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晚上,大原良一回到了离开半年之久的东京。为了觅得试验对象,在九州的矿区到处奔走。

自从接受了绪方大三郎的命令,要他去寻找试验对象以来,他跑遍了日本全国的煤矿、农村、渔村、贫民窟以及受灾区,为寻找像鼷鼠一样接受试验的活人,只身单人,一直在“执勤”。努力的结果,已经向清里送去了三个活生生的试验对象。但是,试验迫切需要的妊娠初期的孕妇和病人,却久久没搞到手。虽从公司接到十万火急的命令,但符合要求的人体试验者,却怎么也找不到。

大原从东京车站出来,一副旅途劳顿、憔悴的脸色,可见九州之行是徒劳往返了。这次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得到北海道一个煤矿停产的消息,迅即半路下车回头北上。出站后得火速赶到上野车站,上车后还要挨过整整一昼夜的长途颠簸。他不喜欢搭乘飞机,除了陪同上级之外,无论旅途有多长有多苦,他总是坐火车。在车上摇晃了十八个小时,才从九州的尽头,度过了倦怠、无聊的长途旅行生活,终于到达东京。耀眼的霓虹灯光,以往大原好似并未留意过,今天却像鲜花竞放般地使他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人们为了迎接新年,早已经采购了年货,准备齐全,正轻松悠闲地在街上来来往往。这时候,大原想到自己还得久久地烦闷无聊,在列车里颠簸,去天涯的尽头——北海道的穷乡僻壤,这真让人感到难以忍受。可奇怪的是,心里丝毫没想到在中野邸宅的妻子。

大原出了东京车站,原想径直就赶往上野车站,但一股难忍的乡愁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银座,还有那里的香澄。他瞧了瞧手表,离列车发车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去看看她吧。”一想到此,大原就按捺不住自己,急匆匆走到八重洲路口,毫不迟疑地叫了辆出租汽车。

“啊!是你?”香澄一眼认出是大原,一下子屏息敛气地呆住了。

倒并不是痛恨他的厚颜无耻,只是偏偏在这个地方出现了这个意料之外的人而感到惊愕罢了。

“好久没见啦。”

“我外出了。”

“噢,去了外国?”

“不,在国内。”

“这么说,出去好长时间了。”

“嗳,为公司的事,全国绕了一圈。来点儿兑水的酒吧,你呢?”

“请原谅,我不能闻酒味。”

在火车式座位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犹如未曾发生过任何瓜葛,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闲聊着。大原本来拿定主意来受香澄的责难的,见她态度爽朗,不存芥蒂,也就放下了心,感到十分舒坦了。这是由于香澄职业上练就的一套本领吧。不,她这个人,也许生来就不善于记仇的吧。反正,大原现在是疲惫困乏了,只想从香澄那儿求得温柔的抚慰。

“我太累了。”

“像是瘦了些,”

“咳,反正是大海捞针一般去找人,到处奔走。”大原像回到了家乡,心情十分舒畅,不觉说漏了嘴。再说,对方又是曾和自己有过一段恋情的女人,所以说话也满不在乎了。

“那你在找谁啊?”

“不……嗯。”大原一下子闭了口,想支支吾吾搪塞了事。

“你不会去登广告吗?”

“唔。”

“你办的事可真难哪。”香澄到此也就顿住了话头。这是大原自己讲起的,可香澄一下子感到对方并不愿意多讲。

香澄的敏锐感觉也真超群出众。没有这点儿本领,在银座这第一流的酒吧里,也坐不上首席位置的。

很快,大原就喝得醉醺醺的了。

“呵,到底还是东京好哇。”他不禁喃喃地说。沐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与满地泥泞的小地方城市毕竟不同,再来点儿打情骂俏,那就更美了。比起那些像乡巴佬似的女招待来,这里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歇息和享受,使我们这些整天陷于竞争战中疲乏的身心,得到柔情的抚慰。这倒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大原和香澄交谈之间,好像自己干的阴惨惨的人口贩卖给心灵上带来的阴沉感,被渐渐冲刷殆尽了。大原又再次回到开头避讳的话题,这是早先对香澄的信任感的复苏。

这个女人,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能为客人保守秘密的。而且,自己还不只是个一般的客人,而是她昔日的“相好”。在这一流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在这儿聚集,从她那里还能得到些寻找试验对象的线索也未可知哩。大原心里暗暗算计着,决定向她悄悄透露一点儿情况。听着听着,香澄不禁感到两颊潮红,大原说的紧要的事使她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

“正由于此,所以是公司的极端机密。我信任你,所以也拜托你了。倘有这样的对象,务必请你通知我。我们准备每个人给一千万日元。”

“一千万日元!”

