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在不可理解!”秋田在为一个病人诊断以后,不禁沉思起来。

由都下T市市立医院送来的患者是个男子,三十五岁左右,有一个干力气活的粗壮身躯。

“姓名:田部定一,三十四岁,工作单位:日本化成T工厂。以前曾在该厂因硝基乙二醇中毒,内脏多处患功能性病症。”

秋田瞟了一眼病历卡,皱了皱眉。不由想起,朋友大西安雄的公司正是自己负责分管的职业病多发地区。

“症状?”秋田又把目光落到了病历卡上。确切地说,这是与患者一起送来的T市市立医院的病历卡副本。各地医院把认为与职业病有关、无法确诊的患者就送进日本劳灾防止协会的中央诊疗所来。

随着现代各种工业的发展,在有毒的环境中,发生了无数临床医学上原因不明的病症,都要与职业联系起来诊断。这就是秋田他们的任务和使命。

“谵妄症、思路紊乱,时有幻觉,有迫害狂表现。觉得自己的房间变成了天堂、地狱,或充满了毒气,有时会觉得食物中有毒而拒绝进食,还出现色彩斑斓的幻觉,类似服用毒蕈硷等致幻剂后产生的短时间麻醉状态,但难以检别。未见酒精中毒及其他脑障碍等外因性患疾。有肾脏性高血压史,确诊为由新化学物质引起的暂时性中毒,需进一步作精确检查。”

患者的症状诚然如病历所载。

“把我放出监牢!”患者刚才由于恐怖,面部抽搐,又哭又闹;紧接着却又呈现出沉醉在优美音乐声中那样迷离恍惚的神态。

“我看见在八岳山项上有个人站着。”“哟!到处是老鼠窜来窜去。”“蜘蛛爬在我身上!”诸如此类宛如看到有人、或是一些小动物乱窜的景象。

这种对周围环境会发生变幻,产生幻觉形象与外界具体的刺激毫无关系,表现极不稳定,很像陷入了梦境。

以产生幻觉为主的症状有两种:一种是思路紊乱,主要出现幻视,为谵妄症;另一种,意识清晰,主要出现迫害狂式的幻听幻嗅等症状,叫做幻觉症。

谵妄、幻觉症常在酒精中毒或其他急性中毒症中出现,谵妄症的症状还在流行性脑炎、急性高烧疾病、脑的中枢部位出血等患者中出现。

谵妄和幻觉症是完全不同的症状,但在患者田部定一身上却出现了两种症状的并发症。

“今天是几号?”“现在几点钟啦?”“现在你在哪里?”“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家里有几个人?”当秋田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患者拫本不予回答,或是由于幻听,胡乱地回答一气。

田部应对时间、地点、社会环境有一定的判断力,但他却完全丧失了这种能力。

这是由于中毒或感染引起的意识障碍也就是精神错乱显著的症状。

上述病症没有一点儿服用酒精及致幻剂的迹象,也不能诊断为神经系统患疾。因此,正如T市市立医院的意见,认为由于化学工业中产生未知的新毒性物质是致病的根源。

到底是什么物质,还有待于进行更精密的检查。但在医学上要对已被体内吸收的未知有毒物质进行分析,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对生活在现代化城市中的人,时时可能受到各种有害物质的侵入,一时很难找到在何处接触过致病的有害物质。所以必须从患者的日常生活环境、现在的职业、甚至还要追溯到以往的职业经历,都得不嫌其烦地一一调查清楚。

确定职业和疾病的因果关系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一般企业都竭力隐瞒自己单位内的有害环境。

根据劳动安全规定,设立卫生管理机构,担负了特殊的健康检查,以及消除有害行业的隐患等任务,但这决不能说工作已经十分完善了。

尽法律的义务,总限在最低的范围。即便有与职业相关的疾病和伤害发生,也尽可能在内部进行处理解决。但偶尔也有像田部这种患者从“网眼”里漏了出来,送到了中央公共医疗机关来,这就必须着手调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职业与疾病本身有因果关系的话,秋田他们是无权对企业进行强制性调查的。只有企业出于良心发现,自动申报,或等待患者的大量出现,此外别无他法。这也是以诊断治疗职业病为主的工业医学进步缓慢的根本原因。

