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时零2分。列车正点开进松本车站,夏日清爽的晨晖,驱走了卧铺车厢中梦呓般夜晚留下的不快的气氛。

耸立在青色晨蔼之上的常念群峰,浑身浴满清晨的日光,迎接着前来“朝拜”的登山者们。松本市街上的人们还在梦乡里。登山者们的一天却已经开始了。一些年轻人的靴子,已经橐橐地响着跨过了跨线桥,朝岛岛谷方向走去。他们走的是一般登山者最常走的路线。

但黑木明和弘子却在站前找到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美马和名城远远地也钻进了另一辆出租车。

上午9时,他们四个人已经分别到达河童桥衅了。彼此之间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上高地一带万里无山。穗高山上的残雪比往年要多,一片片白云不停地在山腰间飘过,梓川河的两岸,长满了杉树、松树,山毛榉树和橙树,到处是一片大自然的勃勃生气。

黑木明也好,弘子也好,甚至连早对这一切司空见惯的美马、名城也好,一时间都被这壮丽的景色所吸引,谁也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最先回到现实中来的是名城。

“啊,对了。”

美马也收回了视线。

“按最初的计划,现在开始渡河童桥,转向河的左岸。然后在明神过去一点的什么地方,与他们‘偶然’相遇。”

“黑木明能按我们的计划行动吗?在帝国饭店门口时,他不是就要拉着弘子进去吗?”

“那就看弘子的手腕如何了。”

“那么。今天就带他去岩石场一带去吗?”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开始变化,岩石那边不会有什么人去了。对我们是好事。”

“在什么地方动手?”

“前穗高山的东壁一带怎么样?”

“可以吧。喂,他们已经动身了。”

正如预定计划那样,黑木明和弘子踏上了穗刈新公路的左岸。名城、美马也悄然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又走了一个小时,美马说道:“马上就可以开始‘接头’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明神峰的脚下。再过一小会,恐怕黑木明就会随时搞些花样的。但目前为止。黑木明的一双眼睛还是不离弘子的左右,尚不知附近还有人同行。幸好,这时附近道路上没有其他过往的行人。

“啊!那不是尾村小姐吗?”

名城冲着两个人的背影大声喊道。

“啊呀,名城君!啊呀,还有美马君!”

弘子的表演技巧真是绝了。完全是一种出自真心的感叹。事实上,她已经被黑木明纠缠得眼看就要无计可施了,名城的喊声正好解救了她。

黑木明虽然没用张嘴。但那神色分明在问:“谁呀?这些家伙!”他表示出这种态度是很自然的。好不容易劝说自己中意的姑娘出来一游,正走到没有人迹的地方,马上就可以乘机做进一步的要求了,突然横地里插进两个捣乱的家伙,而且姑娘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比对自己还热情。

“黑木君,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是我们一个公司的美马君,这是大和物产的名城君,他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这是黑木明君,是黑木经理的公子。”

美马、名城同时低声施礼,黑木明却仍昂然不发一语。

知道了美马是明和的职员后,他更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半天他才说:“你们要是登山的话就请先行吧,不要顾忌我们。”

弘子却不管他的态度如何,提出了完全相反的建议:“对,最好也别客气!要不我们合在一起行动吧?既然都是好朋友……”

“我们倒也不急着赶路,主要是我们俩难得在一起休假。就想到这儿来玩玩,顺便爬爬前穗高山呀明神峰呀这些不太高的山头。”

“爬山?那太棒了,我早就想什么时候也爬一次山啦。我也能爬上那些山吗?我过去在滑雪场的时候练习过一下,还爬过三个山头呢!”

弘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真象是从心底里想登山的样子。

“当然爬得上去!这个上高地附近,有好几个专门让初学者攀登的山头。怎么样?要我们带路吗?”

“那太好了,务必请带我去登一下!喂,黑木君,你也一起去吧!这两位都是东都大学俱乐部的骨干运动员,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你想的什么啊!登上去下不来怎么办?什么登山啊,那是野蛮人才玩的玩意儿。山么,就是在大饭店的窗子里看看就蛮好的了。喂,你们两个可不要劝诱弘子去搞那些莫名其妙的游戏啊!想爬山你们自己去爬好了,别给别人找麻烦。”

黑木明的头脑里,还缠绕着昨夜穗高线快车上弘子和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性交时的痴态的场面,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弘子离开他了。他简直现在就想跟弘子同床共寝,怎会让弘子去爬什么山?所以他益发地不高兴了。

“阿明,你真的怕登山吗?”

弘子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似地嘲问。

“傻话,我会怕登山!”

“那我们就去登呗!”

“我们可不是来登山的。再说,我们也没有登山的用具呀!”