“是个好价钱吧。在交通事故或其他人身事故中丧命的,怎么也拿不到这个赔偿数啊。又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做点儿试验罢了。”

“不过,并非一点儿都没有危险吧?”

“这是试验,当然不能不冒点儿风险。所以才付一千万哪。可以说,这一千万元算是冒险津贴。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公开地征募。但是,为了试验者的安全,有种种应急措施,没什么大危险的。”

“这里如有什么线索,或听到什么情况,请告诉我吧。”

香澄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宛如陷入了沉思。“你有线索?”

“不是。”香澄微微摇了摇头。“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把公司的极端机密向你挑明了,好歹不能泄露出去呀。”

“请放心吧。”

“那就拜托你了。”大原说出了这番话,可又变得十分担心,一再叮咛:“好了,我得走了。”大原瞧一瞧手表,慌忙站起身来急急地说。

“怎么要走了?”

“就为这件事,今晚得赶往北海道去,回来再慢慢聊吧。”大原一下子匆忙起来,但心情十分舒畅,只感到时间过得太快了。

“那么,再见了。”大原付完账,精力恢复过来以后,恋恋不舍地迈步出了门。

“大原先生,等一等。”香澄顾不得换一下女招待的服饰,奔出大门,只见大原已经坐上了出租汽车。“要是我……找到的话,怎么和你联系?”

“那样的话……你找札幌市S饭店转达就行。那儿是我们在北海道的联络处。”大原将身子探出车窗,喜笑颜开地回答说。虽然对香澄并没怀着很大的希望,而对她的热心为自己办事却感到意外的高兴。

“先生,请快点儿吧。”司机显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说。

大原急忙坐进车里,说:“那么,再见了。”

“请小心身体,祝你新年好。”香澄叮嘱的话音没落,汽车猛地往前冲去。不一会儿,这辆汽车就汇入车灯点点的车流,在粼粼波光里消失了。

“大原先生的运气不错呀。”

耳边响起跟香澄关系最好的同事叫阿绿的话声,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来到自己身旁,也许是出来送老顾客的吧。

“为什么?”

“大原恰好是香澄小姐最后一个晚上的客人哪。”

“是啊,今天晚上,是我最后的一个晚上了。”

“你呀,怎么像人家的事儿一样全忘了?今天店里提前打烊,就店里的这些人聚在一起,开个忘年会兼送别会。怎么,你这个主角倒不起劲?一定是让明天的新生活高兴得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来,你得请客。”阿绿逗趣地说,还朝香澄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今晚是香澄在酒吧干活的最后一晚,她已经辞职了,将和秋田一起去度新婚蜜月。以阿绿为首的这批酒吧间的同事们,对香澄即将过新的生活啧啧称羡,她们当然不知道,香澄婚后的日子将是屈指可数、短暂得很。她们羡慕的是,一个正派的医生竟会看中酒吧女郎,组织家庭,表面看来,这就够走运的了。

不过,香澄却实实在在感到了幸福。不管日子是长久的,还是短暂的,只要能和秋田在一起就行。为这样的幸福过后的不幸担忧,就会把眼前的幸福白白地放过,这就太蠢了。香澄珍惜这宝贵的欢乐时刻,尽情享受着人生难得的春光。眼下,身孕已经使她活动不便了,可为了使秋田活得久长,她一再在酒吧供职,到今晚才不得不辞掉这份高收入的职业。

遇到大原之前,正如阿绿取笑逗乐的那样,为明天即将开始的短暂新生活而有些心醉神迷。但,现在香澄心中却荡开了层层波澜,倒不是由于喜悦,而是大原的那些话,使她神思恍惚。

2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是爱情?自古至今,许许多多人对这能激发出无限热情的“爱情”,有种种解释。

但是,我对他的情愫,和世上种种对“爱情”的定义和解释大体上是差不多的。可是在最根本点上,总感到有一些差异。也许像指纹,每个人都不尽相同;爱情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各各不同的“爱”呢,抑或是我对修平的“爱”是另一番情怀呢?

