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冒出了想写本以车站为主题的小说的念头。因我自开始写小说起才有19年的历史,所以说,在成为作家之前我便在心中酝酿小说的主题了。

我想写的《车站》是大都会的巨大车站,而不是乡间“停车场”。那里当然交错编织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在“多样的人生”这个意义上,它同饭店、剧场、交通机构十分相似,但是,来往于车站的人们决不在那里停留,总是一走而过。交错的人生常常是移动着的,即使是每天上下班的职员和旅行客人,也逃脱不了一走而过的宿命。

人生本身就是一走而过的,人存活于不停移动的过程之中。虽然可以说车站象征着人生,但车站有独特的旅情,有像伫立在未来门口的浪漫色彩和赖以回顾往昔的乡愁。

二十几年前,我作为工薪阶层的一员,每天要从遥远的郊外奔向位于赤坂的饭店去上班,单程要花两个多小时。上班途中,都要经过私营铁路和国营铁路的重要中转站——新宿车站。

从新宿的国营铁路站台可以看到中央线列车的站台。国营铁路的站台上,挤满了如我一样十年如一日地奔向枯燥郁闷的工作岗位的上班族,而中央线的站台上却聚集着兴髙采烈的旅客,因为他们从繁忙的日常生活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要去登山,要去观光。当我看到他们的身姿,便想放弃一切,置身于开往与我工作场所相反的列车——每天早上我都有这种冲动。

之所以能一直忍耐下来,是因为我没有投身于那种冲动的勇气,而不是出于工作上的责任心和牵挂依靠我微薄收入营生的家属。

伫立在新宿站的国营铁路站台时,我总会想起堀辰雄的《菜穗子》中的如下一节:

那时,突然有辆中央线的长长列车裹着疾风卷起堆积在站台上的无数落叶,从圭介面前飞驰而去。圭介渐渐觉察到那是开往松本的列车。他和那长长列车呼啸而过的痕迹都掩藏在飞舞不息的落叶之中,他那难以名状的痛苦眼神目送着那辆列车奔去的方向。他脑海中勾画着:几个小时以后,这辆列车便会驶入信州地区,会同刚才一样的速度通过菜穗子所在的疗养所……

与东京“脸面”的东京车站,以及具有东北地区浓厚气息的、像似东京和故乡的“接点”的上野车站不同,新宿车站更像日常性和非日常性搓合在一起的一根绳子。虽然它也散发出乡土气息,但没有上野那么浓烈,虽然它都会特征很明显,亦被规定为东京的“脸面”,但却富有十足的多样性。作为车站,真没有比它更为五彩缤纷,不,真没有比它更具有杂色性的了。它的确是“演义人生的场所”。说句管窥之言,我总觉得新宿车站不应是下客站(如上野站),而当是始发站。

新宿车站是每天疲于营生的人们从日常的枷锁中瞬间解脱出来,或是仍旧戴着那枷锁而启程的车站。我总觉得,在这种车站里,离别的悲剧要多于重逢的喜剧。我之所以想写以车站为主题的小说,就是因为想描绘出启程的活剧,而不是到站的场景;描绘出离别的悲哀,而不是重逢的喜悦。

从新宿启程的人们,并不是生长在东京的,而是憧憬大都会、抱着理想上京,最终又没被东京所接纳,或是返乡,或是奔向另一个地平线去求索新的人生前程的人们。我想描写的,正是那些人的演义。也许那是因为我当时疲于上班族的生活,看不到自己将来理想的缘故。

新宿车站每天上演的人间活剧并不是那种非日常性的片断,而是极具日常性的平凡人生的一般生活。这所每天平均约有125万人(执笔时)的号称日本最大吞吐量的车站,销售量最多的车票是10公里以内的起价票,从这一事实便可看出新宿是多么贴近日常生活啊!

正因为如此,我才将新宿看做是开往非日常性的始发站,并把它作为舞台,描绘了立足日常性中的非日常戏剧事件。

森村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