旁边看见了您太太,所以我就想晚上多半能在这边见面。”

“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啦。几位老相识都在盼着你们的到来。”

藏方隆一郎舒坦地坐在沙发上,将目光转向美由纪。他盼着见到的好象是美由纪。她有一种不同于江梨子的典雅的美。

“今年琐事缠身,所以来晚了几天。大家伙儿好象都到齐了吧。”

“每天晚上都聚在这儿念叨二位哩。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美川先生和乘松先生来了。”

藏方老人的话音来落,几个人影就闪进了休息室。

“哎呀,久违啦。”

“这下子就都齐了。”

于是和几位新加进来的人畅叙离衷。美川光弘有二十五、六岁。是个肤色微黑的美男子。他的女伴年年都换。据说他是东京都内一爿老字号旅馆老板的儿子,但厌恶家业,志愿当演员,起初默默无闻,打去年秋天起,一家大电视台安排他在连续剧里当副角,这才好象多少交了点好运。

兴许是这个缘故,他今年带来的女伴虽然没有江梨子标致,倒还文雅,略有几分姿色。

乘松幸夫则是一家大规模的电器公司的中坚干部,每年都和妻儿一道在这家旅馆度暑假。他有四十岁左右,表情精悍,那身子骨儿就象是年轻时经过体育锻炼的。他对上小学的儿子百般溺爱,总是说:平素间忙于工作,父子之间缺乏接触,要一下子弥补过来。

换上粉红色便服的江梨子跟在美川和乘松后面来了,与大家坐在一起。

每年夏季都过了一半之后,他们就在箱根这家旅馆碰头,不知不觉之间成了固定的小组成员似的。

相互之间并不刨根问底,仅只在夏天的度假旅馆里交往,既没有工作联系,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彼此的身世,也只是从片言只语中略知一二,详细情况不得而知。正因为如此,交际起来就挺轻松。挣脱掉日常生活的枷锁,不用负任何责任地应酬着,一道消磨夏季短暂的假期。避暑地的人际关系有一种只限于当时的快乐。

尽管是只限于当时,经过几年之后,就对今年参加的成员期待起来。一旦所有的成员来齐了,全都如愿以偿,就会格外高兴。

他们重新干杯,庆幸着今年也一个不落地都来了。

乘松说:

“浴话说:讲明年的事,把鬼都会招笑。美川先生恐怕明年会有困难吧,因为都快红得发紫了嘛。”

“不,我会排除万难而来。好不容易和大家都搞熟了。”

美川挨个儿把人们的脸扫视了一遍。也许是重金多心,他总觉得美川脉脉含情地将目光在藏方江梨子脸上停留了好半晌。

“重金先生也有困难吧。最近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你的大名。”

江梨子好象要避开美川那粘糊糊的视线似的,将活题转到重金身上。

“我还早着哪。如今照相机越造越精密,所以干这一行的就不容易显出本事来啦。”

重金自谦道。正如江梨子所说,重金作为专业摄影师,最近好容易开始受到瞩目。他毕业于摄影大学后,给一位名摄影师当过弟子。那位名家有不少弟子,准备工作一概叫弟子做,自己只按按快门,过不多久,他就厌烦了,辞了工,但从此就找不到活儿干了。

他向周刊和杂志社央求,将每逢夏季就偷偷拍摄的人们谈情说爱的场面,以及悄悄拍的名人私生活的照片卖给他们,好歹糊口。

当北陆地方的一座原子能发电厂由于放射能泄露而发生问题时,他冒着沾染放射性物质的危险,到出事地点去取材,从而崭露头角。这是经过一场肉搏战而斩来的,简直是真实得鲜血淋漓的影像,给予世人新鲜的震动,因为他们对那些特地布置好了再拍的照片已感到腻烦了。

打那以后,他就喜欢拍那些注定会从街上消失的东西了。把即将拆毁的大厦、烟囱,填埋前的池子,洞穴或隧道,快要撤掉的废线等拍摄下来,留下了它们往日的形象。

他也曾沿着生锈的破铁梯,爬到那座经过风吹雨打、似乎快要坍塌了的废工厂的高得出奇的烟囱顶上,把为了开发事业而即将夷为平地的街道的全景拍摄下来;看上去,它倒象是注水之前的拦河坝底。这幅照片受到高度评价。有人管他叫作“烟囱摄影师”。

一出名,工作也多起来了,仅只度几天的假,都不容易抽出身来。

“可你爬到烟囱顶上拍的那张照片很了不起呀。”

江梨子恐怕看过那张照片。

“你看了吗?”