眼看他日甚一日地虚弱下去,简直是“加速度”状态,今天的病情比昨天坏得多,而明天的病情,看来会比今天更恶化。

晚间,仅仅是同枕共寝,不能过夫妇的性生活。我也懂得女性的欲求和其中的欢快,更懂得男女的结合,性爱要占很大的比重。他还健康那会儿,曾给过我心醉神迷般的欢乐,至今使我回味无穷;那时留下的情欲,至今仍使我难以入眠。不过,面对着他一分一秒地在消耗生命,这情欲也深藏在我真切的感情里。倘若能再给我们一点儿时叫,如果可能的话,我俩的爱情中,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品尝到倦怠、嫉妒、不满,甚至还会有像每天吃饭那样平庸的事,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滋味吧?让孩子和琐碎单调的家务拴住自己,在这种生活里,爱情一定像静静流淌的河水,悠然而又平稳。不过,我们已经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了。更没有时间去激动、不安,去嫉妒、倦怠,凡是男女爱情中应有的一切感情,再没有时间和机会去领略品尝了。

性爱是男女之间爱情的顶峰,也是最具体的表现,但我们不能只受生理机能所支配,来耗费他宝贵的有限时间。如今即使能遵循过去最高尚的爱情哲学,来最有效地、合理地使用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就这样,对我们来说,时间还是远远不够的啊。要我紧紧地拥抱着他,心中乐观地认为“爱情是永恒的”,这对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爱的是活生生的秋田修平,是能看、能说、能听、能想、能笑,而且能拥抱我的秋田。生命的各种机能,即便一个个消失,“同死的一样”,只要身体的什么部份活着就行。总之,我希望他活着。爱一个死去的人,这不是爱,只是缥缈的回忆而已。

我的丈夫秋田要是像具活着的尸体,那时候,我还能继续爱他吗?现在问我这个问题,委实太残酷了吧。

遥远的将来,暂且不说,眼下,我不需要缥缈的回忆,只要他身体的什么部份活着,纵然和死去的人一样,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希望他活着。

现在想来,世上人们所想到的爱是多么悠闲而从容啊。可给我的爱却是如此匆促短暂。现在我要设法使他多活上一个月,不,十天,一天,一小时,哪怕一分一秒也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

要是有人能回答我:怎么做才能使秋田在这世上多活些日子,真有这样的人,我会比爱秋田更爱他。

香澄在写日记的时候,觉得感情像决了堤的洪水在奔腾。她停下了笔,又陷入沉思。夜深了,远处马路上的汽车声也静息了下去。明天是修平出院的日子。

虽说是出院,但并没有病愈归来的喜悦。这次进院只能进行保守治疗,修平希望在世不多的日子里能和香澄一起度过,所以,才暂时回到原宿公寓。如果用化学治疗能延宕生命的话,那在自己家里也能治疗。由于登八岳山的过份疲劳,一过新年,他的病情顿时恶化,一直住在日本劳灾协会的汤河原医院。在世的期限,也比修平自己所预料的大大缩短了。不过,这个期限真地再也不能延长了吗?白血病确系不治之症吗?

香澄对日本医学界,尤其是广岛的医生对原子病所作的坚持不懈斗争,是一无所知的。总之,她的医学知识很贫乏。她只知道,日本的医学对修平的病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蓦然在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到美国去治疗。”很久以前,记得曾经在报上看到过这样的新闻:一位患原子病的少女去美国治疗。但香澄不知道这位少女去了美国以后原子病治愈了没有。既然去美国治病,就说明美国的医学水平要比日本高明。再说,不管怎么,原子弹是美国发明的,对治愈原子病也一定素有研究的吧。

这个念头,忽视了广岛广大医生的努力。在她看来,这个想法是非常自然的。“在日本治不好,要是到美国去治疗呢?”此时,她的胸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但立即又为现实的冷风吹熄了。

“去美国的费用,又从哪里来呢?”

