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不必追求那些赚钱的畅销品。‘星电研’对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优质产品来。”

星川电机研究所的技师涉谷夏雄,每当研究工作停滞不前时,便想起两年前星川经理在入所欢迎会上对新技师们所讲的这番热情洋溢的话。

最初,涉谷也认为经理的这番话,不过是任何一个新人欢迎会上都能听得到的几句华丽词藻罢了。

在这个以谋取利润为最高和唯一目的的营利社会,当然不可能最优先地为国家和社会服务。

星川经理虽然口头上说些甜言蜜语,心里未必是为社会着想,甚至不顾本公司的存亡。涉谷对经理的话从内心里抱有反感。

但是,跨进公司以后,做为公司里的一名技师,在实际工作当中,他才充分了解:经理的讲话并非谎言。

他们虽然暂且挂上了股份有限公司的牌子,但是,以经理为首的四、五名“星电研”的领导班子成员,原来都是日本旧军队里的军械技师。他们曾被迫违背自己的意愿制造杀人武器。以战败为转机,他们希望今后能发挥自己的技术和智慧,为造福于人类而做出贡献。“星电研”就是这样成立起来的。

正因为如此,创业的宗旨,与其说为了谋利,毋宁说旨在使一些长期被军国主义压制了才能的技术人才,消解他们未能如愿发明创造的心中不满。

因此,“星电研”与其说是一家营利企业,莫如说是一个科研团体;产品不是为了赚钱而制造的,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愿才制造出来的。只要赢得的利润能使他们的妻儿老小糊口,也就于愿足矣。

“星电研”在创立宣言中,一开头就公开声明他们的生产方针,即:

“禁止追求非法利润,永远以研制和生产内容充实的优质产品为目的;不断充实生产内容;不单纯追求生产规模之扩大。”

作为一名技术人员,这是再好不过的工作场所了。对于涉谷夏雄来说,也是同样。

这天晚上,涉谷和他的同事,不,莫如说是他的有力助手——立花和彦,在研究室里一直工作到深夜。业余工作,并不单单是这一个夜晚。两个人正专心致志地搞一项研究,近日来几乎天天都留在研究室。

时间眼看过了晚八点半。两个人饿得胃口直疼。可是,他们还象着魔了似的在继续研究。

“喂,瞧呀!”涉谷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

“什么?”

“注意,现在再导入一次交流信号!要仔细地观察呀!”涉谷开始操纵复杂的实验装置的某一部位,立花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这,这是……?”

“喔,是内信号幅度增大,显示出来了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立花惊诧之余,语声憋在喉咙里。

“如同你看到的,在n型锗质半导体结晶上点焊两根钨丝,做为电极。钨丝的一根为正电位,另一根为负电位,分别加上正一伏和负五十伏电压。这时,在正极和锗晶体之间,一导入交流信号,在负极和锗晶体之间,就产生增幅的信号了。”

“增幅?不使用真空管?”

“是啊,而且更精确。”

“涉谷,这可真了不起呀。”

两名技师激动的声音在研究室里越来越高。

从前,收音机、发射机、雷达以及电子计算机等一些电子设备上所使用的电子管(真空管),由于采用的是钨丝加热方式,因此,必须有一套散热装置。为了解决这种装置所存在的体积和重量问题,涉谷和立花正在研制一种能够取代具有增幅和整流作用的部件。

研究的着眼点是,要使这种新部件比从前的电子管体积小,重量轻,而且耗电量少,寿命长。

涉谷回忆学生时期就进行的半导体研究当中,忽然想到:使用半导体结晶,也许会代替电子管产生增幅作用吧?根据这个启发,加入“星电研”之后,他便和第二批入所、志趣相同的立花一同下了许多功夫。

当时,美国好象也在从事这项研究;但是,就是搞不到有关的文件和资料,只听说他们把这种“新电子管”叫做“晶体管”。

于是,涉谷尽可能地收集有关晶体管的资料。并且,涉谷在毕业的时候,终于搞清国外的研究和自己的目标大体一致。

涉谷一进“星电研”,就把有关“晶体管”的研究事项热情地告诉了星川经理。

那时候,人们连“晶体管”这几个字还不知道。董事当中有一名青年开口道:“那种玩艺儿,当成一个企业来搞,维持得了吗?”许多人对这一新奇语汇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怀疑的神色。都以为涉谷是一个技术人员当中常有的那种夸大、空想的发明狂。