重金的腮帮子自然而然地松弛了。美由纪斜睨着他。

“假若对烟囱没有感情,是拍不出那样的照片的。”

“当然喽。俗语说,一拍人魂。我呢,是要做到一拍入神。我不晓得技术达没达到入神的地步,我的意思只是说,已进入如此忘我的境地了。”

“下次给我拍照,也肯入神吗?”

江梨子象引诱他似地说罢,嗬嗬嗬地笑了。

藏方委婉地插进一句;

“喂,喂,可别太使重金先生为难呀。”

江梨子建议道:

“重金先生这么一位名摄影家既然来了,咱们明天就到芦湖一带去留个影好不好?”

藏方制止道:

“喂,喂。”

江梨子嗲声嗲气地向藏方撒娇道:

“那有什么关系呢。咱们每年都在这里碰头,可连张纪念照片都没拍过。既想游览芦湖,又想乘乘空中吊车。喏,爸爸,行吗?”

“各位都是特地在旅馆里舒舒服服歇着哪,你怎好这么说。”

藏方用困惑的声调说。这位老翁被称作东京的大厦王,但在年轻的妻子面前,看来是软弱的。

“好呀。光呆在旅馆里也怪闷的,我奉陪。”

美川急忙表示赞成,于是乘松父子脸上也泛出起劲的神情。

“我也想去。”

“我也想去。”

美由纪和乘松的儿子异口同声地说。这么一来,大家一致决定,明天去游芦湖。

3

大家分乘藏方吩咐旅馆包租的两辆汽车,驰到早云山,从那里换空中吊车,摇摇晃晃地前往芦湖湖尾的桃源台。每辆乘十人,隔一分钟出发一辆,沿着钢丝索道慢慢滑翔。藏方单独乘包租汽车,先驰向集合地点驹岳的登山口。最近因心脏机能衰弱,他好象倍加小心,不要累过了头。

空中吊车驰到大涌谷上空后,和谷底之间的距离就到了极限。箱根火山的喷火口裸露着发红的山肌,从最深处距地面一百三十米的谷底,冒出白色喷烟。凄惨荒凉的景象在空中吊车底下铺展开来,浓郁的硫黄气味就好象一直会飘到吊车里似的。冷气从脚底下往上冒。

“要是从这儿掉下去,可就成了一摊肉泥啦。”

美川这么一说,几位女子都惊叫起来。经过大涌谷停车场后,桌面形的高原便凑上来,风景也就平凡了。

在湖尾搭乘游览船,到了湖面上。行船十五分钟,在箱根园登岸。从这里又搭乘空中吊车,奔向驹岳山顶。这是约莫位于箱根山正当中的中央火口丘陵中的一峰,是典型的钟型火山。

山顶上是半圆型草原,可以俯瞰绵亘的芦湖全景。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更象是一张铺开的蓝色画布。富土山露出了端正孤高的丰姿,把芦湖这块证明的蓝画布当作地毯睬在脚下,爱鹰山宛如忠实的随员一般陪侍在旁边。这副光景酷似彩色明信片,令人一时难以置信它是实景。

当乘客在驹岳顶上那一站走出空小吊车时,出了点小事。

检票口的出口那儿站着个花言巧语的男子,抽冷子递给从空中吊车里走下来的乘客们一只大舀杓,叫他们用来舀旁边那个木容器世的沙子。

乘客们莫名其妙,可是照他说的那样把长杓伸进木容器上的窟窿,舀了沙子。花言巧语的男人将沙子一杓杓地倒在筛子里筛着,嘴里说:

“啊,可惜了儿的,没舀着。这一位也落空了。又落空了。下次有机会再试吧。啊,中了,中了大彩,您舀中了一颗钻石。”

大多数人都落空了,而美川漫不经心地舀起来的沙子里,却有一颗亮晶晶的宝石,留在筛子上。花言巧语的男子用指尖捏起它来,大声嚷道。一听说舀中了一颗钻石,没有舀中的乘客们那羡慕的目光都集中在它上面。

花言巧语的男子拉着美川的手,把他领到车站的一角。那里有个中年女子,在台子上陈列着戒指和耳环什么的。

“你很走运。舀中了的这颗钻石就送给你了,是真的哩。”

美川寻思:哪里会白白给我真钻石呢,可是中彩的优越感被充力撩拨起来了,倒也没什么不愉快。

“真给钻石吗?”