除两个人往返的旅费外,加上在美国的医疗费和治疗期间的一切开支,又听说美国的医疗费用要比日本高得多,这笔庞大的支出,自己的积蓄显然是少得可怜了。咳,要有这笔钱就好了!

这时候,哪怕有一丝儿微小的希望,也决不能放过。但可能治愈的希望却被经济困难所绞杀,真混帐!

“唉,真希望能得到一笔钱!”这时候,上回曾印入香澄脑海的大原的那句话,发出黄澄澄的光辉,使香澄眼前突然一亮。他说过:“我们准备付出一千万元。”

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千万元,这也许是能挽救秋田垂危生命的保证金。香澄想到这里,立即提起想继续写日记的笔,给大原写信。

3

同一时刻,在伊豆汤河原的日本劳灾协会医院里,修平躺在病床上独自一个醒了过来。

活在世上已经为时无几,为了和香澄一起度过这短暂的时日,决定明天出院。他是医生,心里明白,自己剩余的日子不多了。秋田的身上飘落着点点白色的花瓣,那是初放的富士樱花。医院院子里的樱花花瓣,让夜间的风刮进了病室的天窗,纷纷在病室飘落。

“春天来了。”修平把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一缕如有若无的甜酸味冲入鼻孔。

“当樱花树上长满嫩叶的时候,我已经……”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伤感。

自从被大西救下山,秋田心里十分懊恼。他曾几次想将清里试验所的内幕公诸于世。从职业道德和义务责任上应该这么做,但在人情上又感到难以下手。在险峻的高山上,大西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背下山来,想起大西那结实的脊背上传来的暖意,使自己要起来揭露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

“如果揭发他们,揭发些什么?到什么地方去揭发?他们的行为也许还没有构成罪行。仅仅打动世上人们的感情,也并不能制止N气体的生产。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不过是企业的一种生产活动。”他内心这么说,渐渐把自己职业的义务感压制了下去。大西这种生死不渝的友情暖意,使他不由得忘掉了社会舆论具有比法律更强大的威慑力量。

在彷徨和苦恼中,冬天过去了。秋田的病情越加恶化,而且愈来愈糟。

“香澄的身孕越来越明显了。”

修平见自己的病情越来越沉重,与此相反,香澄腹内的孩子渐渐地在长大,不禁伤心地想:生死交替的日子不会远了。幼小生命的成长是必然的规律,而自己怕是看不到了。把一切都扔给香澄,自己又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修平眼看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但更担心的是身后之事。

在病榻边撰写的论文总算完成了。相信这是在父亲筑起的城垒上又添上了一块砖。不久将由日本劳灾协会向学术界发表。在这一点上,颇为自慰的是,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但是,孤儿和遗孀怎么办?

正如香澄所说的,医学确实是自己真正的“爱人”。但热中于事业的人,并没有理由去忽视孩子和“第二夫人”(倘若结了婚的话),不能为这“第二夫人”和孩子尽到责任的男子,一开始就只该厮守着事业这位“爱人”,别作非份之想。正因为是个男子,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与自己生存意义息息相关的事业中去,这难道是自私心理么?

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在他们身边陪伴着,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了。但在自己与世长逝以后,还能起作用:支持、扶养他们,至少也是男人应尽的义务,至少得留下一笔费用,维持一个孩子成长到能独立生活的那一天。

“唉,真需要一笔钱哪。”

以往,秋田过份热中于自己的事业,今天才发觉自己平日里疏忽了积蓄。父亲在广岛留下的遗产,由于自己个人的学费和研究,都花得一干二净了。从父亲那儿接受了全部遗产,而该留给自己儿子的,却一无所有。

“唉,真想有一笔钱哪!”修平如饥似渴地急需一笔钱,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这也是自己心灵的安慰。

4

日本化成公司札幌联络所大原良一君:

恕我免去客套。日前您谈及试验对象一事,不知找到了合适的没有?倘若还未找到,十分冒昧地告知您,我想当试验的对象。

因有些特殊情况,眼下急需一千万现金,但我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与您所谈及的妊娠初期的条件稍有不符。不知能适合您的需要否?恳请见面详告,静候回音。在您指定的日期,我可以去札幌面谈。切叨盼覆为感。

冒昧陈述,不胜惶恐。万望鉴谅。

香澄草上

“香澄,这封信叫退回来了。”