其中惟有星川经理,始终热心地倾听涉谷的话。并且,坚定地对他说:“不散热的真空管——晶体管……?好啊!研究一下看嘛。”

涉谷一到“星电研”,就象条蛔虫似的,钻进研究室里。他这样做,不光是为了报答星川经理,也是由于他自己很焦急。

立花在研究整流器的半路上,也参加了涉谷的科研项目。直到今天的二年当中,他们历尽艰辛、不断地研究,终于在今夜,涉谷研究半导体结晶表面电性质时,发现了增幅的现象。

“涉谷先生,终于成功了。”

“是啊,多亏了你啊。”

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路上的增幅交流信号,脸,象父亲听到呱呱坠地的婴儿的哭声似的,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是身为技术人员心荡神驰的一瞬啊!

涉谷和立花正握着手,涉谷突然忆起往日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哪位朋友也曾经这样握过手的。

这和记忆错乱的状态下把自己的现状硬是当做从前的体验、也就是错觉,是不相同的,是真真切切刻在记忆里的。

对呀!那是和现在居住在东京、大阪的岩村、花冈两位登山伙伴在山尖上的互相握手。

时而在赤日炎炎的阳光下,时而在令人窒息的风雪中紧紧地握手。那手掌,如今都已经粗糙得涩涩巴巴的了。

如今他和立花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都沾满了手垢和油污,却都感到了相互帮助以至完成大业之后的友情,也是充满着互相信任的男子式的握手。

涉谷在药味和机器油味混杂在一起的微暗的研究室里,鲜明地回忆起往日攀登峰顶,仿佛就在眼前。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叩门声便又轻轻地延续。

最先听到的是立花。

“涉谷先生!好象有人来。”

“是谁?这么晚!”涉谷生气似地说。这是因为技术人员心花怒放的时刻,不高兴被第三者冲掉。

“谁呀?”立花的心情也同样,气乎乎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答话,依然只有叩门声轻轻而又执拗地继续着。

立花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喊叫起来。

“门没锁,有事就请进!”

随着缺油的折页嘎吱一声响,门静静地开了。他俩见到门外站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经理!”

来者正是“星电研”经理星川德藏那仙鹤一般的细高个子。

“这么晚还来……这是怎么啦?”

面对二人的问话,星川那哲人般皱痕深刻的修长面孔上,流露出安详的微笑。他把右手拎着的小包举在二人的面前,轻轻地左右摇晃。

“那是什么?”涉谷问。

“饭团。你们俩还都没有吃饭吧?我一想,就叫老伴和女儿现做了几个拿来了。”

“经理!”

“专心工作固然好,若是搞垮了身体,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可不赞成不吃饭干活哟。”

经理边说边打开了包。饭团冒着热气,好象刚出锅就拿来了。

“暖瓶里还有热茶呢。快,趁热吃吧!涉谷,你不是爱吃木松鱼吗?立花,你不是爱吃咸鳕鱼子吗?这两样都很多。”

二人互相瞧了瞧。这位,给人的感觉是街道工厂的善良长辈。同样心地善良的两个年轻的技术人员,对星川经理的《浪花曲》甘拜下风了。

“经理!对,对不起……刚才,我们有了个天大的发现。”

涉谷鼻子不通气,正想汇报刚才取得的实验成果,星川却扬起手来,打断了他的话。

“这件事,明天早晨再详细听你们的吧。现在,你们该做的是:尽快把眼前的食品吞进肚里。喂,吃吧!这是经理的命令哟。”

老经理望着他们二人的目光,充满了父亲般的慈祥。

涉谷吞起饭团来。因为饭团上的热气,使他觉得象春美的手一样地温存。

从此约一年后,星川春美正式地变成了涉谷春美。

他们的喜事,受到了“星电研”全体员工的真诚祝贺,这就不屑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