美川半信半疑。除了他而外,还有几个中奖者被带到展示台跟前来了。

“送给您。光送宝石,您拿着也没办法,所以我们替您加工吧。加工费是戒指两千块钱,耳环三千块钱。我们光收点成本费。这里有镶上同样宝石的戒指和耳环。”

这个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用花言巧语促使那些当选者上了圈套,他们乖乖地照他说的那样付了“成本费”。花言巧语的男子麻利地将舀中的宝石“收回”去了。原来是以诈骗手法卖给人们镶了假钻石的戒指和耳环,可是没有一个觉察出自己上了当。

那个人摇唇鼓舌,能说会道,这种以观光客为对象的“宝石中彩”活动又是在与检票口相连接的车站内堂堂正正地进行的,所以大家就以为这是车站许可的,再也不会想到索道车站是和骗人的商人一鼻孔出气的。

对驹岳索道的信任,蒙住了人们的眼睛,以致无法识破钻石是假的。

中彩者之一美川说:

“我只要这块宝石就够了。”

“不过,光是宝石不大方便,又容易弄丢,这份难得到手的幸运,还是由我们为客人服务,用成本费为您加工吧。”

“不用为我加工。我要根据个人的爱好去加工。好不容易中了彩,想照它的本来面目来保存。”

那个花言巧语的男子略微露出狼狈的神色:

“可,可那就……”

“那就怎么啦?舀中的宝石不是白送的吗?”

“当然是送的。但是好不容易中一次彩,我们就用同样的宝石加工成戒指或耳环,再送给客人。”

“同样的也不等于同一块宝石呀。我想照它的本来面目来保存。难道我这么做,会使你们为难吗?”

“并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可您是头一个这么说的客人。”

“好的,我就当头一个吧。”

结果,美川不顾一切地硬是单把钻石拿回来了。

女人们叫嚷道:

“你可真厉害!”

“你这样的人要是多起来了,他们这买卖可就砸锅啦!”

“可是,会是真钻石吗?”

“那家伙一直舍不得撒手,也许出乎意料,竟是真钻石哩。不管怎样,可以做个纪念。对啦,太太,这么一块碎钻石,有点拿不出手,可是作为今天的纪念,你肯收下吗?”

美川在手心上颠着那颗攫为已有的钻石,他把自己的女伴撇在一边,竞将宝石朝藏方江梨子递过去。重金以为碍于美川的女伴,江梨子会谢绝的,但她只说了声:

“哎呀,不合适吧。”

就理所当给地接受了,她脸上毫无表情,对她这么个大财主的夫人来说,就象是收下了一颗“石头子儿”似的。美川的女伴也不动声色。她仿佛很想得开,因为自己和美川不过是一块儿来旅行的露水情侣而已。

那帮人连敲带蒙她做买卖,人人都上了当,美川却是唯一的例外。重金觉得他看到了美川这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着城市青年那种难以对付的一面。

尔后就平安无事地从驹岳顶上眺望周围的风光,看得很开心,这回乘缆车从山顶降到驹岳的登山口。他们搭乘早巳等在那里的藏方那辆包租汽车,返回旅馆。

4

夏季短暂的假日一晃就过去了。爱好凫水的重金把大部分光阴消磨在游泳池里。江梨子、美川和乘松也经常来这里。江梨子专门在游泳池畔晒皮肤,藏方则在她身边安详地看书。

重金纳闷道:藏方到游泳池畔来有什么意思呢?对藏方来说,仅仅呆在年轻漂亮的妻子旁边,似乎就感到十分幸福了吧。

据说他每年之所以到这家旅馆来度夏天,一方面是此地中他的意,同时也相信这座温泉有益于自己的健康。

箱根山中的温泉大抵上盐分都很低,身子一泡在浓绿环绕的旺盛的泉水里,尘世间的积劳就柔和地消融了。

有一天,江梨子几乎是硬拽着不大起劲的藏方的手,把他带到坐落在旅馆尽后边的“乌托邦澡”那儿去。其他几个常客也同行。这里有号称三千平方米的溪谷,其间散布着花样翻新的十几种露天浴池——如咖啡澡,大理石澡,洞窟蒸汽浴等——是体育运动型的温泉设施。游客身着游泳衣,穿梭于那些浴池之间。

形形色色的露天浴池是设在溪谷的斜坡上的,即使是健康的人,要把所有的浴池都串游一遍,也够吃力的。

可是江梨子根本不考虑藏方老人的年龄和心脏,只顾拉着他的手,象爬梯子一样从这座浴池登到另一座。倒是同行者替他捏一把汗。

然而藏方老人似乎从这一大群独具匠心的露天浴池得到乐趣。中途设有台阶,温泉沿着它淌下来。老人为了保护心脏,慢腾腾地往上爬,但是到了尽头,好象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重金担心地问道:

“不要紧吗?”