修平在香澄外出买东西的时候,拿到了一封收信地址不详,被退回来的快信。

“啊……”香澄一下子怔住了,不禁愕然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秋田抑制着自己的不满问。

原来秋田看到信封口开着,信封上地址是“日本化成公司”,秋田怕信的内容会给香澄带来不利,所以打开来看了一遍。从他现在竭力抑制着的感情看来,说明信的内容对他打击很大。

“没,没什么,是写给一个熟人。”

“不对吧,我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啊!”香澄几乎站立不住,摇晃了一下。

“什么试验对象?为什么需要一千万元的钱?香澄!”修平提高了嗓门喊。“你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蠢!你说!什么试验对象?要一千万元干什么用?这大原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想送你去美国。”在秋田的连连追逼下,香澄无法隐瞒,抽泣着回答说。

“美国?”修平一下子不懂她的话意。

“去美国也许能治好你的病……”香澄一面哭着,吐了真情。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秋田,感到紧张的心情顿时松驰了下来,才不禁淌下了泪水。

“我去国立医院问过大夫了,果然真可怕呀。万一咱们的孩子是畸形儿,那可怎么办?父母一心要个孩子,可生下这样的孩子也就会苦了他一辈子。你说的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甚至还梦见我生了个畸形儿。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大原先生……我想,就是只有一根头发不正常的孩子我也不想要了。还是让你去治病吧。”

“笨蛋!”秋田刚想骂出声,但见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孩子,也要尽心为丈夫治疗,这颗赤诚的心,使秋田默然无语了!

“谢谢。”好一会儿,终于从他的唇间迸出了这样一句话。

“由此可见,日本化成公司为了某种试验,正在寻找人体试验的对象。而且,这试验恐怕……不,一定是和大西那个N气体有关。要寻找早期妊娠的女性,是为了观察对母亲和胎儿的影响……这难道是人道的吗?”深感香澄忠贞诚笃的同时,修平了解到日本化成公司的意图,只觉得心里有股无法抑制的怒火。

“香澄……你别去想那种蠢事了。日本的放射能医学不比世界上其它地方差。在日本治不好,到美国去也是毫无办法的。最要紧的是,当心自己腹中的孩子吧。你放心,绝不会是个畸形儿。一定会生个壮壮实实、漂漂亮亮的孩子的。”

“真的吗?!”香澄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惊喜地说。

“真的。我作为一个医生和父亲向你保证。”

“那太高兴了。”

香澄把自己的脸蛋深深地埋在修平的怀里。修平躺在床上,紧紧搂抱着她。

修平乘香澄出门的时候,打电话询问了市外电话查号台。打听到札幌并没有以S饭店命名的电话用户,也就是说,札幌没有叫S的饭店。所以香澄的信才退了回来。那么是大原说了谎?不过,太奇怪了,此人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而应该说实话。大原为了攫取对他有利的情报,要是香澄无法找到他,麻烦的岂不是他自己?修平考虑的结果,蓦然想起似的,立即翻开电话薄查电话号码,拿起电话拨了号。

“我们是日本饭店协会。”对方答话了。“对不起,请问札幌有没有一家叫S的饭店?”

“啊,S饭店。”对方回答。

“S饭店最近同市内的G饭店合并了,改名叫G第二饭店。”

修平道谢一声,搁下电话,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这就对了。日本饭店协会讲的合并一事,大概是S饭店营业欠佳,所以才被G饭店并吞了。

香澄的信因对方陷入混乱,没有仔细查找旅客住宿薄,就被退了回来呢?还是没有将合并情况通知邮局?反正,乱哄哄的局面,使这封信没送到收信者手里。

“不过……”修平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寒颤。倘打这信送到大原手里,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订了合同,一旦拿到了毫无用处的一千万元钱,可换去的却是香澄和婴儿两条人命。中了N气体的毒,发了狂的香澄、崎形的胎儿……描绘出一幅像恶梦般可怕的景象,遽然出现在秋田的眼前。秋田想:我患的是目前在医学上一筹莫展、无法挽救的绝症,却要用两条无比宝贵的生命来换取一千万元,以求一时的苟延残喘。这岂不是既可笑又悲惨的一桩交易么?