2

“对啦,该去问问大西。”秋田把患者立即送往检查室后,才想起这患者与老朋友是在同一个公司里服务。

幸好已经没有需要治疗的患者了,这里是公立的研究单位,不同于普通医院的公开门诊,患者是不会自己跑来求医的。

“请接一下特殊E组的大西君。”秋田想问问他,也许能够获得一些可供诊疗参考的有价值的意见,所以立即拿起诊察室的直通电话打给日本化成公司中央研究所。

“大西刚出差去了。”对方的电话员以事务性的呆板的语气回答。

“出差,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对秋田接二连三的问话,听得出电话员的回答有些躲躲闪闪,电话里出现似在商讨的窃窃细语。以前好多次给大西打过电话,目前这种情况还是初次遇到,对方决不会像那种第一流大饭店似的问得这么仔细。中央研究所的电话员通常都很爽快,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迟迟疑疑,秋田从这一情况中,感到大西似乎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

“我是大西君的老朋友,叫秋田。麻烦你马上给我接一下。”秋田紧追不放。

电话员好像更犹豫不决了。“请您稍等一等。”终于传来了回话。旋而听见把电话接到了另外的地方去的声音,恐怕是去请示上级了。

这不单是出差,大约是职员重要的工作调动吧。

不久,一个像中年男子的嘶哑声音传了过来:“您找大西君有什么事?”

“我叫秋田,是他朋友,听说他出差了,请问什么时候回来?”

秋田故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怕对方有戒心。

“这是时间比较长的出差,说不出确定的日期。不过由于业务上的联系常常回东京。如果能留下您的电话号码,等他回公司的时候,让他给您打电话吧。”

“回东京?那么出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方对秋田一股劲儿地追问,似乎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像是后悔说漏了嘴,被人揪住了话把儿那样狼狈。但出差的地方多着呐,又何必感到失言而狼狈呢?

“是否请告诉我出差的地点?”

对秋田的问话,对方默不作答,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他一回公司,就让他打回电吧。”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使人无法再多问一句。

3

第二天早上,检查室的化验员吉田等不及秋田上班,急忙赶来对秋田说:“昨天不是有个患者叫田部的吗?”

“田部怎么样了?”

“田部清醒过来了。”

“真快呀!”秋田大吃一惊。一般说来,精神错乱,由于在原来的状态下精神已经分裂,如果能消除诱发成病的因素,才能由荒诞不经中清醒过来。

吉田说田部清醒过来了,那么昨天田部的症状就很像酒精中毒的麻醉状态。但是,他恢复得过于快了。昨天还完全是个无用的人,今天却清醒了。看来,这种未知的有毒物质就像酒精中毒那样容易消失。

“这真有点儿奇怪呀!”吉田侧着头沉思地说。

“奇怪?什么奇怪?”秋田问。

吉田眨巴着那双缺少睡眠、略带血丝的眼睛说:“那家伙明明清醒了,还装迷糊。问到紧要的地方,就推说记不起来了,装出一副健忘的样子,活像个受审的嫌疑犯,以沉默拒绝回答。俺有个感觉:也许他有什么不便说的事儿吧。”

吉田谈话中,带有很特别的关西口音。他生在东北,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总会带出关西方言来。

人从精神错乱状态中恢复过来,原来的情况和以前的事,总有一部份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叫部份健忘症,也是诊断以前病状的重要依据。据吉田的观察,田部似乎是装成部份健忘症而回避临床提问的。

烂醉如泥的醉汉在留置室“保护”起来,过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这种部份遗忘的例子并不少。但田部并不是酒精中毒这一简单的原因而发病的。

“好,去看一下吧!”

秋田一踏进诊疗室,一眼就看出田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脸色还相当不好,但注视走进房内的秋田和吉田的眼神和常人完全一样。有这种反应,就不是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了。

“田部,你早哇!”秋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田部拘于礼节不得已地鞠了个躬。昨天那种精神分裂患者特有的错乱神态消失殆尽了,但对秋田的来到,却采取了一种准备应付任何质问的生硬态度。果然像一个嫌疑犯对付警察的神态,而不是一个患者对医生应有的态度。

吉田以目示意,似乎是说:“怎么样?这家伙是有一套吧!”

秋田尽量做出尊重对方而显得颇为谦逊的态度,按常规诊断一下以后说:

“您昨天送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但现在看来,恢复得简直和正常人一样了。我们认为您的症状不大可能是由于酒精或安眠药所造成的暂时性迷乱状态。在精密检查的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也没法说什么。但可以断定,这是一种毒性很大的物质造成的精神错乱。假若,这样的有毒物质放在一般人数众多、又有接触可能的场所,这是极危险的。我们虽然已经消除了症状,还必须尽快地找出这是什么物质,并确定治疗方案。怎么样,一定不给您带来麻烦,您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吗?”

对方默不出声。

“像这样的有毒物质,在日常的生活环境中几乎不可能存在。当然这也不能轻视。我们首先怀疑这种有毒环境是在工厂里才有的。您的厂里有害化学物质很多。如果,您得病的原因是在厂里的话,那您的同事们也同样处于危险之中。怎么样,为了救救您的伙伴,也为了尽可能控制并减少职业病,有什么情况,请告诉我们好吗?”