老人蛮有精神似地笑道:

“不要紧的,今天精神很好。平素间过于爱惜身体,反而懒得动了,似乎更糟。今天多少有了自信。也就是说:

“登高温泉上,

“其乐融融泡梯汤,

“美哉乌托邦。”

乘松搭腔道:

“好句!那么,我也凑个歪句吧:

“叆叇浮云涌,

“惟小涌园秋意浓。”

“这句诗颇堪咀嚼。那么,我再和一首:

“爬梯温泉沐,

“茜云一缕缕,

“若问何处去,

“匆匆奔向秋。”

藏方老人跟乘松这么和着诗,看来情绪很高。

到乌托邦澡去玩了一天后,重金就成日价泡在游泳池里。美由纪和美川的女伴不会游水,所以不是去买东西,就是在娱乐处做着游戏。这样一来,重金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凫水,反倒合适了。

乘松的妻子和上小学的孩子喜欢儿童游泳池,所以常客当中,重金,美川和乘松这三名总在游泳池里碰头。他们都是纵游者。

游泳池靠近山的那一头水浅。凭倚着水深的这一头的边沿,朝山的方向放眼望去,只见山脊那儿不断地吐出夏云。夏天的阳光撞在水面上就迸裂了。从靠近山的那一面,一股湍急的支流奔腾而下。这股急流是从游泳池底下钻过去的,但看起来宛如注入游泳池里。

一股巨流似乎水花四溅地滔滔泻入游泳池这一设计,究竟是独出心裁呢,还是偶然的呢?这里洋溢着城市那些旅馆的游泳池所缺乏的野趣和豪爽感。

雾浓时,从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这一头,竟望不到那一头。此刻,游泳池旁的餐馆的灯便透过雾放出湿润柔和的光,给人一种在雾海中泅水的错觉。

重金畅游一通后,喜欢将冰凉的身子浸在水温较高的儿童游泳池里,欣赏山景。回东京的前一天,他在大游泳池里尽情地游了个够,又到儿童游泳池来歇口气。就在这当儿,美川到他身边来了。他也游过了头,嘴唇都开始发紫了。

美川将全身浸在儿童游泳池里,说:

“哎呀,可惜了儿的。”

“怎么啦?”

重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便泛着遗憾的表情说:

“藏方夫人难得地进了游泳池,真难得呀。我多想跟她一道游啊。”

但是,既然已经把冷得彻骨的身子泡在儿童游泳池的温水里了,江梨子的魅力再大,美川也无意立即回到大游泳池里。

江梨子对美川这样的表情采取一副蔑视态度,以优美的俯泳姿势很舒服似地凫起水来。这当儿空荡荡的游泳池被她那人鱼般的肢体独占了。长长的头发象海藻一样在白皙的上半身上摇曳着,身子往前一游,头发便向后漂流。平时她讨厌弄湿这头秀发,而今却尽情地将它浸在水里,专心致志地游泳。原以为她专门爱好躺椅,岂料游得非常出色,如鱼得水。藏方眯缝着眼晴看得出神。

“准是等着咱们出来才下水的。”

“要是这样的话,心眼儿太坏啦。”

“现在再去好不好?”

“不,可惜我浑身都冷透了,不听使唤。”

“我也是这样。”

“提到身体不听使唤,她的老公那么大岁数了,恐怕满足不了她吧。”

“唔。”

“那么漂亮的女人,不是白糟蹋了吗!”

美川逼视着重金的眼睛,咧嘴一笑。这是隐含着下贱意味的笑。但不仅如此。美川那随着江梨子的肢体而移动的眼神,有着独特的粘粘糊糊的劲儿。这就象是曾经占有或借用过那个女人的肉体的男人,对过去尝过的味道进行反刍,而淌下的馋涎那股粘劲儿。

用这样的眼光看的话,过去美川也对江梨子表示过令人吃惊的狎昵态度。游驹岳那次也是如此,他曾把自己的女伴撇在一边,将钻石送给江梨子。

“夫妻间的事,别人是搞不清楚的。”

“你瞧她那鲜嫩水灵的肉体。一想到这么个尤物被七十几岁的老废物独占着,真让人受不了。”

他说话的腔调怪下流的。

“怎么能知道是不是废物呢?还有毕加索的例子哪,他八十岁上还能人事呢。”

“提起毕加索,记得他九十二岁上去世时,留下了总额十一亿美金的遗产。”

“嗬,你知道得真清楚。”

“那笔遗产到哪儿去了呢?”

“当然由遗族继承了呗。”

“毕加索结了好几次婚,是不是最后的老婆继承了这一大宗遗产的半数呢?”