“其是可笑而又可悲……”修平喃喃地说。这时候,就像云间透出的一缕光亮,一下子在他胸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倘若我代替香澄去做这桩交易怎么样?反正我至多只能活一两个月,就这么默默地死去吗?我代替香澄,把自己卖了……”这桩交易做成的话,多少能留点儿财产给香澄和孩子,而且,又能用自己濒危的生命向大西倾诉我无声的抗议……兴许这家伙也……”

“对,这就叫‘一石二鸟’。”秋田说出了声。春天日暮时分,在这没有点灯的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秋田的双眼炯炯闪光。

5

三月底,大原在北海道北部的煤矿区跑了两个星期,才回到他的联络点——札幌G第二饭店。

“您回来啦。”

大原受到熟识的服务台招待员的招呼以后,径直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从服务台来了电话,说是有客求见。

“有客人?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秋田。”

“秋田?不认识。男的还是女的?”

“是一位男客。”

“嗳?”

“您见不见?”

“唔,好吧,请他上我房间里来吧。”好奇心促使他想见一见这位事先并未相约的不速之客。不一会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招待员奉命将客人带来了。客人进来,但大原并不认得。只见这位客人形容异常憔悴枯槁,红红的双眼因发烧而闪烁着光亮。

秋田确实在发烧,头痛和恶寒不断折磨着他。依仗着药力的支撑,乘飞机来到了札幌。他前天晚上就到了饭店,直等到今天大原才回来。离开东京以前,秋田曾向G第二饭店询问过,知道大原从北海道北部回来的日期。但大原晚回来两天,使秋田不得不干等着。临行前他给香澄留了个字条,要她别担心,就走了。但这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也许是聊以自慰的做法吧。

“初次见面,我是秋田修平。”秋田故意不递名片,免得让自己的职业引起对方不必要的戒备心理。

“我是竹本香澄的丈夫。”

“啊,是酒吧姑娘的……”大原对秋田的补充说明的反应,显得有点儿放下心来的样子。

“那么,您找我有何贵干?”大原态度上仍有点儿傲慢。香澄虽然被自己遗弃了,但心中还是留恋的,所以对她的丈夫当然不会十分友好。

“请您看一下这封信。”秋田的态度也同样生硬。见到大原的态度十分冷淡,在这宗买卖的主顾面前,不知怎么,秋田只觉得要作呕,心里涌上了憎恶。

着着信,大原的表情渐渐呆滞,信的内容,不由使他的感情开始波动起来。他先作浏览,然后又细细地从头了一遍。秋田见对方看罢了信,也明白了信中的意思,就开口说:

“不知什么缘故,说是‘收信人地址不明’,信被退回来了。”

“噢?”大原的目光朝秋田扫来,仿佛想窥视秋田话里的含意。“所以,你特意代香澄姑娘把信送来了?”大原仅仅想到秋田的辛苦。

“唔,是这样。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大原听出对方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话中,似乎隐蔵若什么埋伏,为了将这封被邮局退回的信送到这里,竟然路远迢迢,从东京赶来,总不见得是喝醉了酒的醉汉在干蠢事吧?

“不过,我想代替香澄来出卖我自己。”

“代替香澄姑娘?你要出卖?你在说笑话吧。”

“不开玩笑。我听香澄说,你,不,是日本化成公司好像正在寻找人体试验的对象。我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完全符合?”

“说实话,我有病,看来挨不过两个月了。这就符合你们所需要的条件,是属于‘命在旦夕的病人’。”秋田直勾勾的眼睛盯着大原,微微一笑。

大原受秋田的凝视悚然一震,在秋田执著的逼视下,感到无法躲闪了。

“怎么样?你要不要买?”秋田仍是淡淡地笑着,表情却很严峻。

大原突然哈哈大笑。并不是感到滑稽,而是想摆脱从秋田那儿来的巨大压力,他直感到自己宛若一只受到蛇觊觎发了呆的靑蛙,所以,更确切地说,大原是为了摆脱窘困。

“秋田君……你大概搞错了……什么人体试验……买不买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这封信的意思一点儿也不明白呀。”大原在秋田面前抖抖手中的信,又说:“香澄大概也喝醉了吧。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去年除夕,在酒吧间,我好像喝醉了信口胡诌的。不过,那是用鼷鼠做试验,不是人。她把人和鼷鼠搞混了。这太可笑了。酒吧女郎结了婚,怎么人也变糊涂了?哈哈哈!”