田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这掩饰不了内心的动摇。

“接触过哪些新的物质?叫什么?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制造什么产品?唵?请告诉我们。”

“我忘了,什么也记不得了,究竟在什么地方得了病,全记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了,简直就像在迷雾中一般。”

“那么,什么地方有雾?什么时候的事您忘了吗?”

“好久没回家了,这次休假回到东京,突然感到不舒服,等我恢复知觉,人已经在这里了。是家里人送我来的吗?”

“休假?好久没回东京了!您的工作地点不正是都下T市日本化成的T工厂吗?还是出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田部露出说漏了嘴难以挽回的神态。如果从T市的厂里回到他自己的家,同在一个城里是不该说什么“休假”、“好久没回东京”这类话的。这是被秋田巧妙的“诱导式提问”钓出来的话。

“您是从哪里回到‘久别’的东京,而且感到不舒服的?这以后在您的记忆里蒙上了一层雾霭。”

“……”

“这么说来,您在直接回东京以前,就在‘那个地方’才使您处于迷雾中一般,在那里有什么情况?在那里干什么?”

倘若姑且相信田部的谈话,那么他的记忆力是在“那个地方”回东京以后,到今天早晨这一段时间里丧失的。

由于某些原因,产生了精神障碍以后,从某一时刻开始,这以后经历的事都无法想得起来,这叫健忘症。田部的病也属于这种症状。健忘也可能有心理因素,但田部的症状明显是由外界化学有害物质侵入人体造成的。这样,从某一时刻的前后开始,记忆就受到损害,可以考虑致病因素就是这一时候或接近这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在秋田的追问下,田部却默不作声了,对秋田的临床诱导讯问保持了高度警惕。

“您啥也不要隐瞒。您的一句话,可以救许多人,快说!”吉田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嚷了起来。这就反而更糟了。

顿时,田部同他粗壮的体格完全不相称地露出了怯弱的目光,忽而又变得强硬起来。

“你别说得那么怕人,究竟有什么危险?不是和喝多了酒一样吗?先生,你看嘛,我哪儿不正常?到警察局去嘛!我还要喝个烂醉哩。”

田部还是口齿不清,这几天几乎接近断食状态,脸色铁青,瘦削,但强有力的筋肉仍隐约可见,显得很可怜。

诚然如田部所说,并不是单纯的酒精中毒已经明瞭无异了。但究竟是什么物质搞成这样的,还不清楚。精密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什么也不好说。至少从外观看来,除了健忘以外(这也是本人的申述),也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症状存在。

秋田一心想作些临床研究,既然患者本人不愿意回答,也就不能再讯问了。

“大夫,请让我回家吧。已经全好了,没有别的不舒服了。”田部似乎也感到秋田游移不定的态度,得寸进尺地说。

“血压还很高,小便里有蛋白。”秋田总想把他留下来观察,有点儿舍不得放他走。

“这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从祖上遗传下来的老毛病了。”田部汕笑起来。由糖尿病产生高血压这也是常见的症状,仅凭这些并不能断定是受新的有害物质的影响。在化验结果还未完全出来前,不想放他出院。秋田出于职业性预感,觉得从昨天田部的症状看来,是由未曾见过的非常危险的有害物质造成的。

但是,这仅仅是预感。医生没有权利留置一个外表看来并没有严重症状的病人。

“留不住了。”秋田朝吉田使了个眼色,吉田也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又没托人送我来医院,一定是我女人自作聪明。她呀,多管闲事!”

田部临走的时候嘴里嘟哝着,仿佛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怪物!”田部一走,吉想厌恶地骂了一句。

“真是奇怪。”秋田也这样说。

“为什么要这么躲躲闪闪不吐真情?清醒过来后还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病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可不是这样吗?”

“这个男人,在临走的时候,还埋怨人家‘多管闲事’。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家里人才把他送进T医院的,如果还有点儿知觉的话,就不会来医院了。自己身心都遭到了损害,偏偏拒绝就医,这是为什么?难道怕人家知道造成损害的原因吗?这里一定有难言的隐情。”秋田喃喃地自问自答。蓦地,朝吉田说:“吉田君,精密检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这个……”吉田面有愧色,搔了搔头皮说:“没想到这个病人,会一下子逃走了。昨天只做了小便检查,测血压,抽血,BSS。原打算今天做心电图,X光检查和眼底检查的。”

“心电图还没做吗?”秋田有点儿惋惜地说。“用血样检查了什么项目?”

“血球计算和肝功能检查。”

“很好,至少可以知道肾和肝的功能。”秋田有信心地说。