“这就很难说了。要是西班牙的继承法和日本一样,妻子就会继承一半。”

重金一边答着腔,一边领会到美川的话里隐含着重大的意义。美川窥探着重金的表情,再度咧嘴一笑:

“只要先生一命呜呼,那位太太至少能拿到庞大遗产的一半。更何况,听说藏方先生的心脏最近不对头。说不定明天就会出事,这是难以预料的。作为丈夫不能人事,她就只好忍一忍呗。要想另外找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可藏方隆一郎那样一份遗产,另外可就找不到了。啊——啊,女人多好哇。就看怎样卖身了,可以稳拿一份巨额财产。”

“能不能到手,还没一定吧。”

重金略带点规诫口吻说。就在这当儿,江梨子通身沾满了水珠子,从游泳池里上来了。她那刚好晒成浅棕色的匀称肢体沐浴在此刻靠近了西山脊的夕照里。水珠子在夕阳下闪耀,逆光中呈现着她的侧面影像,看上去恰似发出光晕。

重金觉得,这光晕来自藏方隆一郎的财产。

5

光阴荏苒,一年过去了。八月的下半月,重金又邀上美由纪,到小涌园来消夏。

但是这一年,一对重要的常客缺席了。在旅馆下榻后,不论在游泳池还是休息室都不见他们的踪影,正感到不安,晚上便与美川光弘在休息室相遇。美川压低嗓门打耳语道:

“藏方先生去世了,你知道吗?”

今年他又换了个女伴,好象比去年的逊色一些。

“啊?真的吗?”

重金正把视线移向美川的女伴,他不禁愕然。

“是真的。据说今年三月心脏病发作而倒下去的。说是一下子就不行了。”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哎呀,吓了我一跳。”

“我也是刚听美川先生说的,吃了一惊。去年夏天还显得那么硬朗来着呢。”

乘松也插进了他们的谈话。他大概把老婆孩子都留在房间里了。

“去年已经够衰弱的了。索道也好,驹岳也好,他不是都没去吗?那时候我就有预感啦。”

美川窃笑着说。笑中含着下作的暗示。

乘松不曾觉察出他的暗示,随口儿说道:

“难道因为太太年轻,他逞能逞大发了吗?”

美川欣然表示同意:

“可不是嘛。也许是太太故意促使他去逞能的。”

不仅下作,还夹进了恶意的想象。

“哪里的话,不至于吧……”

“不,这是十分可能的。那对夫妇年纪相差五十多岁呢。丈夫是有名的大财主,只要他一命呜呼,大宗财产的一半就落到太太手里。作为一个年轻太太,要是她巴不得丈夫早点一命呜呼,也并不奇怪。何况太太又有个年轻情夫呢。”

“怎么可能呢,你这是神经过敏吧。”

乘松泛出惊愕的神情。

“去年夏天周游箱根,也是她提出来的。她丈夫好象不大起劲,她硬给拖去的。丈夫不愿意招惹年轻的妻子,所以勉强跟了去。嗨,他始终坐在汽车里。在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说,总算是把所有的劲儿都拿出来了呗。乌托邦澡也是她拽丈夫去的。象那样的梯子澡,连咱们都觉得吃力。要是玩弄这种手法,每天晚上再打他的屁股,已经出了毛病的心脏还能不停止跳动吗!”

重金忆起去年夏天周游箱根的事。当大家聚集在这间休息室里时,江梨子提出想在芦湖拍张照片留念。藏方隆一郎好象不怎么起劲,可是江梨子嗲声嗲气地央求他,他就勉勉强强答应了。

在那样的撒娇犯嗲背后,难道隐藏着可怕的打算吗?重金不愿意这么想。藏方老人爬到梯子澡顶端时所发出的痛苦的喘气声,至今萦回在重金的耳际。

但是,美川去年所预测的事竟然如此准确地实现了,看来他的话是未必否定得了的。

“反正今后再也不可能在游泳池畔欣赏藏方夫人那匀称的身材啦。”

美川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听他那口气,好象每年夏天他都是为了这点乐趣才来的。

“真不会再来了吗?”

不能再看到那富于艺术气质的匀称身材,重金也引为憾事。因为他原有个企图,想迟早求求她让自己拍下她那完美的裸体。

“不可能再来了,这原是她丈夫中意的—家旅馆。这会子她已经和年轻的情夫一道到尼斯或阿卡普尔科去了吧。”

“藏方夫人要是不来的话,今年就怎样也热闹不起来啦。”

乘松透露了个老老实实的感想。从几年前起,他们这伙人每逢夏季就不约而同地在这家旅馆相聚;然而三个人都预感到,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缺了藏方江梨子,方知夏天的“七夕聚会”是以她为核心的。

事实上,这也成为最后的—次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