“大原君!”秋田面对大原扭捏作态的狂笑,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请看,我是干这个的。”秋田这时才把名片拿了出来。

大原还想说什么,但接过名片看到秋田的职务,脸色一下子呆板了。既而又感到自己失去了常态,竭力装出满不在乎似地拿出了原不想抽的纸烟,可是,打火机里像是汽油告罄,怎么也打不出火来。

“请。”秋田嘲讽似地拿出打火机,为大原点烟。只见他夹着纸烟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大原君,让咱们直率地谈谈吧。”秋田等他点上烟,又进逼说。

“直说吗?再也没有比这更坦率的大实话了。”大原狠狠地抽了口烟,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作出了好斗的姿态。

秋田面前是一条死到临头还不肯就范的狡猾的野兽。

“别装蒜了。这没用。我去过清里工厂,也知道大西君在搞什么。告诉你吧,就连这产品的名称,大西都说了。”

秋田的这番话,把大原彻底制服了。依秋田看,大原怕的是把他和N气体连在一起。根据这样的推断,索性再吓唬他一下:

“我就以日本劳灾协会的名义,告你这小子,你看怎么样?不,我也不用大做文章,就把你贩卖人口这件事,捅给新闻界,他们一定会高兴得透不气来。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大原那副虚张声势的架势完全垮了下来。烟也忘了抽,快燃到指间的烟头,烫得他直皱眉。

“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大原声音也变了,低眉胁肩地问。这么一问,正表明他已经陷于穷途末路的绝境。

受到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这么跟踪追查,已经全盘输定了。日本化成公司一旦受到抨击,就会丑名远扬。这时候,大原深信秋田是以日本劳灾协会的身份,将自己作为被告,追踪而来的。先前和自己的那番“谈判”,不过是一种诱导询问的手法。所以,再问他也不会有回答,但什么都不讲看来也混不过去。

“请不要害怕。”秋田说。这会儿露出了善意的笑脸。

但是,这不是亲密无间的笑意,大原仍是面如死灰,只觉得心里直发毛。

秋田敏说地觉察到大原内心还是惊恐异常,所以把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口吻变成了温和的语气说:

“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这么干。打扰你的目的,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想代替香澄来出卖自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意图。”

“……”

“不管怎么说吧,我不适作为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而是以一个私人身份来的。”

“那么……”

大原的面容,好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不过,似乎还有些余悸未消,为了完全要抹掉心头的疑虑,还得反复地洋细解释一番才行。

“制造N毒气的事要是公诸于天下,就会给日本化成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不仅如此,作为日本化学工业的巨头,生产毒气以及在研制过程中残酷地用活人做试验之类不人道的事实,一旦公布于众,那么公司丧失的信誉是无法挽回的。还不如买下我,我就缄口不语,保守这个秘密。贵公司不是正急着要搞到人体试验的对象吗?这不是一桩好买卖?”秋田连唬带哄地软硬兼施,几乎耗尽了自己的体力。为了使大原能就范,几乎拼出了浑身的力气。

“不过,就是我能担保也没用。你这个身份,公司听了也害怕,不会出这笔钱。”大原还是没想通,担心地说。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买进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来作人体试验,在公司的眼里看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但是,秋田一句话就解决了难题:

“用个假名不就得了?”

“这样行吗?”

“只要你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我不是日本劳灾协会的医生,是一个什么煤矿的失业工人。证明嘛,随你怎么办好了。”

“那么,向香澄怎么交代呢?这件事一定得通过家属,还得收下这一千万元钱呢。”

“反正还有两个月我就要死了,怎么说都行。”

“但……”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了。”秋田话中带着几分凄怆。

“不,决不是这么回事。”大原的神情又有些胆怯了。

“那就没问题了,咱们算是讲定了。可以在合同上签字了。”

秋田到此已经精疲力竭,尽力支撑着身子,几乎要昏厥过去。离开了大原的房间,这对大原反而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大原本来还想谈得更具体些,见秋田急急地离去,感到自己仿佛卷入了台风的旋涡之中,茫然苦失。又觉得自己像是给人揪住了辫子,不禁畏惧胆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