“用具我们这里倒是准备的有,鞋子不用换就可以,冰镐就用我们的吧。这小山上没雪,我们不用也可以的。”

“可我也不会用冰镐呀!”

“我来教你。这里都是些让初学者爬的山,登山镐几乎也用不着的。”

“黑木君。你要不想去也不必勉强,可我是一个人也要跟他们去的。你在饭店里等我吧。”

弘子又投出最后的撒手锏,她相信黑木明一定会跟着来。

最后。“鱼儿”黑木明不得不上钩,他用眼角睨视着名城、美马,极不情愿地答应一同登山去。

前穗高山的东壁,是从前穗高山顶到山脚梓川河岸的一段高约300来的岩壁,岩质很脆,一般是至少要有300个小时以上经验的中级登山运动员才能来这里攀登。特别是编号为D的岩面,形势十分险峻,几乎就看不出攀登的可能性。

他们一行四人在新村桥附近离开了穗前公路向左拐弯,进入了通往奥又白的小径。连续走了三小时的曲折小路。在奥又白的池塘边略事休息后,就开始攀登岩壁了。

等到下方梓川河谷中已经漂荡着暮色的时候,他们巧妙地把黑木明带到了D岩面上。

弘子身上拴着登山绳,绳子的一端拴在名城身上。黑木明没有用登山绳,走不动的地方就让人把他拉上去。

“登山也不是那么难么。”

最初,黑木明还虚张声势地说大话,但随着高度和倾斜度的增加,他虽然硬着头皮不敢说泄气话,但已经是战战兢兢的了。

他们利用黑木的虚荣心,巧妙地把他带到了D岩面外侧最险恶的岩石地段上。

“救救我吧!”

黑木明最后的虚荣心终于也崩溃了。他望着脚下远远流淌着的梓川河,象壁虎一样紧贴在岩石面上发出了悲鸣。

名城和弘子也停了下来看着他。

“想让我救你可以,但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美马终于脱下了假面具。

“回答什么问题?”黑木明的声音颤抖着。

“三年前品川工厂爆炸事故的问题。听说是你的车撞上了卡车,你要详细讲一下当时的过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无关的事情你少打听。回答我的问题!”

“那没什么可说的,是卡车撞上了我的槽车,然后失了火,液化气储罐就爆炸了。”

“你要讲实话!”

“是实话嘛。”

“你讲!你要不讲,我们就把你扔在这里自己下山。这个地方平常谁也不来,你哭,你叫,也没有人会听见。等你的手腕累了,你就会摔到那奥又白的雪溪上。把白雪染红,尸体摔成碎块,那才是一幅美景呢!”

“我说,我说!你先救救我吧,我的手都麻了。”

黑木明几乎要哭出来,紧紧抓住岩石的手和脚都在颤抖着。

“快点讲!”

美马用冰冷的视线盯着黑木明,那双眼睛又冷漠,又残酷——黑木明突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昨夜蒙面的汉子吗?黑木明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了。

“你,你就是昨夜的……”

“你想死吗?!”

黑木明不敢再问了,他敏感地感觉到,美马冰冷的目光已经渐渐变成了杀人犯的目光。

“我讲,我什么都讲,你别杀我!”

黑木明绝望地叫着,那声音乘着风势,飘向脚下的深渊。

“谁说要杀你了?你要不说我们也不杀你,只是把你扔在这儿。”

美马说着,稍稍向黑木明的跟前移动了一下。

黑木明战战兢兢地说了起来。

“我那个时候非常想开槽车。正好那一天去品川工厂的时候,看到公司的空槽车停在那里,就进去把它开动起来……我这样说……你会带我下山吗?……别骗我啊……结果撞上了装满油的卡车,我就昏过去了。”

“撞车的是你吧?”

“唉,我把刹车和油门搞错了,结果从正面撞上了卡车。等我醒来,已被救出来了,正看见黑森拿着水枪往着火的卡车上浇水呢。”

“浇水?为什么?”

站在稍高处的名城插嘴问道。

“是用公司专用消防车上的水枪在浇水。”

“既然浇了水,为什么卡车里面的两个人被烧死了?”

“不知道。卡车里面的人那个时候好象还活着,因为他们一直想打开车门出来,可是黑森拿着水枪对着车门浇,他们大概就出不来了吧。”

名城的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普通消防车一个喷水口的水压约有40到50磅的力量,要是高压建筑失火,就需要把4个喷水口的水压合成一个喷水口,水压就有200磅左右。这样大的压力有极大的破坏力。砖头瓦块都可以被水流冲得飞起来。要是人的身体碰上这样的水流,内脏还不立刻被压坏?

即使不用200磅压力的水枪,就用70磅压力的水枪。司机室的门也休想从里面打开。如果人又受了伤的话,那就连40磅压力水流顶着的门也打不开,这时候,烟雾越来越多,人就会窒息而死。而用水枪作案的人可以满不在乎地说不知道里面有人,顶多问个业务上的过失致死的责任。所以人们完全可以在消防这个合法的行为掩护下杀人的。

“油料失了火为什么要用水?为什么不用化学灭火机?”

美马更进一步追问。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刚清醒过来,等到再次清醒过来就已经在医院里了。”

“在储罐爆炸的冲击波里你怎么又得救了?”

“我不知道,真的。撞上卡车以后,等我醒过来,就看见汽车、工厂都在燃烧,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撞车的地点在哪一带?”

“我记得确实是在第三车间的钢筋支架附近。喂,我说了这么多可以了吧?再问什么我可不知道了,真的。快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黑木明放声哭了起来。

名城心中暗想:第三车间钢筋支架旁边,是有液化气储罐。出事地点是跟后面的调查结果一致的。可是,黑森为什么非要杀害父亲和石渡司机不可呢?事故调查团的眼睛是被什么遮住了呢?

这时,下面岩壁上传来了美马冷竣的声音:“好吧,就问这些也差不多了。就按你求我的,把你送到山下去,可以吧!你要按我说的那样来动作!”

脚下的雪溪中升起了阵阵的轻雾。

名城从美马的口气中听出了杀意,刚想说:“美马快过来吧”,美马的声音又响了:“你把右手的握岩器再向下放一点儿,胸脯紧贴在岩石上!两眼朝下看!不是看脚下,往山下看!”

“不要害怕,慢慢往下走,不要注意脚下!”

名城突然明白了,美马对黑木的指示全是错误的。胸部一贴近岩石,人体就容易失去平衡。往下方的远处看,头就会晕眩,如果再不注意脚下的踏脚处,简直就等于自杀,特别是在这种松动岩石较多的岩壁上!美马是准备干掉黑木明!

雾气愈来愈浓,美马继续指导着黑木明在岩壁上移动。名城和弘子还用登山索互相连接着,挺立在岩石上。黑木明只要按照美马的指示一动肯定会摔下去。他脚下是刀尖一样锐利的岩石,高度达100多米的岩壁上,无数岩石的尖角突起,象数不清的狼牙,再往下是奥又白的雪溪在汩汩流淌。

在这里摔下去的话,身体一定会象摔菜泥一样地撕得粉碎。

雾突然染成了樱红色,夕阳的光辉射进了谷底。

“好!把脚踩到右边那块岩石上,就这个样子……再松开手,把体重转到下面的握岩器上!”

事故就在这时发生了。最初是岩石崩裂的声音,接着黑木明拖着长长尾音的哀号突然响起,然后是柔软物体在岩石尖角上反复弹跳落下的钝声,最后是一些岩石碎片不断落下,在溢满浓雾的山谷中引来的空虚的回声。

“到底干掉了!”

“干掉了!”

当一切声音响过去,山上山下再次回到了静寂之中。只听见两个干涩的声音在交谈。

“不是我们杀的,这家伙当初就是故意去撞卡车的。”这是名城的声音。

“当然不是我们杀的,是他自己不小心摔死的。他不按我说的去做,把体重放在那块松石头上了。”

美马冷笑着。

名城听到这声音不觉也感到了一阵寒气。这不是复仇成功之后那种喜悦的声音,而是以杀人为乐事的人的笑声。

尾村弘子惊恐万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樱红色的雾又变成了鲜红色,仿佛那是用岩壁上黑木明的血染成的。

正当明和化学公司临时股东大会对庞大数额的赊卖金提出质问,公司领导们穷于应付的时候,黑木明的尸体在前穗高山东壁D岩面下的平地上被人发现了。

尸体破碎得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在夏天烈日的暴晒下到处流出脓汁,蛆虫从尸体内滚滚涌出,衣服的破片与腐烂的软组织、骨头等碎块撒满了奥又白雪溪前数百米的空间。那股恶臭简直可以飘到山顶经久不散。

在股东大会上已经被折磨的筋疲力尽的黑木一郎,看到用干冰包裹着的爱子那令人目不忍睹的尸体,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

“这是谁干的?畜牲!”

言谈举止再也不象一个一流大公司的总经理了。

关于黑木明的死没有任何目击者,所以最后只好确定为鲁莽登山者的自杀身死。神经错乱的黑木总经理也失去了将黑木明的死与尾村弘子的休假联系起来的思考力,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属下的职员美马庆一郎跟这个事件有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